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百家文化 > 古代文化

哲学密码——一切都是“无”(公元220—公元260年)

历史大观园 古代文化 2020-06-19 11:28:21 0

汉代哲学讲究的是灌输和盲从,不要求学者们去追问为什么,只是将“天人合一”的理论灌输给他们,要求他们必须相信。魏晋哲学的本质却是思辨,要求人们从“什么都不相信”出发,用自己的理性和逻辑,去寻求应该相信什么。

所谓玄学,是一种质疑精神,一种方法论,对五花八门的现象提出质疑、辩论,恢复人的思考能力,这种态度就是玄学。

玄学包含的内容五花八门,看上去各不相干,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用思辨的逻辑去分析问题,不要人云亦云。这个特点让玄学成了打破旧有观念的最好武器。

玄学的萌芽期,来自学者们对政权的不满。他们认为政权和皇帝是无知的,分不清人才的好坏,开始探讨建立一套更加科学的人才鉴别标准。品评人物,就成了玄学的第一个主题。通过品评人物,发展到对人的“才华”和“天性”关系的讨论,试图用逻辑来论证才性问题,这就进入了思辨的节奏。

玄学的成熟期,是两个嬉皮士利用思辨的力量来解决宇宙的本源问题,并提出了不同于“天人合一”的另一套理论:整个宇宙不是诞生于天人合一,而是从“无”这个抽象概念诞生的。

汉代哲学认为功名利禄也是天道的一部分,而玄学的“贵无论”则认为,人们生活的目的是回归自然。

公元256年(甘露元年)魏国皇帝曹髦与群臣的几次辩论,让我们在形式上看到了玄学的影子,但内容又带着浓重的经学特征。他处的时代,恰好是经学向玄学转变的初期。

曹髦当皇帝时已经进入了魏国末期,三十多年前,魏王曹操的儿子曹丕在父亲去世后,终于抑制不住篡权的冲动,取代了汉朝。群臣的劝进,曹氏的扭捏推辞,汉献帝的配合,如同王莽取代西汉一样重复了一遍。此时,汉代经学的作用已经只剩下一个:给统治者找借口进行统治。

然而,经历了文帝曹丕和明帝曹叡之后,曹魏的政权被司马氏掌控,到最后,司马师废除了皇帝曹芳,将帝位授予了年轻的高贵乡公曹髦。

曹髦得到帝位后,却深知这个皇帝是司马氏的玩物,他不甘心当傀儡,开始了反抗。在京城之外,镇东将军毋丘俭、扬州刺史文钦也先后发动了针对司马氏的起兵,却不幸失败了。

与在外将领的武力反抗不同,在首都的皇帝曹髦根本调不动军队,只能做橱窗里的小丑摆个姿态,于是,和身边文臣的辩论就成了皇帝表达不满的舞台。

第一次辩论发生在公元256年二月,当时皇帝在太极东堂大宴群臣,随后,与侍中荀顗,尚书崔赞、袁亮、钟毓,给事中中书令虞松等人讲述礼典。曹髦之前的皇帝曹芳年号叫正始,一般认为,魏晋玄风就是从正始年间正式开始的,而玄学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品评人物。曹髦与群臣谈着谈着,自然也进入了品评人物的节奏,这次他们评论的人物是夏朝的君主少康以及汉朝皇帝刘邦。

少康是夏朝著名的君主,他之前的君主叫太康,太康时期夏朝出现了衰落,结果被东夷(位于现在山东境内)灭国了。少康则聚集了夏朝的残众,击败了东夷,完成了复国,这就是“少康中兴”。汉朝皇帝刘邦则属于开国皇帝。这次争论的题目,翻译成现代人能理解的词句,就是:开国之君和中兴之主,谁更伟大?

群臣大都支持刘邦,认为开国之君要比中兴之主更伟大。而曹髦则认为开国往往是乘着前朝的衰弱顺势而为,而中兴是将已经衰落的势头逆转过来,难度上要大得多,所以,少康优于汉高祖。群臣为了照顾皇帝的面子,最终不得不同意了他的观点。

这场辩论已经流露出了曹髦的志向,他认为自己当皇帝后,曹魏的政权实际上已经被司马氏篡夺了,而他要做一个中兴之君,将国运逆转。

第二次辩论发生在同一年的四月份,皇帝到太学和众儒家辩论。这次的辩论形式上是玄学式的,但主题却是经学的。

在曹髦时期,从经学中突然出现了一位叫作王肃的人,将东汉末年本来已经被郑玄统一的经学又强行分裂了。

实际上,从曹魏开始,经学已经衰微到了寒碜的地步。魏文帝曹丕虽然恢复了太学,又恢复了部分考试制度,但这时的太学已经和东汉鼎盛时期有了天壤之别。表面上看,太学生人数从最初的数百人恢复到了最高千把人,但这些人大都是因为天下战乱跑到太学里来避难的,至于学习则谈不上。到了皇帝曹芳时期,朝堂上的公卿百官有四百多人,能够操笔写作的不到十人,大部分人都只是为了吃饱饭。至于郎官和司徒领吏更是达到了两万多人,能够用文章来回答皇帝问题的也没有多少。

经学已经微不足道时,王肃却是个例外。魏晋时期王肃的解经曾经暂时性压倒了郑玄,人们称他的学问是“王学”。他曾经做过《尚书》、《诗》、《论语》、“三礼”、《左传》的注,并把他父亲写的《易传》做了整理和刊行。这些书都成了魏国后期的教材。

