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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密码——复古主义和实用主义(公元960—公元1127年)

历史大观园 古代文化 2020-06-19 11:25:55 0

王安石时代对科举的改造,为明清时代的僵化打下了第一块基石。唐代的自由式科举被更加严格和充满了限制的课本式科举取代了。

北宋时期,在政治哲学上最大的两派是复古主义和实用主义。实用主义者崇尚对社会治理有用的实学,强调经济的作用,却由于过于相信政府的力量,采取了计划经济的方式而宣告失败。复古主义虽然反对实用主义的计划经济,却对经济一窍不通,总是想回归古代的道德统治和礼法制度。

在两派的夹缝里,温和的折中派包括范仲淹、苏轼等人。前者更加温和的改革以失败告终;后者受到了双方的排挤,无法施展政治抱负。

实用主义终结后,宋代逐渐陷入了道学的陷阱。道学对唐代的反思,也认定唐代的问题在于自由太多了,应该更加控制人们的思想。

宋代也是出版业大发展的时代,皇帝从对出版自由不知所措,到逐渐学会控制,将出版革命列入了政府的监管之下,为其所用。出版业自由的丧失,让中国失去了发展现代哲学和科学的可能性。

公元1071年(宋神宗熙宁四年),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安石决定对科举制度和教育制度进行一次重大改组。

这次改组发生在熙宁变法之后的第三个年头。两年前,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开始变法,当年推出了均输法、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和常平仓,第二年又推出了保甲法。然而,新法的实施却遇到了重大的干扰,当时的大臣们有一多半都在激烈地反对。在王安石党羽和反对派的争论中,双方互相攻击,反对派把支持派贬为“新党”,而支持派则把反对派称为“旧党”。大量的政治资源都浪费在争吵上,让王安石感觉到,除了变法本身,思想的控制才是更重要的,如果没有一批齐心协力的大臣,改革措施很难推进。而要选拔和自己想法一致的人才,必须从选拔机制上做文章。

在王安石之前的北宋时期,科举制度是直接继承自唐朝,主要考试科目分为进士科和经学科两类。进士科主要考诗赋,测试人们的语文能力;而经学科则主要考人们对五经的背诵能力。但在王安石看来,随着制度惰性的加强,这两种考试都变了味,无法找到合格的人才。进士科选出来的人只会一些浮艳的词句来获得世俗的欢心;而经学科则只会背诵经文,却并不理解其中的义理。

要想选拔真正的人才,必须做两方面的改革:第一是政府的科举制度,第二是学校的教育制度。

虽然王安石被称作“新党”党魁,也就是所谓的改革派,但在改革科举制度时,他和清末的康有为采取了同样的路数:回到儒教去找依据,恢复古代的人才选拔标准,也就是儒家标准。

首先是科举制度改革,王安石废除了其他的科目(包括明经),再对进士科进行了改造,废除了对于诗词歌赋的考试,而改为对五经、《论语》、《孟子》的考试。每一次考试,都要先通五经之中的一部,然后再考《论语》《孟子》,再测试经学的大义十道题,最后写一篇时论和三道时务策,以及五道礼部题目。

这项改革首先在京东(开封以东的河南、江苏、山东、安徽一带)、陕西、河东(黄河以东的山西地区)、河北、京西(开封以西的河南、湖北地区)五路实施,包括了宋代最核心的领土。

需要注意的是,虽然王安石名曰“复古”,却并没有真的返回到汉代的经学传统。汉代经学侧重于背诵经文,对于大意则不大讲究,培养出来的都是书呆子,而王安石想培养的,却是只掌握经义精神,不要求背诵课文的人。这是对汉代经学的颠覆,而不是复古。实际上,宋代已经无法回到汉代精神,所有叫嚷着恢复汉儒的人,都强调不要背诵章句,而是理解儒家的精神。

但是,所谓的儒家精神是什么,每一个党派都有不同的理解。王安石为了垄断对于经义的阐述权,又做出了第二项改革:学校的改革。教书育人是政府交给教师们的光荣职责,绝不允许传授挖政府墙脚的内容。

他一方面大力清除太学里的反对派,把老师都换成自己人;另一方面,则开始编撰新的教材,这些教材的内容可以和改革相配合,起到洗脑的作用。

他选择的三本书是《诗经》《尚书》和《周礼》,对这三本书做了新的注释。其中《周礼》是周代政治制度的汇编,王安石用来比附他的改革措施,而《诗经》和《尚书》也同样被用来为改革造势,强调变法精神。

通过对科举制度和教育制度的改革,王安石就控制了人才流动权。事实证明,这是一次极其成功的改革措施,后来他虽然下台了,但由官僚系统提升上来的,已经变成了新法的支持者,他们不遗余力地打击旧党,使得北宋后期的政治被新党所主导。

但这次的改革也带着极大的危险性,先不说它引起了剧烈的党争,从思想改造上,它的影响力早已经穿越了朝代的限制。科举改革凸显了对儒教的推崇,唐代所建立的自由主义选拔方式告一段落,以后的人们再也不可能因为文采而当官,只能依靠研究儒教经典,才能被政权接纳。持有异端思想的人们都被排斥在了官僚系统之外。

更为严重的是,王安石推崇的是不死记硬背,以活学活用为主,但是他又设定了自己编的基本教科书,从这些教科书中出题,经过一段时间,学生们势必只会这几本教科书的内容了。到了后来,王安石编纂的教科书被废除,反对他、贬低他的人们另外制定了一批教科书使用,这就是朱熹等人推崇和注疏的四书五经。中国历史进入了八股文时期。

