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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争霸史——疯狂的石头——范晔

历史大观园 魏晋风度 2020-07-08 13:05:40 0


范晔出身于士族家庭,数不清到底属于官几代了,反正祖上都是当官的。他老爸范泰,很牛叉的三朝元老,在刘裕、刘义符、刘义隆朝先后任职,曾官至宰相,几个刘家皇帝都对他优待有加,因为他有脚疾,行走不便,宋武帝刘裕宋文帝刘义隆都曾恩赐他可以坐着轿子和自己并行,可以坐着轿子直接到朝堂上班开会,把别人羡慕得眼珠子都掉地下了。

范泰也不是让人白羡慕的有名无实之徒,这人正直敢言,喜欢进谏,在当时和后世都有重名,他和另一位刘宋官员颜延之一起,共同造就了一个“颜范”词组。“颜范”这个词后来被借指同朝重臣,如唐朝诗人李群玉和杨凝的诗作“明日中书见颜范,始应通籍入金门”“此时颜范贵,十步旧连行”中的“范”就是指的范泰,绝对跟范冰冰、范思哲、范晓萱无关。

范泰品行很好,德才兼备,但他的儿子范晔却是有才寡德之人,历史上盛赞范晔才华横溢的人很多,但鄙视他品德低下的人同样巨多,他就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人。

范晔的一生比较坎坷,打小就不顺利,刚生下来就被板砖给拍伤了,而且还是臭烘烘的厕所里的板砖。

准确地说,是范晔主动拍的板砖,因为她妈妈生出他的地方铺着很多板砖,“母如厕产之,额为砖所伤,故以砖为小字”。

非同寻常吧?史上著名史学才子范晔竟然诞生在厕所里。范妈妈在上厕所时,范晔扑通而出,正式成为地球人。不过天使降临人间的时候,是头部先着地,额头磕在砖头地板上,啪嗒,挂彩了。这一磕,磕出了范晔的小名,他爸说,既然被砖头磕了,小名就叫范砖吧。

不愧是文人思维,平时写诗作文就地取材,给儿子取名就地取名,幸亏范晔磕着的是砖头,要是不巧磕着了桶呀,箭呀啥的,那名儿叫起来可不大好听。

虽然范晔的母亲只是范泰的偏房小妾,但并不妨碍他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范晔是很有才的,“博涉经史,善为文章,能隶书,晓音律”。

作得一手好文章,写得一手好书法,弹得一手好琵琶,令人佩服的“三只手”才子。特别是音乐方面,范晔很有造诣,不但能自己填词谱曲,还能大珠小珠落玉盘,演奏精妙无比的琵琶曲。

宋文帝是他的超级粉丝,多次加他关注,要求范晔弹奏琵琶曲让自己欣赏,“上欲闻之,屡讽以微旨,晔伪若不晓,终不肯为上弹”。

文帝想听他弹奏琵琶,多次私下要求他给自己进行弹奏表演,但范晔故意装孬,不接受文帝抛来的媚眼,一次也没为皇帝大人拨动琴弦。最后听曲心切的宋文帝憋不住了,在一次朝廷宴会上公开邀请范晔说:“我欲歌,卿可弹。”

这次皇帝粉丝不是加关注了,而是亲自求关注了,文帝忐忑地对范晔说,咱俩来合作一把,我唱歌,你弹琵琶。帝国最高领导为了听一回范晔的琵琶神曲竟主动屈尊客串起独唱演员,可见当时范晔确实挺范爷的。

范晔的这种漠然、无视首长要求的行为,真不知道是出于清高自尊还是情商低下,要说皇帝提这种要求也不算过分,搁一般人见皇帝这么喜欢听自己弹奏琵琶,早就自动搬一小板凳坐宫殿门前弹起“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陛下”之类的原创曲子了。

要说范晔这是清高吧,似乎又有点抬举了他,因为他的整个人生事迹显示,他并不属于那种不屑于五斗米的陶渊明似的官员。如果一定要给个解释的话,我觉得可以给个“矛盾”的定义,从他的个人传记记述来看,范晔确是一个浑身充满矛盾感的人。

范晔的长相也挺矛盾的,“长不满七尺,肥黑,秃眉须”。

这样子有点惊世骇俗的味道,又矮又胖又黑又没眉毛和胡须,类似武侠小说中的反派武林高手。

综合起来,范晔的名声跟他的长相一样,在历史上的评价是比较糟糕的。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和沈约的《宋书》对他的德行评价都在六十分以下。司马光客观地将他的才德一分为二:“晔有俊才,而薄情浅行,数犯名教,为士流所鄙”。

这是一个才华非凡,但品行不端、缺乏情义的朝廷官员,因为过于自我,经常跟人吵架顶撞,同僚们都对他不感冒,经常背地里大拇指向下地鄙视他,不跟他玩。范晔可不在乎别人的感觉,他只在乎自己的感觉,总觉得自己被朝廷大材小用了,“自谓才用不尽,常怏怏不得志”。

范晔内心热衷名利,他觉得自己这么有才,应该当大官,应该主宰朝廷,但现实却和他的期望相差甚远,所以经常郁郁不乐,到哪儿都拉着个苦瓜脸,好像所有人都欠他粮票跟美金没还似的。

其实范晔的职位并不低,宋文帝对他很是信任,元嘉中期就将他提拔成左卫将军、太子詹事。这两个官职都是皇帝亲信才会有机会担任的,左卫将军是掌管皇家禁军的指挥官,太子詹事相当于太子的总管家,太子府一切事务都由太子詹事安排。比如你公司开业想请太子剪个彩,豪宅落成想求太子提幅字什么的,都得经过太子詹事预约安排,詹事大人若说,太子今年档期排满了,你就啥事也办不成,当时范晔的职务就是这么牛。