王学与郑学的区别是:郑玄综合了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谁说得对,就选择谁的经义;而王肃精通的是古文经学家贾逵和马融的理论,他主要从这两家来寻找理论上的弹药库,一旦这两家无法提供足够的支持,他就伪造一部分书籍来说明自己的观点。魏晋历史上有不少伪托古人做的伪书,其中儒家伪书多和王肃有关。

在魏晋时期,王肃对于经义的注解超过了郑玄,成为逐渐缩小的儒教群体的精神支撑。魏国大臣中仍然有儒教修养的人大都跟从了王肃,但是曹髦却是王学和郑学兼修,并且更加偏向于郑学。

那么,王肃为什么能够垄断曹魏时期的经学解释呢?这和他的身份有关。他的第一个身份是重臣王朗的儿子。在《三国演义》中,司徒王朗是被诸葛亮骂死的,但在真实的历史中,王朗却是位兼有品德和文采的重臣,并且获得了善终。仅仅这个身份还无法说明王学为什么如此受人推崇,王肃的另一个身份是司马昭的岳父,群臣们不给王肃面子,也必须给权臣面子。

当司马氏掌权后,王肃的学问开始横扫整个魏国政坛。但是到了高贵乡公曹髦上台后,皇帝反司马氏的情绪就给群臣带来了新的困扰:到底是支持王学还是郑学,成了群臣们站队的选项。

这天,曹髦视察太学时,首先和学者们讨论了一通《易经》的问题,从三代以上的圣人,到孔子和郑玄,皇帝都提出了疑问,表现了他的质疑精神。

讨论完《易经》之后,开始讲《尚书》时,才真正展现了皇帝的思想。皇帝抓住了《尚书·尧典》中的一句话,其中郑玄和王肃给出了不同的解释。《尧典》是尧舜禅让的故事,由于司马氏掌权,曹氏衰弱,所以尧舜禅让的故事被授予了格外的意义。曹髦自然站在了尧的立场上,而许多人为了讨好司马氏,恭维司马氏是舜,要通过禅让获得尧的王位。

皇帝和学者的冲突发生在“若稽古帝尧”这一句,对于“稽古”这两个字,王肃和郑玄有着不同的解释。郑玄认为:“稽古”就是“同天”的意思,是说尧和天一样伟大。王肃认为:“稽古”就是“顺考古道而行之”的意思,是说尧考察了古代的做法,决定跟着做。这就给后来的禅让做了铺垫。

皇帝赞同前一种说法,是为了给自己的地位做辩护;学者们支持后一种,则是给司马氏做铺垫。皇帝和学者中的代表人物博士庾峻你来我往辩论了起来,直到庾峻承认自己的“愚见”不能答复,才告一段落。

曹髦虽然依靠权威压住了群臣的辩论,但手无军队的他却无法在事实上战胜司马氏,后来在一次冲动中送掉了性命。

我们之所以对曹髦与群臣的辩论这么感兴趣,是因为这场辩论恰好反映了经学向玄学的过渡:两汉经学到了曹魏时期,已经失去了活力,除了给政治斗争的人群找个借口之外,已经没有了其他的功用。

即便是用到经学的地方,但在辩论上却已经玄学化了。曹髦和群臣品评少康和刘邦,就是典型的早期玄学做法。这一派叫“才性派”,以品评人物为乐,不仅品评当代人物,还在古人之间,古人与当代人之间比来比去。流传下来的最著名的品评人物的书籍《人物志》甚至专门讨论如何划分人物的才性,好对人物分门别类,俨然认为这是一门管理科学。

而在辩论《尧典》时,所用到的辩术也是玄学的。特别是皇帝曹髦,由于他的地位与司马氏冲突,更加借重于玄学的辩论技术与学者争论。

在唐代之后,人们把学问总结为“传道授业解惑”,通俗一点,就是老师给学生填鸭式教学,而在魏晋,学生们却更看重技巧。玄学最重要的技巧是辩论,双方寻找一个题目,并施展各自的手段进行辩论,其中的逻辑力量并不亚于现代。

魏晋玄学在现代也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代表着人们的自由精神被压抑了数百年后,又获得了一次释放的时机。于是,它脱离了当初的政治含义,成了一种彰显人类自由的运动。我们要追寻的,除了什么是玄学之外,还有:它是如何在政治中产生?又如何跳到了政治之外,成了一种象征?

何谓玄学?

所谓玄,最早出现于《老子》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里的“玄”,与“道”同义,就是天地之间总的规律。最著名的玄学家之一王弼在《老子指略》中将玄解释为深远。所谓玄学,就是深远、深邃的学问。

这样说还是太深奥了,用现代语言总结来说,所谓玄学,不是一个像汉代儒教一样体系化的东西,而是故意将原来的体系否定掉。玄学其实是一种质疑精神,一种方法论,对五花八门的现象提出质疑、辩论,恢复人的思考能力,这种态度就是玄学。它其实更多的是教会人如何思辨地看待世界。

当你看到有的人品格很高,但才能很低,有的人满肚子坏水却很有能力,突然想到,这和圣人教导的“人的天赋与道德是统一的”不是矛盾了吗?于是经过思考,提出了人的“才干”和“品德”是分离的。这个理论虽然小,但你思考的过程其实就是玄学。