明清时期的僵化,实际上是从王安石开始的。王安石为了赢得改革,为新一轮的守旧打下了基础。

在北宋时期,整个社会在两种思潮之间跌宕:实用主义和复古主义。

所谓复古主义,是以欧阳修、司马光、程颐、程颢等人为代表的“道学”。他们既反对激进的社会改革,也反对儒道释合流的自由主义,他们的目标是恢复古代的大同世界和君臣大义,重新做到政教合一。

所谓实用主义,并不等同于现代意义上的实用主义,而是指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改革派。他们虽然表面上也尊崇复古,但骨子里却是想用更加现代的手段进行改革。比如,王安石的改革措施基本上都是财政式的,经过了严格的计算,以恢复国家财政和军队强盛为直接目的。改革措施中也看不到任何形而上的东西,而是非常有针对性:军队不行,就用保甲法改革加强军队建设;财政不行,就建立一系列的政府插手经济的制度来获得财政收入。

如果和现代社会做一个对比,可以认为:复古主义更接近于法西斯主义,也就是右派的集权主义,他们试图回到过去的光荣,用古典书籍对人们重新洗脑。而实用主义更接近社会主义,也就是左派的集权主义,他们摒弃了任何形而上,只相信经济救国,而恢复经济的手段,就是政府起到主导作用,引导人们共同致富的同时多交税。

可惜的是,不管是复古主义还是实用主义,都是集权式的,过于相信政权的力量,也都不惜以斗争的手段来对付反对派。

北宋后期,当改革势在必行时,最先得势的是实用主义。王安石上台后,推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并强力打压复古主义一派。但是,王安石的社会主义式改革却以失败而告终,留给复古主义足够的把柄。到了南宋时期,复古主义已经占据了社会思潮的主流,于是社会风气越来越保守,最终导致了整个社会的全面内敛化。到了明清,这种保守主义的潮流反映在政治上,则变得越来越僵化,官僚阶层丧失了唐宋时期的活力,成为皇帝的附庸,也导致了中国再也走不出大一统集权模式。

北宋作为中国最后一个开放的朝代,既享受了开放的辉煌,又孕育了封闭的种子。

温和的改革,未了的结局

公元1044年(宋仁宗庆历四年),北宋和西夏、辽国的边关有了新警报,参知政事(副宰相)范仲淹和枢密副使富弼一同申请回到边关去加强军事。皇帝立刻任命范仲淹担任河东、陕西宣抚使,并赐他黄金百两,负责西北边境;富弼担任河北宣抚使,负责北方边境。

谁也没有想到,这次两位大臣从中央到地方任职,竟然成了北宋社会思潮的转折点,也是北宋温和改革失败的标志。

在前一年,以范仲淹为首的大臣进行了一次意义深远的改革运动,但在一年之后,改革就告失败,两人也离开了中央。这次改革本来是联合改革派(实用主义)与保守派(复古主义)的最后契机,它的失败也标志着两派的分道扬镳,再也不可调和了。

在北宋的大臣中,范仲淹是一个异类。

北宋是一个外患严重的王朝,皇帝对于文臣又采取了极其宽大的政策,不会随便加以迫害,所以,大臣们大都表现出很强的气节。他们以天下为己任,不屈服于政治压力,愿意为理想献身,这在其他的朝代都很少见。

但是,北宋的文臣又有一个非常致命的缺陷:结党。在处理内政问题时,势必要大臣们提出针对性的方案,由于人们接受教育的不同,方案自然也不同。

在政治问题上,最大的两派分别是改革派(实用主义)和保守派(保守主义)。这两派的源头都可以追溯到唐代。

改革派来自于唐代的实务派。唐代由于不重视儒教经学,当皇帝遇到了政治上的实际问题,往往不会考虑“以德服人”等陈词滥调,而是采取直接的措施来处理。如何处理军队的给养和训练?如何处理铜钱不足和铜钱造假?如何处理税收的不足?如何赈灾?这些问题都不是儒教经学可以解决的问题,需要较强的行政技术手段来对待。在处理实际问题时,几乎每一个唐代的大臣都是实务派,也将这种传统传给了宋代的君臣。

而保守派则来自于唐代安史之乱后产生的古文运动。实务派并没有将政权问题解决好,比如,唐玄宗试图解决军队的后勤问题,引入了节度使制度,这是一种比较务实的做法,却并没有把后果完全计算到,反而引起了安史之乱。这时,一群学者在反思问题时,认为这是因为政府和社会丢掉了信仰,才引起了巨大的变乱。他们发起的古文运动表面上只是一场文化革命,但实际上也是一种政治保守运动,希望通过返回汉代和三代的儒教传统,来恢复中国的强盛。这一支的代表人物是韩愈和柳宗元,而到了宋代,则被欧阳修等人继承了下来。

于是,宋代就成了改革派和保守派两派争议的战场。

在战场上,改革派在实务上取得了优势,而保守派却在文化上取得了优势。宋代最著名的史学著作《资治通鉴》,以及描写唐代和五代的《新唐书》《新五代史》,都是在保守主义传统下形成的。改革派擅长于实际的政治操作,而保守派却取得了道义上的优势。

在两派斗争之时,有一个人却超乎于党派之上,他就是范仲淹。

范仲淹从小是孤儿,上学的经历特别曲折。他的学识是以儒教传统为底子的,学的是六经,特别是对易学很擅长。这让他成了保守派可以接纳的对象。

范仲淹更让人们佩服的是,他有着完美的道德标准,进入官场后,不肯随波逐流、趋炎附势,在面对皇帝时也屡次秉笔直言,得罪了皇帝和权贵而数次被贬官,又数次崛起。

他之所以能数次崛起,和他的能力分不开。从能力上,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改革派,得到了所有务实派的认同。他曾经在对西夏的战场上立过战功,也曾经在担任地方官时,赈济百姓、兴修水利,都取得过良好的效果,受人爱戴。

