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通史——拉丁美洲的解放

1820年代初欧洲的两场革命——西班牙和葡萄牙的革命与大西洋彼岸的革命运动紧密相连：伊比利亚半岛这两个国家在拉丁美洲的殖民地，与居民主要来自英国的北美不同，那里没有来自母国的自由传统，即必要时也会反对殖民列强而捍卫自己的权利。对宗主国普遍不满的两个主要原因是：殖民地官员的腐败和——相较于（纯）西班牙或葡萄牙殖民精英——对克里奥尔人（Kreolen）的歧视，这些人自从征服者时代起主要是白人精英、很少一部分是印第安或（巴西）黑人的后代。19世纪初，在拉丁美洲并没有波澜壮阔的独立运动。是拿破仑时代以来西班牙和葡萄牙发生的剧变推动了这一运动。

1808年法国大面积占领西班牙后，后者在拉丁美洲的统治就开始动摇，1810年初塞维利亚保皇党军政府解体后则进一步瓦解。后来加的斯的反拿破仑势力对英国的支持如此依赖，以至于根本无法长期捍卫西班牙在与自己的殖民地进行贸易时的垄断权。向自由贸易的转型奠定了拉丁美洲新依赖的基础：经济上依赖英国，很快也依赖美利坚合众国。

巴西与宗主国的分手英国也发挥了重要作用：拿破仑战争结束后葡萄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是英国的半殖民地。违背伦敦的意愿对巴西的独立运动进行暴力镇压根本是不可想象的。反过来拉丁美洲的事件对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内部发展则产生很大影响，在前面论述伊比利亚两国革命时已经提到。

在西班牙殖民地独立斗争的第一阶段，反对西班牙官吏和军官以及保皇的克里奥尔人的最初只有部分上层克里奥尔精英。为了获胜，双方都必须寻求盟友。在下层白人和混血中，双方均获得了一些成功。当地土著则都是谋求独立的先驱，黑人奴隶和黑白混血儿亦不例外。来自非洲的奴隶在西属美洲只占少数，除了古巴种植甘蔗的岛屿外——这里直到1898年仍是西班牙的殖民地。根据亚历山大·冯·洪堡的可靠估计，说西班牙语的美洲人口在1800年前后达到1690万。其中750万（45%）印第安人，530万（32%）马斯提佐人（Mestizen），330万（19%）欧洲和美洲血统的“西班牙人”和77.6万（4%）黑人。拉丁美洲的土著有固定住所并且必须进贡；游牧的原住民在西班牙和葡萄牙人征服这里后就被消灭了，就像北美大草原的印第安人被那里的白人剿灭一样。

西属美洲在拉丁美洲争取独立前夜由四个总督区构成，即新西班牙（Neu-Spanien，墨西哥和其余中美洲地区），新格拉纳达（Neu-Granada，今天的哥伦比亚和厄瓜多尔），秘鲁和拉普拉塔（Río de la Plata）。广泛享受行政自治的有四个都督区：古巴、危地马拉、委内瑞拉和智利。各地独立斗争的初始条件完全不同，这主要是由不同的地理位置、居民构成、经济和社会结构以及当地殖民统治的特点造成的。在新格拉纳达和智利，新的革命官员遇到的反抗相对较弱，在委内瑞拉、秘鲁和拉普拉塔地区旧势力的抵抗则很强。

在委内瑞拉，革命是从种植园主的起义开始的，1811年一个由他们组成的政务委员会在加拉加斯（Caracas）宣布成立共和国并脱离西班牙独立。首都加拉加斯1812年落入保皇党手中，次年又被西蒙·玻利瓦尔（Simón Bolívar）率领的共和党军队夺回，虽然占领时间不长。玻利瓦尔是一位富有的克里奥尔贵族的儿子。上层克里奥尔白人最危险的敌人被证明是保皇派的“大草原居民”，他们是生活在低地的牧民，在托马斯·博沃（Tomas Boves）领导下他们用游击战争反抗种植园主的统治。在他们1814年占领加拉加斯前，玻利瓦尔和他的士兵带着大部分平民得以从那里逃离。次年，在马德里复辟的波旁王朝派兵前往南美，主要在委内瑞拉和新格拉纳达开始围剿已经起了内讧的共和党人。1815年结束时，革命者只有在革命最早爆发的地方，即1810年5月克里奥尔军官通过军事政变上台的地方还大权在握，英国在这里经济和政治影响力最强：拉普拉塔总督区首府布宜诺斯艾利斯周边地区。