你说这么紧要的核心岗位,如果不是皇帝一环以内的亲信,能让你干吗?所以,对范晔后来的谋反,实在是找不到令人信服的理由。

宋文帝对范晔一直是很宽容优待的,范晔几次犯错误,文帝都没处分他。早年檀道济北伐时,刘宋国全民皆兵,到处征集兵员,而当时作为檀道济军中司马的范晔本应为国着想,去前线奋勇杀敌作战才对。你是军官,你不上战场谁上战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军人打仗,义不容辞呀。

但范晔怕死,他不想上战场,“晔惮行,辞以脚疾”。

这位范军官脸皮可真厚,怪不得长不出胡须。军队出征前夕,他给宋文帝写了张请假条,说自己脚痛,走不了道,请求留在后方。

大战前夕,身为军官却借故临阵推脱,这是极影响军队士气的恶劣事件,按律应当严惩。但宋文帝因偏爱他的才华,并没有处罚他,只是批评他一顿后让他替檀道济运送武器粮食了事。

还有发生在元嘉十六年的一件事,也是比较严重的。当时范晔的嫡母在湖北去世了,他大哥派人给他报了丧信,等着他前去吊唁。

这个嫡母是范泰的正妻,小时候对范晔也不友好,和儿子一起,经常欺负小娘生的范晔,所以范晔对这个“首席妈妈”没有感情,接到报丧后一直拖拉抵触磨蹭着,不愿去奔丧。他觉得哥哥的妈是别人的妈,跟青春痘长在别人脸上的感觉一样,死就死了,与我何干。后来迫于舆论压力不得不去时,又干了件很荒唐的事,“及行,又携姬妾自随”。

奔丧倒是去奔丧了,但这位好色的才子却化悲痛为游兴,把奔丧之行当成了观光之旅,搞得跟自助旅游似的,带着一大帮姬妾,花枝招展、浩浩荡荡地往湖北去了。

这是严重违反礼教的事件,嫡母虽不是庶生子的亲妈,但她在法律地位上比庶生子亲妈地位高,庶生子必须奉之以母礼,否则就是不孝,就是大逆不道。

一位御史中丞见范晔如此无礼,便一份奏章递到宋文帝那儿,弹劾他逾越礼教,目无君上尊长。

此事是可以上纲上线的,你范晔既然连娘亲都敢藐视,那么天地君亲师你就有可能都会不放在眼里,这种大逆之臣怎能不严惩?扣减薪俸、撸掉乌纱,甚至投进监狱去吃牢饭,这些处罚结果都是不令人感到意外的。

但范晔幸运的很,没受到任何处罚,“太祖爱其才,不罪也”。

“太祖”是宋文帝刘义隆的庙号。他的这个太祖庙号后世极有争议,不知道他的儿子为什么将他的庙号定为太祖。按照礼制,只有开国皇帝才能称为“太祖”,如宋太祖赵匡胤、梁太祖朱温、明太祖朱元璋,这些人享受太祖庙号理所当然,因为他们是第一代开国君主,江山就是他们一手创建的。

当然也有生前没当过皇帝,死后却被追尊为太祖的牛人,比如魏追尊曹操为太祖皇帝,晋追尊司马昭太祖皇帝,唐高祖李渊追尊爷爷李虎为唐太祖。不过这些追尊都是晚辈后代的客气,表示自己之所以能夺得天下,是站在祖宗大人肩膀上的。像上面所提的三个朝代的开国皇帝,如果庙号太祖,也是符合礼制原则的。

但宋文帝刘义隆庙号太祖,确实让人犯迷糊。他是刘宋的第三代国家领导人,怎么着也跟太祖不靠边呀。他爸刘裕才是宋高祖,而他却是级别比高祖还高的太祖,这个太让人费脑子了,也许只能用老刘家后代不讲规矩这一特点来解释,因为自宋文帝之后的刘家几个皇帝,都是嗜杀淫虐变态交织的狂暴人士,任何事情都不按正规套路来,具体情况下一本书会讲到。

不过关于庙号太祖和谥号文帝这两大崇高荣誉的取得,我们不能把拔高吹牛的账本算到刘义隆头上,这个真是半点都不关他的事,因为谥号、庙号都是当事人死后,经活着的有关领导研究决定后授予的,任何帝王在世时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这两个荣誉称号是什么。这个可不是遗嘱,自己说了不算,由别人盖棺定论,这大概是帝王唯一不能自主控制的荣誉吧。

宋太祖刘义隆在范晔明显触犯礼教时,控制住了对范晔的责罚,维护了范晔的名誉,因为看重范晔的才华,宋太祖没理会针对他的弹劾奏章,没对他进行任何降罪,连个做样子的党内警告处分都没给,足见皇帝对范晔的偏爱。

要说范晔这人实在是不咋的,不长记性,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在同一个问题上犯了两次高度相同的错误。早在元嘉初年时,他就因为葬礼吊唁问题得罪过当时大权在握的刘义康,被从朝廷贬谪到地方。

那一年,刘义康的母亲去世,朝廷沉浸在一片肃穆气氛之中,到处都是悲伤的眼泪在飞。王爷的亲妈死了,甭管真难过假难过,为了做样子给首长看,泪如泉涌、泪眼蒙眬的主肯定少不了。

范晔流泪了吗?

