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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密码——文人打架与皇帝和泥(公元36—公元200年)

历史大观园 古代文化 2020-06-19 11:29:00 0

东汉末年,当今文经学者、古文经学者斗得不亦乐乎时,他们却突然间双双变成了历史的注脚,被边缘化了。

今文经学之所以衰微,原因在于它已经不是学问,而是关系与帮派的综合体。失去了研究能力,最终必然失去它把持的权力本身。

古文经学衰微,来自于它过分地想取代今文经学占据政治的中央,吸纳了太多的糟粕,从而失去了原本的锐度。

东汉时期的白虎通会议又做了一次综合今古文经学的努力,取得了一些成果。东汉末年,综合今古文经学的大儒终于出现,重新统一了经学。但在经学统一之时,人们却悲哀地发现,不管是今文经学还是古文经学,其实都已经死亡。

在东汉,已经产生了一批试图跳出今古文经学斗争思维研究问题的学者。其中扬雄试图效仿儒教体系,创造一个类似于当时流行哲学,却又有别于流行哲学的体系,但由于他的体系模仿性较强,也缺乏追随者,成了稍显滑稽的异类。

东汉也出现了一批反对谶纬的学者,最典型的代表是机械论者王充。但王充在质疑谶纬、破坏原有哲学体系的同时,却无法建立新的哲学体系。真正将汉代哲学清扫干净的,是后来的玄学和舶来的佛教。

光武帝刘秀在获得天下不久,就受到了一位郎中的嘲弄,这次嘲弄是东汉时期学术争论的缩影。

公元26年(建武二年),光武帝刘秀任命了一位儒生为郎中,这位儒生叫尹敏。这次任命反映了光武帝的政治抱负。他深知马上打天下、书本治天下的道理,在开国后,迅速向儒术治国转变。他首先从西汉王朝在长安的秘府中寻找到了大量的图书,装载起来竟然有两千多辆马车,由于他把首都设在了洛阳,这些图书都被装上车从长安送到洛阳,成了皇家馆藏。

在东汉历代皇帝的经营下,皇家馆藏又扩大了三倍。但是,光武帝也许永远想不到这些图书最终的命运。到东汉末年的董卓之乱时,由于士兵们不知道图书的价值,将竹简木简劈了当柴烧,布帛的图册则被用来制作帘子和伞盖,几乎所有的图书都失散了。当董卓舍弃洛阳,迁往长安时,司徒王允搜集了一下图书,只找到了原藏书的百分之一,装了七十多车,在路上又损失了一半。王允和吕布联合杀死董卓后,董卓的部将郭汜和李傕进攻长安,将关中地区变成了荒地,最后的图书也在此次事件中失散。东汉末年的图书之灾并不亚于秦朝的焚书坑儒。汉代之后,历史不断地重复这一幕,大量的古代典籍被藏于秘府,无法被民间利用,却被付之一炬。

光武帝除了搜集图书外,更想像当年汉武帝一样,将帝国的整个学术界掌握在手中。随着王莽的灭亡,大量的读书人都逃进了山中,光武帝将他们延揽到首都洛阳,授予一定的职位。一位叫尹敏的儒生也是这个时候投靠了光武帝。

尹敏最初学习的是今文经中的《欧阳尚书》,后来又学习了几部古文经,包括《毛诗》《谷梁传》和《春秋左氏传》,是一位兼修今古文经学的大家。他来投靠光武帝,是希望发挥自己的特长,谁知,光武帝授予他职位后,却派给他一个荒诞的工作:整理谶纬书籍。

在当时,不管是王莽还是光武帝都深信所谓的谶纬、祥瑞和灾异。王莽将原来的谶纬图书攒入了许多有利于自己的内容,于是,对纬书的考据学正式成了一门学问。光武帝希望将王莽添加的内容去掉,恢复谶纬书籍的本来面貌。尹敏的工作就是校订这些书籍,去掉王莽的痕迹。

尹敏对于谶纬书籍毫不在意,他上奏说:谶纬书籍本来就不是圣人的作品,而是后人杜撰的,就算恢复了王莽之前的模样,它照样是伪书,整理这样的书籍会误人子弟的。

光武帝并不这么看,他相信谶纬书籍与经书一样,同样是圣人留下的教导。尹敏闷闷不乐地开始了他的工作。

有一天,光武帝找来一本尹敏校订过的纬书翻阅,突然发现其中有一句:君无口,为汉辅。

所谓君无口,恰好是一个“尹”字,如果这句话是真的,就意味着应该请尹敏入阁辅政。光武帝连忙将尹敏叫来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尹敏不慌不忙回答:我见前人伪造图书,也不自量力,伪造一把,万一成了呢?

