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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密码——北朝:入笼之鸟(公元317—公元589年)

历史大观园 古代文化 2020-06-19 11:26:30 0

与南朝的佛教失控相比,北朝对于佛教虽然也极为推崇,却从来没有放弃控制。一旦佛教规模失控,皇帝就发动灭佛运动,将佛教资源重新收入政府手中。

在北朝,佛教和道教在理论上发生了多次论战。双方论战的焦点始终是:佛教是不是产生于道教?佛陀是不是老子的化身或者学生?

老子化佛是由道教编造的故事。但在佛教传入中国初期,由于人们不了解佛教,僧人们默许了这个故事的存在。一旦佛教羽翼丰满,佛教开始与道教拉开距离,双方的辩论随即展开。

与佛教的思辨相比,道教是一个信口开河、缺乏逻辑能力的宗教,在辩论中屡战屡败。

在北周武帝的灭佛行动中,发生了中国历史上对皇帝的最大胆攻击,僧人慧远直斥皇帝要下地狱,成为佛教不屈从权威的最典型事例,也是绝响。

在南朝的佛教享受着皇帝的恩宠和无限荣华时,在遥远的北方,佛教却正经历一场劫难。

这场劫难来得非常突然。在几年前,北魏皇帝太武帝拓跋焘对和尚们还恩宠有加,毕恭毕敬,但几年后的公元444年(太平真君五年),政治风向标却突然转向,佛教瞬间成了皇帝进攻的目标。

这一年春天正月,皇帝突然下了一封诏书,这封诏书如同古代的“清理思想垃圾”运动,主要针对的目标,几乎包括了一切官方不喜欢的思潮,这其中既有巫术、谶记、阴阳、图纬、方伎这些中国传统的灰色地带,也包括了佛教这样的宗教团体。皇帝几乎没有把它们进行区分,就一网打尽了。

为了铲除这些“思想垃圾”,皇帝规定:不管是老百姓还是王公贵族,一概不准私自奉养和尚、巫师以及金银匠人,凡是已经有的,必须送到官府,不能私藏。皇帝给了一个月的期限,如果过期不报的,巫师和和尚身死,主人也要灭门。

过后,皇帝又下了第二道谕旨,宣布人们不能私立学校,必须到政府举办的学校上学,而那些技工、武卒,则只能继承父辈的职业。

这两个法令几乎断绝了人们从事自由职业、进行自由学习的空间,而僧人作为首当其冲的对象,受到了严厉的对待。

但这次的敕令似乎只是在北魏的都城平城(现山西大同)和东部地区实行。两年后,位于陕西的卢水胡人盖吴造反,太武帝率军进入陕西镇压了造反者。进入长安后,皇帝的马匹放在了一个寺庙中,因为寺里的僧人种了一些麦子,可以供马食用。太武帝进去看马时,他的随从官员在寺庙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些兵器,出来后告诉了皇帝。皇帝大怒,认为这不是和尚们用的东西,而是和造反的人同谋的证据。于是他下命令诛杀了整个寺庙的和尚。

杀完和尚之后,开始检点寺庙的物品,又发现了许多酿酒的器具。另外,在躲避战乱时,许多有钱人不能把东西都带走,就把一些贵重东西寄存在寺庙,也被发现了。最后,还在寺庙内发现了一些密室,被认为是和尚和贵族妇女淫乱的证据。

这时,皇帝的亲信大臣崔浩正巧在旁边,趁机煽风点火,撺掇皇帝下令将长安的僧人全部杀死,将佛像毁坏,又命令全国依照长安的规矩办理。

到这时,一次全国性的灭佛运动形成了。

太武帝在长安时,他的太子拓跋晃(恭宗)留在平城。恭宗对佛、道都有好感,听说父亲大开杀戒,连忙上表请求不要这么做,认为杀戮和尚、摧毁佛像都是罪过,而更重要的是,许多艺术珍品都在灭佛中毁于一旦。通信来回三次后,太武帝仍然不解气,他发了一通诏书,描写自己对佛教的认识。诏书的原稿可能是崔浩写的,显得文采飞扬。由于当时普遍认为是东汉的明帝做梦梦见金人在宫殿里飞行,才派人前往西域迎来中国历史上第一批僧人,诏书里直接把明帝称为“后汉荒君”,认为他本人信惑邪伪,胡乱崇敬妖孽。并强调,所谓佛,是中国自古没有的东西,只会造成政治的混乱和社会的黑白颠倒。皇帝重申:从今以后,敢有崇拜外来大神或者制造神的形象的,都是灭门之罪。而各地方官员则应该把所有的佛像佛经都毁掉,把所有的和尚都活埋。