当你思考万物的背后有什么,是不是老天爷,最后得出结论,不是老天爷,而是“无”或者“空”,有点儿类似于大爆炸理论的奇点,这样的思考也属于玄学。

当你读到孔子不喜欢郑国和卫国的音乐,说它们是“淫声”,你提出质疑:声音还有什么好坏!然后论证这个质疑,得出结论:声音没有悲哀和欢乐。这个论证过程就是玄学。

当你思考“语言到底能不能把客观世界全都表达出来”,并想出了一个巧妙的论证,这就是玄学。

玄学包含的内容五花八门,看上去各不相干,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用思辨的逻辑去分析问题,不要人云亦云。这个特点让玄学成了打破旧有观念的最好武器。

玄学为了发展思辨性,也有着一定的理论储备作为弹药库。这个弹药库包括三本书:《周易》《老子》《庄子》。这三本书称为“三玄”。其中《周易》是儒家经典,《老子》《庄子》是道家经典。玄学更偏向于道,之所以对《周易》重视,在于这本书与其他的儒教经典有所不同。

其他的儒教经典强调的是一个“礼”字,周代是一个最尊重礼的朝代。但在“礼”之外,周代也从夏商两代继承了另一个特征:占卜文化。《周易》就是一本关于占卜的书,与其他书强调“礼”不同,《周易》强调的是“变”,与其说是周代文化,不如说是更早文化的残留。

秦始皇焚书坑儒时期,将其他的儒家经典都烧了,却保留了《周易》,因为他根本不觉得这本书是儒家的,只认为它就是一本占卜书。

《周易》的变还不是特殊的变,而是千变万化。由于占卜是一种高度不确定的行为,对《周易》的解读也是五花八门,莫衷一是。这种自由度让《周易》成了历代术士的宝库,可以对它进行随心所欲的解读,即便现在,算命先生们也总宣称是利用《周易》来算卦的。

道家、玄学、阴阳学都看上了《周易》的千变万化,当需要找古书来证实自己的理论时,总是将这本最含糊的书揪出来。

虽然三本经典有了,玄学的出现,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仍然回到东汉末年,随着党锢之祸以及东汉社会的崩塌,大量的学者离开了圈养的知识圈,他们突然间意识到了社会的残酷并不符合所谓的天道规律。

董仲舒说,天人是合一的,天的运行反映了人间的状况,而人也影响着天的征兆。只要人们遵从皇帝的领导,皇帝又遵从天道,那么世界就会和谐、和平、和睦,不会有天灾人祸,也不会有朝代更迭。

但到了汉末,董仲舒的假设却严重背离了人们的感受。人们突然发现,即便他再守规矩,仍然免不了成为鱼肉,皇帝甚至连性命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又怎么去“替天行道”?到底怎么解释这种现象呢?那所谓的“天人合一”在人们最需要的时候,跑到哪里去了?

学者们发生了两个方向的转向。

第一,他们的学问从儒家的五经转向了三玄。在他们看来,汉代经学利用五经做的那些牵强的比附已经无法解决现实问题了。反而是三玄所代表的精神,更与现实合拍。三玄中,首先是《周易》,世界之所以如此乱套,是因为它太复杂了,其中的变化需要《周易》这样的复杂系统。其余四经讲的是一个确定的世界,信服度不够。对典籍研究的变化,决定了学者的思维已经逐渐跳出了汉代的天人合一和谶纬。

第二,学者们由于无法被政权吸收,游荡于江湖时,仍然不免讽刺一下朝廷和皇帝的无知。于是,与皇帝选人标准不同的另一套标准建立了起来。既然皇帝无法识别人才,那么江湖自有标准,在文人的世界里,谁是第一,谁是第二,谁的品格优秀,谁的学问更好,都自有公断。

这种与皇帝不同的品评人物的做法,就成了玄学萌芽期。

最初品评人物,还只是笼统地评价,但后来人们开始制定标准。比如,两个人比较时,人们可能说,甲的天赋高,但乙的造诣大。这其中“天赋”和“造诣”就是不同的标准。品评人物集大成者刘劭在他的《人物志》中,就把人才分成了十二种。品评诗歌的著作《诗品》则把诗人们进行分门别类,试图寻找出优劣排序。

如果说,对人物的品评还是文人对社会的一种反应和行为的话,为品评人物设立标准,就已经表明文人开始寻找理论了。

在寻找理论的过程中,人们发明了一种划分方法,即“才”和“性”的二元划分。所谓才,就是一个人能力的外在表现,所谓性,就是一个人的内在品质。这和我们现在所说的“现象”(对应于才)和“本质”(对应于性),就有点儿接近了。

当人们开始对现象和本质的关系问题进行探讨时,就已经上升为哲学问题了。这也可以看出魏晋玄学和汉代经学的区别。两汉时期的哲学匠人很像现代的小学老师,他们只告诉你,官方规定的静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不准怀疑,只准全盘接受。一个人没有怀疑的权利,只能按照传授的规矩生活。

可以说,汉代经学首先创造一种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再用它来解释一切,是由“大”(宇宙)到“小”(社会、家庭、个人)的思路。而玄学最初研究的就是“小”的,研究人的问题,然后从“小”,再研究到“更小”(微观),也就是人的才和性的问题,两者的研究对象是迥然不同的。

