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周原来是这样——骊山之变

公元前782年，周宣王去世。

关于他的死，前面说过，传言是杜伯的鬼魂前来索命。这个传言流传很广，包括《墨子》、《太平广记》等书都有提到，是不是真的，我们当然宁可相信只是老百姓出于怨恨编出来的故事，反正周宣王晚年不得人心，大家巴不得他死于非命。宣王的儿子名为姬宫湦，史称周幽王，他算得上是中国历史上的著名昏君之一。

幽王上台之时，周王室的处境并不妙。宣王晚年，内政混乱，擅杀大臣，又干涉鲁国内政，导致诸侯离心，更要命的是，对外战争一败涂地。可以说，周宣王是扔了一个烂摊子给继承人。中国古代流传灾变说，总把天灾与政治联系在一起，幽王二年的大地震，无疑令国人对周室的命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一年是公元前780年，西周的首都镐京爆发特大地震，至少七点八级。地震导致河流上游多处决堤，洪水涌向四周，泾水、渭水、洛水三川由于上游改道而出现断流干涸，岐山爆发山体崩裂、滑坡等灾害。一时间，“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给周王畿百姓造成重大的人员及财产损失。

在这种时候，周幽王没有把精力放在灾后重建上，反倒要讨伐戎狄，以重振周室威风。周代是中国历史上十分尚武的朝代，尽管一直遭到周边部落的侵扰，但总体上军事力量还是很强的。大地震后一年（公元前779年），周幽王不顾大臣们的反对，命伯士率领六个师的兵力讨伐六济之戎。

我在前面说过，王六个师都是属于临时征召的，此时周人正忙于灾后重建家园，家都还未安顿好，哪里有心思去打仗呢？表面上看起来，六个师的兵力也算是威武雄壮，只是士气低落，如何有战斗力呢？这场战役不仅大败而还，连统帅伯士都被戎人杀死。

这大概是周幽王雄心壮志的唯一一次表现了。征戎之役大败后，他灰心丧气，不想打点朝政了，把政事交给了卿士虢石父。长期以来，虢国为周王室鞍前马后，尽忠竭力，故而一直被周王视为左膀右臂。只是虢石父的品行确实欠佳，史称他“佞巧、善谀、好利”，就是个只会在君王面前拍马屁的人，背地里则四处搜刮民脂民膏，国人都十分痛恨他。周幽王不理朝政，那都做什么呢？喝酒泡妞去了。

一个重要人物粉墨登场了。

她就是褒姒。

关于褒姒，有一个非常奇特的传说。

这个故事还得从很早很早之前说起。

据说周王室藏有一件镇朝之宝，这个宝贝是用一个精美的木盒子装着，外面还加着一把锁。这是什么宝贝呢？说了恶心死你，装的是一口唾液。但您别小看它，这可不是一般人的唾液，而是龙的唾液，说文雅一点，叫作龙漦（chí）。龙是什么东西呢？今天的人都知道它的样子，可是你在动物园里看到过吗？在野外看到过吗？俗话说神龙见首不见尾，大家想必都跟我一样，连神龙的首也没见过呢。

显然，神龙就跟上帝一样，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着的。但还是有人见过的。那是夏代的时候，有一天，神龙跑到夏王的王宫里做客，不是一条，而是两条。夏人也是叶公好龙的类型，一旦见到真龙，不仅没有欢天喜地庆祝一番，反倒都被吓坏了。更可怕的是，神龙居然开口说话，自称是褒国两位先王的化身。夏王宫乱得像一锅粥，不知道要怎么办。还是夏王英明，想了个办法，还是由上天来决定吧，以占卜定吉凶。若占卜为吉，就把神龙供起来，当神仙膜拜；若是占卜为凶，大伙就抄家伙上吧，把神龙乱刀砍死。

卜师占卜后，得出结论：这龙是神龙，杀不得，也养不得，最吉利的方法是向神龙求得一口唾液，供奉起来。夏王就准备了一个精美的盒子，恭恭敬敬地求得一口龙的唾液，封装起来。神龙消失之前，留下一个很神秘的预言，后世如果有君王开启木盒子，灾难将降临到他的朝廷。古代人是很迷信的，因此这个装有神龙口水的盒子保存了几百年，谁都没有开启过，即便是夏桀、商纣这等亡国之君也没开过。时间一长，盒子越发神秘，谁也未尝一睹其真实面目。