在诏令之下,大批的和尚被赶走,大量的土木宫塔都毁于一旦。然而皇帝没有想到的是,即便他发布了如此严厉的命令,可是仍然有人敢于冒险。就连他的太子也并不听他的话。于是,皇帝命令下达的同时,各地官员已经开始暗中行动,提醒和尚尽早逃走,或者把金银宝像和佛经都藏起来。

大量的僧人从北朝逃到了南朝,促进了南朝的发展。还有的人躲起来,等待着将来政策的转向。

北魏太武帝灭佛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法难。此后,这样的行动还有三次,历史上将这四次法难称为“三武一宗”灭佛,这“三武一宗”也就是迫害佛教的四个皇帝。然而,每一次法难之后,都会进入下一个迅速恢复期。

而所谓灭佛,实际上也只是政治和经济的一部分。皇帝之所以要灭佛,是因为佛教不听话,而通过灭佛让和尚们听话之后,一旦皇帝控制了政权,就立刻又发了通行证。到最后,佛教、道教、儒教都在政权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地位,形成了一派和谐。

如果说佛教在魏晋是一种思想上的开放势力,到了南朝,则已经和政权相连接,变成了皇帝的玩物,只是,在南朝时期,皇帝仍然不知道如何处理佛教、道教和儒教之间的关系,无法让它们统一生活在政权之下。而在北朝,诸位皇帝虽然经过了数次暴力事件,最终却驯服了佛教,皇帝成了三教的首领,带领它们共同享受中央集权带来的权力和荣华。

下面,就是北朝皇权和佛教在摩擦中最终得到和谐的过程。

灭佛与兴佛

北魏是鲜卑族政权,建国的过程是从军事部落制向行政官僚制转化。要想完成转化,最适宜的方法是采纳中国的中央集权和政教合一模式,强调君臣父子各安其位。由于定位清晰,北魏从一开始就把汉朝的儒教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终其一朝,将北方的文化进行重建,学习中原的正统模式。

北魏遵循的是汉朝传统,使得它的文化成了一个集道统、谶纬、方术于一体的大杂烩。有人认为,北魏的正史《魏书》是二十四史中最迷信的一本,其中记载了大量的关于统治者的神化,以及无数的谶纬故事。在《魏书》中,那些北魏的名臣变得既像道学家,又像占卜的巫师,他们总是朝皇帝做着各种预言,要求皇帝根据这些预言治国。

北魏王朝的实际开创者是太祖道武皇帝拓跋珪,他学习汉文化定国号为魏,又迁都平城,建立宫殿,建设了宗庙社稷等宗教建筑,又设立了一系列的规章制度、官品、爵位、律令、历法等,表明自己继承了汉代的正统。之后,他又设立了五经博士,并录取了三千太学生。为了彰显儒教,还命令这些博士和学生从儒教经典中总结大义,写了四万多字的《众文经》,进行文化推广。

道武帝的儿子明元帝继续了父亲的爱好,他本人对于历史更感兴趣,甚至模仿刘向的书籍,写了一本三十篇的《新集》。

明元帝的儿子太武帝拓跋焘即位后,继续了前两代的政策,建立新的太学机构的同时,还供奉了孔子,以孔子的弟子颜渊配祀,形成了国家宗教模式。

北魏的皇帝们在学习汉文化的儒教时,最初并没有忽略掉另外两种宗教,特别是佛教。实际上,自从西晋末年北方乱套之后,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一直对佛教有认同感。由于西域是最早接触佛教的地区,这些少数民族又多少和西域有点关系,他们认为佛教是自己的宗教。比如石勒、石虎的后赵政权就曾经在河北地区崇佛,受到汉族大臣的质疑,认为应该用儒来取代佛,而石虎却认为:佛是外面来的神,而我就是从边外来的,所以崇佛本来就是我的风俗。

前秦苻坚对于僧人道安的尊敬,后秦对于龟兹名僧鸠摩罗什的资助,都是北方对于佛教的贡献。

北魏发端于中国的北方,与西域隔绝,所以最初对于佛教并不了解。但是道武帝仍然很尊重佛教,他平中山,经略燕赵,经过佛寺时都致敬,并禁止军旅侵犯佛寺。之后道武帝下令建立佛塔、禅堂,北魏开始了佛教的发展。另外,除了尊崇儒教、尊敬佛教之外,道武帝对于黄老之术也有着深刻的认同感,可谓三教同尊。