没。不仅没流泪,他还偷着乐。

在刘义康母亲将要出殡的头天晚上,刘义康大做佛事道场替母亲超度亡灵,一时间,挽歌阵阵,悠扬远飘。

范晔当时正在他弟弟家喝酒。如果仅是老老实实地喝酒也没事,可他几两小酒下肚后,脑袋短路了,觉得应该来点音乐伴奏才过瘾,于是“开北牖听挽歌为乐”。

他竟打开房间北边的窗户,边听挽歌边咂巴小酒。这么干也太没心没肺了,人家妈妈死了,叫你趴地上哭着打滚你做不到也能理解,但出于最起码的礼仪,你也不能化悲痛为喝酒为赏乐吧,把哀乐当成佐酒小夜曲,IQ不低到相当程度的人干不出来。

很明显,范晔干的这是陀螺的事,结果就俩字:欠抽。

刘义康得知此事后,气得无法形容。好你个范某,叫你喜欢听音乐,给我到荒僻的乡下去听取蛙声一片吧!立刻将他赶出朝廷,下放到宣城郡当太守。

范晔在宣城待了好几年才被调走,贬谪宣城的这几年是他人生最失意的日子,二十多岁的范晔苦闷、落寞、忧郁,精力无处发泄,便当起了文学青年,开始研究历史,“不得志,乃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

看到没?歪打正着,因祸得福。著名的《后汉书》就是范晔在贬谪期间开写的,闲得无聊的范晔总结对比前人研究汉史的得失,集众家之所长,最终写就了史学巨著《后汉书》,为中华文化做出了巨大贡献。

《后汉书》记载了东汉开国皇帝光武帝刘秀至亡国皇帝汉献帝刘协之间的两百年历史。在范晔之前,记述东汉历史的著作卷帙浩繁,有好几百卷,但《后汉书》一出,谁与争锋?范晔的这本书一问世,立即畅销不衰,后世诸家同类作品全遭淘汰散佚,因为范晔这本写得太好了,大家都看他这个版本的,其他的当然就成没多大价值的废纸了,所以他的《后汉书》是我们现在研究东汉历史的最基本依据。

这也算是中国古代特有的“贬谪文化”的成果之一吧!范晔跟前辈屈原,后辈柳宗元、苏轼等大家一样,化贬谪为文采,使本来阴翳暗淡的贬谪时光变得熠熠生辉,光芒四射。历史上很多千古传诵的名篇巨作都是贬谪的产物,如屈原的代表作《离骚》即写于放逐之中,这有《史记》上的“屈原放逐,乃赋《离骚》”为证;大诗人柳宗元一生创作最辉煌的时期正是他被贬到湖南永州这段日子,《捕蛇者说》、《永州八记》以及“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首脍炙人口的名作都是这期间所写;北宋的苏轼也是呀,他的《前赤壁赋》、《后赤壁赋》跟《念奴娇·赤壁怀古》同样是在被贬黄州时的感悟。如果不是被贬谪到湖北,我们今天怎能看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样气势磅礴的豪放词?

范晔的历史著作倒也是写得很有气势,但他本人却是内心缺乏气势、缺乏淡定的一个人,被别人稍微一忽悠就头脑发热地干起谋反的生意。

宣城太守之后,范晔几经辗转,再次回到京城,并逐渐获得宋文帝的信任,仕途步入上升通道,按照他当时“掌管禁旅,参与机要”的发展势头,假以时日,拜相应该不是大问题。

但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范晔的政治生命戛然而止。

这个人姓孔名熙先。

孔熙先也在朝廷工作,他的官阶不值一提:员外散骑侍郎。

千万别被这么长的官名给唬着了,其实这职务低到尘埃里去了。所谓员外,就是正员以外的官员,属于政府里的底层人物。“员外”这两个字到明朝以后简直是臭街了,任何人都能拿钱买来员外称号,只要你肯出钱,朝廷就授给,一手交钱,一手发证书。所以,不少历史电影中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反面坏蛋都是什么赵员外、刘员外、莫员外啥的,那些员外肯定不是官,但肯定都是有钱的主,当不了政协委员,就拿票子砸出个员外帽子戴上撑面子。

但孔熙先这个员外并不是买来的,那会儿,员外还没泛滥。孔员外其实不是一般人,这人有两个地方不简单:身份不简单、才华不简单。

确切地讲,孔熙先是个“贪二代”,他老爸孔默之早年也是李刚一类人物,曾担任广州刺史,因为贪污腐败被逮捕投进监狱。眼看着这位刺史大人就要因为被斩首而成为“地下工作者”了,但关键时刻,他遇到贵人相助,死里逃生,“大将军彭城王义康为解救,得免”。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上层路线,竟使得权倾天下的刘义康出手搭救,一个招呼下去,孔默之立刻转危为安。

这个没齿不忘的大恩被孔家记下了,到刘义康被贬到豫章后,孔熙先便寻思着报答落难之中的刘义康,“及义康被黜,熙先密怀报效”。

怎么个报恩法呢?

这孔熙先还真是有着一颗感恩的心,他决定竭尽全力,对刘义康涌泉相报——发动宫廷政变,将刘义康推上天子宝座!

这人可能是属大象的,胆子太大了,区区一个临时工,他竟然生出扔石头把天砸个窟窿的想法,简直是拿天空当天花板了。

还不光是天空天花板的问题,最关键的问题是,当时这个临时工手里连石头都没有,拿什么扔呀?把自己的头拧下来当石头?

但孔熙先是个万能的临时工,他相信有志者事竟成,决定白手起家,先去找石头。左看看,右看看,孔熙先觉得范晔是块好石头,可以搬起来去砸天。

就当时的现实来看,一心想砸天的孔熙先有点异想天开,他跟范晔级别差太多了,范晔平时根本就不拿正眼瞅他,“熙先素不为晔所重”。你一个临时工在天天跟皇上见面的朝廷大员眼里,连根毛都算不上,谁有兴趣搭理你。

但孔熙先有的是办法。这个办法得益于孔熙先的另一个不简单:才华不简单。

孔熙先也是个章鱼型人才,史载他“博学有纵横才志,文史星算,无不兼善”。精通这么多学问,比现如今活跃在电视上的专家学者强多了,简直渊博如海,文学历史、天文星相、把脉治病、阴阳八卦、演讲辩论,门门通,夸他是章鱼都委屈他了,纯粹一机器人章鱼。