光武帝知道尹敏这是在讽刺自己过于相信谶纬,不再重用他,但也没有惩罚他。

尹敏的命大在于他碰到了性格宽厚的光武帝,如果碰到汉武帝,他肯定会因为欺君之罪而掉脑袋。不过,光武帝之所以宽厚,也反映了另一个现实:东汉时期的学术界已经不再像西汉时那样铁板一块。西汉时,皇帝的权力更加集中,学者的官运掌握在皇帝的手中,没有人敢于反抗,也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卖弄学问。董仲舒的天人感应思想深深地根植在每一个人的脑子里,而各个博士点的家法传承又养成了不容怀疑的精神。西汉的学者大都只从师傅手中接受知识,不准许灵活变通,也不准许融入其他家的说法。

但到了东汉,随着中央集权程度的减弱以及学问的庸俗化,学者为了获得真知灼见,势必要打破家法的束缚,抛弃掉那些成见,开始自我探索。另外,在东汉时期,古文、今文、谶纬之间的斗争也愈演愈烈,即便皇帝也很难摆平各派的偏见。

以光武帝时期为例,由于王莽大量使用古文经人才,光武帝召回的学者中既有古文经人才,也有今文经人才。光武帝最初的意图是调和今古文经学之争,但由于今文经学者的态度更加强硬,偏见更深,在他们的逼迫下,光武帝不得不取消了古文经学官,只保留了今文经学官,又开始了另一个今文经为主的时期。由于古文经受到排斥,在民间反而形成了欣欣向荣的学术群体,结果,皇帝已经不能独占知识的阐释权了。

除了今古文经学之外,谶纬也始终如影随形,成了皇家信仰的一部分。谶纬、今文经学、古文经学就在皇帝的面前斗来斗去,让皇帝无所适从。

东汉皇帝的式微导致学术界进入了一个失控的时期。学者们之间的斗争日益激烈,皇帝试图在其中寻找平衡,采取了和稀泥的态度。但最终,学者的争斗还是超出了政权的容忍程度,发展出了影响政局的大变动。

光武帝时期大辩论

公元28年(光武帝建武四年),尚书令韩歆的一份奏章引起了轩然大波,并掀起了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最激烈的争斗。

这场争斗可以追溯到两年前光武帝对儒家学者的大征召。这场征召中,除了前面提到的尹敏之外,还有几个大学问家,他们是范升、陈元、郑兴、杜林、卫宏、刘昆、桓荣等人。在这七位中,有三位是今文经学家,另外四位是古文经学家。

在光武帝的政治图谱中,最初,他希望采取不偏不倚的态度对待今文经学、古文经学和谶纬。西汉时期设立了五经博士点的都是今文经学家,将古文经学家排除在外。光武帝想对这种局面做出平衡,在征召了诸位大家之后,接下来,就是重新设立五经博士的问题。

这时,尚书令韩歆领会了皇帝的意图,乘机上奏,请求皇帝设立五经博士的同时,注意在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之间平衡,为属于古文经学的《费氏易》和《左氏春秋》设立博士点。

在东汉初期,今文经学继续分裂,较为主流的已经有了十四个分支,分别是:《易》四家,施、孟、梁丘、京氏;《尚书》三家,欧阳、大小夏侯;《诗》三家,齐、鲁、韩;《礼》二家,大小戴;《春秋》二家,严、颜。

在十四家今文经学之外,再设立《费氏易》和《左氏春秋》两家古文经学,既符合皇帝的和平意图,也是在政治上做出一定的平衡,避免今文经学一家坐大,也防止古文经学由于没有正规途径进入官场而变得极端。

韩歆的提议让光武帝大喜,但为了向臣下表明他的慎重态度,他下诏请群臣到云台议事,讨论一下可行性。在很多事情上,所谓讨论只不过是橡皮图章,但光武帝没有想到,由于设立新博士点动到了某些人的奶酪,这次议事变成了一次大规模的争吵。而争吵的主角们,就是当初他请过来的诸位大学问家。

由于王莽时期刘歆强行推广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家们结下了梁子,今文经学家们拿出了视死如归的气魄,坚决抵制古文经学。

首先跳出来的是范升。范升是光武帝所立的《易经》博士,学的是《梁丘易》。除了《梁丘易》之外,他还看过《论语》和《孝经》,同时还看过道家著作《老子》。作为今文经学博士的他听说皇帝要立古文经学博士,立刻表示反对,他把主要的火力集中在了《左传》上,主要观点是:《左传》不是孔子著作,而是左丘明写的,不是圣人言;《左传》也没有合格的继承人来做研究;先帝们没有设立这个博士点,现在也没有理由设立。

范升的说法引来了大量的辩驳,韩歆和太中大夫许淑对他进行了诘难。在朝堂上没有吵出结果,范升退下来后愤愤不平,抓起笔来又给皇帝写了信。在信中,他着重强调了三条理由:第一,经学的各个分支太多,《易经》传承中,除了费氏之外,还有高氏,《春秋》传承中,除了《左传》之外,还有驺氏、夹氏,如果将《费氏易》和《左传》立了博士点,那么其他家都会争先恐后前来争取博士点;第二,《左传》和《费氏易》传承关系不明,内容和其他家大都不一致,有违圣人之理;第三,由于刚刚建国,当务之急是打基本功,找到讲《诗》《书》的人,而不是扩大基础,去寻找偏僻的《左传》《费氏易》传人。

