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龙椅——热闹与寂寞

当一个女人的寿诞与国事沧桑纠结在一起时，历史将会呈现出怎样怪异的色彩呢？

1874年，慈禧40岁。40岁的她美艳依旧。虽然孤身独处，却爱揽镜梳妆。她爱花，特别是兰花、杏花、梅花、海棠，甚至爱读《诗经》，其中有一首是她的最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总之慈禧热爱生活，没有理由显示她愿意割舍其雍容华贵的生活。这一年是同治十三年，从18岁选秀入宫被封为兰贵人，慈禧的富贵生活持续了22个年头。但是这年一开春，就显示了不寻常的信息：3月18日，上海法租界的法国水兵、租界商团、美国陆战队枪杀了7名大清子民，另外还重伤12人。理由是这些人示威反对法人侵占四明公所（宁波同乡会馆）的公墓。帝国很大，这样的刑事案件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其实也没什么。但慈禧心里稍感不安的是，在这场群体性事件中，洋人也被打伤了，甚至洋人的房屋也被焚烧了几处。要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这个春天，慈禧过得很纠结，生怕洋人跳出来主张权利。但是没有，上海看上去平安无事，法租界公董局还主动暂停了在四明公所公墓内筑路，以缓解事态的进一步恶化，这让慈禧感激莫名。但与此同时，日本人的部队开始登陆台湾。在上海四明公所事件发生后的第五天，日本陆军中将西乡从道率兵三千，在台湾琅乔强行登陆。这是个不好的兆头，说明东南有事，而且在台湾发生的事情不可能很快解决。果然，几个月后，日本特使大久保利通等抵达北京，开始与帝国讨价还价，试图获得更多的利益。1874年慈禧40岁生日来临之前，日本人的目的达到了。帝国与日本订立中日《台事专约三款》，答应赔银50万两，承认日本侵台为“保民义举”，慈禧不想让自己的生日过得太凶险，就当发红包了，50万两银子在她眼里，确实不多。

但是美艳女人慈禧没想到，1874年的凶险还在年底。40寿诞好不容易过去，她的儿子同治皇帝却死了。似乎死于天花，又似乎是染梅毒不治而亡。隐隐约约间，便成了帝国的丑闻，令她这个做母亲的，脸上很没面子。所以空下来的时候，二十丧夫、四十丧子的美艳女人慈禧便在储秀宫中摆弄她长长的指甲，体会顾影自怜的滋味。所以慈禧40岁过的其实不是生日，而是寂寞。

1884年的慈禧依然住在储秀宫里，这一年她50岁。50岁的慈禧越来越喜欢储秀宫。储秀宫的金砖地面让她感到踏实，重要的，她是在这里获得了咸丰皇帝的爱情，人生辉煌的起点准确地说就在这里，所以慈禧五十寿诞就选择在储秀宫里度过。这一年的寿诞毫无疑问比十年前热闹了不少，也奢华了不少。主食有五六十种，菜达到120多道。生日那天用去猪羊肉500斤、鸡鸭100多只。另外，寿诞上因为唱戏所需购制的戏衣、道具用银56万两……不过，慈禧五十寿诞热闹是热闹了，却并不开心。宫里戏声激昂，宫外的世界却刀兵相见。这一年，帝国的部队在越南战场上连续失利，先后丢掉山西、北宁、太原等地。法军得寸进尺，指东打西，于七月初三下午，突然向福建水师发动袭击，福建水师舰船被击沉7艘，官兵伤亡700多人。初四，法舰又轰毁马尾船厂。马尾海战爆发了，帝国被迫对法宣战，慈禧明白，她的五十寿诞再热闹，也只能是表面的、惶恐的，因为战争的阴影还没有散去，帝国的日子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慈禧故意在储秀宫中将她的五十寿诞过得热闹、张扬，心里还是出于一个“怕”字。必须要那么多的食物、戏衣、道具陪伴自己，这个世界才是安全的啊，这实在是女人的脆弱心理。所以慈禧50岁过的也不是生日，仍是寂寞。

