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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密码——汉代圈养的知识圈(公元前87—公元23年)

历史大观园 古代文化 2020-06-19 11:29:10 0

儒教对中国政治的改造主要在于教育:一方面,皇帝设立了五经博士,将其他学派排斥在外;另一方面,设立了只传授儒教知识的官方教育机构。垄断教育的结果是,人们从此只能接触到儒教学说,其他政治哲学衰亡。

汉武帝树立儒教为正统思想,是为了利用它来维持统治。但武帝之后,作为最高官员的丞相职位被儒教知识分子垄断,就已经不是皇帝控制儒教,而是儒教裹挟皇帝了。

武帝时期的酷吏张汤学会了用儒经(特别是《春秋公羊传》)来指导法律进行审判,对法律的侵蚀,让儒教更成了社会的基础。

随着儒教对教育系统的控制,学术门阀出现了。大量的儒生只会背诵老师的只言片语,不同学派之间为了争夺对政权的控制,也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汉代政治进入了一个书呆子横行的时期。

儒教对社会的破坏作用,还反映在对谶纬、灾异、祥瑞的态度上。汉代的人们相信天人合一,认为老天爷会通过一定的灾异或者祥瑞来彰显自己的意志,或者通过书籍上一些模棱两可的文字来预示未来,汉代成了荒诞不经预言的大本营。

翻看历史时,汉昭帝和宣帝时期的几个书呆子让人哑然失笑。这些书呆子身居高位,却缺乏实务经验,满脑子经书和圣人,闹出了不少笑话。

第一位书呆子是汉昭帝时期的学者眭弘,这人年轻时是个浪荡子弟,斗鸡走马,后来学了一点《春秋公羊传》,因为通晓一经,当上了议郎,后来调升符节令。

眭弘的一生不足道也,他之所以被历史记住,只是因为那一件让他丢了性命的事情。眭弘生活于汉昭帝时期,此时人们已经普遍相信董仲舒的“天人合一”,以及《公羊传》里的“微言大义”。从此之后,老天爷对人类突然间开始关心起来,各地都纷纷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灾异。在泰山就出现了一个无法解释的灾异现象。

时值公元前78年(汉昭帝元凤三年)正月,在泰山和莱芜山南面突然出现了巨大的声响,如同数千人在吵嚷,当地人看到有大石头自己立了起来,高一丈五尺,有四十八围,入地深八尺,底部有三块石头为足。石头立起后,有数千只白乌鸦围绕在石头旁。在昌邑还有一段枯社木复活了。在长安的上林苑中,也有一棵大柳树出现了异常,本来这棵柳树已经断掉卧倒在地上枯萎了,这一天突然间自己立了起来,复活了。柳树上还有虫子吃树叶,形成了几个字:“公孙病已立”。

这些复杂的灾异现象已经很难考证。所谓大石头自立,可能是陨石,也可能是地震导致的山上落石;至于树木死而复生,可能是所谓的树木“假死”现象。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当时人们相信灾异说,将一般现象夸大了,以讹传讹造成的。

当这些事件传到眭弘耳中,由于他学过最先进的学问,立刻意识到这些事情的重要性。他根据“春秋精神”分析道:石头和柳树都是阴类,是下民的象征(根据董仲舒的理论,阴阳之中,阴代表了恶、坏、下等);泰山是岱宗中最高的山,每次改朝换代,皇帝都要到这里来祭祀(同样出自董仲舒的祭祀理论);大石头自立,死了的柳树复活,这不是人力所为,而是改朝换代的迹象,表明有个下等人要做天子了。

眭弘立刻找当内官的朋友把意见上报皇帝,他的意见是:先师董仲舒认为,如果圣人要降生,现在的皇帝就必须让位。皇帝应当寻找到这个贤人,把帝位禅让给他来顺应天命。

由于当时汉昭帝还小,这封信送到了当时掌权的大将军霍光手中,霍光一听,竟然有人正经八百要终结汉家天下,大怒之下,将上书的眭弘和他的朋友全部问斩。

掉书袋的眭弘丢掉了性命,却因为这件事被记入了史册,可谓啼笑皆非。

眭弘并不是孤例。武帝之后的西汉,是中国书呆子最多最猖獗的时期,他们手里拿一本《春秋公羊传》,再配备一两本谶纬书籍,就可以四处寻找灾异和祥瑞了,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会先在书里查找一番,看有没有现成的解释,如果没有现成的,就透过字面寻找蛛丝马迹,自信地做出风马牛不相及的解释。

