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龙椅——女人花

也许，应该写一写慈禧。

在道光十五年（1835年）到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的时间路径上，这个女人走完了她的一生。慈禧的一生覆盖了四个王朝（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她的个人命运和这些末世王朝的命运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恩怨相对。

慈禧5岁时，林则徐在广州虎门销烟。6岁时，英国人的舰队驶进广东海面，鸦片战争爆发。12岁时，道光帝秘密储诏，立奕詝为皇太子。此时的她并不知道，6年之后，自己将被选秀入宫，与那个男人展开一场恋情。19岁时，太平军占领南京，改南京为天京，与帝国针锋相对，很有取而代之的意思，帝国的形势一时间岌岌可危。可以说20岁以前的慈禧是帝国灾难的目击者和承受者。她青春浪漫，巧笑倩兮，在暴力与阴谋的背景下楚楚可怜，看上去毫无心机。但20岁以后，一切开始锋芒毕露、图穷匕见。27岁时，这个新寡的女人施展霹雳手段，诏赐载垣、端华自尽，肃顺处斩，八大臣中其余五人革职，并且成功地步入养心殿，开始了她垂帘听政的历史。31岁时，慈禧以同治帝名义免去奕訢的议政王头衔，从而演绎了兔死狗烹的权谋之道。64岁时，慈禧发动戊戌政变，将光绪帝囚禁于瀛台，并宣布再次训政。慈禧20岁以后的人生与此前的人生泾渭分明，有着云泥之别，宛如一个成熟的政客与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分别站在人生的两端，遥相呼应。虽然没有伏笔，却处处水到渠成，不容置疑。

她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政客。48年是她统治帝国的时间。在这个时间段中，同治、光绪这两个皇帝蛰伏在她的阴影之下，无所作为。她是强悍的女人，但问题的关键是，她太强悍了，强悍到一个帝国时时处处离不开她，以至于她去世不久，大清帝国也一命呜呼了。

还是那句话：慈禧的个人命运和帝国的命运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恩怨相对。帝国的覆灭是为她付出的代价。

咸丰十年（1860年）的慈禧是美艳逼人的。她刚刚26岁，像一朵花儿盛放在这个动荡不安的王朝。这一年11月6日，亚伯拉罕·林肯当选为第十六届美国总统，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共和党总统。这一年，慈禧被封为懿贵妃已经满三个年头。她是咸丰七年（1857年）正月受封的，但世事于她而言是荣耀与凶险并至：英法联军于是年抵达大清帝国，年底，攻陷广州城。

英法联军的登陆似乎是帝国的伏笔，令慈禧的锦绣年华有了些许的心悸和不安。三年之后，伏笔跳了出来，变成血盆大口，吞噬了慈禧关于青春的所有美好想象。英法联军在咸丰十年（1860年）攻占天津，直逼北京，随后，咸丰帝逃往承德避暑山庄，跟在这位病歪歪天子身后的，是一脸惶恐的慈禧。

当然在咸丰十年，惶恐不仅仅属于慈禧，而是属于每一个人。帝国内部，几乎每一块土地都骚动不安。安庆，是太平天国京师西大门。咸丰十年二月，曾国藩分三路进攻安庆，却久攻不下。上海，咸丰十年（1860年）至同治元年（1862年），太平军两次进攻上海，一时间上海岌岌可危。乌苏里江地区，沙俄悍然出兵占领中国东北重要海口海参崴，并于咸丰十年十月通过中俄《北京条约》将乌苏里江地区约40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彻底吞并。大沽，咸丰十年七月初五日，英法联军攻占大沽炮台。圆明园，咸丰十年八月二十二日，英法联军闯入圆明园，大肆抢掠之后，将它付之一炬……帝国的情状在这一年已然不堪收拾了，而去意匆匆的咸丰帝则在承德避暑山庄惊魂未定，自是无力保护他身边的女人——慈禧。

事实上咸丰连自己都无力保护。在最后的纵情声色之后，这位皇帝以一种很难看和很肮脏的死法在避暑山庄与世长辞。慈禧的爱情戛然而止，这一年她27岁。27岁的她成了帝国最著名的寡妇，也是前途最茫然的寡妇。咸丰之后，帝国的前途究竟如何，没有人可以把握。虽然咸丰皇帝在临死前发布上谕，“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著载垣、端华、肃顺、景寿、穆荫、匡源、杜翰和焦佑瀛赞襄一切政务，授皇后及载淳‘御赏’和‘同道堂’印章”，以建构或者说维持某种权力平衡，但世事会依照他的遗愿来呈现吗？