范仲淹是一个能够团结两派的人,如果要控制北宋时期的党争,必须有这样一个团结派的人出头,才能形成联合的局面。

公元1043年(庆历三年),宋朝刚刚经历过西夏危机。从公元1038年(宋仁宗宝元元年)开始,西夏人的领袖李元昊称帝,与宋朝发生了严重的军事冲突。在冲突中,李元昊几乎一年一次大捷,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共屠戮了几万人。最后,正是在前线担任守备的范仲淹、韩琦、文彦博等人建立起了一条较为牢固的防线,才将西夏人的扩张控制住。直到公元1044年(庆历四年),两方才达成协议,由宋朝每年送给西夏岁赐银7.2万两、绢15.3万匹、茶3万斤。

就在宋朝与西夏发生战争的同时,原本与宋朝维持和平的辽国也趁火打劫,要求增加岁币。宋仁宗再次屈服,派富弼与辽国签订了新的合约,将送给辽国的岁贡每年增加银十万两,绢十万匹。

与西夏和辽的扩张相比,更让人头疼的是北宋政府自己的问题。政府内部已经是冗官充斥,军队规模庞大但是实力羸弱,财政吃紧。战争的爆发更是直接让朝廷不得不大幅度提高税收,影响了民间经济。

西夏和辽的逼迫、内部的重重问题,终于让皇帝要发愤图强进行改革。改革派和保守派也都能接受的范仲淹成了改革的设计师。这次改革,就成了关乎宋朝命运的大事。

范仲淹的改革基本上是务实的。在中国历史上,历次改革分成两类:第一类是以增加政府财政、提倡政府加强经济管控为目的的改革;而第二类则属于放松政府控制、搞活民间为目的的改革。

第一类改革往往是左派采取的方法,而右派却坚决抵制。第二类改革往往能得到右派的赞同,但是,实施起来会同时触动两派的利益,所受到的阻力会更大。

范仲淹的改革属于后者,他提出的改革建议主要包括了十条内容: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推恩信、重命令、减徭役。

而这十条内容针对的是当时的四种现象:一是养兵贵,二是冗官,三是行政效率低下,四是百姓税重。

改革的整体思路是:在现有制度框架之下,进行一次理顺式的调整,将原来制度中已经乱套的地方重新调整好。这是一次现实主义和保守主义的改革,与后来王安石的激进式改革形成了对比。它的核心不是加强政府权力和干预民间经济运行,而是针对政府本身的改革,从自我的身上割肉,减少对社会的干预。

如果此次改革成功,就不需要后来的王安石改革,也就不会有改革派和保守派的分裂。而作为双方都可以接受的人,范仲淹的改革应该会得到双方的支持。从这个角度看,是有成功的可能性的。

但庆历新政到底命运又如何呢?

在改革之初,人们对于改革的热情是很高的。然而,当政策下达之后,真正需要的是依据政策去执行,这时,人们就不干了。

由于新政需要淘汰不合格的官员,取消官员子弟的当官权利,严格考绩制度。这件事情一提出来,人们开始纷纷推脱逃避,不支持他了。

范仲淹为了对付这种推脱,决定理顺官僚制度,解决政出多门的问题。他要求作为辅政大臣,监管兵事和财政,而将其他的权力也交给中书和枢密院这两府,与辅政大臣形成权力上的协调,共同推进改革。

这次,由于牵扯到了真正的利益分配,皇帝也不敢支持他,只交给了他刑法权。范仲淹仍然不想放弃,他派出了按察使四处出巡,督促官员执行改革,同时打击那些不为民办事的官员。他的改革终于触发了整个官僚阶层的反抗。庆历新政失败了。

范仲淹是最后一个改革派和保守派都能够接受的人物,当他的改革失败后,就意味着再也没有人能够联合两派来推动一个事情了。任何一个想做事的人,必须要么投靠这一派,要么投靠那一派,否则就会同时受到两派的牵制。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意识形态斗争了。

王安石向左,司马光向右

在北宋意识形态分裂史上,有两个人物没有被后来的理学家尊崇为道统,但对理学产生的影响却比其他人都大得多。南宋的朱熹等人喜欢给北宋的程颐、程颢兄弟脸上贴金,可即便没有二程,理学家仍然可能发掘出其他人来填补二程的地位。但是如果没有王安石、司马光的争斗,就不会有理学产生的环境。

王和司马两人的争斗看上去是因为改革问题,但背后却有着深刻的思想根源。从北宋创建以来,随着文官的地位提高和稳固,文官之中就产生了一种复古主义的传统。唐朝末年和五代时期的混乱让北宋初年的文人开始反思:为什么会产生战乱?他们得到结论是:唐代的自由太多了。

所谓自由太多,一是在意识形态上三教并立,人们的思想是分散的,缺乏合力。二是因为臣下对皇帝的不尊重,北宋太宗就曾经嘲笑过唐德宗。唐德宗时期由于藩镇割据,藩镇不听皇帝的话,皇帝也没有能力去教训藩镇,因为他没有钱,甚至只能朝着藩镇求爷爷告奶奶,请他们出钱。

文人们总结这两点经验,认为要统一人们的思想,又要人们听从皇帝的话,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重归儒教,提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居其位,不要乱了纲常规矩。

北宋初年和中叶,人们撰写历史时都特别注意遵循儒教的这套规律,弘扬那些听话的人,批评那些不听话的人。从欧阳修撰写《新唐书》《新五代史》开始,就把这套原则贯彻到了字里行间。司马光撰写《资治通鉴》时,更是将这种精神发挥到了极致。在这种精神之中产生了北宋的保守主义。