章鱼的触须曲里拐弯,和范晔说不上话的孔熙先从侧面迂回,曲里拐弯地开始接近范晔范石头。

他先是和范晔的外甥谢综套近乎,天天巴结他奉承他,用尽办法讨得谢综的好感,经谢综牵线搭桥,终于认识了范晔。

总算通过外甥这块敲门砖找到了舅舅这块石头,接下来搞定点化这块石头的事,对于足智多谋的孔熙先来讲,手到擒来。

孔熙先的理念是,要想这块石头将来帮助自己砸天,就必须先往这块石头上砸钱,用铜钱硬币把石头的棱角磨光。

钱不是问题。孔熙先家有的是钱,别忘了他爸是个没处理的漏网贪污犯,家中铜钱地上堆、地下埋的,拖拉机都拉不完。接下来的时间,孔熙先用钱开路,成功打进了范晔的心脏,成了范晔的心腹朋友。

不过孔熙先并不是赤裸裸地向范晔行贿,没有直接给他送存折送现金送购物卡,他很精明,干的是“雅贿”,贿赂得不露蛛丝马迹,“数与晔博,故为拙行,以物输之”。

孔熙先装出一副赌鬼样,经常找范晔赌博,每次都故意装作技不如人,大把大把输钱给范晔,以讨范晔的欢心。

这个有意思,孔熙先每回和范晔赌博完回家后都很开心:今天真高兴啊,又输掉五十万!

太爽了,今儿个又被范晔赢走三百万,耶!

……

总之,越输钱他越高兴,因为他知道,输得越多,范晔就越有可能和他站成一排。

这种暗贿比直接给对方送钱好一万倍,让对方赢得顺心赢得开心,到赢得毫无戒心时,任何事情都能谈妥。历史上这种雷同情节重复发生过无数次,唐太宗李世民、隋炀帝杨广等帝王都是个中高手。今天的现实生活中,这种牌桌贿赂依旧存在,不过在经济挂帅的当今社会,大家早已不屑于古人的这种扭捏含蓄,直接上门送金条,用密码箱、蛇皮袋装着现金往家搬的都不乏其人,谁还跟你玩这种小儿科的牌桌行贿?有的话也是倒了个儿,范晔主动打电话给孔熙先:小孔同志,今晚可有空?过来玩两牌?

其实醉翁之意不在牌,在乎赌资也,被邀者带上钱,不需要“故为拙行”,可劲儿输就算赢了,大家心知肚明。

屡次输钱的孔熙先心想事成地赢了,“晔既利其财,又爱其文艺,由是情好款洽”。

范晔太赚了,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双丰收,既能在牌场上大把赢孔熙先的钱,又能在牌场下和孔熙先谈理想说人生交流文学,他觉得于他而言,没有比孔熙先更完美的朋友了。于是,两个人好得跟胶水一样,成为莫逆之“胶”。

见范晔已经对自己完全信任,孔熙先开始了他的策反行动。某天,他和范晔进行了一次长谈,做范晔的思想政治工作,说按照天文图谶,当今天子将死于骨肉相残,由刘义康取而代之。

现在我们都知道,以天文星相对应地球上发生的各种自然地理现象,完全是荒唐臆想,不存在任何科学根据。但神奇的是,七年后,宋文帝真的被儿子杀害,死于骨肉相残。

孔熙先能准确言中这件事,并不表明天文星相的神奇,而表明了孔熙先具有精准的洞察时事和高超的分析问题的能力,他极具远见地看出了刘家皇室内部存在着的不为他人可见的政治裂隙,可见此人道行很深,所以他七挑八捣,几招就将朝廷高官范晔成功策反的事情就很能理解了。

孔熙先果然是能言善辩的纵横之才,三步搞定范晔。

第一步:小碎步。

这一步孔熙先是小心翼翼地投石问路,措辞比较谨慎,说大将军英明果断,全国归心,却被流放到偏远的地方,广大人民群众对此很有意见,纷纷表示拥护大将军王者归来。

这个完全是孔熙先胡扯的,广大人民群众被代表了,那都是他自己的个人想法。广大人民群众没在电视上看过他的影,没在报纸上见过他的名,没在电台里听过他的声,有多少人民群众知道他刘义康是骡子是马?再说,人民群众也不关心这个,他们最关心的是地里的庄稼有没有虫害,今年的税收有没有增加等现实问题。孔熙先这么说一大通无非是想赚点人气,好促使范晔答应自己的政变建议:“顺天人之心,结英豪之士,表里相应,发于肘腋,然后诛除异我,崇奉明圣,号令天下”。

咱们合作一把,多拉一些英雄豪杰加入合作团队,然后里应外合在皇宫内廷发起政变,杀掉反对我们的人士,拥立圣明的刘大将军为天子!

孔熙先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生怕范晔说NO,赶紧开出了一个极具诱惑的条件:“小人请以七尺之躯,三寸之舌,立功立事而归诸君子,丈人以为何如?”

这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活雷锋呀。孔熙先对范晔承诺,凡事我冲锋在前,吃苦在前,大事成功后,特等功一等功到三等功全归你们,我心甘情愿做一幕后跑龙套的。

政变这事一旦成功,首先参与策划者都会因为拥戴之功而被新皇帝视为元勋,绝对是高官任做骏马任骑美女任选,从此成为大富大贵一族。

孔熙先知道范晔贪恋富贵,所以提前打出立功受奖大富大贵牌。

听孔熙先这么一说,范晔当时就凌乱了,“晔甚愕然”。

范晔觉得太突然太吃惊,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根本没想到平时光跟他赌博谈心的孔熙先会有这种心思,一时惊得不知如何作答。

没拒绝就是有戏。

孔熙先见有机可乘,便继续自己的第二步:大踏步。

这回劝反的步子更大了,他罗列了宋文帝的几件诛杀朝臣案例恐吓范晔说,指不定你哪天也跟他们一样就被无缘无故地砍头了,不如我们团结起来干成大事,前程不可限量:“享厚利,收鸿名,一旦包举而有之,岂可弃置而不取哉!”

现在,名利双收的天大好事就摆在你面前,你怎么可以就这样白白放弃而不争取呢?