这样的时刻，慈禧跳出来表演了。她的表演是妖娆表演，在灰暗、混乱的帝国舞台上，美艳寡妇慈禧的权力演出呈现出与她年龄、阅历的高度错位，从而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慈禧先后召见恭亲王奕訢、兵部侍郎胜保到避暑山庄密谈，然后暗示御史董元醇上“请皇太后权理朝政，简亲王一二人辅弼”的奏折，以为造势。随后，慈禧借扶灵之机从小道赶回北京，再见恭亲王奕訢并发布八大臣罪状，同时下令逮捕他们。咸丰十一年的年底，慈禧太后于养心殿垂帘听政，完成了她权力演出的起承转合。事后来看，慈禧的整个演出毫无破绽，环环相扣，充满了心机和算计、伏着和应着。更难得的是，慈禧懂联合也懂分裂，去留之间不拖泥带水，可谓艺高人胆大，在权力的缝隙处演出花来了。

这是慈禧的第一次精彩亮相，她为自己摆脱了花瓶的定位，并且奠定了实力派演员的基础。细说起来，慈禧的1860年出演之所以令人印象深刻是因为她呈现了三大意外：一是乱世中的柔弱之花突然上位为权力场上的宠儿；二是颠覆了咸丰皇帝的遗愿，打破了咸丰身后帝国的权力平衡状况；三是慈禧一人敌万人，不仅将八大臣打发了，事后还将联合阵营里的慈安皇太后以及恭亲王奕訢也打发了，权谋霸术竟然如此精通，开始隐隐露出她的帝王气象来。

这是1860年的慈禧。她华丽亮相，却是乱世当中的恶之花，绽放得邪恶而灿烂，整个帝国一时间没有她的克星存在，所以帝国的气质，充满了这个女人的味道。那么40年之后的1900年，情况又变得如何呢？

这一年，慈禧依然在路上，只是已经变得苍老。她依然是寡妇，但美艳不再。66岁的人了，却还要颠沛流离在西逃的路上。历史似乎惊人地相似，但40年的光阴过后，总有一些东西被改变。只不过慈禧没想到，这一回被改变的是她自己，她对这个国家的掌控力。两年前，戊戌变法，光绪蠢蠢欲动，虽然最后时刻功亏一篑，可帝国的人心却就此散了，一些奇端异说开始蔓延。所以这一年2月14日，慈禧太后下令，悬赏10万白银缉拿康有为、梁启超，并严禁民众购阅其所办报章。在这之前的一个月，慈禧太后立端王载漪9岁的儿子溥儁为大阿哥，成为光绪帝的继承人，史称“己亥建储”。农历正月初一（1月31日）的时候，慈禧令大阿哥代光绪帝行礼，并将其接入宫中居住，这是慈禧太后废立计划当中的一部分，她想通过这样的实验来证明自己对帝国的掌控力一如既往。但是帝国垂垂老矣，最重要的是她自己也垂垂老矣。快70的人了，可世事日新月异，不由她掌控。这一年的7月20日，八国联军侵入北京。21日，她的逃亡生活开始了。相比40年前，这一次的逃亡显得更加艰辛，没吃没喝，甚至没手纸，路途更加漫长，40年前还有避暑山庄可以落脚，再怎么着也是在行宫里，可这一次却失去了目的地。无奈之下，总算在西安安顿了下来。

但是对慈禧来说，她的失败不在于颜面的再次失去，而在于锋芒不再。西逃路上，慈禧被迫下“罪己诏”。她甚至授权李鸿章“便宜行事”，催其“迅速办理”投降事宜，朝廷不为遥制。西逃后，慈禧一度惧怕各国把她作为首祸处理，“常悁栗不自安”。当列强终于用苛刻条件，换取对慈禧罪行的不予追究后，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女人一时间大喜过望，说了“览所奏各条，曷胜感慨！敬念宗庙社稷关系至重，不得不委曲求会，所有十二条大纲，应即照允”之类的话。光绪二十七年，慈禧在回京途中，发布懿旨，废大阿哥，宣布了她废立计划的失败。透过历史的重重迷雾，我们真切地看到1900年的慈禧是脆弱无力的。她败迹尽现，毫无主张，且战且退，得过且过。和40年前那个美艳少妇相比，不仅失去了她青春秀美的容颜，也失去了权谋和帝王气象。尽管此时，她早已是不称王的帝王。所以1900年的慈禧不是长袖善舞的慈禧，而是可怜兮兮、抱持最后一点权力欲的慈禧。帝国依旧和过去一样混乱不堪，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混乱不堪，慈禧却无能为力。她的华丽亮相在1860年消失殆尽，看上去只是个失败的政客和投机家。在这个意义上说，慈禧的两次逃亡其实是一个起承转合，暗喻了帝国的忧伤宿命。仅仅十年之后，大清帝国就一命呜呼了。

从26岁到74岁，女人慈禧将她自己和帝国的命运万分纠结地绑定在一起，起初鲜艳夺目，最终枯萎凋零，不忍卒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