旧秩序的复辟没有成功。如果说在拉丁美洲独立斗争的第一阶段革命党人一直在内讧，那么在第二阶段开始后保皇党力量也起了内耗。其中一个分裂来自克里奥尔和西班牙军官。后者中许多人开始把来自遥远宗主国的军队看作是外国统治的代表，而共和党人则是自己的同胞。因此革命事业还没有满盘皆输。此外其支持者也得到了来自大不列颠和美利坚合众国的财政援助。相反，西班牙的军事介入范围狭窄，一方面是由于本国的经济和金融危机，另一方面是因为崇尚自由的军官们消极抵抗殖民战争。

在争取独立斗争的第二阶段开始时，1816年一个各省代表大会宣布成立拉普拉塔联合省（Vereinigten Provinzen des Río de la Plata），拥有话语权的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克里奥尔精英。在他们的支持下，1817年何塞·德·圣马丁（José de San Martín）将军（一个西班牙殖民官员和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克里奥尔女子的儿子，在西班牙受训成为军官）率领一支革命队伍进军智利，并于1818年1月1日宣布智利独立。

在南美洲北部，独立斗争的第二阶段开始于 1816年底，志愿者军团在西蒙·玻利瓦尔率领下进入委内瑞拉沿海地区。1814年加拉加斯陷落后，玻利瓦尔经新格拉纳达和牙买加前往海地，1791年那里曾发生过大规模奴隶起义。在那里总统亚历山大·佩蒂翁（Alexandre Pétion）承诺给予玻利瓦尔军事援助，条件是他在所有被征服的地区废除奴隶制。到达委内瑞拉后，被人称作“解放者”的玻利瓦尔安排解放了那些在他的军队中当兵的黑人家庭。共和派势力一再遭受沉重反击，玻利瓦尔不得不暂时退避到圭亚那。为了组织能有力打击西班牙部队的强大军队，这位解放者在世纪交替时再次前往欧洲，于1804～1807年通过中介在旧大陆招募志愿者。这些志愿者多是英国人、爱尔兰人和德意志人。

1819年2月，玻利瓦尔让人在安哥斯度拉（Angostura）——后来的玻利瓦尔城（CiudadBolívar）——选举自己为具有独裁权力的总统。半年后，他在博亚卡（Boyacá）击败了西班牙人，并于此后不久合并新格拉纳达与委内瑞拉，主持建立了大哥伦比亚共和国（Zentralrepublik Groß-Kolumbien）。随后他进军秘鲁，其首都利马已被拉美独立的另一位大英雄何塞·德·圣马丁解放。1821年秘鲁宣布独立，1825年上秘鲁亦宣告独立，它原属拉普拉塔总督区，现在为纪念解放者改称玻利维亚（Bolivien）。当时太平洋还是玻利维亚的西部疆界，在1879～1884年智利与玻利维亚和秘鲁进行的“硝石战争”（Salpeter Krieg）中，玻利维亚把沿海省份阿塔卡马（Atacama）输给了智利。

邻国巴拉圭（Paraguay）也曾是拉普拉塔总督区的组成部分，不过它早在1811年就已宣布独立。在独裁者总统何塞·德·弗朗西亚（José de Francia）治下，它从1814年到1840年几乎是个与世隔绝的国家：这在拉美国家中是个特例。历史上该国就曾拥有特殊地位，从17世纪初至1767/1768年巴拉圭曾建有“耶稣会集合化传教村”（Jesuitenstaat），这可以算是遥远历史上的一种可比性。由于一场历时五年（1865～1870年）与巴西、阿根廷和乌拉圭所进行的血腥战争，巴拉圭丧失了大部分领土和六分之五的人口。