这个纯粹属于提前透支红利,股票还没上市,就早早想好了高企的开盘价,觉得自己是亿万富翁了,从没想过证监会最终批不批准自己上市融资。

但范晔不是这么想,听孔熙先这么一说,他当时就踌躇了。干还是不干?那会儿身上是没带硬币,要不然可能会扔一个猜正反面来决定取舍,反正态度是蛮摇摆的。

孔熙先看出来了,这水已经烧到九十度了,再添把柴薪就咕嘟咕嘟沸腾了。于是,他使出了对付范晔的第三步:跑步。

这一步步伐幅度最大,直接踢中范晔内心最敏感、最碰不得的地方。孔熙先使了个激将法,哪壶不开提哪壶。

范晔这个人私生活不检点,作风问题被当世人诟病,因为这方面原因,刘家皇室一直拒绝和范家结为婚姻亲家。孔熙先就在这件事情上借题发挥,往范晔的伤口上猛撒盐,貌似义愤填膺实则循循善诱地抛给了范晔两道思考题:

“丈人若谓朝廷相待厚者,何故不与丈人婚,为是门户不得邪?”

“人作犬豕相遇,而丈人欲为之死,不亦惑乎?”

这两个问号一出,成啦,孔熙先的“三步上篮”成功了。这两个问号太尖锐了。你觉得朝廷很厚待你吗?那为什么皇家不愿与你家通婚联姻呢?是你家门户不够格吗?皇家分明是瞧不起你们范氏,把你们当成猪狗对待,而你却还真心真意以死忠报效皇家,这难道不是很糊涂吗?

这一通机关枪似的话语扫射下来,范晔终于就范了。他心里寻思:是呀,他们刘家亏待我呀,我干吗死乞白赖地当他们家看门狗呀,反了吧!“晔默然不应,反意乃决”。终于,在步步为营、步步紧逼、步步惊心的“三步倒”谋略攻击下,孔熙先圆满拿到了砸天的石头,而范晔,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块名副其实的“疯狂的石头”。

还有什么事,比谋反更疯狂?

接下来,孔熙先和范晔开始了秘密串联,筹划政变,成立了一个政变小集团,集团主要成员除了孔、范二人外,还有丹阳尹徐湛之、御前带刀侍卫许曜、道士法略、尼姑法静等各类人物。

这个皇帝的外甥徐湛之真是好玩,一点不讲“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的道理,一门心思地讨厌三舅偏向四舅,想把三舅撵下台,把四舅扶上台。三舅看在他妈的面上,对他很好,让他担任首都市长,最不该谋反的就是他,反正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哪个舅舅当皇帝,他这个外甥都是吃香的喝辣的,为什么干这种刀口舔血的危险营生?

不过,后来的事情发展出人意料,正是因为他,宋文帝才提前获知了范晔谋反的消息。

一干政变人物中,御前侍卫许曜是最关键的人物,他是离皇帝最近的武装人员,宫内一切有关皇帝行程安排的绝密信息他都有机会探知,一个潜伏在敌方心脏部位的高级间谍。

谋反政变的事情一直都进行得很顺利,刘义康当时还在豫章,范晔等人通过尼姑法静给他递送情报,刘义康遥控指挥。得知以前被自己贬谪过的范晔力挺自己后,“康师傅”很感动,托法静给范晔带了一封道歉信,“求解晚隙,复敦往好”,说自己当年听信小人谗言,对范晔处罚过重,希望他能不计前嫌,和自己恢复昔日亲密关系。

这封道歉信让范晔谋反的积极性更加高涨了,等于是未来皇帝拐着弯对自己承诺,过去我曾经对不住你,放心,将来我君临天下后一定加倍补偿你。

孔熙先和范晔等人像一群秘密战线上的地下工作者,为促使政变成功偷偷做了大量工作,连檄文都提前写好了。

檄文相当于今天官方的通报文件,过去打仗之前,主动开战一方总要写篇讨伐文章,用正义的语言对所要开战的一方一顿猛踩,告诉世人,我干他是迫不得已,是正义讨伐邪恶。这次的檄文的基调同样是正义讨伐邪恶,说“贼臣赵伯符肆兵犯跸,祸流储宰。湛之、晔等投命奋戈,即日斩伯符首及其党与。今遣护军将军臧质奉玺绶迎彭城王正位辰极”。

檄文中的这段话其实就是一帮野心家们的恶毒栽赃计划,也可以说是贼喊捉贼。这段古文翻译出来的大致意思是:叛臣赵伯符大逆不道,率兵弑君并祸及太子。徐湛之和范晔等人置生死于不顾,挥刀奋战,消灭了赵伯符一伙乱徒。现在特派遣护军将军臧质携带皇帝印信,前往迎接彭城王登基即位。

赵伯符是当时掌管禁军的领军将军,范晔等人说他带人谋反,并“祸流储宰”,储宰就是太子。他们考虑得很周到,干掉皇帝后,必须也要干掉皇帝的法定继承人太子,这样刘义康作为辈分最高的长弟继承皇位就名正言顺了。

如果这次政变果真成功了,那么以上情节将会作为正史载入史册永久流传后世。所谓成王败寇,失败的一方尽管是被冤杀的,但由于胜利一方掌握着话语权,事实真相就会被掩盖,这对撰写《后汉书》,并一直标榜严谨真实的范晔来说,真是个大大的讽刺。

不过大家也不必过于悲观地怀疑古代历史的可信度,可以说绝大部分都是真实的,因为古代不同于现代,多数时候是私人修史占主流的,很多历史学家都是祖传手艺,像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陈寿的《三国志》都是私人修史的学术成果。在全民修史的年代,官方想隐瞒重大历史事件几乎是不可能的,或多或少都会被具有狗仔队精神的著史者探获消息。