明元帝时期,继续尊道崇佛。在这个时期,中国一个特殊的机构建立了起来,这就是“道人统”,所谓道人统,就是管理得道之人机构。这个机构的出现,表明这个新兴国家想把僧人和道士纳入行政管理的尝试。道人统也成了如今国家宗教局的前身。

太武帝即位后,本来也采取了和前两代一样的宗教政策,但他本人戎马倥偬,征服了北中国大量的土地,最后统一了北方。胡夏(陕西)、北凉(甘肃)都是佛教发达的国家,在灭亡这两个国家的过程中,大量的僧人终于出现在了统一后的北魏帝国之中。僧人的急剧扩张,难以管理,使得太武帝的态度逐渐转变,而这时,两个人的出现彻底转变了太武帝对佛教的好感。他们是信奉儒教的崔浩和道士寇谦之。

在北魏统一的过程中,作为汉人的崔浩是第一大功臣,他帮助太武帝建立了一套类似于汉人的官僚制度,而他本人则是汉儒的信奉者。在明元帝时期,崔浩就为皇帝解说《易》和《洪范五行》,大多利用天人感应来解说政治。崔浩发现,在北魏建立官僚体系过程中,最大的障碍是佛教,因为佛教已经是一种组织化的宗教,而且不属于官僚系统内的组织。它有着大量的信徒,占据了不少社会资源。只有打掉佛教,才有利于北魏官僚系统更加正规化。

为了与佛教对抗,崔浩引入了道士寇谦之,将他介绍给了太武帝。于是,太武帝从早年的信佛突然转向了道教,并把国号改为太平真君。寇谦之也利用北魏政权的力量建立了天师道,试图将道教国教化,变成北魏帝权的支柱。

在寇谦之的影响下,以及崔浩的直接策划下,太武帝有了灭佛行动。与灭佛同时进行的,是北魏儒教教育体系的构建,建立了太学,禁止了私学,官方也就垄断了人才的思想。

不过,寇谦之与崔浩不同之处,在于他并不赞同用武力对待佛教,曾经苦苦劝说太武帝,并与崔浩发生了争执。没有效果,寇谦之只好对崔浩说:你很快就要得到报应,灭门不远了!

四年后,崔浩果然遭受了灭门之刑。不仅清河崔氏被灭,就连崔浩姻亲的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也都被灭族。

崔浩被杀,表面上源于他主持编纂的《国书》这本书。这是一本写作北魏历史的著作,对于北魏皇族的历史,他写得非常详细,却没有想到要为皇帝避讳,不仅写了好事,也写了丑事。写完后,崔浩命人将《国书》刻在石头上供人阅读。他这样做是对于书的质量有信心,但在反对他的人看来,却是故意暴露北魏皇室的丑,他给了政治对手把柄,让他们借助《国书》事件将其害死。

崔浩死后,儒教势力暂时遭到了挫折,佛教势力再次抬头。以他的死亡为界,佛教徒遭受迫害的时光过去了。虽然太武帝又过了几年才死去,但佛教遭受的迫害已经大大减轻,人们可以偷偷奉事了。除了京都之外,其余的地方恢复得更快。太武帝死后,文成帝下诏恢复佛教的地位。虽然名曰恢复,但实际上的政府控制却是加强了,比如,文成帝的诏书中虽然说人们可以自由信奉佛教、自由出家,但又在人数上进行了限制,规定大州五十人,小州四十人,更远的地方十人。

一个州只有几十位僧人,这样的数目显然是远远不够的,事实上社会僧人的数量早已突破了限制。但这些数字却说明了政府的管理思路,就是控制佛教规模,不让它成长为政府的威胁,也限制它获取的社会资源数量。

文成帝恢复佛教的同时,还重建了“国家宗教局”机关,名字从道人统改成了沙门统。孝文帝时期,又禁止和尚在民间浮游,而规定和尚必须领取官方发给的证明,这就是官方度牒的前身。

当然,政府控制佛教,也要同时给予僧人们足够的好处,以利益换取服从。而最重要的,则是在经济上做出妥协。文成帝时期,沙门统的负责人、和尚昙曜认准了皇帝的底线,奏请皇帝批准,如果有人能每年交给僧曹六十斛谷子,就可以算为“僧祗户”,而输送的谷子就是“僧祗粟”,僧祗户获得好处是不再属于国家的税收系统,不再承担国家的税赋。由于北魏的税收并不轻,成为僧祗户最初是一种减轻负担的做法。