才性问题的研究以魏国的正始年间为盛。正始是魏国皇帝曹芳的年号,对应时间是公元240年到248年。这段时间恰好是司马氏篡权的时期,上一个皇帝曹叡死后,权力掌握在大将军曹爽和太尉司马懿手中。在接下来的斗争中,司马懿用计策铲除了曹爽的势力,基本上控制了曹魏的政权。这一段时期是政治上变动最为剧烈的时候,也是许多人政治幻灭的时候。政治上的幻灭催生了哲学上的发展。所以,这一段时间也被称为玄学哲学化形成的时间。玄学的出现,也被称为正始玄风。

关于才性问题,正始时期的人看法各个不同,但基本上有四类:一、才和性这两种东西,其实是相同的,也就是说,一个人外在表现出的才能,和他的内在品质是一样的,看不出什么区别,这叫“才性同”。二、“才性异”,外在才能和内在品质并不相同。一个人的品质可能很好,但外在之才也许并不佳,另一个人看上去很有才,但实际上资质并不行。三、“才性合”。才性虽然不一定完全相同,但整体趋势是一致的。四、“才性离”。才性之间本来没有必然的联系,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

关于“才”和“性”的这四种观点,总称为“四本”。才性问题本来是非政治性的,但在魏国,因为不同的人持不同的观点,而不同的人又属于不同的政治集团,结果才性问题就和政治派别结合了起来。

在汉代,虽然没有明确提出来,但是统治者暗含地认为“才”和“性”是一回事,有品格有道德的人才会有才华。可是,到了魏王曹操时期,由于天下的读书人已经不多,曹操也更重视实务经验,所以,主张把一个人的才和性分开,即便这个人道德上有缺陷,但如果他有才华,能够胜任官府中的具体事务,那么就应该受到重用。

曹操之后的魏国皇帝大都继承了这个思路,认为“才”和“性”不是一回事。不过他们内部也有分歧,有的认为“才”是第一位的,有的认为“性”是第一位的。

司马氏崛起后,他们对才性问题采取了更为保守的看法,为了打击忠于曹魏的人,往往借助人品问题做文章,就开始强调“才”和“性”是合的。还有一部分人处于中间骑墙的位置,谁也不想得罪,就主张才性是离的,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才性问题是玄学作为理论哲学寻找到的第一个问题。而第二个问题就是所谓的名理问题。

“才”和“性”基本上是针对人来说的,才性如果扩大到整个世界,就是所谓的“名”和“理”的问题。所谓名,指的是人类对事物的认识,以及事物具体的个体属性。所谓理,指的是事物的实质属性,或者事物的总体属性。

从才性到名理,又是一个从“小”到“大”的过程,也就是把研究对象从人扩展到了整个自然界。汉代经学是从自然到社会,而玄学则是首先考虑人,再到人的品质,最后扩大到自然,其中的人文关怀也就在这里。

在研究名理问题时,玄学的哲学性发展到了最高峰。这时候,玄学与汉代经学中的另一大区别显现了。汉代经学是比附式的,也就是首先创造一个理论,再根据这个理论构造一个固定的世界,把一切现象都比附进去。一旦打雷,不是去考虑雷是什么,而是立刻想到雷是老天爷在警告人类做错了事情,惶惶然不可终日。这是一种生搬硬套。玄学却是思辨式的,它强调一个理论之所以成为理论,要禁得起推敲,禁得起质疑,禁得起来回的辩论。如果说,汉代经学和西方的宗教很相似,只允许相信,不允许质疑,那么魏晋的玄学就和西方真正意义的哲学很类似了。

在思考名理问题的时候,产生了几个流派,第一个就是正始时期何晏和王弼的贵无派。所谓贵无派,是研究名理问题时,认为万物的实质,归根结底都是一个“无”字。这个“无”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更像佛教的概念“空”。

以后,魏晋的玄学就围绕“无”这个概念做文章,并从各个角度来辩论,希望揭示名理之间的关系,或者找到万物的“名”和“理”。

魏晋玄学除了理论上之外,还有两个很强烈的特点。一个是在形式上强调辩论。人们不分师承、不分背景和身份,在辩论时都是平等的。一场辩论有一个题目,再由双方各自摆出自己的观点,然后互相寻找对方的矛盾所在。而其余的人都是听众,并且用公论的形式来评定优劣。公论很像现在的投票制度,谁的支持者多,谁就胜利了。有时候双方并没有辩出胜负,听众们却大呼过瘾,因为他们听到了最好的辩论技巧,以及最出乎意料的论点和论据。

第二个特点是,由于玄学题目脱离了政治题目,人们更加关注自己的内心,表现在生活上,就是放诞不羁,惊世骇俗,脱离了儒家社会的教导。不管是嵇康临刑前的从容不迫,还是阮籍、刘伶的嗜酒如命,或是郭象、葛洪的神仙气质,都让人赞叹不已。

正因为这两个理论之外的特点,玄学吸引现代人,不是因为它研究的题目(才性、名理),反而是那些人物的作风、个性和生活方式,至于他们对于政治的蔑视,更让人神往了。

阴阳、五行与才性

品评人物的最主要代表人物叫刘劭,他写的一本《人物志》流传到了今天,成为我们研究魏晋早期玄学的经典文献。

刘劭出生于汉灵帝年间,受到过正统的经学教育,他死时,已经是魏国正始年间。他曾经担任过许多和文化有关的工作,比如搜集五经群书,分门别类,之后又负责首都官员的考察和评价,为此他写了《都官考课七十二条》,当作典章制度。所以,刘劭对于评价和分类学颇有研究。