他们一辈子的运道就来自书中那些晦涩的语言,吃饭穿衣、娶妻生子都靠它,并对书本深信不疑,因此闹出了不少笑话。

比眭弘稍后的是大臣盖宽饶。在宣帝时期,由于儒术过盛,人人高谈阔论却没有人做实务,宣帝试图加入一定的法家色彩来治理国家。由于外朝的人们都抠书本看“天人合一”去了,没有人干活儿,宣帝只好选择宦官来负责事务。

宣帝的做法受到了盖宽饶的阻挠,他明着批宣帝重用宦官,暗里怨恨宣帝采取法治而不是儒治。他说:当今圣道已经被废弛,儒术不行,竟然以宦官这样的刑余之人当周公和召公使用,以法律来代替《诗》《书》治理国家,这怎么能行!他引用儒教经典《韩氏易传》说:五帝时候是官天下,三王(夏商周)时代才变成了家天下。家天下是传给子孙的,官天下是传给贤人的。就像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功成之后就退居幕后,没有那把刷子,就不要身居高位,陛下你应该学习五帝,赶快寻找贤人让位给他。

一听说盖宽饶让自己退位让贤,宣帝立刻大怒,盖宽饶不得不自杀,才了结了这场争论。

汉武帝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当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为了给政权提供合法性,但独尊儒术之后培养出来的大量书呆子却成了精,他们对于实际的政治运作一无所知,以公孙弘为榜样一门心思往上爬。爬到高位后,他们的无知和迂腐却腐蚀起政权基础来了。

西汉中后期,也是官方大批圈养知识分子的时期,这些知识分子以五经为武装,“天人合一”“天降灾异”是他们的主要依据,一个个以为窥得了天机,占据了西汉后期的政治舞台。他们拉帮结派,排斥异己,形成了复杂的关系网。

由于不准研究儒教之外的其他学问,善于斗争的他们在儒教内部分立了许多派别,构成了多家学术门阀。门阀的弟子们互相诋毁,又各自吹捧,还共同防止自己的官方资源被局外人所抢夺。西汉中后期,不管是经济,还是学术、科学,都无法再取得进步,就和这些学术门阀控制了官员的晋升渠道有关。

今天的某些学术机构中门阀并立,不做真实研究,却发明理论维稳民间。他们没有想到,在西汉时代,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并导致了一代帝国的死气沉沉,走入歧途。

博士、太学和门阀

公元前124年(汉武帝元朔五年),刚刚担任丞相的公孙弘上奏一本,要求建立官方的教学机构——太学

公孙弘认为,为了提高人们的教化,惩善扬恶,必须将读书与人们的官运结合起来,有意识去培养民间聪明的孩子读书,等他们学成之后,再提拔到官僚岗位之中,这样才能保证国家的长治久安。

他的提议开创了中国中央集权帝国的教育先河,也将儒教成功地灌输进社会的骨髓之中。在汉初,官员大都是跟随皇帝打天下的人,以及功臣的后代,还有一部分来自皇帝和诸侯们的宠臣。这时,政府与民间缺乏必要的孔道,无法让民间的优秀分子进入政府。时间长了,就会产生政府的圈子化和固化,与民间分离,引起巨大的民怨。公孙弘提议开办官方学校,培养人才,的确是解决阶层固化的好办法。但是,他的方法同时也是控制社会思维的好方法,只要控制了学者们的教学内容,就可以控制读书人的思想。当读书人当官之后,会将他所学的东西再灌输给全社会。而年轻人知道学什么才能当官后,对其他的内容也不再感兴趣了,整个社会也就进入了思想格式化的状态。