范升还列了《左传》中十四处他认为有违圣人的错误,由于司马迁喜欢引用《左传》,范升连带着把司马迁也批驳了一通,又列了《史记》里三十一处错误。

范升的奏章上去后,惹怒了另一位当时的大家陈元。陈元也是光武帝当初征召的文人之一,主修《左传》。他上奏皇帝,批驳范升。他对范升提出的《左传》和《史记》共四十五处错误进行了一一反驳,说明范升只是小题大做,故意挑刺。随后,又继续说,即便先帝没有立,但后来的皇帝是可以立的,比如当初的《谷梁传》也没有立博士点,到了宣帝时期才设立。皇帝应该根据政治需要来设立学官,网罗人才。

范升和陈元又你来我往,进行了十数回合的交战,最终,由于光武帝本人对《左传》有好感,决定仍然设立《左传》博士点。

但随后又发生了问题:在《左传》博士点的四个候选人中,参与辩论的陈元排名第一。为了避嫌,光武帝只好选择了第二位的司隶从事李封来担任《左传》博士。

但即便如此,今文经学的众多官员仍然感到《左传》博士触动了他们的利益,继续喧哗,试图影响皇帝。

到最后,光武帝不胜其烦,只好趁李封去世的机会,不再补充新的人选,从而废除了《左传》博士点。

这次争执以今文经学的胜利而告终,光武帝最终设立了十四个博士点,全部为今文经学。古文经学经过了王莽时期的曙光之后,再次被打入了地下状态。

然而,今文经学家弹冠相庆时,想不到的是,他们的胜利显得如此短暂。因为从光武帝到后来的皇帝,都已经是在古文经学的熏陶下长大,他们即便无法将古文经学立于学官,却总是在试图将之正常化。

到了汉章帝时期,古文经学的第二次机会到来了。

白虎观大和泥

光武帝去世后,经过明帝较为严厉的统治,今文经学、古文经学、谶纬三派的矛盾被搁置了起来。然而,性格宽厚的章帝继位后,皇帝再次想撮合今文经学、古文经学的分歧,形成经学上的统一。

章帝本人爱好古文经学,特别是《左传》和《古文尚书》。在当时,研究这两门学问的大家是贾逵。贾逵的父亲直接师从于刘歆,他本人除了熟悉各种古文经学经典之外,对于今文经学经典也有涉猎,可谓最懂两种经典差异的人。

章帝一继位,就把贾逵召进了北宫白虎观和南宫云台。与光武帝不同,章帝明白如果只是泛泛地说要采纳《左传》,必然引起巨大的反弹。他必须找到《左传》优秀的地方,才能说服群臣它值得设立博士点。章帝命令贾逵总结《左传》和《公羊传》《谷梁传》的区别,特别是《左传》比其他两传更优秀的地方。

贾逵得到命令后,从《左传》中选取了三十七个地方,这些地方都是强调君臣正义、父子纲纪的。由于东汉最缺乏君臣之间的互相尊重,《左传》显然可以帮助皇帝说话。而与《左传》相比,《公羊传》在这些地方则主要强调权变,对皇权有害,这是皇帝所不需要的。

除了这些区别之外,贾逵认为,《左传》与《公羊传》其余部分大都相同,相同的比例占到百分之六七十,即便有不同,区别也不大,对整体无害。

另外,贾逵还指出了一个最重要的意见:东汉的皇帝自认为是火德,色尚赤,是尧的后代,可是,如果采用今文经学中五经的记载,都记载黄帝之后是颛顼,按照五行迭代,传到尧时,不可能是火德。只有《左传》记载黄帝之后是少昊,图谶中将少昊称作帝宣,从这个世系来算,汉才是火德。

章帝拿到了贾逵的奏章,感到很满意。既然《左传》关系到汉朝的命运,那么应该不会有反对意见了。他赏赐了贾逵,并命令贾逵从《公羊传》的学徒中选取二十位优秀学生教授《左传》。

到这时,皇帝还只是命令教授《左传》,没有将它列为博士点。但即便是这样,今文经学家们仍然强烈反对,这次跳出来的带头人是公羊学专家李育。贾逵从《左传》中找了三十七处来证明《左传》比《公羊传》好,李育就找了四十一处证明《左传》比《公羊传》差。

双方仍然大打嘴仗。到最后,兰台校书郎杨终上奏,干脆开个会讨论一下,章帝无奈,只好下令在北宫白虎观召开一次经学会议。这次会议可以视为一次学者们的“华山论剑”,参加的主体,是各大学派的掌门人和官员。这是继汉宣帝时期召开的石渠阁会议后,第二次由皇帝主持的大会。

与基督教召开的公会议相同,这次会议的目的还是辩论谁是真经。不过,由于皇帝持调解态度,会议不会证明谁是伪经,而是如何将各家学派综合起来,形成一套对汉朝皇帝最有利的学说。

会议的目的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第一,由于汉儒不善于学习,只善于诠释,结果,五经文本原来极为简单,在他们的注释下却变得冗长乏味,有时候经文不过只有区区数万字,而注释却有上百万字,还不准学生随意发挥,学生学习时背得头大。如何化简注释(也就是所谓的章句),成了人们必须考虑的问题。

第二,各家学派本来都是为皇权服务的,但随着学问传来传去,就产生了许多不利于皇权的因素,各派之间的差异和矛盾也越来越多。如何把各派的经义重新统一起来,产生一个最有利于皇权的正解?

