韩信出关



彭城兵败对汉军的影响几乎是致命的，汉军二十多万主力瞬间报销，那些朝三暮四的诸侯们又重投项羽的怀抱，同时加重了关中兵源输送的压力。坐镇关中的萧何几乎征尽了关中的中老年男子和少年，把他们送到前线，再加上不断从彭城败逃回来的残军，刘邦这才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元气。

不过形势并不乐观，大股楚军沿泗水西进，企图将汉军残部聚歼在河南、河内一带，然后乘胜平定关中。此时刘邦所在的荥阳就成了汉军阻止楚军西进的桥头堡，绝对不能让楚军从此蹚过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汉军的精神和斗志在彭城之战中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好在刘邦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他这个“政委”不是白当的。通过各种方法，比如抚慰将士，开座谈会，刘邦鼓励将士们振作起来，拿出男人的血性来，让楚军瞧瞧，咱都是顶天立地的爷们儿！

汉二年（前205）五月，刘邦以中大夫令灌婴为主将，原秦军骑士李必和骆甲为左右校尉，率领汉军重建的骑兵部队，在荥阳以东地区迎战趾高气扬的楚骑兵部队。

这场骑兵对决的结果有些出人意料，楚军骑兵居然被汉军骑兵杀得大败，虽然不知道这支楚军有多少人马，但估计都是有来无回。汉军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血性，更证明了彭城那场战役只是一场意外。

楚军在这场荥阳骑兵对决中败下阵来，也标志着楚军在彭城之战后大举反弹的势头得到了有效的遏制。刘邦这次真是玩儿命了，再不想什么宝货美女了，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荥阳城外不远处驻扎的楚军，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荥阳。

荥阳的地理位置非常优越，处在河南的中部，是从关中前往关东的必经之路，而且隔河就能进河东、河北。汉军要守住荥阳，一个必要的条件就是要有足够的粮食，不然是守不下去的。

在荥阳东北方向有一个小城叫敖仓，这里蓄积着大量粮食。刘邦意识到，守关中必守荥阳，守荥阳必守敖仓。在刘邦的亲自指挥下，汉军在荥阳与敖仓之间修建了一条长达几十里的甬道，把运粮通道用高墙隔离起来，保障敖仓的粮道可以安全地运抵荥阳。

自彭城惨败后，刘邦遇到了空前的军事、政治、外交、经济压力。军事上被项羽死死压制，政治上因为死伤二十多万军队导致刘邦的威望急速下降，外交上诸侯几乎全部背叛刘邦。

经济上，关中此时正遭受严重的自然灾害，粮食大幅歉收，米价暴涨，一斛米价居然高达万钱，导致关中大量百姓饿死，萧何对此束手无策。刘邦知道人心向背的重要性，他立刻下令允许关中百姓南下巴蜀求食，现在一定要尽可能地保住人口基数。没有人口就没有赋税上缴，就没有兵源补充。

有一点值得刘邦庆幸，东线汉军虽然惨败，但因为有韩信坐镇关中，困守废丘的章邯只能沉默地等待死神的召唤，对关中局势产生不了负面影响。不过韩信对刘邦把他闲置关中有些不满，因为从汉二年（前205）三月刘邦率军出兵算起，到现在已经有三个多月了，韩信几乎无事可做，好在还有萧何在他身边。

每次想到萧何，韩信心里总是不停地泛起暖流。当初要不是萧何几乎和刘邦撕破脸皮，“逼迫”刘邦立自己为大将军，现在的韩信还不知道坐哪个山沟沟里哀叹命运的不公呢。韩信在精神上的恩人是漂母（反面是屠家恶少），而在政治上的恩人，是萧何，而不是刘邦。

萧何平时比较忙，因为他要管理关中行政，并向前线源源不断地输送兵源和粮食，日理万机，韩信倒成了闲人。没事时，韩信就坐在丞相公署里看萧何脚不着地地四处忙，等萧何忙完了，二人置酒于堂，近席而坐，小酌几杯，讨论天下大势，讨论人生。

在韩信酒酣耳热的时候，他会向萧何讲述自己在淮阴时的故事，特别是在自己几乎饿死时突然出现的那位神秘的漂母。许多年过去了，记忆的颜色已经泛黄，但韩信永远不会忘记漂母慈祥的笑容，每说到这件事情，韩信情绪都会有些激动。

韩信并不是一个容易忘本的人。

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韩信发现刘邦为人虽然油滑奸诈，但不失忠厚善良，本质还是好的，否则秦人又怎么会对刘邦统治关中如此激动？韩信对政治不是特别精通，但也知道人心向背的重要性，项羽只知道一味残杀，施暴逞强，过刚易折，也许韩信庆幸过当初弃楚归汉的决定。