而他所写的《人物志》最能代表他在品评分类上的功力,分析它的内容,也有助于理解魏晋时期是怎么品评人物的。

由于受过经学教育,刘劭的思想还有汉代的特点,一定要从大到小叙述。所谓从大到小,就是说出发点一定要回到宇宙论上去。他认为,人作为带血气的物种,可以分成三个方面:第一个方面叫“质”,也就是人类最根本的属性,所有的人都是相同的。第二个方面叫“性”,也就是人的性格,每个人是不同的。第三个方面叫“形”,也就是人的形体,是人的外在表现。

从宇宙学上来讲,人的这三个属性是从不同的源头得来的,人的“质”是来自于“元一”,也就是天地间最基本的气或者元素,是万物的根本。“元一”作为根本的气分化后,轻气上升形成了“阳”,浊气下降形成了“阴”,于是就生出阴阳,而阴阳则是生成人的“性”的源头。从阴阳继续变化,生出五行,而五行就是构成人的“形”的源头。

刘劭通过区分质、性和形,就与元一、阴阳和五行联系了起来。

阴阳对人的困扰是它决定了人的品性,比如,阳气重的人好动,明白通达,但是不善于深思熟虑;而阴气重的人正好相反,动作慢,但是善于思考。不过,与董仲舒认为“阴是坏,阳是好”不同,刘劭的阴阳并不区分好坏,只是不同特点罢了。到底是动作快好,还是善于思考好,答案或许是,都好,但又都有缺陷。决定人的好坏的,在于五行。

金木水火土五行,对人的影响是在身体上的,木对应着人的骨头,金对应于人的筋,火对应于人的气息,土对应着肌肉,水对应着血。除了生理上,五行同样影响着人的性格,木对应着人的“仁”,火对应着人的“礼”,土对应于“信”,金对应于“义”,水对应于“智”。所以,人的仁义礼智信五常是因为五行而生的。再进一步分析性格,人的“仁”外在表现叫弘毅;“礼”的外在表现叫文理,所谓文理,就是气质清朗;“信”的外在表现叫贞固,所谓贞固,就是体质端庄诚实;“义”的外在表现叫勇敢;“智”的外在表现叫通微,也就是通达精微。

这样,通过阴阳、五行,就把人的优劣决定了。而通过分析人的相貌、姿态、性格,就可以得到这个人由阴阳、五行决定的品质。这就是当时品评人物背后的理论基础。

那么,如何通过观察人物来知道他们的品格呢?刘劭给出了九种特征,这就是所谓“九征”,也就是观察人的九种指标、九种征候。这九种征候是:“平陂之质在于神,明暗之实在于精,勇怯之势在于筋,强弱之势在于骨,躁静之决在于气,惨怿之情在于色,衰正之形在于仪,态度之动在于容,缓急之状在于言。”

通过这九种征候,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优劣了。一一对应九个指标,如果人能做到平澹、中睿、外朗、筋劲、植固、声清、色怿、仪正、容直,就是最高境界,是纯粹的德行。如果无法全部达标,只有一部分合格,就是所谓偏杂型人才。

根据一个人能达到多少指标,又可以把人分成五类。

第一类是所有标准都达到的,这样的人有个名字,叫作中庸,也叫作圣人。

第二类是这些标准都几乎达到了,但又差这么一点儿,这种人叫作德行,或者大雅。

第三类是至少有一类标准达到了,其他的没达到,但也没有违反,这种人叫作偏才,也叫小雅。

第四类是都没有达到,但有一征似乎还算可以,这种人叫依似,也叫乱德。

第五类是有的达到了,但有的又彻底违反了,这种人叫无恒,也叫间杂。

但作者对于偏才也并没有歧视,他总结了十二种偏才,分别是:清节家、法家、术家、国体、器能、臧否、伎俩、智意、文章、儒学、口辨、雄杰。这些偏才虽然不能成为圣人,但都有作为人臣的潜质,所以,要有圣人来学会利用他们。

通过这种框架,刘劭就完成了自己的伯乐术。之后的人们虽然在理论上大同小异,但是有一点是共通的,他们相信人才是可以看出来的。所以,魏晋时期也就成了一个品评人物的高峰时期。

所谓高峰,是指从政府到私人都以发现人才、品评人才为乐趣。政府制定了如同相马一样的人才选拔术,叫“九品中正法”。

所谓九品中正法,是一种人才选拔机制。汉代时依靠察举选择人才,各郡的太守每年要负责向中央举报人才,由中央检查合格后,予以任用。但后来,察举失实了,官员们举报的人才都是自己亲朋好友的儿子,甚至酒囊饭袋也送上来不少。到了魏国,推出九品中正制,制定了一些选拔人才的标准,防止官员们随便乱报。

这个标准把人分成了九个等级,最高等级的是圣人,由于人们认为世上很少有圣人,所以这个等级等于是空缺的,而次高等级的人才就已经是最了不起的。至于如何评价人的等级,很可能采取的是与刘劭《人物志》类似的方法。

但是,九品中正制实行了没多久就失败了,原因在于,人才实在太难量化了,也许这个人在甲看来是上中等,也就是第二等,而在另一个人看来,只不过是下中等,倒数第二等,所以最终选拔的人才仍然都是亲朋好友的后代。