在公孙弘之前,汉武帝初期,就已经有人不断地提醒汉武帝,只有把儒教人才和政权打通,才能完成用儒教武装所有人的头脑。

汉武帝刚当上皇帝那一年,偏向儒家的丞相卫绾就向皇帝介绍了大批的儒家知识分子。当时信奉黄老之术的窦太后还没有死,找个错把卫绾杀掉了。

但儒教势力正在逐渐掌控局势。窦太后死前一年的公元前136年(建元五年),儒家的支持者就已经在朝廷设立了五经博士。

博士并非汉朝才有,秦朝就曾经设立了数十个博士。所谓博士,就是掌通古今,为皇帝提出参考意见的人才,相当于现代的智囊。他们职位不高,是俸禄六百石的小官。这个职位是专门为读书人而设的。汉初则把这个职位保留了下来。在秦朝和汉初,博士对一切哲学学派开放,并没有门户之见。

汉文帝和景帝时期,《书经》《春秋》和《诗经》已经有了博士点。不过,当时人们看重的并不是这些书籍是儒家经典,而是把它们当作历史和文学作品。《书经》和《春秋》中保留了不少历史资料,在缺乏书籍的汉初,皇帝自然要对它们表现出尊重,而《诗经》是文学作品,同时也是历史资料,其中的每一首诗歌都有一定的历史背景,反映了古人的所思所想、所爱所恨。

到了汉武帝时期,《仪礼》和《易经》也设立了博士点,到此刻,儒家的五经都已经有了博士点。董仲舒创立儒教时期,劝说汉武帝将其他学派的博士点废除,就形成了五经博士统揽天下的局面。

所谓五经博士,并不是一个人要通晓五本经典,而是每个人只要能背诵一本就足够了。即便能够通晓五经,也不会受到欢迎,这等于抢了别家博士的饭碗,让人难堪。这一点很像现代大学里科目的设置,数学教授精通数学,哪怕他同时还精通物理学,却会受到物理学界的排斥,认为他是多管闲事。五经博士每一家都认为自己的学问是独一无二的,别家不可比拟,不愿意让别人来掺和。

汉武帝时期,一共开了七个博士点,《春秋》《易经》《礼经》《尚书》都有一个博士点,而《诗经》有三个博士点。《诗经》之所以有三个是有历史原因的。在汉初,有四个人躲过了秦朝的迫害,他们精通《诗经》,分别是鲁人申培、齐人辕固、燕人韩婴和赵人毛公,他们各自对《诗经》的解释有所不同,又固执己见。他们各自将学问传给了弟子,弟子再传弟子,就有了所谓的门派之争,形成了四个门派:鲁诗、齐诗、韩诗和毛诗。

汉代设立《诗经》博士时,《诗经》的几个门派互相争吵,选不出统一的掌门人,最后就立了三家,分别是鲁诗、齐诗和韩诗。每一家的博士只在门派内部流传,外人不得置喙,而在学习时,学生只能死记硬背老师的知识,不得质疑,不得发挥,以免学生受到其他门派观点的影响而被策反。

这就是汉代儒学门派之争的起点,各个门派互不相让,互相攻击,并将这种传统一直保留到了现代。

门派之争的加剧,在公孙弘提议建立太学之时变得激化了。公孙弘建立太学的目的是为政府提供儒教知识分子,并将儒教变成社会思维的根基。

他的具体建议是这样的:每年各个地方官都要去自己的辖区查找十八岁以上的青年,看有没有适合读书的,一旦发现了,就上报给郡守,再由郡守上报给中央负责礼仪的官员太常,太常则负责考察首都附近的青年,与地方上的汇集在一起,从中选择五十人送入太学。这五十人将分配给五经博士做弟子。在做五经弟子期间,这些青年都是免除徭役和赋税的。一年后经过考核,合格的人就可以授予中央低级小官,并逐渐递升,不合格的人就淘汰回家。另外,官员的递升也要考查文化水平,有文化的人才能高升。

通过这种方式,经过几十年后,那些非儒家老官僚死光了,汉朝廷就会被儒教子弟们占据,他们担负着保卫汉皇帝的重任。

不出公孙弘所料,他的提议迅速起到了效果。他的成功反映在汉代太学的扩张上。汉武帝之后,太学里的学生名额大大增加,昭帝时增加到百人,宣帝末期又增加到两百人。汉元帝因为喜好儒教,对于地方上能够通晓一本经书的,都不用服劳役,一时间,人人都争着读书。几年后,由于减免成本太大,只好下令停止这个政策。但是,将太学的规模扩大到千人。在各个郡国也设置了五经卒史,俸禄是一百石,负责传播儒教知识。汉成帝末年,太学规模扩大到了三千人。但这个规模只维持了一年多,就因为养不起,缩回到了一千人。即便按照一千人计算,比起汉武帝时代太学也已经膨胀了二十倍。