昙曜还请政府赐予寺院一些人手,这些人或者是国家重罪的囚徒,或者是官奴,让他们充当“佛图户”,也就是帮助寺院打扫卫生或者种地的人。

皇帝没有想到,这一批准,就创造了独立于政府之外的寺院经济。僧祗户、佛图户一开始人数还不多,后来人数飙升,成了政府财政之外的人。

当然这对社会来说不是坏事,当皇帝的税收过度时,会有许多人来给寺院当僧祗户,或者把地卖给寺院,再来帮寺院种地,寺院收取的租金更低,也就避免了政府的残害。当政府政策好的时候,人们又会从寺院反流到社会之中。

到这时,政府和佛教就形成了相对稳定的关系,有时候斗争激化,但有时候又相互利用。到了北魏后期,佛教已经迅速膨胀,成为一种不可忽视的社会力量。寺庙数最高时达到了天下三万,而僧人更是达到了二百万,这还不包括那些围绕着僧人服务的群体。

与此同时,官方的语言体系仍然是儒教的,官僚系统的晋升也主要是从儒生中选取。儒教和佛教达成了一种默契,一方占据了政治主导权,另一方则获得了经济资源。

唯一没有从这种默契中获得太多好处的是道教,于是,道教开始反击了。

表5 北魏寺庙僧尼统计

年代 寺庙数 僧尼数 备注
公元477年(孝文帝太和元年) 平城京内约百所
四方6478所
京内2000余人
四方77258人
太和十年遣1327名僧尼还俗
公元512—515年(宣武帝延昌中)
公元518年(孝明帝神龟元年)
天下13727所
洛阳城内500所
僧侣益重 此时已迁都洛阳
公元534年(魏末) 洛阳1367所(《洛阳伽蓝记》)
天下3万有余
天下200万 佛经流通,大集中国,凡有415部,合1919卷

老子佛陀的迷雾

公元520年(北魏孝明帝正光元年),在皇帝面前,佛教和道教的代表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交锋。交锋的内容是:佛陀和老子的关系。

这一年,孝明帝更改了国号,举行了大赦,召集了佛道的代表来到殿前。道教的代表是清通观道士姜斌,佛教的代表是融觉寺僧人昙谟最。

双方到齐后,皇帝开始提问:老子和佛陀是不是同时的人?

道士回答: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向西而去,化为胡人。而僧人们所说的佛陀,在当时是老子的侍者,所以,他们是同时的人。

道士的回答实际上来自一桩公案。在当时市面上流传着一本叫作《老子开天经》的书。这本书的记载显得很奇特。根据正史记载,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西去,在关口碰到了守关的关令尹喜。尹喜请老子留下点文字,于是老子挥笔写下了《道德经》五千言,然后离开。

《老子开天经》却对这个事件进行了发挥,在书中,尹喜并没有离开老子,而是跟着他一起去了西方。当他们到达一个叫作印度的地方,老子让尹喜摇身一变,变成了佛陀,留在印度普度众生。

现代人很容易就能看出这本书是后人编纂的,但在南北朝时期的道士们看来,这本书说的却全是史实。他们用这本书来证明:一、道教比佛教更早;二、道教比佛教更高明。

听了道士的话,和尚立刻反驳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道士回答:有一本书叫《老子开天经》,我是根据这本书知道的。

和尚追问:那么,老子又是周代哪个王的哪一年生的?哪个王的哪一年西去的?

道士回答:老子生于周定王三年(公元前604年)乙卯年,出生地是楚国陈郡苦县厉乡曲仁里,九月十四日夜子时生人。到了周简王四年(公元前582年)丁丑年,成了周朝的守藏吏。周简王十三年(公元前573年)迁为太史。到了周敬王元年(公元前519年)庚辰年,那年老子八十五岁,见到周德已衰,决定和散关令尹喜一同向西,化为胡人。这已经足够详细了。

和尚接着反驳说:佛陀周昭王二十四年四月八日生,周穆王五十二年二月十五日涅槃。在佛陀涅槃后,经过三百四十五年,才到定王三年,也就是老子的生年。老子活到八十五岁,到了敬王元年,才和尹喜西行。这时已经距离佛陀涅槃四百二十五年了。老子比佛陀晚生这么多年,怎么还能当上佛陀的师父?

道士反问说:如果佛陀真的生在周昭王时期,又有什么文献做依据呢?

和尚说:《周书异记》《汉法本内传》,这两本书里都有记载。

需要说明的是,这两本书也是后人伪造的,就如同道士们把《老子开天经》当成史实一样,和尚们把这两本书也当成史实使用。

在辩论中和尚的气势压住了道士。于是道士试图把话题引向孔子和佛陀的比较,试图拉拢儒教阵营一同反驳佛教,但被及时制止了。皇帝的大臣宣布,道士姜斌观点散漫,没有宗旨,辩论失利。

辩论末了,皇帝又追问了道士一句:你说的那本《老子开天经》从哪里得来的?是谁说的?

