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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密码——谁是真经?(公元前53—公元36年)

历史大观园 古代文化 2020-06-19 11:29:05 0

随着儒教快乐地享受着政权的乐趣,儒教内部的不同派别也大打出手。皇帝只能在各门派之间寻找一种平衡,希望寻找到一种统一的中和的哲学。

在最受皇帝重视的《春秋》学问上,除了《公羊传》这一种学说,另一派学者发现了另一种学说,称为《谷梁传》。为了调和两种学说的矛盾,汉宣帝主持召开了一系列的会议,试图将两种学说统一起来。

汉宣帝调和儒教纷争的另一个做法是,增加博士点的数量,让大家利益均沾,五经博士点的数量也从七个增加到了十二个。

对于既得利益集团(被称为今文经集团)冲击最大的是古文经集团。由于秦朝焚书坑儒,许多儒家著作都已经不完整,或者有了错别字,统治哲学就建立在这些带错的经文之上。随着一批战国时期写成的文献(它们的错误更少,被称为古文经)被从民间发掘出来,一批研究古文经的学者向既得利益集团发起挑战,却被学术门阀排斥在统治之外。

西汉末期,古文经学者为了分享政权,投靠王莽,并帮助王莽设计了复古改革,却由于王莽的倒台,成了新皇帝打压的对象。

在古文经与今文经、汉光武帝与篡位者的大战中,各方都纷纷祭起谶纬的大旗,利用各种伪造的经文来宣誓自己的正统地位,汉代哲学继续向着迷信的腐臭深渊滑去。

公元前51年(汉宣帝甘露三年),汉宣帝在石渠阁主持了一次哲学大辩论。辩论并不是在两方之间举行,而是以混战的形式出现。参与辩论的都是朝廷的王公大臣或者饱学之士,而辩论的问题在现代人看来却显得微不足道。不过,这些细碎的问题在当时却是事关王朝命运的大事。

比如,当时讨论的问题之一是:兄弟数人中,哥哥没有儿子,而其余兄弟只有一个儿子,那么,这个儿子是否应该过继给哥哥?

参与这项辩论的代表人物是著名《礼记》博士戴圣,他认为,按照《礼记》的大义,只要兄弟几人中有一个儿子,作为长子的大宗就不能绝嗣,所以,生了儿子的那个弟弟应该把儿子过继给哥哥,自己忍受没有儿子的悲伤。

另一个叫作通汉的官员则认为,首先不能让亲生父亲没有后代,如果一个人只有一个儿子,就要留给自己,不能过继给哥哥。

汉宣帝最终采纳了戴圣的提议,决定宁肯让小宗悲伤,不能让大宗绝嗣。

除了这个问题之外,石渠阁会议上讨论的问题还包括:

上朝的服装是什么颜色?

祭祀祖先的时候,要使用一个活人做“靶子”(当时称为尸),让祖先的灵魂依附到这个活人上,这个“靶子”是可以用外姓人,还是必须使用自己的族人?

父亲死了,在服丧期内,母亲突然改嫁,做儿子的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是喜服还是丧服?

如果一个人死了,长时间没有下葬,那些替他服丧的人到底要多久才能把丧服脱掉?

汉宣帝耐心地听着大臣们激烈的辩论,最后都一一定了调子,给出一个标准答案。

在基督教和佛教历史上,都有过一些激烈的教义辩论。比如,佛教在佛祖释迦牟尼死后,进行过几次大的结集。所谓结集,就是各个弟子进行辩论,争论哪些话是佛祖说过的,哪些教义是佛祖定下的,哪些是弟子们伪造的,哪些经文是伪经。经过争论之后,将佛祖的言行结成集子,作为最早的佛经。

在基督教历史上,当基督教成为国教后,也有许多次由罗马皇帝主持的会议。这些会议之所以要举行,是因为人们对基督教的教义和经文有了不同的解释,在皇帝的主持下,要确定哪些教义是信经,哪些是伪经。被定为伪经的教派就成了邪教,从此只能远离中心舞台,到世界的边角地区皇权管不到的地方去传播。

而在中国,也有几次类似的论战活动,其中最早的一次,就是汉宣帝在公元前53年和前51年主持的石渠阁系列会议。这系列会议使得中国特有的儒教与基督教、佛教一样,也出现了教义上的大纷争,各方为了垄断政权的教育资源大打出手。

然而,与西方和印度的宗教纷争不同,儒教内部的宗教纷争虽然也造成了暂时的分裂,却并没有像东正教、天主教、阿里乌斯、聂斯托利等教派一样,直到现在仍然处于分裂当中,甚至进行过你死我活的斗争,反而在东汉时期重归一统,你好我好大家好,共同瓜分政权利益。

那么,中国的宗教纷争是如何产生,又如何解决的呢?

论道石渠阁

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后,儒教学者们逐渐垄断了皇家的上层政权,他们愉快地享受着权力带来的乐趣。然而,这种乐趣在武帝死后就逐渐被一种焦虑所代替。

这种焦虑来自博士们内部和外部两个方面。在内部,随着越来越多的弟子对经书逐字地揣摩,他们对于经书精神的分歧越来越大。特别是当经文被用来解决社会问题时,不同的解读可能会造成不同的裁决。

仍然以前面提到的“独子是否要过继给哥哥”这个例子来看,礼学博士们以《礼记》为基础可以得出需要过继的结论,而公羊博士们以《春秋》为基础,则认为不需要过继。到底是遵循《礼记》,还是遵循《春秋》的教导?两派打起了嘴皮官司,只能靠皇帝强行作规定。