这些太学学生有很大一部分都会成为官员,所以,汉朝的朝廷里就充斥着能够背诵儒家著作的人才,整个社会被儒教化了。

几十年后,随便拉出一个汉朝人询问宇宙的真理是什么,他都会给你讲述“宇宙的真理是天人合一,皇帝是老天爷的儿子,宇宙是阴阳五行的变化”,这一切就和现代人谈论牛顿、爱因斯坦一样自然。

对于大部分现代人来说,牛顿、爱因斯坦之所以是真理的代表,不是他们思考和理解的结果,而是被灌输的结果。汉代人受到如此大规模的灌输,当思维已经天人合一化的时候,就再也逃不出这个框架了。《春秋公羊传》和《春秋繁露》已经成了西汉的《资本论》和《相对论》。

随着太学机构的扩大以及中央官僚儒教化,五经博士们的门派之争也日益激烈化。任何一个微小的变化,背后都对应着巨大的利益。一旦一个门派的掌门人成了五经博士,就由政府来帮助他招学生、养学生,并让他的学生当官,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教师,而是一个学术门阀。

现在,某些高校的教师不是把自己当教书匠,而是认为自己是官员。他们的弟子早已经成了高官,而自己也是政府的顾问,手中的资源随时可以变现,那所谓的学术早已经不再有实际意义,只是一种工具。当我们看到现在的情况,就想到了当年的西汉。

在《汉书》中,列举了五经博士内部各个门阀的变迁情况。

首先是《易经》中,一个博士点变成了三个博士点。

汉代的《易经》最早出自鲁国的商瞿(字子木),他直接受教于孔子,接下来的传承人是鲁国的桥庇(字子庸)、江东(吴地)的馯臂(字子弓)、燕国的周丑(字子家)、东武的孙虞(字子乘)、齐国的田何(字子装)。

田何时期,就到了秦朝焚书坑儒之时。但《易经》是筮卜之书,没有被禁。汉代时,田何从齐国迁徙到了关中地区的杜陵,他的学问继续传授,徒子徒孙有东武的王同(字子中),雒阳的周王孙、丁宽、齐服生,加上淄川的杨何(字叔元)、广川的孟但、鲁地的周霸、莒地的衡胡、临淄的主父偃。

其中杨何、孟但、周霸、衡胡、主父偃等人都担任过高官。于是,田何的徒子徒孙们遍布了汉代朝廷。

丁宽的学孙中又有三个人,叫梁丘贺、施雠、孟喜,这三个人又各立门派,将《易经》分裂成三派。到了宣帝时期,这三派之间分歧越来越大,宣帝只好将三派分开,各立了一个博士点,于是,如同《诗经》立了三个博士点一样,《易经》也获得了三个点。

另外,《易经》三个点内部也是门派林立,从施《易》中又分裂出了张(禹)《易》和彭(宣)《易》,从孟《易》中又分裂出了翟(牧)《易》、白(光)《易》和京(房)《易》,从梁丘《易》中又分裂出了士孙(张)《易》、邓(彭祖)《易》、衡(咸)《易》。由于皇帝没有再新设易经学博士点,这些小的门派只好共用博士点。

《易》博士一分为三,《书》博士也分裂了。

汉代的《尚书》出自于伏胜,伏胜曾经是秦朝博士,后来在焚书时偷藏了一卷《尚书》,等发掘出来后只剩下残卷。伏胜有两个著名弟子:济南的张生和欧阳生。

在汉武帝立五经博士时,欧阳生成了《尚书》博士。

《尚书》学派的分裂,源自张生的徒子徒孙,张生有个弟子叫夏侯都尉,夏侯都尉选择了家族的侄子夏侯始昌,夏侯始昌传给了夏侯胜,夏侯胜又传给了哥哥的儿子夏侯建。其中夏侯胜和夏侯建各自写了《尚书》的专著,形成了两派,被称为大小夏侯,和欧阳生的一派,形成了《尚书》的三派。到最后,汉宣帝再次当起了和泥的角色,为《尚书》设立了三个博士点,分别由欧阳、大小夏侯三派的传承人担任博士。