北宋保守主义和现代保守主义是有区别的。现代保守主义包罗万象,从政治到经济无所不包,基本上以主张小政府为主,也就是政府少管事情。而北宋保守主义只是提倡人们要遵从于儒教礼法,而在治理上并不推崇小政府。

保守主义最初也只是一个理念,比如,欧阳修本人虽然提倡儒教礼法,但是在谈到具体的政策时却是实用主义者。北宋前期的大臣都有这样的特点,他们对于政治结构、经济、军事都有涉猎,基本上是通才。比如欧阳修是一代文宗,但是他一生中担任的官职却非常丰富,曾经担任过首都最高行政长官知开封府,也担任过掌管军队的枢密副使,还担任过最高行政官员参知政事。史书称他为军政、民政、财政的通才。

保守主义在这时是没有完全和实用主义分离的。即便到了范仲淹改革失败后,保守主义和实用主义看上去已经无法共存,但在表现上仍然是联合的。

而剥掉了保守主义和实用主义之间温情面纱的,就是王安石和司马光的争执。

与欧阳修等人不同,司马光基本上是一个清流官员,他编纂了大部头的《资治通鉴》,却对于实务性工作并不够了解。他在修史的过程中,对于任何企图改变先人做法的事情都充满了警惕,任何对于儒教礼法的不尊重,都会引起他极大的愤怒。王安石则正好相反,雄心勃勃的他一心做实务性改革,对于意识形态并不在意,他之所以要改革科举制度,掌控意识形态,与其说是理想,不如说是推进改革的手段。

两个人一个采取完全实用主义的态度,另一个采取完全保守主义的作风,就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公元1069年(宋神宗熙宁二年),宋神宗支持王安石开始了有名的熙宁变法。皇帝想要变法,并非匆忙推出的,他曾经广泛征求了各位大臣的意见,请他们讨论,看谁能够解决当时最大的问题——财政问题。在大臣们的反馈中,主要的意见分成了两类,各以司马光和王安石为代表。

司马光虽然认为问题很大,却提不出具体的措施,希望从长计议。王安石则认为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并提出了具体的改革措施,希望通过这些措施,增加政府收入的同时,搞活民间经济。

如果仅仅从两人对于改革的态度来看,显然王安石的态度更值得推崇。司马光的做法,只不过是在等死。既然宋代的财政问题已经非常严重,就必须尽快进行改革,拖延不是办法。王安石对待改革的态度,和当初的范仲淹也是一致的,范仲淹也认为改革必须尽快进行,才能带来最小的副作用。

如果王安石改革成功,那么就不会有后来保守主义的得势,也就不会有社会思潮的剧烈封闭化。

但是,王安石的改革却出现了一个重大缺陷。在历史上,不仅仅是他,许多改革者都会有这个缺陷,这就是:他们过于强调政府的作用,试图以大政府来指导社会,结果不仅指导不成,反而引起了更多的问题。

关于变法的内容并非本书的范围。简单说,王安石想建立一套类似于社会主义的框架,以政府插手金融、贸易、运输的形式,来促进经济发展,结果,官员对经济插手之后,不仅没有提高效率,反而搅乱了社会经济。

他的变法在某些局部上也有好处,比如农田水利法和方田均税法,可以解决一定的缴税公平问题和经济外部性问题。但作为一个整体,是副作用远大于好处。到了他下台后,新法大部分都被废除了。

不过,王安石变法最大的遗产反而不是变法本身,而是变法带来的党争。为了推行变法,王安石改变了人才录取标准,并直接打击那些反对他的人。但新上台的这些人往往都是投机分子,他们之所以支持改革,是因为想上台而已。

改革失败后,司马光等人上台,王安石下台。由于此时已经没有了容忍的风气,于是又开始了另一轮斗争,改革派下台,保守主义者上台。事实证明,保守主义者并不比改革派好,甚至更糟糕,他们在打击政敌上同样不遗余力,同时还缺乏改变现状的精神。北宋的政治更加混乱,直到另一次反转。

公元1102年(宋徽宗崇宁元年),皇帝再次找到了改革派,把保守主义者打入禁区。双方的斗争最后耗尽了北宋王朝的元气,不仅无力解决经济问题,就在精神上也趋于分裂,无法抵抗更加凶猛的女真人了。

受排挤的苏轼

在实用主义和复古主义的斗争中,另外有一类人,他们不肯依附于其中的任何一派,试图保持独立性和判断力,结果遭到了双方的打击。这一派人的代表叫苏轼。

苏轼的年纪比司马光和王安石小十几岁,却继承了更上一代的范仲淹的传统。他一方面不避讳改革,而另一方面又不赞成急功近利的聚敛式改革。在改革思路上,他也继承了范仲淹的想法,并不把为政府征税当作第一位,而是主张政府应该节用,把钱花在刀刃上。对于王安石改革中以敛财为目的的内容,他持反对态度,但对于改革中有助于理顺经济关系的部分,他又是支持的。

这种就事论事的态度本来应该是一个人所持的最正确立场,却在当时遭到了两派的反对。人们对于苏轼的文采大都非常赞赏,但他在仕途上却屡遭排挤,在中央闲差和地方小官之间打转。

苏轼在哲学上的另一个特点,是他继承了唐代文人的传统,对儒教并没有特殊的偏好,反而对于佛教和道教充满了向往,希望能够将儒道释综合起来,形成一种宽容的学术氛围。由于力主宽容,他对于道、儒的意见也更加接近于两者的哲学本意。

这一点,从他的学习过程就可以看出来。他最初学习儒教的经典和史书,对贾谊、陆贽等人非常佩服。到后来读到了《庄子》,感慨地说:我以前心里面有见解,但是说不出来,现在读到这本书,就见到了我的心里话。