双方之所以对这个问题争执不下,并非因为具体的问题有多重要,而是想争夺对于法律的阐释权,都想当法学权威。而真正的世俗法精神却早已被抛弃了。

五经博士对于不同的问题有不同的见解,就连每一经的学科内部也争执不断,每一句经文的解读都可能不同。特别是以“微言大义”著称的《春秋公羊传》,由于《春秋》是最重要的“法律指导书”,而《公羊传》又总是相信《春秋》里的每一句话都隐藏着无数的哑谜,需要人不停地揣摩。每一个公羊学家都认为只有自己才掌握了微言大义的精髓,而其余的人都只不过是皮毛。

当被圈养的学者们为了争夺每一块肉而吵得一塌糊涂时,到底应该怎样才能确立唯一的权威?这个问题让帝国的学术圈陷入了分裂。

除了内部之外,还有来自博士点外部的焦虑。所谓外部,不是指墨家、道家、法家,而是儒教内部其他没有被列入博士点的分支带来的压力。这其中最著名的,是《春秋》经的另一个传——《谷梁传》。

《谷梁传》与《公羊传》一样,属于《春秋》三传之一,在最初时也是口头流传。人们传说它的源头也是孔子的弟子子夏,这一点与《公羊传》一样。很可能《公羊传》和《谷梁传》最初是《春秋》的同一种解释,但是,子夏将他的解释传给不同的弟子时,就产生了不同方向的扭曲。

子夏的弟子公羊高和他的家族位居齐地,这个家族喜欢强调“微言大义”,抠着每一个字看它背后的意义,流传到汉初,从口头落实到竹简,就形成了《公羊传》。

与此同时,子夏的另一个弟子谷梁赤并不在意每一个字背后的意义,只是想弄懂《春秋》都说了什么事儿,他的方向形成了另一个分支,这个分支流传到汉初,就形成了《谷梁传》。

现代符号学家安贝托·艾柯(Umberto Eco)写过一本书《阐释与过度阐释》,其中提到,人们对于任何一本书首先想弄懂它的意思,这个“弄懂书的本意”的过程就是“阐释”。可是,有的人却另辟蹊径,总是想解读原书没有的意思,甚至以这本书为幌子来发展自己的观点,这就成了“过度阐释”。但在现实中,往往这种过度阐释受到人们追捧,被认为是有学问的表现,而实事求是的阐释反而被看不起。

在《春秋》三传中,《左传》是阐释的最好例子,作者左丘明以丰富的史实让春秋从一本看不懂的书变成了能看懂的书。而《谷梁传》位于中间,谷梁赤的学术功底比左丘明差了很多,他的书也含含混混。《公羊传》则是过度阐释的最佳范例,作者学术功底同样不高,却随意地将《春秋》解读为自己的人生观。

但在西汉,三传受到的待遇也恰好符合了艾柯的说法,过度阐释的《公羊传》是最受追捧的,而实事求是的《左传》则除了像司马迁这样的历史学家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人再重视。

且不说《左传》的情况,我们先把《公羊传》和《谷梁传》比较一番。《公羊传》大都在齐地流传,而《谷梁传》则主要在鲁地流传。齐地的学问喜欢搞危言耸听,而鲁地的学问则比较迂腐平实。这种区别在两个传中也有所体会,从表面上看,公羊、谷梁对于经文解释中,大部分都是相同的,可以互相对照。但是,与《公羊传》动不动就自我发挥不同,《谷梁传》讲究贴着地皮,以经文的本义解释经文。《谷梁传》也很重视对于大义的弘扬,不过《公羊传》弘扬的大义总是与“大一统”“通三统”等宏大主题相关,而《谷梁传》所说的大义则更具现在“仁义”“礼仪”等的传统儒家修养上。

汉武帝时期需要人们接受汉家正统的观念,对于所谓的仁义却并不看重。加上《谷梁传》当时的传人瑕丘江公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与董仲舒、公孙弘等人相比显得笨拙无比,被汉武帝抛弃,公羊学从此成为显学。《春秋》的博士点也授予了公羊传人,公羊学的达官贵人层出不穷。而《谷梁传》却备受冷落,无人理睬

但是,瑕丘江公虽然因为木讷被冷落,他却成功地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那就是汉武帝的太子刘据。刘据最初学习《公羊传》,但随后转向了《谷梁传》,认为谷梁的平实与朴素更优。但随后,太子刘据因为“巫蛊之祸”受到了奸臣江充的陷害,被迫起兵身死,瑕丘江公就更受冷落了。

在公羊学者们欢呼垄断了《春秋》的阐释权时,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太子刘据虽然身死,却留下了一个孙子在民间。到了汉武帝死后,立小儿子刘弗陵为汉昭帝,昭帝死后无子,权臣霍光几经周折,最终确立刘据的孙子刘病已(后改名刘询)为帝,是为汉宣帝。

汉宣帝继位后,听说祖父刘据喜欢《谷梁传》,开始有意识地培养《谷梁传》的传人,谷梁的春天到来了。

汉宣帝之所以扶持《谷梁传》,还有另外的原因。当他继位时,汉代的江山已经彻底稳固了,随着儒教控制了帝国的思想,已经没有人再质疑汉代的正统性,当年的小流氓刘邦早已经成了人们思想中理所当然的天子,他的子孙们也成了上天的选择。

到这时,《公羊传》已经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公羊传》虽然强调大一统,却又加入了董仲舒的天人合一,强调灾异、谶纬,甚至可以被人们用来反对朝廷。比如,后来的王莽就利用了《公羊传》和董仲舒思想中强调王朝更迭、天命转移的思想,完成了改朝换代。

反而是笨拙的《谷梁传》由于不随意发挥,只强调仁义、忠诚、礼仪,更有利于皇帝对社会的控制。汉宣帝已经不再需要《公羊传》所代表的齐学的诡异,而更需要《谷梁传》所代表的鲁学的平实。

正是在《谷梁传》的冲击下,以及内部观点越来越分裂,以五经博士为代表的既得利益阶层充满了焦虑。如何摆平不同意见,将他们同化掉?如果无法同化的话,又该如何让新势力分一杯羹,同时又将自己的损失最小化?汉宣帝时代学术界的新课题就成了事关重大的利益分配问题。汉代的学者们从来不考虑学术成就,而是从利益的角度来考虑问题。