从这个意义上,白虎观会议又是一场和稀泥的会议,就是要大家放弃分歧,重建共识,服务朝廷。

与石渠阁会议相比,白虎观会议之所以幸运,在于会议的文集历经沧桑之后竟然保存了下来。在会议过后,皇帝叫人将会议要点记录形成一个统一的说法。这个记录人就是《汉书》的作者班固,他的记载成了一本叫作《白虎通义》(或《白虎通德论》)的书。通过这本书,我们就了解了汉代的“客观真理”。

与现代包揽一切的各种“客观真理”相同,《白虎通义》上讨论天,下讨论地,中间讨论人,将围绕着政权和社会产生的所有问题都考虑在内,将科学、宗教、哲学都包括其中。

全书分成四十三个专题,可以分为三个方面。

第一,对于科学和自然的认识。书中讨论了天地、日月、四时都是什么,为什么形成。

什么是天?汉代君臣认为,天就是居于高处统领天下的有意志的实体,代表着不变,而地则是万物的始祖,代表着变化。

在宇宙形成学上,如同现在的大爆炸理论一样,汉代也有一套生成论。最早的世界叫“太初”,就好像我们常常谈论的“奇点”,“太初”是没有形体概念的。“太初”又变成“太始”,随后形成了形体,称为“太素”。“太素”虽然有形体,但仍然是混沌一片,看不见、听不见的。之后世界开始分离,精气上升、浊气下降,精气形成日月星辰,而其余的形成五行。五行中生出万物和“情性”,“情性”中又生出“汁中”,“汁中”生出“神明”,“神明”生出“道德”,“道德”又生出“文章”。这样,自然的天地就和人世的道德文章联系在了一起。天地之间的运转(天向左旋转,地向右旋转)则和人世间的君臣、自然界中的阴阳一样,是一组对应的概念。

第二,对于人类社会的讨论。书中讨论了人类社会运行的各种事务,如商业、农业、法律、婚嫁、丧事等,这些都是从天地运行中延伸出来的。

第三,从对于人类社会的讨论又上升到了对于政治的讨论,这就有一套符合君臣礼仪的规则出现。君臣之礼又对应于天地之礼,上升为一种所有人都必须遵守的规则。这些规则,就将人类社会固定住了。当一个人生下来是什么位置,他就必须遵从于这个位置来度过他的一生,因为这是符合天道的。

在这些礼仪中,“三纲六纪”是主要的道德标准。所谓“三纲”,就是君臣、父子、夫妇;所谓“六纪”,就是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其中“三纲”效法天地人,也就是君臣关系根据天来设计,父子关系根据地来设计,夫妇关系根据人来设计,而“六纪”则主要根据“六合”,也就是上下东西南北六个方向来设计的。

“三纲六纪”将中国人装入了一个包罗万象的大盒子,从天地到六合都被牢牢控制。一个人生下来就已经不是为自己生活,而是为了皇帝、父亲、配偶以及各种亲戚而活着,他必须努力劳动来维持这些关系,所谓发明和创造力,都是不需要的。

即便我们现在已经不再提所谓的汉代的哲学,但是,“三纲六纪”仍然是每个人生活中抛之不去的阴影。君臣父子不再提,却变成了所谓家国情怀继续存在,而夫妇和六纪则变身为各种各样的人情,不断地占用着每一个人的时间。这些事情最终的目的,就是让他放弃自己的创造力和理想,生活在俗事之中无法摆脱。

从传承上来看,《白虎通德论》是一个综合的产物,这一点上,汉章帝和稀泥的目的达到了,它以今文经学的观点和内容为主,同时吸收了古文经学中的《毛诗》、《周官》(后来的《周礼》)、《逸礼》的部分文字。另外,还引用了大量的谶纬学著作。

今人在研究哲学时,已经很少提到这本《白虎通德论》,原因在于它很少是原创的,只是各派观点的一个大杂烩,选取了对皇帝最为有利的一方面。但是,它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代表了东汉时期最流行的统治哲学,是东汉社会组织的基础性文献。它是东汉时期的语录,是打开一代王朝思想的钥匙。只有理解了这本书,才真正理解了东汉社会的精神面貌。

白虎观会议之后,古文经学在统治圈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承认。但是,如果皇帝想要为古文经学专门设立博士点,仍然困难重重。到最后,皇帝只好做出了妥协,他没有增加古文经学博士点,却以诏书的形式命令各地的高才生必须学习古文经。

表面上看,今文经学最在乎的官场之路仍然被今文经学博士们把持,但是博士点的学生们被要求必须在学习今文经的同时,学习一些古文经文献,这是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混合的第一步。

从此以后,今文经学学者们也慢慢地研习古文经,熟悉了古文经的经文。章帝通过努力,终于将两派捏合在了一起,两者开始了从斗争走向融合的道路。

一个哲学异类的生存方式

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之所以出现如此反复的斗争,其原因在于,他们争夺的是皇家资源。读书人追求的不是学问,而是成为皇帝身边的大臣,或者在各自的地方上当官称雄。他们内部虽然斗争,但随着古文经学的地位上升,又共同反对更加边缘化的人群,防止他们抢了饭碗。