这个传说我们当然不太相信，但从历史记载看，龙不止出现过一次。前面我们曾说过夏帝孔甲曾养过两条龙，结果给养死了，不知道这个龙漦传说是否跟他有关。

数百年弹指一过，转眼间到了周厉王时代。有一天，周厉王穷极无聊，找不到什么东西玩，突然想起王宫里藏了这么个宝贝，心念一动，我何不打开来瞧瞧呢？他便差人把木盒子拿过来，解了锁要打开来瞧。这时一帮大臣纷纷反对，周厉王哪儿管三七二十一，给我打开。

盒子打开了。神龙果然是神龙，唾液几百年也不会干掉。但奇怪的事发生了，这唾液自己流出盒子，溅到了地板上。周厉王突然觉得有点恶心，唤人把这唾液给洗了。宫人们用尽办法，竟然洗不掉。这周厉王怪能折腾的，唤来巫师术士想办法，有个装模作样的“大师”提出一个意见：这龙的唾液乃是脏物，得让宫女们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地围着脏物一起叫喊。我想这位大师一定是想借机看看活春宫图，才捣鼓出了这么个左道旁门的方法。周厉王不想那么多，叫宫女们把衣服都脱光了，一堆丰臀肥乳便围着龙漦乱喊乱叫，大师一边作法，一边时不时瞟上几眼，欣赏无边春色。

您还别说，有点用。龙的唾液突然化为一只蜥蜴，四处乱窜，怎么也捉不住，最后窜入后宫。正巧后宫有一个年仅七八岁的侍女，蜥蜴窜着窜着，便窜进她体内去了，消失无踪。等一下等一下，有些读者怕是要跳起来，你到底是讲历史还是编小说哪。诸位莫急，这可不是区区小子瞎编出来的故事，而是记载在太史公大名鼎鼎的《史记》里。

龙漦消失了，风波暂时平息下来，宫廷内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然而，龙漦带来灾害的预言却刚刚开始。

周厉王死后，周宣王继位。当年的侍女已经长大成人，没有婚嫁。奇怪的是，肚子却一天天地大起来，当年被那只怪兽钻进体内，在多年后竟然未婚而孕。以处女之身而怀孕，天哪，难道这是圣母马利亚吗？难道要产下一个圣婴吗？产圣婴那是人家《圣经》的事，跟咱无关，这名侍女产下的是女婴。未婚而孕，这种事情说不得，女婴也不能留在宫里，怎么办呢？年轻的妈妈只得狠心一咬牙，把女婴抛弃在路上，只希望有好心人捡到后能收养这苦命的女娃。

当时在周的首都镐京，流传着这样的童谣：“山桑弓啊，箕木的箭袋，它们要亡掉周的国家啊。”这童谣是什么意思呢？周宣王秘密派人去暗中调查，密探们发现京城里面，有一对夫妇，他们卖的东西正是山桑弓和箕木的箭袋。天子心念一动，莫非此二人有翻江倒海的本领，竟能颠覆周室吗？且不管童谣的预言准不准，有备无患，把这对夫妇杀了不就完事了吗？

但是不知为何捕杀令走漏了风声，这对夫妇心里纳闷，我们正当经营，又没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怎么突然就大祸临头呢？反正没时间想，还是逃吧。两人卷铺盖走人，离开京城，踏上逃亡之路，正巧在路上发现了被遗弃的女婴。女婴正在啼哭，这对夫妇动了怜悯之心，便将女婴轻轻抱起，心想自己膝下无子女，也算有缘，就带着她上路吧。他们逃着逃着，来到了褒国，隐姓埋名住下来。在他们的悉心照顾下，女婴一天天长大，由于居住褒国，她便被称为褒姒。

若干年后，褒姒长大成人，生得水灵灵的，如出水芙蓉，楚楚动人，可谓倾城倾国。在古代，美女注定不可能像普通人那样默默无闻地生活，总有王公贵族会找上门来。一个偶然的事件，改变了她的人生。