在中美洲，1810年神父米格尔·伊达尔戈·伊·科斯蒂利亚（Miguel Hidalgo y Costilla）就在这里的土著和马斯提佐人支持下领导过一场很快被镇压下去的起义。共和派势力利用西班牙1820年1月加的斯的成功军事哗变，于同年宣告墨西哥独立。起义领袖阿古斯汀·伊图尔维德（Agustín Itúrbide）将军1822年以“皇帝阿古斯汀一世”（Kaiser Agustín I.）身份接掌了国家权力，但第二年即被军队中的共和势力推翻。墨西哥共和国在反对西班牙军队的斗争中证明了自己，打退了斐迪南七世1823年复辟专制统治后派往中美洲的部队。从前属于危地马拉总督区的地区在推翻伊图尔维德后宣布独立，并成立了中美洲联邦共和国（Zentralamerikanischen Konföderation），1838年重新解体，变为五个独立的国家：危地马拉、萨尔瓦多、洪都拉斯、尼加拉瓜和哥斯达黎加。

在本来的墨西哥内部，党争在新的共和国体制下继续进行。保守制宪会议的固定核心力量是源自苏格兰的共济会分会（受英国特使的庇护），以及一个纽约分会的分支（受美国领事的保护）。一定程度的稳定直到1833年后，在总统安东尼奥·洛佩斯·德·桑塔·安纳（Antonio Lopez de Santa Anna）治下才出现，他就是那位十年前呼吁推翻了短命帝国的将军。

相比之下，巴西的独立过程可谓和谐。在拉丁美洲，除了加勒比地区，没有哪个地方黑人人口的比例如此之高：1817年，自由民和奴隶加在一起，该比例几乎达到三分之二；仅奴隶就占了大约人口的一半。在独立前的最后岁月，宗主国葡萄牙在南美殖民地的代表人物是国王：在英国积极参与下，约翰六世在1807年底法国和西班牙军队入侵后 带领廷臣前往巴西，直到1821年接受自由派军官邀请才返回家乡。此前他把巴西的摄政权传给了其子佩德罗一世。后者在日益增强的独立运动压力下召开国民议会，并于1822年9月7日在伊比兰加（Ypiranga）宣布巴西独立。1825年葡萄牙在英国压力下承认了巴西独立。

作为君主立宪制国家（直到1889年革命），巴西与前西班牙殖民地相比在更大程度上保持了跟欧洲的友好关系，前西班牙殖民地则毫无例外地成立了独立的共和国。当拉普拉塔河东岸的西班牙移民区（1817年被葡萄牙人征服的西斯普拉提纳省[Cisplatinische Provinz]）起来反抗巴西统治时，巴西于1825年陷入与其最大的讲西班牙语的邻国阿根廷（“阿根廷共和国”或“阿根廷联邦”1832年之后才得到使用）的战争，战争持续了三年。通过英国居中调停，1828年的《蒙得维的亚和约》（Friede von Montevideo）在巴西和阿根廷之间设立了一个自主的缓冲国：独立的乌拉圭共和国。

对拉丁美洲的前西班牙殖民地而言，独立宣言并不意味着任何一个国家的内部稳定。西蒙·玻利瓦尔，大哥伦比亚总统，1825/1826年上秘鲁的独裁者和1824～1827年的秘鲁总统，试图让整个讲西班牙语的拉美国家结成联盟，但1826年为此目的在巴拿马召开的泛美大会以失败告终。玻利瓦尔败给了部分地区的民族主义和军事领袖们的个人野心，当然也包括他自己的局限性。他不是一个“自由派”领袖，而是崇尚专制和中央集权体制。这大概是受他的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Simón Rodriguez）的影响，这位老师是让-雅克·卢梭的入室弟子和崇拜者。“解放者”视自己为公共意志的体现者和最高立法者，所以他对代议制理念没有太大兴趣。

在秘鲁和大哥伦比亚，1826年起玻利瓦尔的独裁权力扩张受到越来越大的阻力。在加拉加斯，一位黑白混血的将军何塞·安东尼奥·派斯（José Antonio Páez）起义反对位于波哥大（Bogotá）的所谓大哥伦比亚独裁政府；那里的副总统弗朗西斯科·德保拉·桑坦德尔（Francisco de Paula Santander），一个赞同强大立法机构的“自由派”，挺身反对“解放者”，随即被后者解除了职务。当在奥卡尼亚（Ocaña）召开的国民议会通过了一份桑坦德尔意义上的宪法草案后，玻利瓦尔在1828年8月建立了独裁政权。一个月后，他惊险地逃脱了一次政敌对他的暗杀；但主张委内瑞拉脱离大哥伦比亚的运动和军方的哗变企图仍是有增无减。“解放者”因此越来越坚信，解放了的拉丁美洲的无政府主义力量无法遏制，他于1830年4月辞去了所有职务。5月委内瑞拉宣布独立，厄瓜多尔接着在1830年底也宣布独立。剩下的地区再次称自己为新格拉纳达；经由1863年宪法这些地区组建了哥伦比亚合众国（Vereinigten Staaten von Kolumbien）。退出政坛的玻利瓦尔回到哥伦比亚省，1830年12月17日47岁的他在圣玛尔塔（Santa Marta）死于结核病。