随着古文经列入官修课程,汉代的官方教育体系也更加成型。除了中央的太学之外,地方上也有各级地方官设立的教育机构。学生们必须首先到州县的教育机构就学,然后才有可能被发现并送往更高的教育机构。

还有很多人连官方教育机构都进不去,他们就被排斥在了升官道路之外。这些人的学问自成一家,不受经学门派的束缚,甚至想自创门派。

然而,这些人由于水平有限,又学不会各类学术术语,他们的研究能力和创造力到底有多强,是值得怀疑的。这些人的榜样是一个叫扬雄的人。

扬雄是四川人,生活在王莽时代。对于读书人来说,王莽时代是一个好时代,只要肯出卖自己的立场,奉承几句皇帝,不管是今文经学还是古文经学都可以升官发财。扬雄所学的学问大都是自学,没有师承,他也不屑于去学习五经的词句,只是了解大意就足够了。这样的人本来是跳出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传统之外的,也只有在王莽时期,才有可能受到不拘一格的任用。

但扬雄忍住了奉承君主的诱惑,一辈子虽然做过小官,但整体上不得志。他也淡泊名利,对于钱财不在意,而是专注于文字创作。这样的人成为后世的楷模,的确不算过分。

但是,扬雄既然处于朝廷之外,又没有受到正规经学的腐蚀,是否就可能创造出独立的门派呢?答案却是悲观的。

实际上,由于受到当时流行观念的影响,扬雄的著述并没有摆脱五经的束缚,反而由于强烈的模仿而显得怪异了。

在扬雄看来,汉代的儒生是没有创造力的,只是不断地背诵课文,再生搬硬套运用到生活和执政当中,他希望自己摆脱出来,创造出真正的作品和独创的哲学思想。他的作品不是以对某一本书做注释为满足,而是想写出与《论语》《易经》《离骚》等作品同等地位的杰作。这种理想已经超出了汉儒敢于设想的极限。

但是,扬雄想写出伟大作品的雄心壮志,却是靠模仿来实现的。比如,他认为《论语》是一个伟大的作品,他要写一本超越性的著作,于是,模仿《论语》的格式写出了《法言》一书。但他不明白,当你模仿别人的格式去写作时,就决定了你只是在别人的框架内打转,不可能超越了。

除了《法言》模仿《论语》之外,他还模仿《易经》写了一本叫《太玄》的著作。

《易经》以八卦为基础,采取了二进制的方法,产生了两仪、四象、八卦、六十四重卦、三百八十四爻,并以此为基础来进行占卜。《太玄》则模仿性地创造了一个三进制的世界,它的基础符号不是阴和阳,而是“一、二、三”,分别用一长横、两短横和三短横来表示。它的复杂度也是按照三的级数来演化,分成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首、七百二十九赞。然后再以这些数字为基础进行一定的比附,与天地人相配合,形成了一套新的宇宙论。

与《易经》的宇宙论一样,《太玄》的宇宙论也是扬雄拍脑袋想出来的,它最初的出发点只是一个头脑游戏,即利用三的级数创造一个图形,再对图形进行一定的解释。至于这些解释是否符合自然规律,则是作者无法考虑的。

扬雄认为他的体系足以比肩《易经》,但可惜的是,汉代的人们偶尔会赞叹他设计的图形如何精妙,但很少有人真的把他当回事儿。

除了《太玄》和《法言》,扬雄还模仿过别的作品。屈原的《离骚》在当时算是最流行的文学,扬雄又想着去超越,于是模仿《离骚》写了一篇《反离骚》,后来还不过瘾,写了一篇《广骚》,又写了一篇《畔牢愁》。

他以为自己写得很好,是反抗当时流行思想的代表,却不知道正是这些模仿,证明了他仍然没有摆脱汉代的流行哲学,只会用与流行哲学类似的语言来说话。这就像当下出现的许多文人一样,一方面批评马克思主义,另一方面由于小时候教育的关系,只会用马克思的语言说话。

扬雄的遭遇说明,在汉代随着政府将哲学垄断,不管是在朝还是在野,都不由自主地受到影响,无力摆脱从而进行独立的研究。即便到后来,汉代的经学已经变质,甚至腐烂了,人们也无力拯救。直到社会崩溃后,读书人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进阶的可能,才痛定思痛,产生了一批背离经学的思想者,这就到了魏晋时期。

扬雄当年的大部头到了现代,也几乎被遗忘。但他的另一个成就却越来越多被人提及,那就是对谶纬观念的反叛。

西汉末期和东汉时期,令学术界最乌烟瘴气的还不是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斗争,而是对谶纬的滥用。谶纬作为一种皇帝提倡的思想,已经变得无可救药,学者们开始了自发的抵抗。

扬雄不算反对天人合一的代表人物,他有时强调人力决定,有时候又透露出人力无法干预天命的思想。但在对待谶纬的态度上,却有着强烈的反对色彩,认为如《黄帝终始》这样的书不仅不是圣人言,反而是伪造的。对邹衍这样受到经学家们崇拜的阴阳家,也认为不可信。