幸运的是,汉宣帝时期,西汉政权还有足够的活力进行调整,容纳一部分新的势力,而石渠阁会议,就是这样的尝试。

这里也可以看出东西方的不同。西方基督教的历次会议都是以分裂和打击为目标的,皇帝组织会议,就是为了树立一个统一的思想,而把另外的都打成异端,从思想甚至肉体上进行消灭。

而中国的会议并不是为了消灭一种思想,皇帝知道,《公羊传》已经成了一种理论基础,无法完全废除,他追求的是在《公羊传》中加入《谷梁传》的成分,进行调和后,让两者都成为政权的基础。至于《谷梁传》和《公羊传》中不一样的地方,则由皇帝进行裁决,两家都服从皇帝的意见,形成另一次理论统一。

而两派的学者群也没有誓死捍卫理论的决心,他们把自己当成是皇帝的臣民,随时做好服从皇帝裁决的准备。

公元前53年(甘露元年),汉宣帝召集了第一次会议。这次会议的目的是调和公羊学说和谷梁学说之间的区别,参加者一共有公羊学者五人、谷梁学者五人,还有以太子太傅萧望之为代表的五经名儒十一人。形式是公羊学者和谷梁学者对他们有分歧的三十余处理论进行辩论,而萧望之等人则评判双方的对错。

由于《公羊传》学派一直在朝,学者们更乐于瓜分利益,而对经义研究不够,反而是谷梁学者们忍辱负重、厚积薄发,这次辩论下来,裁判们大都认为《谷梁传》学派的意见比《公羊传》学派更靠谱,从而使得《谷梁传》学派获得了极大的名声。

但汉宣帝的意图并非是扶持谷梁学说的同时打倒公羊学说,而是在保留公羊学说的同时,让谷梁学说也获得一定的地位。两年后,汉宣帝决定设立《谷梁传》博士点。之前,《春秋》博士只设立公羊学一个博士点,此后,双方各自设立博士,开展学术竞争,并瓜分政权利益。

谷梁学说加入到官方学术之中,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由于双方的理论有差异,而同时五经之间的观点也有差异,皇帝决定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些差异问题,于是汉宣帝时期成了学术会议最频繁的时期。

汉宣帝本人是一个严肃、兢兢业业的君主,一生考虑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怎么维持汉朝的统治。在他的任上,任何能够保持汉江山的理论都是要吸取的。皇帝并不喜欢公羊学,因为里面充满了大话和套话,但他仍然利用公羊学理论,不断地强调在他任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祥瑞,从天降甘露,到出现凤凰、黄龙,他的年号也改来改去,元康、神爵、五凤、甘露、黄龙,充满了祥瑞色彩。

在不舍弃老理论的同时,如何与新理论调和?两年后,皇帝召集大臣和学者再次在石渠阁开会,这次会议的重点是调和五经当中的分歧。

这次会议形成了一系列的文件,这些文件分别对五经进行了解读和规定,统一了各家的分歧,形成了由皇家主持的正统的哲学体系。

除了统一教义之外,汉宣帝还在组织上尽量向各个派别的文人开放。在汉武帝时期,五经博士一共只有七个博士点,其中《诗经》有三个,其余各只有一个。汉宣帝将《易经》《尚书》都一分为三,各立了三个博士点,《春秋》除了原来的公羊学一家外,又立了谷梁学一家,只有《礼记》还是只有一个博士点。这样,汉宣帝时期的五经博士就有了十二家。

通过扩充五经博士数目,宣帝造就了一个皆大欢喜的格局。由于宣帝时期的经济形势不错,官僚阶层一直处于扩张之中,学术扩军产生了双赢格局,每一家都感到满意。这时的西汉学术机构就如同现在的某些高校,学府并不以学术研究而骄傲,反而以出了多少官僚,获得了多少资源而著称,所有的老师几乎同时都是占有政府资源的商人,成了巨富。

然而,这已经是西汉时期的最后一次皆大欢喜。由于学术与官僚挂上了钩,当民间经济开始收缩,养不起这么多官的时候,学阀内部的争斗就会立刻显现。

与汉宣帝想的一劳永逸解决宗教纷争不同,石渠阁会议还成了中国历史上影响力最小的宗教统一大会。根据《汉书》记载,会议后形成了一系列的文件,来用作思想格式化的教材,这些文件包括:《尚书议奏》四十二篇、《礼经议奏》三十八篇、《春秋议奏》三十九篇、《论语议奏》十八篇、《五经杂议》十八篇。但可惜的是,这些书只是在汉代有人看,汉代之后就迅速失传了,只有《礼经议奏》中几个条款保留了下来,成为人们理解皇帝宗教统一大会的蓝本。

它们之所以失传,是因为从学术上来看,这些书籍都毫无价值。西汉时期的博士们由于过于听话,几乎没有任何学术造诣,他们自以为曾经叱咤风云,但汉代还没有结束,就已经被新的学者们抛弃了。皇帝的话在他死前显得无比重要,但放在历史之中,汉宣帝本人也只是茫茫时间之轴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而已,谁还在乎他当年调停学术的努力?