对于道,他并不认同道教所编造的各种神仙体系,而是回归到了道家的原点:无为而治,也就是汉代提倡的黄老之术。

他对于道家的看法,集中反映在碑文《上清储祥宫碑》里。上清宫建于宋太宗时期,在公元1043年(宋仁宗庆历三年)失火,公元1080年(元丰三年)开始重建。最初使用的是皇帝拨款,后来太皇太后曹氏认为不应该动用国家的钱,“民不可劳也。兵不可役也,太司徒钱不可发也,而先帝之意,不可以不成”,变卖自己的财产,才建立起来。苏轼对太皇太后的做法大加赞赏,认为这是既尊重信仰又不连累社会的好办法,并阐述了对于道教的看法。他认为黄老之术才是道家的本源,而所谓的方士之术只不过是道家的末流而已。他希望皇帝能够接纳汉代文景时期的经验,采取黄老之术,清心省事,薄敛缓欲,重新回到不用兵而天下大治的境界。

对于佛教,他也没有按照印度佛教的本意去理解,而是认为佛教是一种与儒教相通的信仰,只不过儒教管世间,而佛教管出世,至于出世还是入世,两者的法门都是一样的。

在打通了儒道释之后,苏轼对于政治的看法也相当清楚,就是:收缩官僚权力,简化政治流程,交给民间自己处理事务的权利。这种做法不管是王安石的新党,还是司马光的旧党,以及当时已经悄然兴起的道学家们都无法接受,所以,他注定只是个边缘人物。

苏轼的一生,就反映了他的边缘化。最初,他以文采受到了欧阳修等人的赞赏,似乎前途远大。但他还没有熬到当高官的时候,就碰上了王安石改革。

由于反对新法的急功近利倾向,得罪了王安石,他只好出京到地方任职,历任杭州通判、密州(现山东诸城)知州、徐州知州、湖州知州。在地方任职时,他身体力行帮助百姓解决实际问题,抵消新法带来的危害,仿佛是专门在证明王安石变法的坏处,结果得罪了新党。新党借助他给皇帝上表里面的牢骚话,再加上几首诗,以文字狱给他定罪,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北宋没有杀大臣的传统,但这一次,新党差点将他置于死地,可见新党对于苏轼的敌视。

到了宋神宗死后,宋哲宗即位,王安石的变法以失败告终,上台的是司马光的旧党。最初,司马光以为苏轼是自己人,将他召回中央担任官职。但此时苏轼又主张王安石变法中也有一些积极因素,不应该都废除,应该就事论事,将好的保留。这种意见又给他带来了一大堆敌人。他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不是为了做事而做事,他们都是有信仰的人,用信仰代替了实际的做事,看问题也不是看是否对社会有利,而是看它是否符合信仰。

苏轼最终发现无法和他们共事,只好再次要求外调。这一次,他到杭州担任知州。在杭州,他仿佛是为了专门证明王安石变法还是有好的地方,开始兴修水利(王安石变法有“农田水利法”),疏浚西湖,将西湖的淤泥堆积起来成了苏堤。

之后,他在地方职务上来回漂泊,担任过颍州(现安徽阜阳)、扬州、定州的知州。这时宋哲宗亲政,再次起用新党,苏轼又成了新党的眼中钉,被贬到了惠阳(现广东惠州),之后又被贬到了海南岛。宋徽宗大赦时,苏轼得以北归,却在北归的途中死去。

这个宋代最有文采,也有能力的人几乎在一辈子漂泊中死去。他本人对生活采取了一种豁达的态度,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既不表现出得意,也不表现出失意,只是当作一种生活状态接受下来。虽然他不管在什么环境中都会尽最大努力做出最大的成就,但他的遭遇仍然说明了宋代的问题:在一个过分强调主义的环境中,任何试图撇开主义做实事的人都不会被容忍。苏轼之后,能够生存的,也只有过于现实的实用主义者,以及不着边际的复古主义者这两种人了。

实用主义的终结和余韵

苏轼的遭遇说明了夹杂在复古主义和实用主义之间的中间派不可能有出路,北宋晚期的政治只能在这两大派别之间颠簸。

在北宋后期,由于皇帝越来越缺钱,实用主义始终比复古主义领先一步,也更受宠。但也正因为实用主义更加受宠,随着北宋的灭亡,它也就成了替罪羊,受到了人们的鄙视,无形之间让复古主义者得了利,这也是为什么南宋成了道学先生乐园的原因。

可以说,实用主义的失败促成了复古主义的兴盛,而复古主义的兴盛,又锁死了中国摆脱封闭的最后机会。

在王安石之后,两派的斗争继续。支持变法的宋神宗死后,九岁的宋哲宗当上了皇帝,实际掌权的是宣仁太后(英宗的皇后)。在太后的主持下,司马光、范纯仁等反对变法的“旧党”重新上台,废除了新法。

公元1093年(元祐八年),宣仁太后去世。哲宗亲政后,召回了新党的章惇等人,恢复了新政,打击旧党。

七年后,宋哲宗去世,宋徽宗继位,此时掌握政局的是向太后(神宗的皇后),向太后再次召回了一批被章惇等新党徒贬斥的旧党成员。

向太后执政只有几个月就死去了(公元1101年正月,建中靖国元年),宋徽宗得到了亲政的机会。他立即着手制定政策,大肆打击旧党。就连新党的章惇、曾布也因为曾经反对宋徽宗继位而受到了打压。一年后,羽翼丰满的宋徽宗推出了党籍碑,在党籍碑上刻了一百二十人的名字,宣布对这些人永不任用。两年后又增加到了三百零九人,这些人中除了真的旧党,也包括苏轼这样的自由主义者,还包括反对皇帝继位的章惇等人。碑文由司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京书写,发往全国进行摹刻,形成警示作用。