范晔、孔熙先当时也准备在政变成功后将很多人打入监牢甚至处死,他们这帮人谋反特有意思,跟筹备召开重大会议似的,各个方面的问题都提前考虑到了,包括把哪些人处死、哪些人在新朝担任哪个官职,都一五一十记在小本本上,等着将来兑现。历史上很多人谋划过政变,但像他们这样搞得如此细致的着实罕见。

他们当时记着两本账,一本红本本,一本黑本本。黑本本上的是黑名单,必死无疑:“凡素所不善及不附义康者,又有别簿,并入死目。”

弄这黑本本的人也挺黑的,公事加私仇一锅煮,凡平时跟自己关系不好或得罪过自己的以及不拥护刘义康的,一律死啦死啦的。浑水摸鱼与公报私仇完美结合。现在我掌权了,谁前年夏天踩我一脚没跟我道歉还拿眼睛瞪我,谁上礼拜在网上发帖说我长得像恐龙的……我恨死你们了,把你们名字都写在黑本本上,到时候以乱党分子犯上作乱的名义杀无赦。

瞧这帮人就这点出息,公家事一撇还没写呢,自家事一捺先搁那儿了,这么气量狭小,岂是成大事之人?最终结果是做成功他妈也就不难预料了。

黑本本是惩罚,红本本自然是奖励了。上面写满了立功受奖人员名单,连新政府成立后的具体职务都自封好了,“湛之为抚军将军、扬州刺史,晔中军将军、南徐州刺史,熙先左卫将军,其余皆有选拟”。

皆大欢喜,人人有份,每一个前期参与策划谋反者都有朝廷官职,万事俱备,只欠盖章。这笔买卖真赚,支票都填好了,只等着更换法人代表签字后就能去银行转账提款了。

他们打算把更换法人的时间定在一个特别的日子里,一个宋文帝为小弟刘义季送行的日子里。

元嘉二十二年十一月的一天,衡阳王刘义季被派往外地任职,刘义季是刘裕最小的儿子,宋文帝很关爱这个小弟弟,当天特意出宫为他举行一个饯行仪式。范晔等人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打算趁宫外安保措施相对松懈时发动突然袭击,一举斩首皇帝和太子。

宫廷内应许曜正好当天值班,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足以改变历史的大好时机,宋文帝命悬一线!

饯行仪式时间不长,两个人年龄差距虽然较大,但哥哥跟弟弟不像妈妈跟儿子,没什么絮絮叨叨的体己话,无非是讲些场面话,到达后给哥打个电话发条短信报个平安,以后要认真工作以身作则别耍公子哥脾气云云,然后挥手告别,看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仪式很短,没有兄弟国家来宾热情致辞,没有各级首长重要讲话,时间一滑就过去了。可眼看仪式就到挥手说拜拜的程序了,主持政变行动的范晔还不见有任何动静。这可把许曜急坏了,“许曜侍帝,扣刀目晔”。

扣刀,即拔刀微出鞘。许曜站在宋文帝旁边,已经迫不及待地将佩刀悄悄拔出了一截,只等着行动开始就毫不耽误地手起刀落,将宋文帝砍死。

由于范晔长时间没有作出行动反应,许曜心急火燎,不断偷偷用眼睛暗示范晔:你倒是快点咳嗽为号摔杯为号捏鼻子揉眼睛为号,大家一齐动手呀!

宋文帝这时候真是脚跨阴阳两界,他的性命完全在范晔的掌控之中,只要范晔朝许曜给个暗示,许曜手起刀落,宋文帝就会血溅当场。

主席台上,许曜对范晔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但主席台下,范晔的表现却令他失望透顶,“晔不敢仰视”。

范晔吓得一直没有抬头,不敢和许曜的目光对视。这位谋反者有贼心却没贼胆,最关键时刻掉了链子。

一辆无声无息行驶到宋文帝跟前的隐形铁甲战车由于范晔的胆小软弱而趴窝哑火,链子掉了想再接上去是不可能的了,因为战车上有人下车了。

徐湛之中途下车了,“徐湛之恐事不济,密以其谋白帝”。

徐湛之见当天政变行动没有实施,害怕之中打起了退堂鼓,他担心政变失败会掉脑袋,决定争取立功,下车后直接跑到皇帝三舅舅那里,把孔、范等人意图谋反之事原原本本汇了一个报。

好家伙,他三舅后怕得脸都青了,原来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这还了得,全部逮捕下狱,仔细审问。

这次审问很顺利,没上老虎凳,没喷辣椒水,都老老实实地承认了问题,尤其是孔熙先,表现得颇为大义凛然,“熙先望风吐款,辞气不桡”。

孔熙先一派视死如归的样子,问他是不是想谋反,他答是;问他是不是想弑君,他答是。是的,我就是想推翻现政权的反革命,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当然,他当时说话的细节已无从查找,大意虽是如此,但他断不会似我写的这般调侃粗陋,肯定回答得不卑不亢、洒脱无比兼才华横溢,因为他的表现让他一心欲置其于死地的宋文帝听后都大为感慨:“以卿之才而滞于集书省,理应有异志,此乃我负卿也。”

宋文帝听了孔熙先的侃侃而谈后,没有责骂对方心怀二志,而是作了一次批评与自我批评,心怀愧疚地对孔熙先说,以你如此之高的才华而多年屈居冷清低下的集书省,生出谋反异志一点也不令人感到惊讶奇怪,是我这个不称职的天子对不住你。

在对待才华横溢的造反派这个问题上,刘义隆和唐朝的武则天很相像。其实准确地说,应该是唐朝的武则天和刘义隆很像,因为南朝比唐朝历史久远得多,只不过武则天后来居上,名气太大,知道她的人比知道他的人多了去了。武则天当政时,也有一班文人武将联合造反想推翻她,参与行动的著名诗人骆宾王写了篇极富感染力和号召力的《讨武瞾檄》。武则天看到那篇将她骂得一塌糊涂,但却写得神采飞扬、才气逼人的檄文后,不仅击节赞叹,甚至还批评宰相失职,没有早点发现骆宾王这个人才:“宰相安得失此人!”