西汉时期的皇家博士和学术之所以迅速过时,还在于又从外部传来了惊人的消息。他们的学术要遭受一次考古学的巨大冲击:根据西汉时期考古学的最新成果,市面上流传的六经课本都是假的,而孔子时期教学用的真课本正在被“考古学家”源源不断地发掘出来。他们把新发现的经文称为“古文经”,而将学阀们用的“假课本”叫作“今文经”。

汉代进入了今文经与古文经的纷争时期。

发现古文经

秦朝的焚书坑儒几乎彻底毁灭了诸子文化,到了汉代进入和平之后,虽然找到了五经的一部分版本,却早已经不完整了,并且由于传播的关系,充满了错误。当汉武帝把五经列入了学官,这些错误也一并被接受了下来。

汉代官方所用的版本中,《易经》《诗经》争议较小、本子较全,而其余的都只是残卷。由于当时找不到更好的版本,这些带着错误与偏见的本子就逐渐被树立成了万世不易的标准著作。

放在现在,一本书经过流传出现讹误是正常现象,但在汉代,却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学者们对五经的文本进行一个字一个字的研究,深信每一个字都包含了宇宙的绝对真理。欧洲原教旨主义者对《圣经》虔诚无比,认为《圣经》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上帝流传下来的,不可更动,汉代的学者们对于五经的态度,就和这些欧洲人是一样的。如果有人告诉他们使用的版本有错误,会被他们当作无稽之谈予以指责。

如果没有人知道这些错误,那么也无所谓。历史如同在和他们开玩笑,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逐渐又找到了一批残存的更早的五经版本。这些版本是战国时期的原文,字都是几百年前写下的,当人们把这些本子与流传的本子做个比较,就发现了流传版本中的错误。

这些逐渐被发掘出来的经典是用秦朝之前的古文字写成的。在战国时期,各个国家除了地域不统一之外,就连文字也是不同的。大致说来,秦国和楚国有各自的文字系统,而山东五国的文字更加接近于另一个系统。直到秦始皇时期,才统一了文字。

汉朝采取了秦朝统一之后的隶书,官方承认的经典都是隶书写成,被称为今文经;而新发掘的战国文献由山东五国的古籀文写成,被称为古文经。

最早的古文经是《左传》。到了汉宣帝时期,《春秋》的《公羊传》和《谷梁传》两部注释都列入学官,成了官僚们进阶的工具,这两部注释被称为今文经。而当时的人们对《左传》这本书却几乎不提。实际上,在《公羊传》和《谷梁传》流传时期,《左传》已经出现了。

最早发现《左传》的是汉初的北平侯张苍,张苍曾经担任过秦朝的柱下御史,是一个史官,也正因为这样,他可能在秦朝的秘府中见过《左传》。他将书献给了皇帝,但没有引起重视,被藏于秘府之中,只有少数人阅读过这本书。司马谈和司马迁父子在写《史记》时需要博览群书,就曾经参考过这本书。在著名的人物中,贾谊、张敞、张禹、萧望之、翟方进等人也学习过《左传》,但是,与《公羊传》和《谷梁传》比起来,《左传》的影响小得多。直到汉末,刘歆才从萧望之等人处再次发掘出《左传》,并在秘府里捧起这部沾满了尘土的著作。

用现代人的眼光看,《左传》要比《公羊传》和《谷梁传》有价值得多。《公羊传》对《春秋》进行不准确的讲解和发挥,《谷梁传》更注重对字词和句子意思进行注释,而《左传》却是对《春秋》中记载的历史进行重新梳理和叙述。《春秋》写得极为简略难懂,而《左传》却文情并茂,将历史说得栩栩如生。甚至有人认为,从文采和丰富性上来讲,孔子和左丘明都不是一个级别的。

除了《左传》之外,还有大量的古文经书从孔子的宅邸被找到。汉武帝末年,汉景帝的儿子鲁恭王为了给自己修宫殿,要拆除孔子宅邸的部分房子。在打碎一堵墙时,突然从墙壁里出现了许多书简,通过孔子后人孔安国的整理,发现这是一批用古文字书写的儒家经典。经过释读,整理出《古文尚书经》《礼古经》《春秋古经》《论语》《孝经》等著作。

另一批书由河间献王刘德从民间征集,包括了《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等著作。

如此众多的古文书籍被发现后,人们有了对照和比较的机会。通过比较发现,已经被官方神化的文字实际上遗失严重,还有不少讹误。

以《尚书》为例,行世的今文尚书是通过伏胜流传下来的,包括二十九篇文字,但从孔府发现的文字却有四十六篇。

如果仅仅是缺少篇数,还可以认为是流传过程中的损耗,而更麻烦的是,今文《尚书》中的文字与古文《尚书》已经有了不同。按照刘向的统计,今文《尚书》中有脱简的情况,竹简少一根,就掉二十几个字。至于抄写和背诵过程中的错误则更多,文字差异一共有七百多字。

如果仅仅是文字上的差异也无所谓,只要承认了就可。但许多博士已经把自己的理论建立在错误的文字之上,做了过多的阐释,不好改变了。

今古文经差别更大的是《礼》。高堂生传下来的《士礼》(即《仪礼》,当时又称为《礼经》)残缺严重,只剩下十七篇。从孔子宅中所得的《礼古经》却有五十六篇,包括了今文经的十七篇在内。而这十七篇的文字差异也很大。

古文经和今文经之所以有这些差异,是因为今文经是流传的,特别是早期依靠背诵和记忆,更容易出错。当古文经面世时,如果今文经博士们承认这些差异,迅速改正,那么不失为一种最明智的做法。

但现实却是:由于处于庙堂之高,博士们已经不愿意接受新的事物,当这些古文经被发掘出来时,他们根本没有理睬,继续按照原来的版本开课授业。汉代对于文字的神化,也让他们无法承认经文有错误。

在圈养的博士们不肯承认错误时,一批来自政权边缘的学者却注意到了古文经,开始学习古文经。

结果,古文经和今文经的研究者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官方的博士们都靠今文经继续找饭吃,而草莽的学者们在学习古文经的同时,又带着偏激的情绪讽刺那些官方博士不学无术,拿错误的东西欺骗皇帝。

这种态度的不同又造成了学术风格的不同。官方学者研究学问是为了给统治者寻找合法的理由,他们把经文根据皇帝的需要进行肆意解释。而草莽学者由于看不起他们,提出了另外的观点。