而蔡京,则是实用主义者在北宋的最后代表,就是他彻底毁灭了实用主义者的名声,使得这个派别退出了历史舞台。

人们往往把蔡京当作奸臣的代表,但实际上,蔡京是一个解决实际问题的官员。在他上任后,北宋最大的问题仍然是财政收入不足以养活政治体系。而且这个问题更加迫切,已经不再是司马光式的复古主义者能够解决的了,必须依靠实务派来找钱。蔡京作为宰相,自然要把执政的重头戏放在这上面,因此也成了背锅的人。

以现代人的眼光看,不管是王安石的改革还是蔡京的改革都很现代。直到20世纪,中国建立了社会主义架构,才有了充分的信用工具来扩张政府财政。但是在宋代,王、蔡两人的改革已经将这些手段都用出来了。

王安石主要利用政府直接插手经济,而蔡京则主要利用金融工具。他使用的金融工具主要是纸币和盐钞,盐钞实际上相当于一种以盐为抵押品的纸币。这些信用工具出现在宋代,绝对是革命性的。

但是,只有到了现代,人们才会明白,当政府手中掌握了操控经济的手段,它就必然使用这些手段来为自己牟利。在西方,人们在把这些手段交给政府时,也会通过立法制定一系列的限制,防止政府滥用。但在宋代,防止政府滥用的立法不会也不可能出现,所以政府在缺钱时必然将其用过了头。

当蔡京发现盐钞的发行可以为政府筹集款项,或者印钞票可以解决政府财政问题时,必然会发行过量的盐钞和纸币,最终导致严重的通货膨胀,扰乱了社会经济。

北宋末年的社会紊乱影响了军队的战斗力,北宋无力对抗金兵的入侵,灭亡了。北宋的灭亡给了复古派足够的口实,仿佛这一切都是新党造成的。但即使没有新党,财政不足、官僚系统扩张等的问题依然存在,需要人去解决。新党虽然失败,但他们还是敢于面对问题,去提出解决思路的。更糟糕的旧党却连问题的存在都不承认,或者认为,依靠回归古代的儒教传统,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的问题。

蔡京已经彻底败坏了实用主义的名声,到了南宋时期,实用主义的一支已经萎缩到了微不足道,让位给了高谈阔论的复古主义者。

但在浙江南部地区的永嘉(属于温州)和永康(属于金华),却产生了实用主义的一个小小分支——事功主义。这个分支的代表人物是陈亮和叶适。

此时的实用主义与北宋的实用主义不同,北宋的实用主义是与内部治理(特别是经济事务)相结合的,不管是范仲淹还是王安石、蔡京,都是以改革和解决政府治理、财政问题为导向。而到了南宋,实用主义却是和军事相结合的,所有的实用主义几乎都是主战派,他们的出发点就是为了收复中原,必须做出改变,改善政治治理,加强军事。

陈亮在上奏皇帝的书信中把那些复古主义的道学家骂得一塌糊涂,说他们都是些不知痛痒的人,当皇帝都被抓走两个之后,还在那儿低头拱手谈性命之学。他主张义利双行,王霸并用,声称自己墨翟、杨朱、子贡、子思都采纳,不在乎是儒是墨

陈亮一生以教学为主,参与政治的机会不多。而叶适则是一个政治的参与者。在南宋韩侂胄北伐中,叶适是个积极的推动者,提出了不少有价值的见解,最终北伐失败,韩侂胄被皇帝杀掉,叶适也成为替罪羊下野。

作为实用主义者,叶适认为儒教经典也不必尽信,对于道学提出的道统,他也认为荒谬,而是希望综合一切有用的学问,不要故步自封在小圈子里。

但是,不管是陈亮还是叶适都已经无法撼动南宋道学的地位,虽然中间有曲折,但是道学经过了北宋的奠基,到了南宋时期已经枝繁叶茂,绑架了中国未来数百年的思想潮流。

从出版业看政府控制

北宋时期,还是另一个传统的开始:对出版业的控制。我们不妨看一看这个近千年前的出版控制如何产生,又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

公元1055年(宋仁宗至和二年),欧阳修给皇帝写了一封奏章。奏章中谈到了对于出版控制的问题。他说,最近首都开封(汴京)出现了一本书,名叫《宋文》。这本书开头第一篇文章是新任宰相(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富弼写的,名叫《让官表》。因为这篇文章,欧阳修认为这本书应该禁止,他建议政府到印刷厂将书的雕版烧掉,并严格执法。以后,如果再有私自不经政府核准就印书卖书的,都要狠狠地打击,严厉地惩罚,鼓励告发,给予奖励。

欧阳修本人就是一位有名的文学家,居宋六家之首。他本人的大名就得益于宋代的印刷革命,使得文章广泛传播。那么,为什么富弼的文章会引起他的重视,不惜焚书呢?这就要从当时的历史谈起。

在欧阳修写这封信的十七年前,公元1038年(宋仁宗宝元元年),西夏和宋发生了严重的军事冲突。西夏多次打败宋军,到最后,北宋不得不与西夏议和,支付岁币。同时辽国也要求北宋增加岁币,否则就进行战争。

由于有了纠纷,宋朝需要派一个使者,去辽国谈判,改定条约。

对于宋朝的官员来说,出使辽国是非常有风险的,没有人能预期辽国的胃口有多大,就算能活着回来,也会因为签订丧权辱国的和约落得一身骂名。此时是宰相吕夷简掌权,他与富弼不和,就趁这个机会推荐富弼去送死。