道士只好和中书侍郎魏收、尚书郎祖茔等人,一同去取经书。经书取来后,皇帝分发给一百七十多个大臣,一同阅读。读完后,众人认定,老子只写过五千字的《老子》(《道德经》),没有听说过这本书,认定是伪造的。

皇帝生气地要把道士判处死刑,被其他的和尚劝说着没有杀,而是流放到了偏远的马邑(现山西省朔州)才作罢。

这次争论以佛教的胜出而告终。现代人感兴趣的不是辩论题目本身,而是辩论的过程。这次辩论代表着当时考据学的较高水平,却又有无数的缺陷。双方旁征博引,详细计算,值得肯定。但他们引用的经文却都是伪造的,不仅《老子开天经》不是老子所作,就连和尚引的《周书异记》《汉法本内传》,也不知是何许人写的伪书。佛教之所以胜出,只是因为此时的皇帝更喜欢佛教一些,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这次争论也将数百年佛、道大辩论的主题说得明明白白。在未来几百年里,中国还会发生多次大规模论战,而每一次的主题都围绕着老子的身份展开。道教认为,佛教是老子西行之后创立的,把佛教当作道教的一个支派,而佛教则坚决否认这一点。

遥想佛教刚进入中国时,为了人们便于理解,不断地往道家的概念上靠,现在羽翼丰满后则极力否认与道教的联系,只能感慨世事变幻。

关于老子化胡的起源,最早出现在《后汉书》,汉桓帝时期的大臣襄楷的奏章当中,提到“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这个时候出此传言,可能由于人们对佛教的不理解,也可能是佛教故意附会让人容易理解。西晋时期,国子监祭酒王浮和僧人辩论时,写下了一部《老子化胡经》。此时佛教徒已经明确不同意老子化胡的说法,双方的实力对比发生了变化。

除了这部《老子化胡经》之外,流传到现在的材料,还有前面辩论中提到的《老子开天经》。另外,北周时期的前司隶、母极县开国伯甄鸾也曾经写过一部《笑道论》,专门嘲笑道教理论,其中引用了许多道教的书籍片段,比如《太上道君造立天地》等。

在甘肃省平凉崆峒山的老君楼,至今保存着一组著名的壁画,称为《老子八十一化图》,也是描写老子的诸般变化。

不过,流传到现在的《老子开天经》可能不是当年佛道大辩论时用到的版本,其中并没有关于老子化胡的记载。这本书写的是道教综合了所有神话之后,设计的一个宇宙生成过程,既带着一点玄学色彩,又有佛教特点。

根据书中记载,最初天地之间是一片浩荡,没有形状,没有天地阴阳日月东西,只有一片无以名状的广阔。而此刻的老子是没有形状没有言语的,很难说他是人。这和西方哲学中后来的上帝形象很相似,哲学家们慢慢地抛弃了上帝是人形的看法,把他当作一种无处不在的意志。而这里的老子也是类似的。

在这片浩荡之中,产生了所谓的“洪元”,又经过了一万个“劫数”(这是个佛教用语),才产生了“混元”,又经过了万劫百成(百成是八十一万年),到了“太初”。

“太初”时,老子也成形了,从虚空中降落下来,带来了一部《开天经》,经文四十八万卷,每卷四十八万字,每个字方圆一百里。“太初”在经文的作用下,分开了天地,产生了日月、人类。之后到了“太始”。不再具体叙述要经过多少年,从“太始”开始,又经历了“太素”“混沌”“九宫”“元皇”“天皇”“地皇”“人皇”,之后开始了各位圣人的统治,而老子都在其中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

《老子开天经》写到夏商周就结束了,没有继续写老子如何去西方变佛。而接下来的任务,交给了《老子化胡经》。

王浮的《老子化胡经》虚构了老子出函谷关之后的行程:第一,他到了于阗国(现新疆和田)的毗摩城,在这里招来了一堆仙人,又度化了八十多个国家的国王,教导他们杀生太多,要修道赎罪。由于胡人不洗澡,身体腥臊,于是又命令他们剃头。第二,他到了摩揭陀,立浮屠教,然后回中原,去扶桑(日本)。第三,派遣尹喜托生于印度,成为佛陀。