韩信投奔汉阵营，是想通过一个良好的平台来施展自己的锦绣抱负，而不是和章邯这样的历史淘汰者浪费时间。对付章邯，刘邦就可以搞定，何必用韩信！刘邦似乎在彭城惨败后，急于拿章邯撒气，汉二年（前205）六月，刘邦回到了临都栎阳，同行的还有未来的太子刘盈。

刘邦的长子虽然是刘肥，但刘肥的母亲曹氏地位低微，而刘盈是嫡子，太子的位置自然是他的。没过几天，刘邦就下诏立刘盈为太子，确定了汉国未来的权力继承关系。

章邯？刘邦冷笑着念着这个已有些陌生的名字，是时候让章邯下场领盒饭了。《汉书·高帝纪上》：“引水灌废丘，废丘降，章邯自杀。雍地定。”章邯自杀，这也许是他人生中所做出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章邯已经失过一次臣节，如果这次再向刘邦跪降，以后章邯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上闯荡？

拿下废丘，汉国在关中的疆域才算完整，之前因为有章邯的存在，汉国版图显得零碎不堪。更为有利的是，汉军在彭城之战损失了二十万兵力，关中兵源非常紧缺，所以不能把有限的军队都浪费在无用功上，应该拉到关东前线找项羽复仇。

经过两个多月的休整，刘邦基本从彭城惨败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而且汉军的实力也有所恢复，弟兄们也急于出关报仇，刘邦是时候重返关东前线了。

这次刘邦学乖了，大将军韩信将随驾东行，留下丞相萧何驻守关中，辅弼太子。章邯已死，关中底定，刘邦也没有任何理由再把韩信放在关中。关中的事情，无论是修建城池，还是恢复农业生产，或是调集兵源粮草，补给前线，有丞相萧何在，万事可放心。

不过韩信虽然出关进入东线战场，但他并没有跟随刘邦去荥阳的汉军前线指挥部，而是另有任务。韩信也没有走函谷关沿黄河南岸进入河南，而是走黄河北线的蒲坂渡。韩信要从这里渡过黄河，进入河东境内，替汉王找第二次反水的魏王魏豹讨个说法。

此时的魏豹还在平阳城中寻找后悔药吃呢。

他怪自己一时眼拙，买了刘邦这个垃圾股。刘邦是个大骗子，给自己画了一张还居大梁为魏王的诱人大饼，结果如何？刘邦差点儿老命都赔进去了，虽然魏豹的军队刻意与刘邦保持了一定距离，没在彭城之战中受损，但魏豹背楚附汉的行为还是得罪了项羽。

为了洗白自己曾经跟随刘邦反楚的“罪行”，魏豹在项羽面前表示一定要痛改前非，将功补过，死守住蒲坂渡，不让一个汉兵过河。项羽最恨别人背叛他，但他现在还需要魏豹的合作，楚国的势力暂时够不到河东，所以只要魏豹守住蒲坂渡，就能对汉国的关中本部产生极大的军事压力，也能从侧面牵制刘邦的再次东进。出于这个考虑，项羽没有追究魏豹的背叛，继续让魏豹驻守河东。

刘邦自然知道河东再次附楚，对关中本部意味着什么，一旦魏军或楚军从蒲坂西渡黄河，关中已经无兵可用了，后果不可想象。刘邦对魏豹还是抱有一定幻想，魏豹难道就不想回到大梁吗？刘邦相信魏豹的再次附楚只是无奈之举，只要派一说客，河东可定。

替刘邦出马当说客的，是高阳酒徒郦食其老先生。

郦食其作为当代名嘴之一，自从与刘邦合作后，他就是刘邦的“外交部长”，专门替刘邦打嘴战，史称“郦生常为说客，驰使诸侯”。

刘邦非常重视这次对魏豹的策反，他给郦食其许下重诺：“你说服魏豹归顺，寡人封你为万户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万户封邑，就意味着有数不清的美酒佳肴，郦老先生流着口水接下了这个活。

不过郦食其还是在魏豹面前碰了一枚大头钉子。当郦食其陈说完天下大势后，劝魏豹早日跳离项羽这条破船，免得一起沉到水底。魏豹听完大笑，这个郦老头脸皮可真够厚的，现在明明是刘邦这条破船已经进了水，项羽重新恢复元气，能得天下者，必项王也！

魏豹不但不再和刘邦合作，甚至当着郦食其的面，大肆批评刘邦的缺点：“先生岂不知汉王为人！汉王待人轻慢，动辄辱人，无论是汉臣还是诸侯，有谁没被汉王骂过？我们这些诸侯在汉王面前不像是合作者，倒像是他的奴才。和这样的人合作，我能得到什么呢？寡人亲楚之策不可变，先生请回吧。”