谁知,富弼不仅没有死,反而不辱使命,以较小的代价与辽国签订了和约,每年增加岁贡银十万两,绢十万匹。

富弼回到开封后,皇帝因为他出使的功劳,要给他加官,授予枢密直学士、翰林学士,富弼连忙推辞。后来又要授予他枢密副使,富弼只好上表说:契丹已经结盟,大家就认为没有事了,但未来万一契丹毁约,我就算死了也是罪过。陛下就不要再把这当喜事给我升官了(这是侮辱不是光荣),而是应该卧薪尝胆,把国家搞好。

正因为有这么多耻辱的事情做铺垫,所以,富弼的《让官表》就如宋朝的一道伤疤,提起这篇文字来不得不提政府的军事无能和外交软弱。

而恰好,公元1055年,富弼刚被皇帝授予宰相的职位,坊间的人们消息灵通,立即将富弼当作活广告,把他的文章放在了出版物的第一篇。

这时,政府发现原来出版革命真是件令人烦恼的破事儿。

在宋代之前,统治者对于书籍的苦恼没有这么多。秦始皇嫌书太多,只需一烧了之,就防止了信息的传播。那时人们还使用竹简和手工抄书,成本昂贵,效率低下,所以,书籍的传播功能是非常弱的。

到了唐代,虽然已经有了雕版印刷,但出版物在民间的传播力度仍然不够。由于采用雕版技术,也就是在整块木板上将文字和图画一次性雕刻上去,雕工的成本很高,如果印数不够的话,就无法回本。唐代的印刷局限在文人圈子里,或者佛经等可以大批量销售的领域。

唐代的手工业作坊以官办为主,也限制了经济的繁荣程度。直到唐末,雕版印刷才产生了更大的影响,只是这时皇朝就到了结束的时候。

宋代由于私人手工业的发展,经济呈现出极度的繁荣,随着造纸、雕版技术更加规模化,人类历史上少有的传媒革命开始爆发。

这次革命在政府和私人两个层面上都有体现。

政府利用雕版印刷了大量经学、史籍,形成了官方的话语权。另外,自从有了雕版之后,方便了钞票的产生。宋代的钞票叫作交子,由于交子的印刷量大,要求高,政府采用了铜板雕刻技术,用当时最先进的工艺来生产,避免人们的伪造。

除了政府层面之外,大量的私人书商更成了革命的主角,他们除了仍然印刷唐代的佛经之外,还印刷医书、历书、占卜书等,这些书越来越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必备品。

而更重要的是,随着受教育层面的扩大,文学书籍也在民间变得有利可图,使得文化的传播呈现爆炸的局面。原来,劳动人民只能靠口口相传来解决文化需求,现在即便普通人也可以拿着书籍来获得知识。比如,主张禁书的欧阳修就受益于这场革命,在他小时候,曾经从别人家的废书筐中找到了唐代韩愈的遗稿《昌黎先生文集》,脑筋随之开窍,继承韩愈的传统发扬古文,终成大家。

在宋代,已经在全国产生了许多有名的文化中心。除了首都开封和行在(临时首都)临安(杭州)之外,两浙路、福建路、成都府也都是有名的印刷中心。

在首都,政府的势力太大,所以还以官方出版为中心。而在两浙,私人资本发达,则已经成了私人的天下,甚至政府都不得不把一部分书放到私人工厂里去出版。

而成都、福建由于地处遥远,更是摆脱了政府的控制。按照当时的标准,这里的书籍质量并不高,与宫廷本相比显得有些粗制滥造。但它们价格便宜,很适合民间普及,于是,在民间需求的刺激下,很快遍布全国。

除了普通书之外,私人书籍还善于发现任何的机会,比如,文人科考时做的小抄也是从这时开始发展,这种书必须足够小,字体如同苍蝇腿。但只要有需求,没有人办不到。

在出版革命的刺激之下,人们的文化水平迅速提高。然而就在这时,政府的担心却越来越重,即便是欧阳修这样的开明人士,也开始担心书籍的力量了。

政府之所以担心书籍的力量,是因为它能够将足够的知识迅速地进行传播。仍然回到开头的例子,从富弼的出使算起不过只有十三年,他的文章就已经进入了全国性的普及读物。而由文章延伸出的对于国家、社会问题讨论,则恐怕更加广泛。

宋代也是一个人人关心社会问题的朝代,即便普通人都能方便地了解到政治、军事的变化。但普通人的了解让政府很没有面子,特别是随着朝代的加长,政府有越来越多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情的时候。

为了保全面子,政府决定禁书。不过,禁书总是需要理由的,这个理由就是国家安全。由于宋代与西夏、辽国开战,防止国家机密泄露就成了最好的借口,皇帝的无能和软弱、官场的内斗和争吵,都被想当然地划进了国家机密。

在国家安全的借口下,最早的禁令还被限制在外国人身上。宋真宗时期,就规定边民不准将除了儒家经文之外的书籍带给外国人。到了宋仁宗时期,更是下令不准将大臣们的文集带到北方,以免泄露了国家秘密。

欧阳修的提议,也是借口国家安全问题,认为如果辽国人看到了这些讨论,会对国家不利。

但这只是一个借口,既然这些事情连国内普通大众都知道,仅仅靠禁书,又如何防得住辽人?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这些文集讨论了太多朝野事务,使得有的人面子没地方搁。

更加神奇的人是苏东坡的弟弟苏辙。公元1089年(元祐四年),翰林学士、权吏部尚书苏辙奉命出使辽国,由于宋代的文化水平比辽国高了很多,苏辙在辽国找到了久违的优越感,辽国负责接待的官员也无不对三苏充满了敬佩。

他刚到燕京,就有人告诉他:你老哥苏轼的《眉山集》已经到货很久了,你啥时也出本书让俺瞅瞅?