古文经的学者认为:所谓五经,并没有充满微言大义,所谓大一统、天人合一都是穿凿附会上去的。孔子编纂的五经,只不过是留下了一份来自古代的文献集,便于人们了解古代、研究古代。这就将五经的地位从与天相连的神秘天书,变成了普通的文献资料。

双方对于孔子的态度也有着巨大的差异。由于董仲舒在今文经中加入了较多的神学内容,学者们普遍把孔子神化了,认为他是不在帝王之位,却有帝王之德的“素王”,是个大圣人。六经的所有文本也都是由孔子完成的,他的作品寄托了他的所有思想。古文经学却认为孔子是个人,是个学者,是个文化传承者。所谓六经,也并不是孔子的作品,而是在他之前就已经存在,只是由孔子用作了教材而已。

今文经学由于受《春秋公羊传》影响最大,认为六经中最大的学问是《春秋》,其次是《易》《乐》《礼》《书》《诗》。而古文经学则不这么认为,他们对最古老的作品最为尊重,在六经中,最古老的作品是伏羲画八卦的《周易》。其次是《尚书》,《尚书》中的许多篇章都是夏商周时期流传的文献,《尚书·尧典》一章就被认为是三代之前的,是尧舜禅让的证据。然后是《诗经》,《诗经》中最早的《商颂》被认为出自商代。《礼》《乐》被认为是周公所制,也就是西周早期的。至于《春秋》,则是以鲁国视角写的东周时期的历史,被认为是最靠后,也最不重要的作品。

到底是今文经学的《诗》《书》《礼》《易》《乐》《春秋》(按照重要程度升序排列),还是古文经学的《易》《书》《诗》《礼》《乐》《春秋》(按照重要程度降序排列),两家也都争论不已。

在许多具体的研究上,双方也持不同的态度,比如,双方都把周代的封建制度和官制当作理想范本,但是,对古代封建制度的内容却看法不一。

今文经学认为,古代封地分为五服,每一服五百里。分封的爵位分成三等,第一等是公爵和侯爵,封地方圆一百里;第二等是伯爵,封地方圆七十里;第三等是子爵和男爵,封地方圆五十里。王直接统治的地方(王畿)也可以分封给他国。作为天子要巡行天下,五年一次。作为天子的官员,有三公(司徒、司马、司空)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一共一百二十人。这些官员是选举产生的,不是世袭的。

古文经学则认为,周代封地分为九服,每一服五百里,再加上王畿的一千里,一共一万里。分封的爵位分成五等,第一等是公爵,封地方圆五百里;第二等是侯爵,封地方圆四百里;第三等是伯爵,封地方圆三百里;第四等是子爵,封地方圆二百里;第五等是男爵,封地方圆一百里。王畿不能分封给他国。天子巡行十二年一次。作为天子的官员,有三公(太师、太傅、太保),三孤(少师、少傅、少保),六卿(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空),再加上从属于六卿的大夫、士、庶人,一共一万二千人。这些官员是世袭的,不是选举产生的。

在经济政策上,双方的看法也不一致,今文经学比较认同土地私有化原则,虽然也认同周代的井田制,但基本上把它看成是税收模式,也就是天子从农户手中取十分之一的税收,只不过有的地方以种公田的形式代替,有的地方收实物。另外,除了耕地之外,还有许多山地和池塘等,今文经学也认为应该归属私人,而天子只收取十分之一的物产作为税收。

古文经学则更加“公有制”,强调井田制的实质是公田,由天子根据距离首都的远近,征收不同的税收,同时,山地和池塘都是公有的,不允许私人开采利用。

由于古文经学在考古方面做的工作更足,研究也更贴近客观,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重视古文经。古文经学的学者们也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开始不满足于汉代的学术现状。在现有的框架下,不管古文经如何正确,朝廷的选官体系却由太学和博士们把持,而所有的博士点都是今文经学的重镇。妒忌、嘲弄、不甘心,立刻在古文经学中扩散开来。今文经学出于防御的目的,为了保卫既得利益,也表现出了敌意,双方的冲突已经不可避免了。

更致命的是,汉宣帝时期,由于社会经济的发展,皇帝权威的加强,皇帝仍然可以通过开会的形式重新划分势力范围,让新兴的学派加入到利益集团之中,形成皆大欢喜的局面。但是,到了宣帝之后,随着汉代政治的板结以及社会经济的僵化,皇帝已经没有能力继续分饼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位叫刘歆的人开始尝试着请皇帝主持公道,允许古文经学参与政治。但是,他能成功吗?

打不破的围城

汉哀帝时期,奉车光禄大夫刘歆做了一次努力,想调和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矛盾,解决西汉政府的统治哲学问题。

在西汉后期,如果说还有真正的学者的话,那么非刘向、刘歆父子莫属。他们的祖先是汉高祖刘邦的小弟楚元王刘交。与刘邦的不学无术相比,刘交却是个诗书胚子,汉代最早的一批儒学图书就是由他发掘的,他任命了几位《诗经》学者当他的智囊,在汉初混乱的年代起到了保卫读书种子的作用。

刘向生活在汉宣帝、元帝、成帝时期,这时的西汉帝国已经在走下坡路,政治逐渐僵化,权臣控制朝政,整个社会政治中充斥着一种无力感。他饱读诗书,是一个五经全才,同时又涉猎诸子,可谓当时最博学之人。中国第一份藏书文献《汉书·艺文志》,就是以刘向、刘歆父子整理的藏书目录为底本。除了整理图书之外,他还做了许多编纂工作,比如现在流传的《战国策》,以及《说苑》《新序》《烈女传》等,也都是他编撰的。

刘向虽然涉猎诸子,却是个典型的今文经学家,他相信所谓的天地灾变,曾经写出了《洪范五行传论》,用灾异的眼光来解读政治,总结了历代书籍上记载的自然灾难,与政治作比较,利用数学和逻辑学,进行归纳,企图得到社会政治与自然天象的互动关系。