虽然朝廷选拔人才失败了,但在私人和民间,品评人物的做法仍然非常普遍,他们不需要进行量化,只是给一个评价就足够了。

在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编撰的《世说新语》中,有许多篇幅都和品评人物有关。比如,《世说新语》中有专门的两卷,叫作《赏誉》和《品藻》,通篇都是对从东汉末到南朝的人物的评价,前者偏重于评价个人,后者偏重于对比。如它谈到,在汉末名士中有两个人叫陈蕃(党锢“三君”的最后一位)和李膺(党锢“八俊”的第一位),当时人们认为他们水平相当,无法定夺孰优孰劣,这时一个叫蔡伯喈的人评价说:陈蕃强在他敢于犯上,而李膺强在他严于对下,比起对下来,犯上还是更难一点。就因为他的一句话,陈蕃就排在了李膺之前

再如,人们对诸葛瑾、诸葛亮兄弟和他们的从弟诸葛诞的评价,这三个人分别在吴、蜀、魏三国担任大臣,认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

《世说新语》的其他篇章,也都是对于人物的品评。比如,竹林七贤之中,山涛评价嵇康,“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将嵇康身材修长伟岸,风度翩翩又桀骜不驯的神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而王戎则评价山涛是“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正好点出了竹林七贤的特色,他们有着深厚的才华,却又不事雕琢,傲物独立。

魏晋时期对人评价的名句妙语辈出,其背后的评价逻辑,正是玄学的一大特色。

另外,对人物的品评还有一个好处,虽然官方的人才选拔评价极其失败,但是私人的评价却总是能够闪光。一个人如果能够在一场聚会、一次活动中脱颖而出获得赞誉,他就有了走向仕途的资本,被名士引荐,甚至成为名士的女婿。正是通过这样的非正式评价体系,魏晋维持统治阶层稳定性的同时,又可以吸纳一定的新鲜血液,保证人才不会匮乏。

嬉皮士的贵无论

品评人物只能算玄学的一个偏门的小分支。人们也许不会料到,魏晋玄学的正门,却是由两个嬉皮士踹开的。

这两个嬉皮士是中国式纨绔子弟的典型,他们生活腐化、沉湎情色、吸毒,与正人君子的形象毫不沾边。

与古代印度和阿拉伯世界拥有大麻不同,中国历史上一直缺乏代表性植物毒品。但中国古人却发明了一种矿物性的替代品——五石散。五石散是用矿物(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配制的一种药剂,据说可以长生不老,但实际上吃了却浑身燥热,出大汗,长期服用可能要人命。魏晋时期人们寿命短,除了战乱之外,富人文士们的早夭可能与这种药有关。

服用五石散的风气,就是由一位叫何晏的人倡导的,他就是本节的主角之一。在魏晋时期可能是服用五石散致死的名单中,我们可以找到本节的另一位主角:王弼。王弼二十四岁就死了,人们有理由怀疑他是死于药物中毒。在这短短的二十四年间,他创立了玄学的第一个代表性理论:贵无论。

魏晋时期的人们不热衷于背诵经文,而是更看重思辨和灵性,汉代的儒生的形象是白发鸡皮的老头子,因为他们要先花大半辈子背书,才能出人头地,但魏晋时期许多年轻人却凭着论辩的智慧,在十几岁、二十岁就已经成了名士。

王弼,字辅嗣,出生于曹魏建国之后的公元226年,死于公元249年。他出生于世家,当时著名的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是他的继祖父(本来是族中祖父辈)。

三国时期,各个地方的学术界是不同的,玄学主要在魏国发生,在吴国和蜀国两个国家内部,也没有遵从汉代经学的教导,同样发生了偏离。

在东吴,由于社会秩序更加安定,东吴的君主更加倚重于江东的世家大族,虽然表面上没有提,君主实际上采取了无为而治的道家思想,回归了黄老之术的传统。

而在蜀汉,诸葛亮代表的官僚集团采取法家的思想进行统治,同样抛弃了儒术。

曹魏的统治者虽然仍尊崇儒教的地位,但由于曹氏并非出自东汉时期的世家大族,而是出自较小的庶族家庭,他们也更多地借鉴了刑名和法家传统,将碎片化的社会强行捏合在一起。但随着社会的玄化,不管是刑名还是法家都无法抵抗玄学的力量。

除了笼统地说几个国家的统治思想之外,有一个地区却值得专门提出,那就是荆州。荆州位于现在的湖北省西部,从地理位置上说是中国的中心部位,东汉末年属于军阀刘表,随后被魏蜀吴三国瓜分,魏国占去了北部,蜀国、吴国瓜分南部,后来,吴国赶走了蜀国,杀掉了蜀国守将关羽,获得了整个荆州南部。可以说,荆州是一片四分五裂的土地。

但在刘表统治时期,由于其余地方都处于战乱之中,荆州反而成了一片安静之地,聚集了一批著名的文人。刘表本人就曾经跟一位叫王畅的人学习过,而王畅就是著名的“八俊”之一。王畅有两个孙子,分别是王粲和王凯,其中王粲就是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刘表以貌取人,嫌王粲太丑了,把女儿嫁给了他的兄弟王凯,生下了王业。王粲曾经获得了大文学家蔡邕送给的上万卷图书,这些书最后都给了王业,王业的儿子就是王弼。所以,王弼从小就受到荆州学派的耳濡目染,又有一定的读书量作积淀,有助于他在小小的年纪就创立了自己的学说。

贵无嬉皮士的另一位代表何晏则是大将军何进的孙子,也是曹操的养子。曹操接纳了他的母亲。他后来又当了曹操的女婿。到了司马氏掌权时期,何晏由于参与政治,和曹爽一起反对司马懿,被司马氏杀死了。

这样一位官宦子弟,加上一位毛头小子,他们到底发明了什么理论呢?