刘义隆同样以这样的原因责怪现任宰相、前吏部尚书何尚之:“使孔熙先年将三十作散骑郎,那不作贼!”

刘宋国中央组织部前部长何尚之挨了皇帝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孔熙先这么一个有才之人,都快三十岁了你还让他当编外临时工,他怎么可能会不生出二心?

也不知道喜欢历史的武则天当年是否知道发生在宋文帝身上的这个桥段。不管怎么说,这个细节表明宋文帝还是有些气量的,至少在这个问题上和爱贤若渴的武则天立场相同。这对宋文帝的形象来说是加分的,因为和昏君做一样的事,容易;和明君做一样的事,不容易。而武则天虽然个性阴险残暴,但从历史贡献来看,她是当之无愧的明君。

同样是才子,被逮捕后的范晔表现怎样呢?

挺怂的,我觉得。没有男人的担当,不顾一切地抵赖、诡辩。他就没想过,这种比天还大的谋反之事,拒不承认有用吗?

宋文帝既生气又吃惊,说我那么信任你,那么对你委以重任,你为什么还生出谋反之心?

范晔说,没有没有没有啊,我怎么会干谋反这种自寻死路的傻事呢?他百般狡辩,还煞有介事地向宋文帝陈述了两点自己不可能谋反的理由:

第一点:“今宗室磐石,蕃岳张跱,设使窃发侥幸,方镇便来讨伐,几何而不诛夷。”

第二点:“臣位任过重,一阶两级,自然必至。如何以灭族易此。”

范晔说现在皇家天下稳如磐石,强大的藩篱力量四面守卫,如果我在朝廷谋反,即使侥幸暂时成功,又能维持几天不被闻讯前来讨伐的各路方面军消灭呢?另外,我本人已经位高权重,只要再往上擢升一两级,便可位至人臣之极的宰相。这些权力和富贵,在不久的将来我自然而然就能得到,又为什么会用灭族大罪的行动,去交换我一定会得到的东西呢?

宋文帝见他如此抵赖,打算把跟他分开关押审讯的孔熙先喊来,叫二人当面对质。

范晔见实在赖不下去了,又换了一种口气:“久欲上闻,逆谋未著。又冀其事消弭,故推迁至今”。

他说自己是故意打入谋反集团玩潜伏的卧底,说我本来早就想把孔熙先一伙的反革命行动报告给陛下,但一来因为他们的谋反迹象还不是太明显;二来希望他们迷途知返,主动停止大逆不道的篡逆行为,让这件事消弭于无形。

看来才子在扯谎方面也没啥才气,这谎扯的连鬼都不信,莫说人了。

还卧底呢,一点卧底的样子都没有。人家方便面去面条那卧底还把身体弄直了才去,米饭到粽子那卧底还弄几片叶子把自己包裹起来,范晔一猛子扎进谋反的死海,身上的盐分含量都和孔熙先完全相同,岂是抵赖能蒙混过关的?

浪费了那么多口水,又让人轻视瞧不起,最后,范晔终究还是承认了谋反事实,被关进监狱等待处斩。在坐牢的日子里,范晔的表现似乎很大无畏,还写出了“虽无嵇生琴,庶同夏侯色”这样的视死如归的诗文。

别看就区区十个字,里面的内涵典故可不少。嵇生即嵇康,夏侯是夏侯玄,两人都是政治斗争中冤死的魏晋名流。夏侯玄是开创魏晋玄学的早期领军人物,嵇康更是了不得,“竹林七贤”的核心成员,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这两个人在死亡面前表现得特别男人,死得有模有样。夏侯玄“临斩东巿,颜色不变,举动自若”,面对铡刀毫无恐惧,面不改色,跟去喝下午茶似的,绝对淡定哥一个。所以范晔说他要模仿“夏侯色”,临死时一定跟夏侯玄一样面不改色心不狂跳。

嵇康比夏侯玄死得还有个性,这位“康师傅”在刑场上等待行刑时,见开斩时间还没到,便“索琴弹之”,要来一把琴,镇定自若、行云流水地弹奏了一曲《广陵散》,美妙的旋律把刽子手都听傻掉了,差点忘了执行砍头任务。

这些文人骚客在死亡面前能如此从容确实值得敬佩,要知道,很多久历沙场、见惯了刀光剑影的武将都曾在行刑者雪亮的屠刀下颤抖求饶呢。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谴责的,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的本能,像嵇康、夏侯玄这类视死亡如无物的猛人,可以归结为精神超越肉体、心灵超级强大的极少数另类人物。正因为这样的人是极少数,所以他们对死神不屑一顾的样子才会被人敬仰至今。

因为不同,所以不灭。

历史上很多文化人都很蔑视死亡,这是一种值得研究的奇特现象。明朝学问泰斗方孝孺因拒绝替朱棣拟写即位诏书,嘴巴被撕裂,舌头被割断,仍含糊怒骂不止;清代大才子金圣叹在刑场上留给儿子的最后遗言竟是一道自创“食谱”:花生米与豆腐同吃,有火腿味。

金大才子真是太有才了,临死前不关照在一旁痛哭的儿子在没有爸的日子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却教儿子如何从素食里吃出肉味。这是镇定,是从容,是气度,是幽默。

范晔也是才子呀,他下定决心死得好看一点,既然姓范,怎么着也要死得有点范儿。

当年十二月,范晔一行被押往刑场公开斩首。古代的谋反案件大搞惨无人道的株连政策,老子谋反,儿子兄弟都得跟着被砍头,不管你是否参与了谋反,只要是谋反者的直系男亲属,基本都挨个儿受刀,没道理可讲。

范晔家族这次也不例外,他的弟弟和三个儿子都受他牵连,不得不和他同死。临刑前,范晔的母亲和妻子来刑场跟他诀别。妻子恨死老公了,一到刑场就抱住儿子痛哭不止,而对范晔却痛骂不止:“君不为百岁阿家,不感天子恩遇,身死固不足塞罪,奈何枉杀子孙。”

从范晔当时的实际情况看,他老婆骂得非常有道理,说你不考虑你年迈的老母亲,不感激天子的知遇恩德,干起了谋反勾当,你自己死不足惜,却害得冤杀了我的儿子!