刘向时代也是权臣当道的时代,当时,外戚的许氏和史氏在位弄权,而朝内又有太监弘恭、石显把持。刘向数次警告汉元帝:最近灾难频发,就是权臣当道的明证。然而,这样的说法并没有给刘向带来好运,反而三番五次带去灾祸

作为刘向的儿子,刘歆悲观地意识到,仅仅依靠前代人传下来的今文经学已经无力解释现实状况,天人感应、大一统学说都无法说明现实为什么这么无奈。而那些在台上的大儒除了个人利益以外,已经不在乎所谓的政治和学术。刘歆对于今文经学并没有像他父亲那样痴迷,反而由于父亲的藏书,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古文经学。

刘歆最感兴趣的是《左传》,他最初在汉代的秘藏中找到了《左传》,大受影响,正好当朝宰相翟方进对《左传》颇有研究,刘歆拜在他的门下,学通了这本书,并把它发扬光大。汉朝的人只在乎《春秋》中所传的大义,并不《春秋》当作一本历史书,也不把《左传》当作《春秋》的解读。刘歆却认为,《公羊传》和《谷梁传》两传只不过是孔子的弟子的弟子们的著作,而《左传》的作者左丘明却是孔子同时代人,相对而言,更了解《春秋》,比《公羊传》和《谷梁传》这种二手资料更加可靠。

除了《左传》之外,他还推崇古文经中的《诗经毛氏传》(《毛诗》)、《逸礼》、《古文尚书》,认为这些著作更接近于原貌,比起今文经更加可靠。

他从这些书籍中总结出了一套更加复古的政治理念,认为汉代从官制到政策都已经偏离了古代的方向,而如果想恢复盛世,必须走复古的道路。而要走复古的道路,必须首先修改教科书,采用更加可靠的古文经典来代替今文经典,让人们了解正确的价值观。

汉哀帝时,刘歆终于走出了关键性的一步,他上书皇帝,要求根据汉宣帝时期的传统,新设立几个博士点,包括《左传》《毛诗》《逸礼》和《古文尚书》。由于今文经集团的根深蒂固,刘歆并没有要求废除今文经,而是希望今文经和古文经并置,都作为教科书。他相信依靠竞争和学生自己评价,更加稳重的古文经最终会击败华而不实、只知享乐的今文经。

与刘歆一样,汉哀帝也对当时的社会忧心忡忡,希望做出改变。他试图促成一次新的辩论,让刘歆与今文经的五经博士进行对质,来比较今文经与古文经的分歧。

但这次,皇帝的权威不奏效了。今文经博士们纷纷避战,根本不给刘歆同台竞争的机会。刘歆失望之余,写了一封信质问当时掌管文化的太常博士。这封著名的信就成了汉代哲学论战的最高成果之一。在信中,刘歆回顾了古文经与今文经的来源,提出今文经经过这么多年的以讹传讹,实际上全都是汉代的三脚猫理论,古文经才是真正的研究周代制度的著作。他斥责了各个今文经学者抱守残缺,为了利益和门派不肯弘扬大道,让汉代的哲学走入了死胡同,也失去了政治和社会连接的能力,到最后损害的不仅仅是他们个人,而是整个皇朝。

这封著名的书信不仅没有给刘歆带来辩论的机会,反而让整个的今文经学界(也就是大部分的官僚集团)对他都充满了愤恨。著名的学者、光禄大夫龚胜立刻做出反应,以自责为名宣布辞职,要挟皇帝,同时大司空师丹更是大怒,上奏皇帝要治刘歆的罪。

刘歆为了避祸,不得不离开了中央,到地方任职。

这次刘歆以他的官运和身家性命为赌注,希望打破整个知识阶层对于现实的无知和对于利益的贪婪,但最终却失败了。他仿佛面对着一个巨大的城堡,这个城堡由于盘根错节着整个朝廷的官僚系统,已经不容许新的思想进入了。

他不知道的是,一旦一个社会把一种思想树立成指导思想,由于路径依赖,就只能在这个思想的前提下腾挪,不可能再推倒重来。也许系统内的每一个人都不再相信这些理论,但是,又没有人有足够的力量去击碎理论本身,因为那会毁掉整个系统。于是,人们只能装模作样继续做着无用的研究。在汉代,人们只能顺着天人合一、谶纬、灾异的老路继续走下去,等待着这个系统的崩溃。

心灰意懒的刘歆对西汉政权绝望了,虽然他是刘氏宗亲,但他对刘氏的汉朝已经不再留恋,并不介意用一个全新的系统来代替汉朝建筑在儒教今文经体系上的政权。

恰好这时,他的朋友王莽成了大司马,于是刘歆迅速地将希望寄托在王莽的身上。

复古,复古

公元8年(新莽始建国元年),王莽称帝建立新朝。

王莽曾经与刘歆共事,对刘歆的才华了解得一清二楚,在他还没有当皇帝时,就开始重用刘歆。公元4年(西汉元始四年),王莽命令刘歆建造一个叫作明堂的建筑。

所谓明堂,指的是天子祭祀天地鬼神、举行大典的地方。这是古文经学中的一个概念,在今文经学中,人们更愿意使用的一个概念是太庙。所谓太庙,就是天子祭祀父辈祖先的地方,而古文经学更加推崇周代的制度,认为周天子不仅祭祀父母,还祭祀天地阴阳,这个祭祀的场所是明堂。

现在的北京还存在一个巨大的明堂,就在北京城南的天坛,同时,明清时期也保留了太庙,位于天安门之后。这实际上综合了今文经和古文经两家的学说,兼而有之。

王莽建立明堂的举动被视为古文经学崛起的标志。实际上,所谓明堂属于三雍建筑群中的一个。按照古文经学的意见,皇家宗教性建筑分成三部分,分别是明堂、辟雍、灵台。如果和基督教、伊斯兰教做一个对比,明堂是举行大典、祭祀的场所,类似于基督教堂或者清真寺。而辟雍则是周代所设的大学,也就是皇家教育机构,相当于基督教的大学,或者伊斯兰教的古兰经学校。灵台则是皇帝观天象、预测国家命运的场所,可以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天文台相比。

明堂、辟雍、灵台,就构成了王莽时期的国家宗教建筑群。国家宗教的古文化,意味着皇帝对古文经的认可。

但是,王莽为什么要认可古文经呢?