在金庸的小说中,面对一个围棋的残局,所有的高手都束手无策,但一位不通围棋的人却可以无意中找到解法。这是因为当局面过于复杂的时候,也许最简单的人能够找到出路,而考虑过多,只会陷入更加混乱的境地。

汉代的经学就是一片关系错综复杂的沼泽地,谁陷入其中,就再也无力挣扎出来。如果要开创新的哲学,就不能陷入这片沼泽,而是必须从另外的地方找一条干路通过。

何晏和王弼没有太多的经学包袱,他们抛弃了儒家的大部分经典著作,只选择了三本小书:道家的《老子》和儒家的《易经》《论语》。他们认为,除了《易经》之外的其他五经都只是对社会的烦琐描绘,距离根本性的问题相差很远。而真正能够描绘根本问题的,是《老子》和《易经》。

至于《论语》,在汉代《论语》并不受重视。《论语》要一直到宋代确立“四书”时,才被提高到了经典的地位。在汉代,它只是被认为是一本谶纬书,里面都是孔子的预言,在未来会一一应验。

到了何晏手中,才将其当作一本哲理语录,恢复了它的真实身份。

首先创造“贵无论”的是何晏。何晏在读书时,发现了一个问题:按照《老子》和《易经》的说法,万事万物的缘起都是“道”,也就是说,“道”是万物之母。万物都是有形的,每一个物体的形状都是不同的,作为万物共同母亲的“道”又该是什么形状的呢?

这个问题很有现代哲学的气味,比如,鸡和鸭都是鸟类,所以“鸟”这个概念应该既包括了鸡,也包括了鸭,我们可以总结为“鸟是带翅膀的活物”。而鸟和兽都是动物,动物这个概念应该既包括鸡、鸭,也包括其他兽类,我们就不能说动物有翅膀,只能把动物定义成“活物”了。概念越往高级走,就越泛化。按照何晏的想法,所有的动物、植物、石头、水等,都属于一个最高的概念,就是“道”。“道”也必须是最泛化的一个概念,它具有的性质是最普遍的。

可是,什么是最普遍的呢?所有可以说出来的性质都不是最普遍的,都必然能举出反例来。比如,如果我们说“道”是有体积的,那“道”就不包括思想这种东西,就称不上是最高概念。如果我们说“道”是没有体积的,那么就无法包括“实物”这种概念。不管怎么说,总会遗漏掉一些东西。

何晏得出结论:“道”要想包括万物,就必须抽象成“无”。万物有形,他们是“有”,“道”必然是无形的,只有“无”才能无所不包。而“有”是从“无”中“生”出来的。

何晏的作品流传下来一本《论语集解》,此外还有他的三段话,这三段话表明了他关于“无”的理论。

第一段是他《道论》里的话,大意是:有之为有,要靠无才诞生,而事物也是靠无而成就。事物的本源是说不出来,无法命名,看不见形状,听不见声音的,只有这样才是完整的道。

后两段是他《无名论》里的话,大意是讲“无”和“有”的辩证关系:“道”是无所有的,无名的,只有这样,才能成为众有之有,众名之名。而真正的圣人,是那些不在乎自己名声(无名)的人,但只有这样,反而能够得到人们的交口赞誉,成就有名。

《论语集解》中也已经带有“贵无”的思想,但没有明确提出。让何晏获得声誉的,主要就是这三段话。

虽然何晏先提出了“贵无”的观点,但是,不管在当时还是在现在,人们往往把王弼的才华和作用放在何晏之上。那么,王弼又做了哪些突破呢?

王弼与何晏的不同在于:何晏是从一个问题出发,创造了一个概念。而王弼是从一个系统出发,创造了整个体系,使得玄学成了如同佛学那样自洽的理论,人们可以不离开这个体系,就创造出千变万化来。

王弼的体系基础是:将纷纭复杂的世界回归原点。

由于汉代经学体系过于复杂,过于坠入具体现象之中,妄图对每一个现象给出解释。比如,发现了白野鸡,意味着什么;出现了流星,意味着什么。这个世界上有数不完的变化,不可能每一个变化都给一个说法。

如果把如此众多的问题回归原点,王弼给的答案是:从多回到一,从一回到无。也就是寻找事物的本源。

再比如,汉代的经学家为皇帝寻找合法性依据,说皇帝之所以合法,是因为他是老天爷派下来的代表,老天爷掌管了人世的运转,每一个人以及整个社会都要符合老天爷的意志。但战乱之后,老天爷没有干预人间的屠戮,结果这个世界观崩溃了。王弼又是怎么解决政权的合法性问题呢?