1894年，事更多。慈禧这一年60岁，她的生日是农历十月初十，生日前一百天，中日正式宣战。随后黄海大战爆发，“致远号”等4艘战舰被击沉，统帅丁汝昌负伤，日军渡过鸭绿江，向大连、旅顺进军。慈禧六十寿诞这一天，日军刚好拿下了辽南重镇大连，直接威胁帝国的北大门。但慈禧过生日的意志非常坚决，40岁、50岁，她过的不是生日，是寂寞。可60岁的慈禧以为，她过的也不仅仅是生日，而是脸面。一个女人的脸面，或者在她看来是帝国的脸面。慈禧40岁之后每一次逢十的生日都炮声隆隆，似乎是难以人言的宿命，1894年的慈禧决定抗击这样的宿命。所以早在两年前的光绪十八年（1892年），慈禧就让光绪下令为自己的六十寿诞做全国总动员。在慈禧的想象中，从西华门到颐和园的数十里道路要成为梦幻的舞台，必须用彩绸搭建60多处彩棚、戏台、牌楼、经坛和各种楼阁等点景工程，要为她六十寿诞增光添彩。同时全国各地要贡献人间稀罕之物，以为孝敬。当然这一切都需要钱。很可惜，1894年不差想象，就差钱。为了对付日本人，帝国向英国、德国订购了几艘快艇，又向阿根廷订购了13艘快艇，这些共计需款400余万两。另外，军队的开拔、招募和编练、沿海的防御，总计需款390余万两（据《近代史资料》1962年第3期）。帝国在1894年的军费总计缺口近千万两的银子，虽说在7月，户部通过海关总税务司赫德向英国银行借贷1000万两，以应时艰，但慈禧还是决定，她的寿诞要大操大办。慈禧采用“部库提拨”和“京外统筹”的办法从边防经费、铁路经费中挪用了600万两左右的银子，准备风风火火地打造她的梦幻舞台，或者说梦幻人生。

只是慈禧六十寿诞有一个梦幻的开始，却只能拥有一个黯淡的结局。日本人的进攻摧枯拉朽，慈禧不得不在这一年的9月25日下旨，取消在颐和园的庆典及沿途的“点景”工程。11月7日（农历十月初十），慈禧在宁寿宫黯然度过了她的六十寿诞。随后，帝国失去了台湾，为她的六十寿诞添加了不名誉的尾音。

1904年十月初十，慈禧太后七十寿诞，国事却越来越不堪。在她生日前夕，统帅英军入侵西藏的荣赫鹏，将一份草拟好的《拉萨条约》送到了她面前。上面规定：开放江孜、噶大克、亚东为商埠，江孜、拉萨通道上的炮台山寨一律削平，向英国赔款50万英镑。随后，日本海军中将东乡平八郎下令攻击停泊在旅顺和仁川的俄国舰只，日俄战争在华爆发。此时的慈禧已经无可奈何。世事越来越凶险，也越来越不由她控制。她的七十寿诞在洋人眼里，基本上等同于无。不仅是洋人，国人也开始蔑视她的寿诞。比如章太炎，这位因参加维新运动被通缉而流亡日本的职业革命者在1904年十月初十送给慈禧一幅对联，以为贺礼。贺联是这样写的：“今日到南宛，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长安？叹黎民膏血全枯，只为一人歌庆有。五十割琉球，六十割台湾，而今又割东三省，痛赤县邦圻益蹙，每逢万寿祝疆无。”当然，章太炎的贺联慈禧是看不见的，慈禧在七十大寿上看见的东西更可怕。英国公使给宫里送了放映机和几套影片，没想到放映的时候发生了爆炸，这似乎是不祥之兆，慈禧的七十大寿真是处处充满火药味。

为了增加喜庆吉祥的氛围，帝国在此前已经下令将原本应在1906年举行的科举考试提前举行，所谓“加试恩科”。绵延1300余年科举史上的最后一次开科取仕在慈禧七十大寿前匆匆完成，这个国度一时间便弥漫了重重暮色。谁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不远了，而此时的慈禧已经垂垂老矣，美艳不再。只是她十指的长指甲依然锋芒不减，锐利地划过奏折上的一个个名字，圈点着彀中人的浮沉人生——慈禧还在亲政。与此同时，不远处的瀛台，“不听话”的光绪皇帝百无聊赖，无所事事，跟着这个帝国一起沉沦。

这是1904年的初冬。一个女人“不抛弃、不放弃”的欲望捆绑了暮色之城——紫禁城，以及她身后的帝国。她从美艳走来，走成帝国的异数。但帝国此时已岌岌可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