原因在于,他要为自己的篡位做理论储备。在古文经中,有一本书叫《周官》,是刘歆发现的一本记载周代礼仪制度的书籍,这本书后来改名叫《周礼》,成了儒家经典“三礼”的一部。

《周礼》曾经被认为是周公所做的礼仪制度,王莽在篡位之初,希望把自己打扮成周公的角色。周朝灭亡商朝后,周武王很快就死了。由于继位的周成王年幼,周武王的弟弟周公负责摄政。王莽标榜自己是汉代的周公,为年幼的汉天子摄政,所以被封为安汉公。作为周公的继承人,王莽希望把制度都周公化,所以,《周官》这本书就成了他的理论基础之一。

刘歆之所以帮助王莽,则是为了推广自己的理论,促使王莽在政治上使用古文经。此刻他已经对汉代社会的革新能力不再抱希望,因此投靠了王莽这个更加锐意改革的人。

刘歆的理论包括:在哲学上,推行周代的教育系统,也就是把古文经当作教材使用;在政治上,重新实行周代的官制,把汉代的创造去掉,完全恢复周代的官名;在经济上,由于周代是井田制,皇帝应该重新实行土地公有制,并实行一套与周代理想合拍的货币制度。

刘歆并不热衷于帮助王莽登基。但他与同党甄丰、王舜等人为了改革汉代制度,希望授予王莽足够的权力,帮助王莽当上了安汉公,后来又帮助他获得了宰衡的称号,这个称号也是被周朝的周公、商朝的伊尹使用过的。

王莽为了报答三人,将他们升职。当其他人看到他们高升后,纷纷效仿讨王莽欢心,呼吁王莽当所谓的“摄皇帝”。摄皇帝就是代理皇帝,安汉公虽然权力大,但还不是皇帝,但代理皇帝就是皇帝了。帮助王莽当上摄皇帝的,是泉陵侯刘庆、前辉光谢嚣、长安令田终术等人。这些人的操守已经不如刘歆和甄丰。到这时,刘歆就已经是被局势推着走了,他只是想借助王莽推行改革,却被潮流裹挟着成了汉朝的叛臣。

但这还不是结束,当刘庆、谢嚣、田终术等人得手后,又有一些更不靠谱的人想求官,不断地制造祥瑞和符谶,也就是各种预言说王莽是奉天命当皇帝的。王莽就是在这一波波的浪潮下当上了真皇帝。

到最后,刘歆已经感觉到事情失控,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指望王莽在当上皇帝之后,继续用自己的理论来治理国家。

王莽当皇帝后并没有忘记刘歆,任命他为国师,皇帝的头号智囊。新莽一代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几年,却成了中国历史上改革最频繁的朝代。但是,王莽又并没有全部采纳刘歆的观点,而是既使用了今文经学的主张,又使用了古文经学的主张。

比如,在官制改革方面,他把汉代的官名全部改掉了,但基本上还是使用了今文经学的主张,按照今文经学对周代的理解改名。比如,设立了大司马司允、大司徒司直、大司空司若三个官,把大司农更名为羲和,后来又更名为纳言,把大理更名为作士,太常更名为秩宗,大鸿胪更名为典乐,少府更名为共工,水衡都尉更名为予虞,与三公司卿一共九卿,分别隶属于三公。每一卿又设置了大夫三人,一个大夫设立元士三人,一共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分主中央官职。另外,把光禄勋改名为司中,太仆改为太御,卫尉改为太卫,执金吾改为奋武,中尉改为军正,又设立了大赘官,掌管皇帝的车马物件,以后还负责练兵,这些人都是上卿,称号为六监。把郡太守改名为大尹,都尉改名为太尉,县令长改名为宰,御史改名为执法。

更重要的则是官名改变背后的意义。周代的官制是不分国家官员和皇家官员的,也就是说,所谓的官员,其实都是周王的私臣。而汉代在官制上有一个巨大的进步,就是把内臣和外臣区分开来,外臣就是管理国家事务的官员,而内臣则是负责皇帝起居和家事的私臣。王莽的改变,把内臣和外臣又混为一谈,实际上是把权力更加集中在皇帝手中了。

他这样做有野心的一面,也有迫不得已的一面。与现代的改革一样,王莽也面临着改革悖论:要想改革,必须有足够的权力才能推动,所以要先集权,再改革。可是集权之后,又容易扼杀民间活力,导致没有人再相信所谓的改革。

官制上基本是今文经学的思路,但在土地改革、货币改革等经济类改革上,王莽则采用了古文经学的观点。他把土地都收归国有,并订立了一套复杂的货币系统,使用了金、银、铜、龟、贝五种材质,设计了二十八种货币。结果民间由于土地关系紊乱,金融秩序崩溃,最终导致了新朝的灭亡。

王莽的试验也表明,不管是古文经学还是今文经学,它们作为一种哲学观念、一种学术思想是可以的,可一旦将它们现实化为政治政策,就会立刻引起巨大的社会失调。

不过,古文经学在王莽时期的确获得了与今文经学平起平坐的地位,《毛诗》《逸礼》《古文尚书》《周礼》都列入了学官,设置了新的博士点,试图保持所有文化都繁荣昌盛的景象。