当时褒国有个贵族在都城镐京犯了法，周宣王把他抓起来欲判罪。贵族赶紧说，褒国有一位绝世美女，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我愿意把她进献给大王。这就叫作交换。周宣王老年时也昏庸好色，有人要进献美女，自己何乐而不为呢？就这样，褒姒被褒国进献给周宣王。

褒姒刚被送到王宫不久，周宣王就被杜伯的鬼魂给害死，当时人是这样认为的。周宣王还没来得及享用褒国美女，被周幽王占了便宜。幽王风流成性，早就听过褒姒的美貌，本来就垂涎欲滴，上台后自然迫不及待把这位美女占为己有，并且倍加宠爱。

然而褒姒并不开心，她的脸上从未露出过笑容。这恐怕跟她坎坷的人生经历有关，一出生便被抛弃在路上，后又作为褒国人的抵罪品送进王宫，一生的命运，都操之于人手，哪儿有自由可言？这导致她郁郁寡欢的性格。虽然如此，天生丽质也是女人最大的资本，凭借这一资本，她得到周幽王的呵护与宠爱。当宠爱变成取悦女人的时候，周幽王发现他的种种努力，竟无法博得美人一笑，对一个有着无上权力的男人，真是令人气馁的失败。男人在感情世界中的冒险天性，使得帝王亦不惜动用手中的权力，为博取美人一笑而努力。

于是便有了“烽火戏诸侯”的闹剧。

西周中后期，由于戎、狄等游牧民族频频入侵，首都镐京附近筑有许多烽火台。烽火台在古代起到军事预警的作用，每当有外敌入侵时，前哨的烽火台发现敌情后，就燃起狼烟，浓烟直冲云霄，这是告诉周边的烽火台：有战斗警报。邻近的烽火台见到警报后，也会燃起狼烟，把情报传递给下一个烽火台。当一座接一座的烽火台不断地做着接力时，场面之壮观，绝不亚于好莱坞充满想象力的巨片。

烽火台不仅向周王传递预警信号，同时也向诸侯国传递出求援的信号。古代这种消息传递方式拙笨却高效，烽火的警示越过高山峡谷，奔驰在平原河川，很快就能传达到各诸侯国的都城。恪尽职守的诸侯们从来不敢怠慢烽烟的警号，他们对周室的防卫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总是在第一时间赶赴京城，协防首都的安全。

可是在周幽王看来，烽火台还有一个功能——可以博美人欢心。

天子心想，褒姒郁郁不乐，就是在宫中待得太闷了，穷极无聊嘛。要是她能看到些热闹且滑稽的场景，肯定会开心。想到这里，周幽王玩起了“烽火戏诸侯”的游戏。他命令士兵在烽火台上点火，将士们很纳闷，明明没有敌情，点火干啥呢？幽王把脸一沉，废话少说，叫你点火就点火。士兵们也不敢怠慢，狼烟烧起来了。幽王与褒姒坐在城头上，欣赏狼烟四起的壮观景象。

首都燃起狼烟了！这可不得了，莫非西戎又来了？邻近的诸侯哪儿敢怠慢，当即备好战车，跃马扬鞭，率虎贲之士奔向京城。到了京城外，诸侯们却一脸茫然，敌人在哪儿呢？只见有狼烟，却不见有敌人的影子啊。抬头看时，只见周幽王坐在城头，乐得手舞足蹈，指着诸侯们的军队，对身边的美人说，你看这个好不好玩啊？

这真是一出滑稽的闹剧。

闹剧场面是如此之大，看到这些傻头傻脑又惊愕万分的将士们，褒姒禁不住轻轻一笑。为了这红颜一笑，周幽王不惜以他的王朝和生命作为赌注。

原本为战争而建的烽火台，却悄悄地变成讨好美人的工具。从这一天起，烽火台便不时地燃起烽烟，一次又一次上当受骗的诸侯们，无不恼羞成怒。当“狼来了”的叫喊声成了欺骗的代名词时，没有人愿意再理会下一次是否真的狼来了。从今往后，泄气的诸侯们发誓再也不出兵拱卫王国的首都了。

可是狼真的来了。

引狼入室的却是自家人。

褒姒给国王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姬伯服。俗话说爱屋及乌，“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周幽王做出了他人生中最重大的一个决定：废除王后（申后，申侯的女儿）及太子姬宜臼，改立褒姒为王后，姬伯服为太子。申后被废后，心里大为恼火，索性不辞而别，逃到父亲申侯所在的申国。