而在甘肃崆峒山发现的《老子八十一化图》虽然出自明代,但也详细叙述了老子的化胡经历。在他的八十一次变化中,从第二十七个变化开始,老子就进入了西方世界。第二十七化是进入罽宾,也就是现在的克什米尔地区(大乘佛教发源地),度化了那儿的国王和王子,并说了《莲华经》《光明经》《涅槃经》《四十二章经》等。第三十四化则明确提出,老子让尹喜当佛,去度化克什米尔人。之后,老子开始降服九十六种邪道,并在各个西域国家游荡显神。第四十一化到了天竺,也就是印度,给各个国王传授佛教戒律。第四十五化则说老子又托生于天竺的迦毗罗卫国摩耶夫人腹内,成了净梵王子,继续度化众生。从第四十七化开始,又回到了中原来点化孔子。由于八十一化图是明代画的,后面的诸般变化,一直说到了宋代,才告结束。但从前面这些变化,可以明确地看到道教是如何穿凿附会,把佛教说成道教的分支。

佛道大斗嘴

自从有了《老子化胡经》之后,佛道之间的辩论就再也没有断过。上节提到的北魏孝明帝时期的辩论可以看作第一次。到了继承北魏政权的北齐,出现了第二次。

这一次辩论记在了唐朝和尚道宣所写的《集古今佛道论衡》里。这本书记载了东汉明帝到唐高宗时期的佛道辩论事件,有的是虚构的,有的是真实的。

在公元555年(北齐文宣帝天保六年),同样是皇帝召来了佛道的代表进行辩论,道教的代表是著名的道士陆修静,而佛教的代表是上统法师。在书里将这次辩论神化成了法术的大比拼,但实际上,可能仍然是义理的比较,最终佛教胜出,皇帝让道士削发为僧。

而更重要的辩论出现在北周时期,北周武帝是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他出身胡人,却一心用儒术治国,对佛教充满了警惕心,这也使得佛道之间的实力对比发生了变化。

武帝最初试图利用儒教,并相信汉儒的谶纬,被道士张宾迷惑后,决定亲近道教、远离佛教,甚至穿上了道士的衣服,而另一个人卫元嵩则怂恿武帝建立一套以皇帝为中心、集成三教的新宗教体系,叫作平延寺。

公元569年(天和四年),北周武帝召集了名僧、儒者、道士以及百官两千多人。这次讨论的目的,是给三个宗教排定座次,他心目中的座次是:第一道教,第二儒教,第三佛教。

他这样排的理由是:根据《老子开天经》等道教经文的叙述,道教是在天地产生之前的混沌状态时就已经有了;而儒教则产生于周代,而且儒教是治国的宗教;至于佛教,根据《老子化胡经》的叙述,则是老子的小跟班尹喜创立的,所以更晚,进入中国的时间更是在汉代。

这次开会,讨论到后来,北周武帝再次改变主意,想直接废除佛教,但仍然没有做结论。随后,他命令大臣甄鸾写一篇命题作文,讨论佛道二教的优劣,他没有想到,认真的甄鸾竟然洋洋洒洒写了三卷书呈了上来,这就是有名的《笑道论》。

《笑道论》直接针对皇帝的说法,对道教进行了三十六条批驳。皇帝大惊,他的本意是取消佛教,没想到大臣却和他对着干,于是召集群臣讨论,给甄鸾扣上了“伤蠹道法”的帽子。而这时,另一位僧人道安又上了一本《二教论》,继续批驳道教。武帝最后无奈,只好暂时搁置了这个议题。

《笑道论》基本上可以代表了佛道大辩论的最高水平,作者利用道教文献,再加上逻辑的力量,指出道教文献本身就有着太多的逻辑错误,前后矛盾之处甚多,可以看成是伪造的。这也看出佛教和道教的区别,道教天马行空,缺乏逻辑性,其文献也显得支离破碎,更多是以文学作品的形式出现;而佛教内部文献则早已接近于学术论文的水平,虽然逻辑没有发展出三段论这样确定的形式,却已是中国古代逻辑的巅峰。

《笑道论》分成三卷三十六条,批判了道教的三十六个论点。按照作者的说法,是嘲笑道教经典号称三洞,而当时的道教经典号称三十六部。

这三十六条又可以主要概括为五点:第一,道教书籍中记载互相矛盾,比如所谓“造立天地”,道教经典中的记载就是矛盾的,在《太上老君造立天地》中声称老子的身体变成了日月山川,可是其他书(比如《老子开天经》)又说天地是从混沌中诞生的。

第二,书中的记载违背了历史常识,比如“老子以上皇元年丁卯下为周师,无极元年癸丑去周度关”,这样的记载,而年号实际上是汉武帝时期才有的,在周代就编造年号,显然不符合历史。