东汉初年,扬雄对于谶纬的态度被继承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反对谶纬。其中比较著名的,除了本章开头提到的尹敏之外,还有桓谭、郑兴等人。

在光武帝时期,由于皇帝喜欢图谶,几乎所有的大臣都言必谶纬,一时间整个朝堂之上弥漫着各种各样的预言和灾祥,桓谭和郑兴却当着皇帝的面宣称自己不相信。桓谭更是屡次上言,表示谶纬误国,都没有效果。

从扬雄,到桓谭、郑兴等人,对于谶纬的反对之声不绝于耳,但东汉的皇帝们却由于政治的需要,继续推崇谶纬来维持自己的统治。

这时,就到了王充出世的时候了。

反对谶纬的机械论者

光武帝建国后不久,在东南方的会稽郡出生了一位童子,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成为反对谶纬的主将。

王充出生于贫困人家,年幼失去了父亲。后来他来到京师进入太学机构,师从于当时的大儒班彪,也就是《汉书》的作者班固的父亲。王充在仕途上一直不得志,虽然是太学出身,但脾气倔强,与其他的钻营之徒不合拍,最后退而写书。王充最著名的著作是《论衡》,流传到了今天。

由于深受唯物主义影响,当今的学者对王充总是持拔高态度,认为他是东汉时期唯物主义的旗手,与唯心主义做斗争。但实际上,王充也许并不符合当下给他贴的那么多标签。

首先,我们总是把人类哲学史当成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做斗争的历史,但这是错误的。在历史上,唯物主义只是人类思想中一个很小的分支,几乎所有的民族都是唯心主义的,他们大都相信神灵、灵魂,即便到了现在,相信神、上帝的人也不在少数。

人类历史上哲学的对立,在不同时候也有不同的主题,有时候表现为唯实论和唯名论的争论,有时候表现为唯理论与经验论的对立。而在中国的汉代,在哲学上则主要是汉儒所代表的宇宙论(强调人依附于天,建立一个试图解释一切的理论体系)与战国哲学强调的心性论(试图弄明白人如何认识世界,但不主张建立包容一切的理论体系)之间的争执,在组织上主要是今文经学、古文经学、谶纬论之间的合纵连横。所谓唯物主义,其实并不在人们争论的焦点之内。

其次,王充是否是唯物主义者,也是有问题的,他并不完全否认天和命。如果找一个更合理的标签,我们可以将他称作机械的经验论者。

所谓机械的经验论,是从他的主要观点来看的。他的主要观点是: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东西,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妄的。他的出发点是从经验中寻找真相,而绝不是有一个自动站队的唯物主义世界观。

由于在仕途上郁郁不得志,他对当时的一切流行看法都看不惯,所以针对流行的观点都一一进行批判,写了一本愤世嫉俗的书。由于汉代时谶纬流行,谶纬也就成了王充批判的对象。而现代唯物主义者以破除迷信自居,自然也就把王充划归了同类。

在哲学上,王充的价值并不大,原因也在于他擅长批判,却极少构建。哲学上最伟大的人物往往是创造型的,他们构建了一套自洽的理论(如柏拉图、笛卡尔、牛顿),或者研究出一种方法(如亚里士多德、培根)。

王充的批判也大都是从机械经验出发,如果放在现在,他会否定万有引力和电磁波的存在,原因是“我看不到”。

但在质疑王充唯物主义标签时,不能否定,王充的质疑很多是有道理的。总结起来,他对当时的几个流行观点提出了质疑:

第一,对汉代的灾异观进行了批判。汉代儒生认为,天人之间是有感应的,所以,人世出了问题,老天爷就会降出灾异来惩罚人类。王充并没有完全否认人类的命运,而是认为老天爷太大了,不可能对人类的事情随时做干预。从这个角度出发,他认为所谓的天降灾异都是假的。他对于天的认识,反而更接近道家的天,认为天道自然。

但在另一方面,由于受汉儒的局限,他对天的认识又停留在董仲舒的意志天上,认为天是一种拥有意志的实体存在。

除了天之外,他也相信命,认为人的命运是绝对的,人的生死、福祸、贵贱,无不是命造成的。

更有甚者,他在否定灾异的同时,为了迎合皇帝,又在某些篇中赞扬所谓的瑞符。这些互相矛盾的看法,表明他并没有一个体系,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第二,对于鬼神观念的批判。汉代流行厚葬,认为人死后会去往另外的世界,而王充不仅对这种传统不满,同时还否定鬼的存在。那么,人死后去了哪儿?王充认为,人是阴阳二气交汇的结果,阴气形成人的形体,阳气形成人的精神。而阴阳二气则弥散在空中,是没有感觉、没有意识的。直到阳气的精神附着在阴气形成的实体上,才有了感觉和意识。当人死后,阴阳二气分离,阳气又回到了空中,感觉和意识也随之消灭。