除了《诗》《易》《书》各有三个博士点之外,《春秋》也又立了一个新的博士点,原本只有《公羊传》一家,现在加了一家《谷梁传》,这个博士点在后面介绍。

没有增加博士点的,只有《礼经》。这样,到汉宣帝时期,五经博士已经有十二个博士点,而学生人数增加到了二百人,一套以儒教为中心的教学和传承体系建立了起来。

任何一个博士点的增加,都意味着残酷的斗争,但在表面上,所有的人又必须维持着儒教要求的君子风度。从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开始,到太学体系的完成,汉代思想就迅速被以《春秋公羊传》和《春秋繁露》为代表的集权理论所禁锢,又由十二家学阀形成了组织上的垄断。到这时,西汉的政治神学就接近完成了。

政治化的儒教

汉武帝时期,一位叫作张汤的酷吏突然宣布要用儒家经典来进行审判。

由于皇帝加强了集权,文景时期的宽松政治突然间收紧,大臣和人民都不适应皇帝的扩权,武帝只好招纳了大批的酷吏来为自己所用,绕过了正规的官僚系统,建立了围绕皇帝的委员会,依靠酷吏的严苛将法律推行下去。

张汤小时候,因为老鼠偷了家里的肉,就用烟熏土掘,将老鼠抓住,然后写了控诉老鼠的法律文书,再把老鼠四肢绑住进行审判,最后将老鼠活剥。他的父亲当时官至长安丞,看到儿子的天赋,立刻决定要他学习法律,从此张汤步步高升,终于成了皇帝的得力干将。

张汤最有名的决狱之一,是所谓的“腹诽之罪”,这件事发生在汉武帝的货币改革时期。由于皇帝打仗把钱花过了,财政上缺钱,张汤乘机劝说汉武帝杀几头白鹿,把白鹿皮割成块当作货币使用,号称“皮币”。一方尺的白鹿皮饰上紫色的花纹,可以充当四十万钱,也就是四十斤黄金。使用皮币的主要是大臣和诸侯,因为他们有钱,汉武帝就强制性要求他们在贡献祭祀用的玉璧时,必须用皮币垫着。另外,还有银锡合金做成块,号称“白选”,每一个白选最大的面额是三千钱,这一种主要供民间使用。

这两种货币由于价值很低,面值却很高,等于是抢劫。不管是诸侯大臣,还是民间,都拒绝使用,还造了很多假货。于是张汤乘机推行严刑酷法,因为货币问题被杀的就是几十万人。

张汤的货币改革引起了群臣的不满,其中就有掌管帝国财政的大司农颜异。颜异向皇帝表示:诸侯朝天子使用的玉璧才值几千钱,而现在规定玉璧必须垫上皮币,这个皮币的价值却值四十万钱,这不是本末倒置吗?

武帝听了不高兴,但这个事情属于朝议,不好定罪。他就派张汤寻找颜异其他的毛病。这时,有人和颜异在私下里相处时,说皇帝政策的坏话,颜异没有表态,只是翻了翻嘴唇。这件事被张汤知道了,立刻上奏,说颜异对政策不满,却不公开告诉皇帝,反而在私下里表达不满。颜异并没有说话,怎么算表达不满呢?张汤认为,颜异虽然没有说话,但心里实际上是赞同朋友的,肚子里瞎嘀咕,是“腹诽之罪”。颜异最终被杀。

以腹诽就可以定罪的张汤本来是“无所谓东西”,只看皇帝意图的酷吏,却突然之间转向要用儒家经典做审判,不得不让人大跌眼镜。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公孙弘的飞黄腾达让张汤看到了皇帝对儒家的推崇,他也想沾一下光。他召集了一批学习《尚书》和《春秋公羊传》的学者,把他们编入到司法系统,使之成为司法的生力军。

这些学者对于法律本来一窍不通,只懂得两本经书。在审判时,不是依据法律,而是首先求助于《春秋》,从中寻找微言大义来进行判决。

汉朝的法律原本沿袭自秦朝,属于商鞅制定的世俗法。秦朝法律虽然苛刻,却是以法典和判例的形式来决定人们是否有罪的。汉高祖灭秦入关后,废除了秦朝苛刻的法条,专门制定了约法三章来规范社会秩序,三章非常简洁,只要求“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但随着汉朝的建立,社会需要更复杂的法律来规范,汉朝皇帝们再次引入了秦法,但减轻了秦法的严苛程度,保留了世俗化和法典化的倾向。