第三,关于老子化胡的说法混乱不堪,一会儿说老子化成了佛陀,一会儿说老子的跟班尹喜化成了佛陀。甄鸾总结了各类书中共五种说法,每一种都不同:尹喜化佛是一种;老子化佛又有两种,一种是在克什米尔成佛,另一种是说在“维卫”这个地方化佛,也叫释迦;第四种是说老子的老婆号称释迦;最后一种是说老子度化了印度王子悉达多,号称释迦;到底哪个是真的,无从知晓。

第四,道教经典中有许多荒唐污秽的道术,还在房中术上大做文章,这在当时的佛教徒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第五,道教经典原创性不足,偷窃了很多佛经的内容。比如《妙真偈》和《灵宝经》偷窃《法华经》。

这次辩论没有胜负结果,但是从理论上,佛教一直保持着对道教的优势。

除了北周的理论辩论之外,佛道的辩论一直持续到了元代。由于明代是铁板的儒教治国,清代又明确了喇嘛教的地位,汉地的佛道二教处于在野地位,纷纷到民间吸引普罗大众去了,也就没有必要为了争夺高层资源而辩论了。

隋代时,隋文帝也曾经发现了老子化胡的塑像,觉得很奇怪,召集了一次佛道辩论,辩论的题目仍然是老子化胡问题。隋炀帝时期,佛道继续辩论,到了唐代高宗、玄宗、德宗时期,也都有辩论。

可以说,老子化胡问题只是中国文人的戏谑之作,等于吵架不过编一些盘外招,却意外地引领了千年佛道大辩论的主题。历代统治者出于统治的便利性,利用这个主题挑动双方的争论,再给予它们不同的待遇。在一个吃肉的同时,另一个却总是受到不同程度的抑制。为了避免这样的结局,佛道两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皇帝,围绕着皇帝打转。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北周武帝在挑动了佛道之间的妒忌心,发动了辩论之后,突然决定哪个也不支持,两个一块儿干掉……

不屈的和尚

公元573年(建德二年),北周武帝再次协调三教问题,召集了佛道和官员们探讨三教的排位。此时的武帝已经想明白,统治还是必须用儒教,这次的排位变成了儒教第一、道教第二、佛教第三。

佛道两家争吵不已,皇帝也烦了。武帝忍无可忍,终于下令,佛道两家都禁止掉。经书全部烧毁,佛像砸碎,所有的和尚道士一概还俗,编入户籍成为纳税人,而所有的祭祀,只要是儒教经典中没有记载的,一概废除。

这就是历史上的第二次灭佛,或者称为法难。

北周武帝灭佛与当初的北魏太武帝灭佛不同,太武帝对不听话的僧人进行武力消灭,而北周武帝却没有消灭僧人,只是强迫僧人还俗。北周武帝的措施之所以更缓和,得益于北魏孝文帝时期的改革措施。

孝文帝(和他的祖母文成文明太后)改革,我们一般称之为汉化改革,这样的提法偏离了重点。他改革的实质,是建立一套社会控制体系。北魏皇室是从游牧部落发展而来的,而北方中国经过多年的战乱,也早已经社会失序,基层结构都乱了套。所以,孝文帝和文明太后就是要把这个失序的社会重新组织化。他们建立了完整的官员俸禄制度,重新分配了土地,建立了完整的户籍制度和纳税体系。当这些改革完成后,皇帝就已经对社会的人口和资源都有了详细了解。北周就继承了北魏的社会结构。

在北魏太武帝时,皇帝对社会基层控制力弱,即便想让和尚还俗,但是由于对基层不清楚,和尚们阳奉阴违,白天还俗,晚上就逃走了,继续跑到皇帝管不到的地方当和尚。至于全国和尚的户籍,皇帝也查不清楚。所以要灭佛只能采取激进的措施,用武力把反抗者吓服。

而北周武帝时期,皇帝已经有了和尚的户籍信息,哪里有多少和尚一目了然。皇帝把和尚还俗安排到地方后,地方的乡长里长可以把他们看住,还给他们分配土地,这样和尚就跑不掉了。

所以,两次灭佛的不同,反映了皇权对于社会控制力的加强。

武帝灭佛之初,北方还没有统一,西部的陕西地区掌握在北周手中,而东部的中原地区则掌握在北齐手中。几年后的公元577年(建德六年),北周武帝攻入北齐首都邺城,完成了对北方的统一,于是,灭佛的措施也推进到了北齐的疆域之内。

进入邺城后,皇帝召集了北齐的僧人前往邺城,向他们宣布废除佛教。皇帝的诏书包括了几层意思:第一,原本要三教皆废,但考虑到儒教是治国之道,所以保留,其余两教废除。第二,真正的佛是没有形象的,佛像、佛寺和佛塔,费钱无数,却无助于信仰,予以铲除。第三,和尚不尽孝道,国法不容,还俗回家。