需要说明的是,王充对于阴阳二气的看法同样来自汉儒体系。以阳为天,阴为地,所以阳气代表了天,是人死后精神去往的地方,阴气代表了地,是人死后身体腐朽之地。

第三,针对汉代神化孔子,将儒家五经奉为神圣的做法,王充也感到不满。他写了《问孔》《刺孟》等篇,认为圣贤也会犯错,不需要将他们无限制拔高。所谓的五经,在王充看来也不是不能更改的圣经,因为在汉儒传播的过程中,不知道错过多少了。这个看法又和当年刘歆的看法类似。

第四,除了上述三点之外,王充还花了大量的篇幅对当时的种种迷信做法进行了驳斥,如神仙方术、占卜忌讳等。

整体而言,王充的书代表了汉代学者对于汉代思潮中不良观念的较高水平批评,也表明在他的时代,已经有了一个较为清醒的阶层,开始反思当时的各种谶纬观念。并不是王充一个人粉碎了谶纬,而是这个时代已经感觉到了谶纬的荒谬性,这才会出现王充。

到这时,董仲舒所建立的天人合一体系也进入了垮台的节奏。一方面,它已经成了整个社会观念的基础,但另一方面,人们开始不相信它。这就像进入20世纪80年代的苏联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已经成了整个社会构建的基础,但已经没有人相信它,只是缺乏另一种理论来取代它而已。更麻烦的是,虽然人们不再相信共产主义,但由于受教育的关系,所有的人思维方式还是共产主义的,哪怕反对共产主义,也只会用共产主义的语言去反对,这样的社会不可能不出问题。

果然,随着东汉的崩塌,魏晋知识分子抛弃掉汉儒的天人合一之后,建立了另一套玄学体系,希望尽早地摆脱汉代的影响。

但在汉代哲学崩塌之前,由汉章帝开始的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合并,也即将完成。

合并时,已临近死亡

汉章帝要求儒家知识分子也学习古文经学,但没有单独设立古文经学博士点,这导致东汉时期哲学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特征:今文经学由于把持着通往官场的渠道,输送了大量的官员,但古文经学虽然在野,却逐渐成了哲学的主角。到了东汉后期,今文经学再也出不来大学问家,而古文经学却人才辈出,他们大都不是当权派,却著书立说成为一代宗师。

这样的格局看上去相安无事,但随着今文经学丧失了研究能力,合并的机会终于来临。

东汉由于皇权较弱,是一个对知识分子较为优厚的时代。明帝时期,皇帝要亲自到辟雍去尊养三老五更,以示对学问的尊重,并亲自参加讲课,听众如云,《后汉书》中用“亿万”来形容当时的听课人数。对于功臣子孙、大姓都要设立单独的校舍,甚至匈奴都派子孙来学习。

学校的规模到了顺帝和质帝时期达到顶峰,皇帝修建了二百四十房、一千八百五十室的大校舍,人数则达到了三万余人,略少于东汉总人口的百分之一。青年人已经形成了游学的风气,以上学为借口到京城游荡,建立关系网。

但东汉又是一个分层的社会,读书人虽然多,进阶的机会却大都被世家大族把持,许多读书的青年并没有明确的出路,皇帝也没有这么多官位留给他们。结果是,一方面读书人数众多,但另一方面,真正乐于去读书的却是少数,特别是在官方举办的学校之中,混日子的人很多。安帝时期,由于皇帝突然间松懈下来,结果,博士们占据了职位却不讲课,学生们也懒散惯了,学校荒芜成了菜园。顺帝虽然增加了人数,却无法让他们更加重视学业,反而成了朝廷的财政负担。

今文经学走到这一步,与它成为当官的工具有着必然的联系,看上去这可以鼓励人们学习经学,但实际上,随着求学目的的庸俗化,反而产生了大量的学阀,他们的教科书充满了错误,又不允许学生自由发挥,形成了学术僵化。与人们的理解相反,任何与官运挂钩的学术机构到最后都会走到这一步,从汉代的太学,到明清的科举莫不如此。即便到了社会多元化的现代,最热门的考试也不是为了学术,而是最没有学术价值的公务员考试。在大学中,由于行政化的束缚,真正追求学问、产生出有价值研究成果的也是极少数。

今文经学走向僵化的同时,古文经学获得了官方的认可,却没有参与官位的分配,反而产生了一大批立志于学问的大家。东汉时期,古文经学人才辈出,杜林、郑兴、卫宏、贾逵、许慎、马融、服虔、卢植、郑玄等人相继主导了经学的发展。

最初,这些大家还以与今文经学辩论为己任,到后来他们已经不再满足于简单的争吵,而是遍读书籍,开创自己的体系去了。

今文经学由于壁垒森严,一个学者往往只学一本书或者几本书,而古文经学家到了后期几乎要把所有的经典都读一遍,再统统进行注释。

以古文经学大儒马融为例,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活到八十八岁),仅仅他注释过的书籍就有《孝经》《论语》《诗》《易》《三礼》《尚书》《列女传》《老子》《淮南子》《离骚》,他曾经还想注《左传》,但看到贾逵和郑众的注释后,最终放弃了,只写了一部《三传异同说》。