但到了汉武帝时期,世俗法终于遭到了破坏。首先产生破坏的是吏治的败坏和审判的随心所欲,其次,则是公孙弘和张汤等人引入的宗法制度。

与死板的世俗法司法条文比起来,《春秋》充满了模糊性,这就给了皇帝巨大的便利。张汤在决狱时,常常会请示皇帝的意思,根据皇帝的喜好再查找经书,制定新的判例。这就使得《春秋》变成了与《古兰经》一样的东西,可以直接影响人们的生活了。

当经书作为法律使用时,一个宗教正式形成,并深深地影响到了人们的生活。《春秋》被引入作为审判的依据后,接下来被引入的是其他经书,对后世影响最大的是《礼记》。在周代,实行的是宗法制度,国家是以宗族的方式来构建,而人们的关系也是靠宗族来调节,秦朝为了废除周代的宗法制度,专门引入了世俗法典,将中国社会拉出了宗教化氛围。到了武帝之后,随着儒教的回归和五经的法律化,秦朝创造的成果被毁于一旦,中国也重新回到了两千年的宗法统治之中。

除了酷吏用儒教对法律进行改造,将客观的司法条款变成主观的春秋决狱之外,汉代的官僚体系也在逐渐地儒教化。武帝在中央开办了太学,而各地也纷纷开办地方教育系统。中央级官员大都由太学系统输入,而地方的吏员则由地方教育系统提供。

到了昭帝和宣帝时期,儒教的知识分子终于控制了中央政府,完成了儒教的政教合一体系。

以丞相这个群体为例,西汉丞相从萧何到平晏,一共四十五人,前期的丞相大都出自汉初的功臣群体。除了黄老时期的之外,从汉武帝任命卫绾开始,一共还有三十三人担任丞相。这三十三人鲜明地分为两类,汉武帝统治时期到汉昭帝初期,从卫绾到杨敞的十五位丞相中,在汉武帝早期有几位儒家人士,比如卫绾、窦婴、田蚡,以及对开展集权教育最得力的公孙弘之外,其余的丞相都不是根据他的学问而升到丞相之位的,史书也没有记载他们的学派倾向。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汉武帝虽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他本人对于儒教却是一种利用关系,并没有崇敬之心,所以在选择官员时,最主要的条件是听话,而不是学问。在这时,太学系统提供的官员大都还处于低级,没有晋升到高级官僚体系。至于卫绾,他更多的是倾向于儒家,却并不见得有太高的修养。窦婴和田蚡都是因为外戚而升职的,与是不是儒家本来没有什么关系。只有公孙弘是一个例外,而他本人却心术颇多,在皇帝面前不说二话,但偷偷地为儒教找补贴。

公孙弘之后的丞相们都很听话,也没有什么政绩,权力从丞相向皇帝以及皇帝的亲信大司马集中。

然而,汉武帝的儒家教育系统在他死后却硕果累累,到了汉宣帝时期,儒教学问几乎已经成了升官的必要条件。汉武帝之前,官员们选择面较窄,大都是功臣、外戚和官二代,但武帝之后,官员们依靠教育体系得以升职,这说明汉代的太学体系是管用的。但同时也说明,儒教终于垄断了汉代人们的头脑,中国不可能跳出儒教圈了。

杨敞的下一任是蔡义,他是第一个有明确记载的汉代儒教教育培养的丞相,从此以后的十八个丞相中,王商是通过外戚系统而升职,薛宣和朱博是在法律系统内升职,除此之外,其余的人要么是儒教教育体系的产物,要么因为法律系统而升职,但最后还得重新学习儒教理论,镀镀金好获得更高的职位。在这些丞相中,有的还是当时举世闻名的大儒,比如韦贤、匡衡、张禹、翟方进、孔光等人。

丞相职位被儒教把持,意味着汉代彻底转变成为一个儒教国家。

表2 汉丞相统计

哲学密码——汉代圈养的知识圈(公元前87—公元23年)
哲学密码——汉代圈养的知识圈(公元前87—公元23年)