摆脱殖民统治的其他南美国家的政治发展也充满了冲突。新成立的国家间的边界纠纷一再导致战争。1823年后，智利的保守派和自由派之间的党争异常激烈，1829年爆发了公开的内战，1830年保守党上台。此后出现了较长时间的专制性稳定，仅在1851年和1859年因短期内战有过中断。在阿根廷，无政府状态导致1828年布宜诺斯艾利斯省武装部队总司令胡安·曼努埃尔·德·罗萨斯（Juan Manuel de Rosas）实施独裁统治，这位保守的联邦主义者一直统治到1852年。乌拉圭1838年爆发了长期内战，一方是代表骑马牧民和大地主利益的“白党”（Blancos），另一方是代表高乔人（Gauchos）利益的“红党”（Colorados）。1842年起秘鲁陷入一场内战，1845年建立独裁统治。厄瓜多尔自1830年后经历了近二十年的军事独裁统治。“考迪罗主义”（caudillismo），即军事独裁统治也决定着玻利维亚的政治。在拉丁美洲获得解放的共和国中，没有一个国家发展出与代议制民主相近的政治制度。

美利坚合众国的开国元勋们对他们在赢得独立之后所想建立的政治秩序拥有高度一致的共同愿景：按照英格兰的自由传统，它应当是一个分权、正义和自决的体制。在那些挣脱了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殖民统治、获得解放的拉丁美洲国家，不存在可比性共识：种植园主和大庄园主追求的目标与下层白人、当地土著或马斯提佐人、来自非洲的奴隶或黑白混血的代言人追求的目标截然不同。有争议的各派间的和解要比他们之间诉诸武力或用准军事力量来解决罕见得多。北美的政治共识反映出一个以白人为主、拥有欧洲特点的社会的相对同质性。年轻的拉美国家在政治方面的不同见解是殖民地社会种族和社会分裂的表现，大多数这类社会只能通过国家强制高压才能勉强凑合在一起。

在拉丁美洲，克里奥尔大地主在独立后几乎到处保持着他们在社会中拥有最大影响力的地位。这也同样适用于那些除了克里奥尔大地主，还有独立的、往往是建立在土地共同基础上的土著农业的地方。大地主控制着维持现存社会秩序的民兵组织。在殖民势力的代表被免职后，大地主的政治权重更胜过以前。但他们必须接受这样的事实，即其他重要的城市精英如矿主也要求一定份额的合理权力。

在西班牙语美洲，军方的首要内政任务是：防止广大非特权的印第安下层起义。与许多下层神职人员不同，天主教在这方面通常是保守的领导班子的可靠支柱。此外拉丁美洲还缺乏一个广泛拥有自我意识的中产阶级，他们视自己为共同体的承载者，并试图塑造这一共同体。拉丁美洲属于西半球，但被称作西方政治文化的东西，对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前殖民地一直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世界。

北美和南美大陆都有奴隶制的殖民遗产。在大多数西班牙语美洲共和国奴隶制到19世纪中期才被取消：在秘鲁于1854年，在阿根廷于1860年，在巴拉圭于1870年。西班牙殖民地波多黎各和古巴迫于英国和美国的高压分别于1873年和1880年迈出了这一步。巴西帝国在1888年废除了奴隶制。美利坚合众国在经历了血腥的内战后，才于1865年在全国禁止了奴隶制。奴隶的解放并不意味着他们和他们的后裔现在与白人在社会上完全平等了。许多世纪以来对人权的极端剥夺造成的——对依靠奴隶劳动的——社会影响一直持续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