周幽王确实犯了大错了，他错在将王宫中的事当作家事。然而王家从来都是各方政治势力角逐的所在，特别是在西周王朝，诸侯表面上臣服于周王室，实际是非常独立的力量，拥有自己的政权与军队。被废的王后是申国的公主，申侯怒不可遏，他发誓要让周幽王付出代价。

一个迷恋于儿女情长的君王，往往在朝政上也是昏庸无能。周幽王将国家政事交给了奸邪狡诈的虢石父，朝纲不振，倒行逆施，朝内朝外，无不生怨。申侯是不好得罪的，前面说过，申侯是叔齐的后人，申国居民多戎人，故与西戎关系十分紧密。申侯多次为周、戎冲突充当调停人，他一直认为，周王室之所以能过上好日子，都是因为他坐镇西部，保卫西陲。岂料周幽王如此不识相，胆敢把自己的女儿一脚踢开，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

很快，申侯派人前往缯国与西戎，结为同盟，与周幽王分庭抗礼。

周幽王并不把申侯放在眼里，就你那点实力，能与我对抗吗？幽王十年（公元前772年），天子在太室山召开诸侯大会，并做出大会决议：出兵讨伐申国。各诸侯国表面上举手赞成，内心里谁也不愿意，你把我们大家都当猴儿耍，还要我们出兵，门儿都没有。这次诸侯会议貌似一次盛会，其实一点实质成果也没有。

还没等周幽王出兵讨伐，申侯已经先下手为强了。公元前771年（幽王十一年），申侯发难，他联合缯国及犬戎，共同出兵进攻镐京。周幽王慌了，急忙下令，燃起狼烟，向诸侯们求援。烽火台上浓烟冲天。可是没有人出手相助，诸侯们可是有自尊心的，你天子戏弄我们，我们就吃闷亏，吃了闷亏我就学乖了，管你是不是真有敌情，我自岿然不动。居然没有一个诸侯国出兵，看来周幽王确实是寡人一个。

犬戎军队在申、缯两国的配合下，如入无人之境，直捣镐京。可怜的周幽王左顾右盼，前瞻后眺，望眼欲穿，希望远处地平线上突然冒出一支勤王的队伍，可这是无法实现的奢望。无奈之下，他只能撒腿而逃，一路逃到骊山。

终于跑不动了。犬戎人如潮水般的涌来，包围了骊山。这个时候，曾被尊为神的天子，才发现自己在卸下王袍后，也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也只是一具血肉之躯罢了。犬戎人的兵戈，轻而易举地刺穿了他的胸膛。当他倒毙在死人堆时，人们会发现生前贫富贵贱的差别，在死后似乎一切变成平等，不过是一具尸骨与血水。

一代绝色美女褒姒被犬戎的军队掳走，最后结局如何，不得而知了。

犬戎军队暴露其野蛮的本性，西周精美华丽的器物成为蛮族人的战利品，他们在镐京烧杀抢掠，财物被抢光了，男男女女也像牲口一样成为野蛮者的猎物。

镐京成了一座死寂的空城。

申侯出卖灵魂以换取报复的成功，他的外孙、前太子姬宜臼登上了周天子的王位，这就是周平王。首都镐京经历浩劫之后，已破败不堪，新的周王开始漫漫的东迁之路，从镐京迁都到了洛邑，这意味着中国历史上的西周时代结束，东周时代开始，这一年是公元前770年。

这是周王朝历史的转折点。

在此之前，周王室是天下之共尊，经骊山之役后，元气大伤的周王地位大降，完全丧失领袖的地位。原先躲于幕后的诸侯们则是群雄并起，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换大王旗，纵横捭阖，争雄斗霸。至时历史为之一变，天子成了配角，而诸侯成了主角，中国由是进入波澜壮阔的春秋战国时代。

由于春秋战国史料丰富，本系列丛书亦有单独分册，故而本书不宜全面讲述列国之争雄斗霸史，以避免内容之重叠。本书之东周部分，重点在于叙述周王室跌宕起伏的命运，完整展示周室之衰亡史，而这也是一般春秋战国史所忽略的部分。如此处理，应该是比较妥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