谶纬的世界

人们很难理解,踢开终结西汉政权第一步的,竟然是一只白野鸡(白雉)。

公元元年(元始元年),突然从四川的蛮夷处送来了一只白野鸡,这只野鸡先送到了益州的地方官手上,再由益州的地方官千里迢迢送到长安,当野鸡送到王莽手中,他立刻将野鸡呈给了太后,要求太后将白野鸡送到太庙中祭祀。

白野鸡的出现让大臣们也兴奋不已,他们上奏请求册封王莽,把他提高到萧何和霍光这两位汉代最突出的名臣的地位上。太后王政君(也是王莽的姑妈)收到了请求,为了撇清关系,连忙请群臣澄清:你们要求任命王莽,是出自真心,还是因为王莽是太后的亲戚?

群臣听了王太后的话,诚惶诚恐,为了更加表示忠心,立刻再次加码,将王莽比作和周公齐名的人,并乘机要求给王莽加封号安汉公。

这一次,王太后终于同意了。

然而王莽拒绝给自己加封,他表示功劳是大家的,不是自己的,要求给他的几个党羽孔光、王舜、甄丰、甄邯等人加封,认为他们才够资格。

甄邯听说王莽推荐自己,立刻跳出来推举王莽。

王莽再次推辞。太后前后三次试图召见王莽,给他加封,都被他以生病为借口,拒绝前往宫廷。最后,群臣没有办法了,只好请求太后先给王莽推荐的其他人加封,再授予王莽安汉公。

其他四人都得到加封之后,王莽却继续推辞。此时,群臣再次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他们又提出请求,请太后考虑百官和庶民的普遍愿望,不要让他们失望。这时,太后勉为其难地发出了诏书,加封王莽为安汉公。

但即便这样,事情还没有结束。王莽仍然诚惶诚恐,虽然接受了诏书和封号,却推辞了封地和世袭权,表示等百姓都富足了再接受。

双方的推辞又持续了一轮,直到太后又答应给汉代的诸侯功臣的子孙都加赏,王莽才接受了安汉公的职位。安汉公就是王莽替代汉朝的第一步。

王莽的推辞当然只是一种表演而已。但现代人很难理解,为什么一只白色的野鸡能够产生如此大的效果,让汉代的群臣跟着疯狂表演呢?

这要从汉代的符命说起。汉代是中国历代集权王朝中最相信鬼神和天命的朝代。由于董仲舒相信天人合一,并把它作为儒教的核心观点,对于老天爷的信仰就成了汉代人民共同的心声。

汉代的老天爷不仅指定了谁做皇帝,还不时地降出祥瑞来告诉人民,他喜欢现在的政策,或者降出灾异,表明他憎恶现在的社会。汉代人看见闪电,除了按照正常的反应,认识到要下雨之外,还会想到:一、皇帝也许做错了什么事,二、地方官或许做错了什么事,三、自己也许做错了什么事。至于选择哪一样,就要根据个人的心理了。

什么是祥瑞?在汉代也是有规定的。东汉时期大学问家班固就列举了一系列的动物祥瑞:当皇帝(大臣,或者社会)的品德影响了鸟兽界时,就会出现凤凰、鸾鸟、麒麟、白虎等祥瑞,或者看到九尾狐,也可能会看到白野鸡、白鹿和其他白鸟。

正因为祥瑞在汉人的心目中占据了很高的地位,王莽才会偷偷地让人们进献白野鸡。而群臣也心领神会,他们请求册封王莽,就是因为:在周成王时期,也有白野鸡出现,那时候的白野鸡是因为周公,从这进行推断,王莽是和周公一样伟大的人物,也必将能够稳定汉朝的江山。

在儒教的神化体系中,老天爷与人世沟通的方式主要有表示好意的“祥瑞”,表示惩罚的“灾异”,表示命运的“符命”,表示预言的“谶纬”。

王莽除了利用祥瑞之外,还善于利用符命,比如,公元5年(元始五年),有人在挖井的时候得到一块白石头,上圆下方,上面写着红字“告安汉公莽为皇帝”,这就是典型的符命。这次事件导致了王莽代汉的第二步:他当上了“摄皇帝”,也就是帮助年幼的孺子婴行使皇帝的职责。