王弼认为,皇帝和政府的合法性不是所谓的“天人合一”,而是他们能否治理好国家。而要治理好国家,就必须“崇本”,也就是抓住问题的根本。什么是世界上最根本的呢?王弼认为,就是“无”,以及从“无”发出的各种变化规律。对于政权来说,主要就是要“无为而治”。

为什么“无”是根本?因为世界上的东西都是从根本而变化来的。万物可以归结为金木水火土这五种物质,而金木水火土也是从根本变化来的。可是,金木水火土是完全没有共同特征的五种物质,要有一种根本性的概念能够生出这五种截然不同的物质,同时包容五种物质,只有“无”是符合条件的。无生有,有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而之所以要从《老子》和《易经》两本书出发寻找根本,也是有它的逻辑性的。首先,《老子》是描写“无”的书,告诉人们什么是世界的根本问题,只有把握了“无”,才掌握了“道”,有了“道”,才能统治好国家。国家统一后,最重要的政策是无为,不要破坏自发秩序的稳定。

但是,《老子》只是阐述了基本问题,却没有提供方法。方法问题就由《易经》来提供。《易经》在玄学中的作用,是告诉人们,当“无”生出万物之后,万物是怎么变化的。当无变成有,进而变成丰富多彩的物质世界和社会时,其中的变化规律就由《易经》来概括。

比如,当国家统一时,要使用无为,但在国家没统一之前的混乱时期,就需要使用《易经》的理论,强调军事上的有为。一旦完成了统一,又要根据《易经》的变化,适时地转移到无为的轨道上。

对于人来说,最重要的无为是与自然合一,因为自然就是从“无”变化出来的。这导致了魏晋时期人们对于自然的喜爱,不管是真隐士假隐士,都以自然田园为憧憬。

王弼认为,在玄学的体系中,《老子》是一本归纳性的著作,把万事万物归纳成一个“无”的概念,而《易经》则是一本演绎性的著作,告诉人们,从“无”怎么生出万事万物。

所以,总结而言,王弼的思想是:

第一,万事万物可以由众归结为寡,由动归结为静,最后归结为道。这是研究事物的根本,抓到这个根本,就可以更清楚地了解事物的变化。

第二,道这个根本,继续追究,又可以追究为“无”。万物的开端是没有名字没有形状的,并且无所不在,一旦得了形状和名字,就已经无法做到无所不在,也就不是根本了。

第三,天地自然,都是无的创造,所以,我们的生活最终必须与自然合一。与自然合一的做法,就是对社会和人有利的。

就这样,一个年轻人,一个轻浮子,发现了通往新哲学圣殿的道路。与汉代经学做一个对比,就会发现玄学是多么的思辨。经学创造了一个体系,却不允许人们怀疑,到了玄学时,人们却突然发现,经学体系中原来有这么多漏洞,每一个概念如果细细追究,都经不起推敲。玄学就是要对这些概念进行一一考究,重新确定根本性的问题,重新解释世界。

在这一番重构中,汉代的“天人合一”就变成了玄学的“一切都是无”。

但不幸的是,由于开创玄学的人太年轻太轻浮,当他们找到了道路之后,却无法将思辨精神贯彻到底。玄学比起汉儒来是进步多了,但是与佛教和基督教、伊斯兰教比起来,它又过于浅薄了。它过于倚重于“无”这个概念,却缺乏更深厚的内涵,而很快地转向玄谈和辩论这个方向上。

玄学本应该沿着事物的“名”与“理”、本质与现象更深入挖掘下去,如果这样的话,将成为一门更加深入的哲学。但是当发掘到了“无”这个概念后,就没有人继续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了。以后有的人赞成“无”,有的人反对“无”,说世界不是“无”而是“有”,还有的人说既不是“无”也不是“有”,而是“独化”等,这些名词又由于政治的变化而变化,最终,已经无力去探究事物的本质问题了。

在文学里,最简单的作品是玄幻作品,作者不用对社会现实有任何的了解,在脑子里转一转,就可以天马行空地做任何想象。玄学的发展如同是玄幻作品,人们不再需要钻研学问,只需要坐在椅子上喝着茶,就可以云里雾里地构造什么是无,无如何生有了。

它的简单性让它很快风行天下,但它缺乏深度,又让它在一阵风掠过之后,形不成更实用的成果。

但毕竟,它将“名教(功名利禄)”与“自然(终极规律)”统一起来。魏晋时期的人们已经隐隐约约认识到,除了汉儒们说的那种和人世间存在感应的“天”之外,更存在一个独立于人间的“自然”。“自然”与汉代“天”的区别在于,自然是独立运行的。

当然,由于人们认识不彻底,魏晋时期的人们也有多种看法,王弼和何晏等人认为“自然”虽然独立运行,但人世仍然可以寻找到它的规律,并与之契合,只是人世不能再影响“自然”,不存在所谓的感应一说了。而他们之后的嵇康等人更加彻底,认为自然就是和人世彻底脱离的,人们应该越名教而任自然。

另外,何晏和王弼的哲学还是享乐主义,甚至带着点乐观主义的。他们相信规律的可行性,也相信可以既有功名利禄,也有自然享受。这和他们的生活方式分不开。

但是,公元249年(正始十年),作为曹家女婿的何晏因为参与曹爽与司马懿的对抗活动,被司马懿杀死。王弼也在这一年得病死去(可能与服用五石散有关)。两位代表人物的死去,加之改朝换代带来的政治环境恶化,也让魏晋的玄学之风骤然转向,变成了放诞俗世的幽愤主义和悲观主义。

免责声明

本站部分内容来自于网络或者相关专家观点,本站发表仅供历史爱好者学习参考,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本文地址:/bjwh/gdwh/9672.html

  • 手机访问

站点声明:

历史学习笔记,本站内容整理自网络,原作无法考证,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仅供学习参考。

Copyright © http://www.historyhots.com All Rights Reserved. 备案号:粤ICP备20055648号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