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龙椅——年羹尧悲剧

要说雍正朝，年羹尧是绕不过去的符号。

那么，在雍正与年羹尧之间，究竟存在什么纠缠与过节，使得前者对后者从宠极一时到杀心顿起，从而演绎了恩怨两重天呢？

在历史的典籍与脉络间游走，无数的细节似乎提示了一个人的心机绵密——雍正的诛心之治在年羹尧身上得到了集中体现。恩与怨犹如雍正的掌心掌背，瞬间可以翻覆。它们互为伏笔和引线，互为结果和前因，而年羹尧置身其间却浑然不知，以为花有百日红，人有千日好，以为功劳是世间最锐利的武器，却不知功高震主，人世间最锐利的武器不是功劳，而是消弭功劳。

康熙末年时，年羹尧已经是四川巡抚，因为西陲兵起，这个一心建功立业的人晋升为川陕总督。在年羹尧的命运牌局里，这是关键的一步。因为和他搭牌的那个人是皇十四子胤禵。当时西藏有事，皇十四子胤禵被康熙任命为抚远大将军，经略军务，而年羹尧则成了他的最佳搭档。事实上此二人的合作是和睦的，也是富有成效的。因为西北稳住了，年羹尧的命运牌局一时间风平浪静，或者说一路向好，直到胤禛即位，雍正朝徐徐展开。

雍正上台后采取的第一个动作是撤换了年羹尧的搭档——胤禵。胤禵被召回京，取而代之的是延信。年羹尧当然明白这其中的缘故，但他相信自己命运的牌局依然风平浪静，甚至一路向好。因为他没有野心，起码在此时，年羹尧还没有野心。

事实似乎印证了年羹尧的猜想。他随后晋爵，为三等公。第二年，年羹尧因为平定青海罗卜藏丹津之乱，被授抚远大将军，一等公，其父年遐龄也被封为一等公，加太傅衔，恩宠一时无两。这是年羹尧的花好月圆，但他并不知道，雍正的掌心掌背即将翻覆，所欠缺的只是一个理由或者说借口。

只要用心去找，理由或者说借口是很容易找到的。有心机敏锐的官员已经跳出来为雍正旁征博引了。山西巡抚伊都立参奏年羹尧擅给盐商引票，增引十万等罪。汉军都统范时捷又弹劾年羹尧欺罔贪婪罪五款。雍正不动声色地下旨：着年羹尧明白回奏，寻下吏部议处。年羹尧的回奏当然是为自己辩护，只是于事无补。因为在此时，雍正杀心已起。吏部的官员竟然都没好眼色，讨论了半天，仅给出“罢任留爵”的处罚建议。

雍正当然不肯这么轻描淡写，他以年羹尧所犯之罪甚多，即使正法也不足蔽其辜为由，严旨斥之。雍正诛心之术的微妙就在于，他是分层次的，先从外围入手，循序渐进。尚书隆科多因为在年羹尧的问题上有意徇庇，被削太保衔。年羹尧的儿子年富、年兴被开除公职，交祖父年遐龄严加管束。年羹尧本人先革将军职，授闲散章京，在杭州效力。对年羹尧本人来说，这是含义暧昧的处罚。但雍正不会止步于此，在随后的谕九卿书中，雍正将年羹尧、隆科多视为一党，很有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意思。

年羹尧至此明白，刀已经高高举起，落下来是必然的，现在的悬念是落下来的力度有多大。他开始讨饶：“求主子饶了臣，臣年纪不老，留下这一个犬马，慢慢地给主子效力。”雍正至此当然不需要这犬马了，他欲擒故纵，将问题交给内阁詹事九卿科道等讨论，毫无疑问，这样的讨论是致命的，因为讨论的结果是——年羹尧犯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僭越之罪十六，专擅之罪六，残忍之罪四，贪黩之罪十八，侵蚀之罪十五：总共九十二大款，拟议大辟。

大辟是清朝死刑中极为残忍的一种，倘若施行，年羹尧将彻彻底底的身败名裂。而年羹尧的家族也面临惨烈命运。议政大臣讨论的结果同时建议：“其（年羹尧）父及兄弟子孙，伯叔之子，兄弟之子，年十六以上皆斩；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并子之妻妾，给功臣为奴。”

当然雍正最后的处理稍微委婉了一下：年羹尧着交步军统领阿齐图，令其自裁；年富立斩，其余十五岁以上之子，发往边远充军；族人俱革职，永不许出仕。这应该是收人心之举。因为年羹尧及其家族最后的命运结局大同小异，都是万劫不复，不再有新的轮回。雍正将诛心之治与收心之举和谐统一，玩得那叫一个游刃有余，令世人叹为观止。

如果再细加考究，年羹尧的盛极而衰，也许不能全部归之于雍正的诛心之治。客观地说，在人性弱点的暴露上，年羹尧也有很多可非议之处。他在西域行营时，引用私人，不由奏请，可以自行任命当地官员，谓之“年选”。“年选”与吴三桂的“西选”，隆科多的“佟选”并称为“三选”，成为雍正朝一时奇观。而当年羹尧凯旋还朝时，公卿等高官皆跪接于广宁门外迎接，年羹尧则与雍正并马而行，对于百官伏谒，年羹尧策马竟过，视若无物。王公有下马问候者，年羹尧也只是点个头而已，真是傲慢之极。同样，年羹尧到了天子御前，也是“箕坐无人臣礼”，一副张扬、功高盖主的神情。

也许应该这么说，年羹尧的傲慢粗野遭遇了雍正的猜忌算计之后，死局是必然的，不过雍正诛心之治的可怕在于，他是用尽心机的。抬得高才能摔得狠，人性弱点暴露得越多，治起罪来才能从容不迫，优中选优。在后来议定的年羹尧所犯九十二款大罪中，有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僭越之罪十六，专擅之罪六，计三十六条之多。年羹尧不死也难。

这是阴谋家与悍夫的较量。只是对雍正来说，一切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因为还有隆科多。隆科多的故事是年羹尧故事的翻版，他是佟国维的儿子，雍正称他为舅舅，雍正继位之初，隆科多也是备极宠任，袭其父一等公爵，授吏部尚书，加太保，与怡亲王胤祥等同理事务。雍正四年正月，刑部已议奏隆科多挟势婪赃，罪拟斩决。而雍正照例是“心太软”，在畅春园外，造屋三间，永远禁锢隆科多。一个盛极而衰的故事就此结束。

今天看来，雍正诛心之治的重要意义不在于收拾了两个人，而在于让世人对其产生敬畏感。皇恩浩荡，却是神圣不可侵犯。皇恩威严，唯雍正马首是瞻。任何人功劳再大，职位再高，一旦不入圣眼，那就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令其永世不得翻身。这是诛心之治的机锋所在，而年、隆二人的遭遇，只是提供了雍正治术的个案罢了。

案中的是非曲直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