已经感觉到无法完成任务的郦食其还想再做最后一搏，可魏豹已经拂袖而去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郦食其回到栎阳，垂头丧气地向刘邦汇报了河东之行。刘邦对魏豹的反应也有些意外。河东的战略地位非常重要，绝不能再让楚军的同盟魏豹镇守，必须拿下，不管他是魏豹还是韩豹，抑或是赵豹晋豹楚豹。既然外交手段解决不了问题，那就用军事手段来解决问题。

这个任务，刘邦交给了大将军韩信。

刘邦在战略上藐视魏豹，但在战术上还是非常重视西魏国的，他问郦食其：“魏国大将是谁？”郦食其答：“柏直。”刘邦大笑：“寡人听说过此人，柏直年少无他才能，魏豹用此人，说明魏国无人矣，岂能当我大将军韩信！”刘邦得知魏国的骑将是冯敬，步将是项它，便特意调派灌婴对打冯敬，曹参对打项它。

汉王令下：即日拜大将军韩信为左丞相，与曹参、灌婴率汉军最精锐的主力部队出栎阳，走渭水东行，北过临晋，然后东击蒲坂渡。

突然当上了文职的左丞相，让韩信有些啼笑皆非，他坏笑着想，刘邦怎么不封我为治粟都尉呢？韩信当然理解刘邦的用意，刘邦有意提高韩信的政治威望，增强韩信在军中的权威，方便韩信用兵。

这个左丞相的职务原来是曹参的，但曹参是此次征魏军事行动的副将，如果让曹参以左丞相的身份做韩信的副将，在政治上不太合适，所以刘邦把左丞相的职务交给韩信。曹参胸怀宽阔，行事向来以大局为重，不注重个人之得失，何况他对韩信的军事天才也非常钦佩，他对刘邦做出的这个决定没有任何异议。

这次汉国东征魏国的战略意义非常重大，但刘邦的眼光并没有局限在河东，而是河北，河东是汉军进入河北的唯一战略跳板。

从天下大势来看，楚据东，汉据西，隔荥阳而对，但荥阳以北还有面积广大的赵国，这里是陈馀的地盘。陈馀虽然并不是项羽系的人马，但也不听刘邦的指挥。上次彭城兵败后，陈馀就隐隐约约听到了刘邦送给他的“张耳”人头是假的，陈馀大怒，断绝了与刘邦的合作关系。

赵国是相对独立的，不服楚也不服汉，但刘邦不能完全排除陈馀与项羽合作的可能性，万一陈馀附楚，将对黄河南岸的汉军造成比魏豹更大的军事压力，这绝非汉国所能承受之重。

如果汉国能拿下赵国，那将极大地向东扩大汉国的战略纵深，而且能从北侧压制住楚国，若汉国能再从赵国向东，拿下齐国，整个北线将被汉国牢牢控制，可以进一步缩小对楚国的战略包围。

所以这次刘邦决定兵分两路，自己在南线与楚国进行战略对峙，不寻求与楚军决战，而是在荥阳牢牢拖住项羽的战略注意力。韩信走北线，攻魏取赵下齐，在北线进行扫荡，一步步吞食项羽的生存空间。

这是韩信第一次面对魏豹，他对这位西魏王并不太了解，在出发之前，他特意把刚出使河东的郦食其请到关中，仔细询问有关魏豹的一切情况，包括魏豹的个人生活，韩信第一次听说魏豹后宫有一个姓薄的美姬，甚得魏豹的宠爱。

韩信更关心的是魏国的军事实力，他像刘邦一样，询问魏军的人员配置。不过韩信负责军事，他对魏军的了解显然要强过刘邦，刘邦只是问了魏军大将有谁，说明刘邦并不清楚魏国军情。而韩信直接问郦食其：“我闻魏国有将名周叔，此人善战，足为我之劲敌，敢问广野君，魏豹可用周叔为将？”

郦食其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魏国的情报全部说给韩信，不敢有半点私藏。郦食其告诉韩信：“我在魏时，并没有看到周叔，今日为魏大将者，柏直也！”

韩信大笑。

如果魏国大将是周叔，韩信虽然不至于被周叔吓破胆，但也不敢过于托大。魏豹用柏直为大将军，就好像刘邦用自己做治粟都尉一样荒谬，大将军面带微笑地告诉广野君：“柏直，竖牧小子！魏豹用此人为将，必为我擒！”

看到大将军如此自信，郦食其抚掌赞叹，顺便拍了几句韩信很受用的马屁。郦食其当然希望韩信能很顺利地攻下魏国，最好是生擒魏豹，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之前游说魏豹的那些话是对的。

当韩信率领高唱军歌的汉军来到临晋时，他站在洛水东岸，长望东方，风卷云浮，黄波翻浪，顿时雄心万丈。韩信抚摸着汉王赐他的那柄宝剑，缓缓地抽剑出鞘，以剑拭日，颇有趣味地欣赏着这三尺青锋寒光露，但他脑子里想的却是黄河对岸的魏豹此时正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