由于他的学问扎实,受到世间称赞,他的学生常常有数千人,其影响力已经远超过了那些官方的博士。

对于整个经学界影响最大的,是一位叫郑玄的经学家。在流传中,由于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对于经典的解读并不相同,甚至意思上都会出现巨大的差别,大部分古文经学家在注疏时,会严格地按照古文学派内部流传的解释来注释。但郑玄是一个例外,他不仅精通古文经学,还对今文经学有着透彻的学习,这使得他成了统一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的不二人选。

郑玄年轻时曾经进入太学,学习了《京氏易传》《春秋公羊传》等今文经学著作,以及《三统历》《九章算术》的历数方法。后来,又师从东郡的张恭祖学习了《周官》《礼记》《春秋左氏传》《韩诗》《古文尚书》等古文经著作。

他把在洛阳所能学到的学问都掌握后,感慨整个中原地区已经没有什么可学的了,又过函谷关前往陕西地区,投在马融门下学习。学成后继续游学,共花了十几年时间在游学上。这与太学生们只守在京师等待升官发财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由于郑玄的学问好,他的弟子有了数千人之多,北海相孔融由于尊敬他,专门在高密县(今高密市)设立了一个乡,叫“郑公乡”。郑玄的名声甚至传到了反叛者的耳中,黄巾贼乱时,郑玄从徐州去往高密,路上遇到了数万人的黄巾军,这些叛乱者不仅不敢动他,还见了他都下拜,纷纷避开他所在的高密县,不打扰他。

郑玄曾与今文经学唯一还拿得出手的学者何休展开了论战。其原因是何休写了三本反对古文经学的书,分别是《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郑玄利用何休的章句进行回击,破掉了何休的说法。何休感慨地说:这是在进我的房间,拿我的矛来打我。

这也是最后一次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斗争,之后,经学将进入另一个时期。

虽然与今文经学论战,但郑玄并没有马融等人的门派之见,他的目标是超越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对立,为现存的所有的经典都寻找一个权威的解读。在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中,对于同一本书的解读大部分是相同的,不同的部分中,有的今文经学说得对,有的古文经学说得对。但在双方长期的争吵中,由于门派之见,即便知道对方说对了,也不能采纳,只能全盘性地接受某一方的理论。

郑玄正是将所有各家的观点拿在一起进行比较之后,择善而从形成一个新的版本。汉代的大儒并不以著述出名,而是以注释经文为傲,郑玄用一生的工夫将儒家经典的大部分都重新进行了注释,包括《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中候》《乾象历》。除了这些注释之外,还写了《天文七政论》《鲁礼祶祫义》《六艺论》《毛诗谱》《驳许慎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等书,加起来一共百余万言。另外,他的学生根据他解读五经时的问答,又依照《论语》的格式整理了八篇《郑志》。

在对于经典的注释中,郑玄大部分选用古文经学版本为底本,又加入了大量今文经学的研究成果,甚至有的进行对校,或者将两方的说法并行排列。比如,对《诗》的评注,采用了古文版的《毛诗》为底本,但也用了今文经学的齐、鲁、韩三家来进行校正。注《仪礼》则并存今古文经学,按照今文说法记录的,就在注里写出古文经学,按照古文经学的说法,则在注里标出今文经学。注释《论语》,则以鲁论为底本,用齐论和古文经学进行考证。

在所有这些著作中,整本流传到今天的一共四部,分别是“三礼”(《周礼》《仪礼》《礼记》)的注释,以及《毛诗》的注释。后人总结的儒家经典“十三经”中,有四部用的就是郑玄的注本。

郑玄的著作一出,不管是今文学派还是古文学派都被边缘化了。在他之前,每一个博士都有自己的课本。郑玄之后,博士们的书没人看了,不管谁家的弟子只要拥有一套“郑玄全集”,就可以了解整个儒教系统了。可以说,郑玄的课本成了孔子之后又一次统一的教科书。

随着东汉末年和曹魏初年,郑玄的弟子们在政权中逐渐升任高官,“郑学”也成了一门显学,正式取代了两汉的今文经学。当年横行一时的各大学派逐渐衰亡,被人遗忘,最终失传了。

郑玄统一经学本来应该是哲学界的一件大事,但实际上,他的统一又是微不足道的。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斗争,为的是进入朝廷,掌握政权,影响社会。在东汉的整个繁荣期内,文人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不仅没有成为政权的好帮手,还不停地制造麻烦。由于政权机器运行不畅,皇帝不能靠文人治理,逐渐倒向了宦官和外戚,引起了东汉政治的腐败和崩塌。

直到东汉已经不行了,汉代的经学才归于统一。时局的动荡已经把对社会的控制权从文人转到了武夫手中,依靠学问控制社会的时代结束了。

所谓儒家弟子们不仅没有为经学统一而欣慰,反而体会到了社会的幻灭。于是,他们不仅把今文经学抛弃了,甚至连儒家的理想都抛弃了。董仲舒创建的今文经学和谶纬两大系统,躲过了文人们的攻击,最终在武夫们的冲击下崩溃了。

两汉经学刚刚统一,就被抛弃,埋入了坟墓。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叛逆和玩世不恭的哲学嬉皮士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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