到了中京,官员们请他吃饭的时候,又有人和他谈论起他老爹苏洵的文字,对于老人家的经历和观点也很了解。

到了辽国皇帝的帐前,又有人问他:据说你成天吃茯苓,俺也挺喜欢那玩意儿的,啥时给俺开个方子呗?原来苏辙写过《服茯苓赋》,那人显然看过这篇文章,才向他乞求茯苓药方。

苏辙在一片奉承中回国,对这些很是受用。在给宋哲宗的札子里,还不忘将这些事情一一列举,充满了炫耀之情。但是,他突然笔锋一转,提议说:为了国家安全,请陛下禁止我国的书籍流入北国。

如何禁止?苏辙提议,最好的禁止方法,就是对本国的出版物进行审查。民间在出版之前,必须先申报给所属的地方政府,再由地方政府设置两个官员负责审查

审查制的出现,已经使得政府在理论上拥有了封杀书籍的能力。

欧阳修、苏辙等官员本是文化阶层的代表,他们却给皇帝出主意封杀出版物,自以为得计,却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欧阳修、苏辙等人替禁书做了大量的铺垫,给皇帝找了很好的借口,手把手告诉皇帝如何操作。一切掌握熟练之后,皇帝开始抡起了禁书的板斧,砍向——教会他禁书的人。

公元1102年(宋徽宗崇宁元年),皇帝下令,把一些人打入了“元祐奸人党”,共一百二十人(后来增加到三百零九人)。把他们名字公之于众,是为了表明皇帝的决心,凡是活着的,永不任用;凡是死了的,追夺封号,殃及子孙。欧阳修死得早,碑文上没有他的名字。但是出馊主意的苏辙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和哥哥苏轼的名字都不幸被列在了碑文里。

立碑两个月之后,皇帝开始禁止元祐党人的学术著作。第二年又特别下令,一定要销毁三苏、秦观、黄庭坚等人的文集。皇帝仍然感到不过瘾,又在当年命令全国各地都要刻《元祐奸党碑》,并时时刻刻注意不要让他们的学说得以传播,否则严惩不贷。

此刻,苏辙还没有死去。大概他提议禁书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安全的,却没有想到革命的炮火会砸到自己的脑门上。

从这时开始,禁书也就成了皇帝的武器,用来对付那些不听话的人。

不过,宋代行政效率不高,相对宽容,还只是事情的开始而已。

到了明清两代,随着集权主义达到鼎盛,终于开始对异端大肆屠戮,制造了一起又一起冤案和文字狱。到了这时,中国曾经出现过的那次出版革命彻底告终。

不仅是镇压,明清时代的思想控制术也达到了顶峰。皇帝在禁书的同时,会发现出版业也在跟着自己的旗杆转,由于印刷违禁书籍要掉脑袋,出版商开始自我审查,主动帮助皇帝过滤他不喜欢的内容。而皇帝喜欢的书则立刻大量印刷,铺天盖地。于是,市场的选择渐渐被统治者的口味取代了。

当皇帝把四书五经和朱熹定成入仕的标准之后,大量的应考书籍、辅导书籍也应运而生,形成了对人们思想的束缚。

到了明清时代,出版业的发展不仅没有成为人类摆脱思想束缚的契机,反而被统治者利用起来,将更多的人纳入受奴役的轨道,进行庞大的集体格式化,制造了大批的书呆子和蠢蛋。

在中国人禁书之时,却没有想到会有人弯道超车。

大约在明朝建立八十年后,西方的出版家古登堡也终于发明了活字印刷术。他的发明时间比中国人晚,但起到的作用却大得多。

不出所料,古登堡的发明也在西方引起了一场出版革命,人们可以以较为低廉的价格获得图书,开始了知识传播加速的时代。

与中国相同的是,出版革命在西方的统治者中也带来了恐慌,他们纷纷对市场进行干涉,试图禁止不喜欢的内容。

但与中国不同的是,西方的统治者们却无力扼杀这场革命。

与中国的大一统不同,西方存在着许多个统治者,没有一个人能够掌控全局,作家和文人总能找到一个他们管不到的角落来印刷书籍。伏尔泰在法国不受欢迎,有神圣罗马帝国和北欧诸国欢迎他。马丁·路德的批评被教皇咒骂,却受到了后来成为新教徒的人的欢迎。当亨利排斥胡格诺教徒,荷兰人大喜过望,虚席以待。

更有趣的是,一本书在一个地方被禁止,往往意味着在其他地方有更好的销量,出版商们反而利用了这样的机会赚了大钱,更乐于帮助那些异端思想传播。

随着这些反叛的知识阶层崛起,出版和言论自由作为一种原则,先是被少数人宣扬,后来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到最后,统治者不得不做出妥协,承认这个原则。当人心已经慢慢被转变,普遍接受新的原则时,出版革命被固定了下来,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更可贵的是,当知识引起的好奇心在人世传播,会激励起人们更大的好奇心,向外探索的冲动就在这种好奇心中萌发。不管是文艺复兴,还是大航海,都与人们好奇心被激发有着直接关系。

在历史上,中西方差距最大的年代不是汉唐这些人们耳熟能详的时代,而是宋代。在汉朝时期,西方的古罗马帝国也达全盛。唐朝时期西方虽然已经进入黑暗时代,但唐朝由于土地和户籍问题的拖累,工商业的发展一直没有摆脱完全的羁绊。

到了宋代,工商业的发展才达到巅峰,而西方仍然在中世纪里苦苦挣扎。

只是,宋代已经成了一个繁荣社会的尾声。随后,西方的知识储备越来越丰富,而东方却始终在九本书的阴影里打转。而最根本的分歧,在于是否给人以自由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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