到了公元8年,老天爷再次降下了一大堆的祥瑞和符命。齐郡有人梦见老天爷的使者告诉他:摄皇帝就要成真皇帝了,不信,等你醒了,会发现亭子里多了一口新井。当他醒了,果然看见了一口深达百尺的新井(估计是出现了地表塌陷)。而在巴郡和扶风,则分别出现了石牛和带字的石头,送到长安,王莽去看的时候,突然出现了铜符和帛画的图,上面写着“天告帝符,献者封侯”。

一个叫哀章的人则发现了一个铜匮,里面装了两本书,一本是“天帝行玺金匮图”,另一本是“赤帝行玺刘邦传予黄帝金策书”。里面说王莽应该当皇帝。根据董仲舒创造的五行相替理论,汉代被认为是火德,所以称为“赤帝”,而和平取代火德是土德,所以是“黄帝”。

在如此大规模的符命轰炸下,王莽终于没有经受住考验,不得不当上了皇帝,改朝换代建立了短命的新朝。

其实,现代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所谓的符命和谶纬都是伪造的,所谓灾异和祥瑞,都只不过是人们不了解自然现象,将这些现象神学化了而已。但是在汉代,所有的知识分子都认真地对待这些东西,并正经八百地把它们当作正规的学问来接受,甚至继续发明一些类似的理论,将之变得更加复杂。

而这些现象本身,都是董仲舒将阴阳术加入儒家学问产生的必然结果。汉代公认的大儒们,如董仲舒、夏侯始昌、夏侯胜、京房、谷永等人,几乎都深深地相信天人感应,总结了许多荒诞不经的说法加入儒教之中。

另外,从汉武帝开始,人们也突然发现,当官是一个危险的职业,即便位高权重,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比如在汉代后期的丞相中,有许多人就是被皇帝胁迫着自杀而死。至于其他小官,更是难保自己的命运。

到最后,为了避免自己倒霉,大臣们也纷纷制造谶纬来规劝皇帝。如果直言不讳地批评皇帝暴政,必然会被皇帝杀死,但如果借助天灾,向皇帝暗示,由于人间政治出了问题,引起了老天爷的愤怒,就有可能让皇帝在不迁怒于大臣的情况下收敛一点。

汉武帝只是为了巩固自己统治,编造儒教神话逼迫其他人相信,但到了他的子孙,就已经掉入儒教神话中无法自拔了。董仲舒的理论框架碰到了汉代的现实政治,共同创造了汉代越来越变味的学术氛围。

在这种变味的学术之下,许多书籍被伪造了出来,每本书都说是周公、孔子写的,但内容却荒诞不经,充满了预言、暗示和神化,这些书籍被称为谶纬书籍。

人们伪造这些书,是因为流传下来的儒家典籍实在太少,为了表达自己的意见,必须伪造一些书来为自己的理论服务。

这些书中有的把孔子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帝王,认为孔子是黑帝精裔,他的出现就是为了给几百年的汉朝制定规矩的。还有的把刘邦神化成脚踏星空、神游万仞的仙人。再借助孔子、刘邦等人,写自己的理论。而所谓理论,大都是附会之言,预言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或者通过自然现象推演人间。

这一类的书很像现代的野史八卦,还充满了荒诞不经的神话传说,但在汉代却被认为是正经八百的著作,甚至用来指导政治。

谶纬的出现,是一种严重的倒退。在战国时期,由于政治并没有给学术研究设定范围,人们思维大开发,结果产生了百花齐放的诸子百家。可是,一旦政府给学术规定了范围,告诉人们只能在某一个领域内思考,不得越界,那么,必然产生学术的退化。当人们不能思考更广泛的问题时,就会利用他的思维,在有限的范围内胡编乱造,汉代的谶纬就是这样胡编乱造的结果。

在思想束缚下和谶纬横行之下,汉武帝之后的汉代学术一直停滞不前,除了语言铺张却言之无物的汉赋之外,没有留下太多有价值的东西。

汉代圈养的知识圈虽然在皇帝的饲养下活得很潇洒,却并非没有“对手”。实际上,在汉儒们围绕着原地画圈时,少数人已经发现了超越的途径,从而威胁到了这些既得利益者的饭碗。

这次超越,源于新发现的一批经文,这些经文的发现似乎证明,汉初以来人们一直沿用,并且深信不疑的五经里,竟然有着许多错误。这个发现迟早会将汉代的学术体系炸飞,将人们从盲从之中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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