皇帝本来以为,他只需把僧人召集起来,做一个宣布,就足够了。却没有想到,他突然间遭遇了中国历史上最大胆和尚的攻击。这也成了佛教精神不屈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在所有被召集的和尚中,有一位叫慧远的僧人。当别人都默不作声时,他突然站起来,开始反驳皇帝。针对皇帝诏书里说的“真正的佛是没有形象的,所以要铲除佛像”,慧远认为:真佛虽然没有形象,可是普罗大众要靠佛像来维持对佛的崇敬,毁掉之后,大众会不习惯。

他举了一个非常的例子来说明问题:如果形象是不需要的,那么帝国为什么还要国家七庙,里面不也塑有三皇五帝,以及皇帝祖先的雕像吗?

皇帝铁了心废除佛像,竟然说:国家七庙是上代所立,也不是我想要立的,我也认为这不好,干脆一块儿废除了。另外,皇帝认为,佛经是外国之法,中国不需要它。

慧远又打了个巧妙的比方:在春秋战国时期,孔子所在的鲁国对于秦国、晋国来说,也是外国,是不是说,孔子的儒家就不应该在秦国和晋国通行呢?至于皇帝要废除七庙,就是不尊重祖先,不尊重祖先就是昭穆失序,昭穆失序导致五经无用,皇帝一会儿要尊崇儒教,一会儿又要废除儒教的根本,这是不是也是矛盾的?如果儒道释三教都不要了,又如何治理国家?

皇帝反驳说:鲁国和秦国、晋国虽然是不同国家,可是都属于华夏(王者一化)之地。

慧远说:鲁国和秦晋都属于华夏之地,那么中国和印度还都在四海之内,轮王一化之地呢!

皇帝无语。

慧远接着批驳皇帝逼迫僧侣还俗,他举儒教提到的“立身行道以显父母”,这也是孝道。意思是说,僧人不见得非要回家伺候父母才叫孝顺,在外行道,为父母挣名,也叫孝顺。

皇帝认为:父母如此恩重,如果抛弃父母,远离父母,就算是孝顺,也不是至孝。

慧远立刻又抓住了皇帝的把柄,反驳说:如果远离父母就不是至孝,那么,陛下的左右大臣们为了给陛下当官,都必须远离父母。为什么陛下不放你的大臣都回家,而是要让他们跟着你服役至少五年见不到父母呢?

皇帝说:我也是轮番派他们回家伺候。

慧远说:佛教也让僧人们在冬夏修道,春秋回家伺候父母。

皇帝又无语了。

慧远接下来的话将成为中国历代皇帝能够听到的最大胆的话。他声称:皇帝依靠武力破除佛教三宝,就是“邪见人”,而邪见人是要下地狱的,在阿鼻地狱里,没有贫富贵贱之分,皇帝难道不害怕吗?

慧远的诅咒让皇帝勃然大怒,他直视着慧远,说道:如果百姓幸福,那么我宁肯下地狱。

慧远说:陛下你以邪法引导人,是在种苦业,凡是听从你的人,都会跟着下地狱,还有什么幸福可言!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慧远说了这些话,竟然还能平安无事地从宫中出来。皇帝没有对他下手,只是命令众僧先回去,把参加辩论者的姓名留下。不过最后他也没有处理慧远和尚。

皇帝虽然表现出了大度,却并没有停止灭佛。在北齐,佛教原本比北周要兴盛,在北周武帝的努力下,四万座佛寺要么被毁,要么成了王公贵族的府邸。而僧人们还俗的就有三百万之多。至于佛像佛经被毁的,更是不计其数。

可惜的是,这一次灭佛持续的时间也不长,第二年,北周武帝去世了。继任者很快转变了方向,佛教再次兴盛起来,并在隋唐达到了最高峰。

不过,此时的佛教已经与当初的不同了。在最初,佛教是作为一种反叛力量被人们接受的;在南朝,佛教又成了皇帝的座上宾客,享受着极大的特权;而到了北朝,随着“道人统”“沙门统”等政府机构的出现,僧人们已经被纳入了政府的管理之中。他们的数量受政府管控,建设寺庙要批准,经济也仰仗政策上的“僧祗户”,所以越来越低调。就如同当年的道教转变一样,佛教也越来越不问世事,专心禅修去了。所谓的思想自由,就逐渐地被管控了起来,只有在自身利益受到侵犯时,才偶尔做出反抗。

不屈的和尚慧远的诅咒,虽然是佛教不屈服的象征,却也成了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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