随着王莽改革造成的混乱,刘歆开始心灰意冷。他心目中想的是一种纯粹的改革,得到的却是一堆糅合与妥协的杂货。随着改革的失败,新王朝也摇摇欲坠。他孜孜以求将古文经学列入学官,这个目标表面上是达到了,但一旦进入了官僚系统,古文经学家并没有表现得比今文经学家更好,而是迅速同流合污,变成了食利阶层。实际上,任何的学术,只要沾上了官僚的气味,都会变成同样的货色。

当各地纷纷揭竿而起时,刘歆参与刺杀王莽的行动,希望投靠东方崛起的刘秀,继续他的学术冒险。但这一次,政变失败了,他被迫自杀。他的死亡决定了汉代经学的命运。经学家们认为自己掌握了宇宙真理,却无法改变哪怕一个小小王朝的命运。到了东汉,一切还都得顺着汉武帝创造的惯性继续走下去……

伪造大比拼

与刘歆同样悲剧的还有新朝唯一的皇帝——王莽。

王莽作为改革家,曾经试图统一今文经和古文经,利用宇宙真理制造一次巨大的繁荣。但现实却又逼迫他最终投靠了所谓的谶纬,依靠着各种方士和阴谋家制造的虚假预言来维持统治。这导致西汉末年到东汉初年,成了中国历史上最迷信朝代的最迷信时期。

在王莽登基之前,他就造了一系列的祥瑞、符命和谶纬来给自己的篡位制造依据。公元元年(平帝元始元年)四川地区蛮夷献上了白野鸡,让他当上了安汉公。公元4年(元始四年),王莽开始为古文经正名,同时获得正名的还有谶纬,他命令征集精通《逸礼》、《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尔雅》、《史篇》的人,以及钟律、月令、兵法等专门人才,而天文(观天象解读命运)、图谶等也被列为专门人才受到重用。

当谶纬受到重用之后,各种类型的超自然现象出现了爆发式增长。公元5年(元始五年),有人挖井时得到了一块白石头,上面写着红字“告安汉公莽为皇帝”,结果王莽当上了代理皇帝。随后,有人梦到了天公的使者,请王莽当真皇帝。而哀章则伪造了铜匮劝进,这些人共同努力把王莽打造成了真皇帝。王莽当皇帝后,也投桃报李,封官加爵,同时颁布了一本叫作《符命》的书,一共四十二篇,都是说王莽应该当皇帝的。

除了皇家颁布的《符命》之外,各种各样的谶纬、符命书籍更是层出不穷。如同现在街边摆满的算命书一样,当时最热门的图书品种也是算命书。这些书有一个特殊的名字,与五经等“经书”相对,被称为“纬书”。

表3 纬书举例

哲学密码——谁是真经?(公元前53—公元36年)
哲学密码——谁是真经?(公元前53—公元36年)
哲学密码——谁是真经?(公元前53—公元36年)

王莽没有想到的是,他可以借助伪造的符命、谶纬当上皇帝,别人也可以伪造来反对他。结果,在他执政时期,灾异也层出不穷。公元15年(天凤二年),有人宣称有一条黄龙在黄山宫摔死了,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波,王莽听了担心影响政权,连忙派人去查看这件事是怎么发源的,最终无法找到谣言的出处。公元21年(地皇二年),又有人预言王莽将被汉家取代。

这类谣言越传越广,当初怎么推王莽上台,又在后来怎么让他下台。

然而,王莽带起来的风潮并没有随着他的死亡而结束。由于社会思潮已经被他和前人带入了迷信的轨道,谶纬已经成了人们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到了刘秀起兵建立东汉时,也不得不继续利用谶纬来做文章,为自己寻找合法性。

在刘秀和四川军阀公孙述的战争中,双方都大打迷信牌,争相宣告正统地位。公孙述认为,孔子写《春秋》一共十二代,而西汉也已经传了十二代,到了历数终结的时候了。至于谁将继承汉朝,他四处翻书,在一本叫作《援神契》(见本节表格)的纬书中寻找到了依据,这本书中有一句是:西太守,乙卯金。他把这句解释为,西方的太守(公孙述本人)应该终结刘氏的天下。另外,根据当时流行的五行理论,西方属金,颜色崇尚白色,而五德轮替中,王莽崇尚的黄色继承了红色,又会被白色所替代,公孙述认为自己西方所代表的白色应该替代王莽的黄色。

但刘秀却并不这么看,他认为,所谓的乙卯金不是说终结刘氏,而是说在乙未那一年重新授权给刘氏。

公孙述还曾经引用另一处文字,在一本叫作《录运法》的书中找到一句“废昌帝,立公孙”,以及在一本叫作《括地象》的书中找到一句“帝轩辕受命,公孙氏握”,表明应该由公孙氏继承帝位。但刘秀则反驳说,其实这两处文字早已经在西汉就应验了。这两句话预言的是当年霍光废黜汉废帝刘贺,重新立汉宣帝的故事。当年汉昭帝死后,权臣霍光首先立昌邑王刘贺为帝,可是刘贺当皇帝27天后,霍光不满意他,又把他废掉,立了另一个人为帝,这个人叫刘病已,是武帝废太子刘据的孙子,所以被称为公孙病已。

刘秀还发明了一套赤赴符,赤裸裸地宣称: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所谓四七之际,就是说汉高祖创立汉朝到刘秀称帝,时间为二百二十八年,而刘秀自称火德,认为继承了汉帝国的正统。

虽然最终的胜负是在战场上决定的,但光武帝对于谶纬的信奉,使得东汉继续顶着最迷信朝代的称号。

于是,从董仲舒发端的天人合一理论,虽然成功地抵御了古文经学的攻击,却最终变成了符谶的大杂烩,东汉的学者中充斥着各类迷信色彩,人人口言灾异,四处比附,至于真正的学问,却并不在他们的脑子里。从汉武帝开始的哲学系统已经成了严重拖累中国学术发展的紧箍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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