无法想象一个母亲亲眼看着自己活生生的儿子被利刃砍断头颅时是如何的痛彻心扉!不仅是范晔的老婆伤心欲绝,他的妈妈看着儿子即将和自己阴阳相隔,禁不住老泪纵横地摩挲着范晔的身体说:“主上念汝无极,汝曾不能感恩,又不念我老,今日奈何!”

这有点抱怨范晔不忠不孝的意味,责备他不念及皇上重用的恩德,不念及老妈年老。不过,妈妈毕竟是妈妈,慈祥得不忍批评儿子,语气中只有淡淡的责怪,更多的是对儿子将死的留恋与无奈。

对于哭成泪人一般的亲娘,他确实做到了“庶同夏侯色”,木然地站在那儿,面对即将到来的永别,他并没有安慰妈妈,并没有恋恋不舍地陪着妈妈掉哪怕是一滴眼泪,镇定自若,稳得跟山一样。

这时候,如果你生出佩服范晔说到做到的想法,那你就是被他欺骗到了,范晔此时的无动于衷代表的不是他的言行一致,而是他这个人在家庭亲情上的冷血,这是一个对家人冷漠无情的才子。只能这么理解,因为他并不是没有泪腺,并不是那种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硬派小生,只是未到伤心时而已。

连亲妈和老婆都不能让这个即将命赴黄泉的男人伤心流泪,这世界上还有谁能让他伤心落泪呢?

女人,只有女人,除妈妈和老婆以外的女人。

《资治通鉴》上对此有一段意味深长的记载:“晔母至市,涕泣责晔,以手击晔颈,晔颜色不怍;妹及妓妾来别,晔悲涕流涟。”

这段话看似平常,其实是一种春秋笔法,作者的褒贬态度已经融入对比鲜明的句式之中。就此史实而言,范晔的确是个重色轻亲的家伙。刑场上,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妈妈哭成了泪人,他却视若无睹,没有流露出一丝愧疚神色,好像这个当年在厕所里艰难将他生出来,又无限疼爱地将他养大的妈妈是与自己无任何关系的陌路人。而当那些平日跟他耳鬓厮磨的姬妾歌女阿妹们来向他辞别时,他却悲不自胜,涕泪长流。和他同场受刑的外甥谢综嘲笑他说:“舅殊不及夏侯色。”这是揶揄他跟夏侯玄的自若神色相去甚远。

很明显,在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刻,范晔舍得下老婆,舍得下亲娘,却舍不下声色姬妾。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还真不是冤枉他,他在金钱物质方面对姬妾的舍得和对亲娘的舍不得,简直到了令人不齿的地步。范晔死后,朝廷在没收他的家庭财产时,又发现了一个对比强烈的现象:“收晔家,乐器服玩并皆珍丽,姬妾不胜珠翠。母居止单陋,唯有一厨盛樵薪;弟子无冬被,叔父单布衣”。

范晔家富得地沟里流油,精美乐器、名牌服装、古董珍玩,多得数不胜数,姬妾歌女个个都穿戴得珠光宝气。可是,这么有钱的大款的妈妈,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在简陋的破房子里,房子里空无一物,最值钱的资产是一堆用来烧饭烤火的木材。至于他的侄子穷得连冬天盖的被子都没有,叔父一年四季都只能穿着薄薄的单衣的问题,我们无须去计较了。他的钱连自己的妈妈都舍不得给,还指望他去干慈善事业吗?

范晔死了,他在孔熙先的忽悠下,变成了一块想砸破天空的疯狂的石头,但最终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把自己砸死了。以他当时的身份地位,他不应该和政治赌徒孔熙先搅和到一起搞谋反的。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个人是个矛盾结合体,他明明知道即使政变侥幸在深宫成功,最终也会被随后而至的勤王军队送上绞刑架;他明明知道自己政治前途一片光明,上升空间伸手可及,但他还是令人难以理解地去干自取灭亡的事情。

范晔的矛盾也体现在他的学术思想上。他是一个无神论者,在《后汉书》中曾猛烈抨击佛教的虚妄,对佛教中的神不灭论和因果报应说嗤之以鼻,说这观点太荒唐了,没影子的事儿。他坚持死者神灭,并准备写一本《无鬼论》,因为突然被杀而未成书。

就是这样一个彻底不相信鬼神存在的唯物思想家,他在临死前因痛恨徐湛之的告密,满腔怒火地在狱中写了一封痛骂他的信,说和他“当相诉地下”。

你说一个发誓要出版《无鬼论》专著的思想家,竟说死后变成鬼也不放过出卖自己的人,要和他到阎王那儿打官司报仇。这不是左手拿矛、右手持盾,玩左右手互搏的荒唐行为吗?

所以,思想这么矛盾的一个人,他作出的任何一个行为,都是可以找到很好理解的原因的。

不过,范晔的无神论思想在范氏家族中得到了很好的传承发展,中国思想发展史上划时代的伟大著作《神灭论》作者范缜即是范晔的侄孙,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祖传手艺吧。

范晔谋反事件平定后,幕后老板刘义康也遭到了处罚,“诏免义康及其男女皆为庶人,绝属籍,徙付安成郡”。

宋文帝下诏给予刘义康三个处分:

第一,刘义康全家不论男女老少,全部贬为平民。以前的所有封爵一律取消,彻底变成了普通老百姓。

第二,注销皇家户口,也就是“绝属籍”。以前你们是皇室老刘家的,现在不是了,第一家庭的族谱上不会再有刘义康这一支系的后代名单,你们跟皇家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拿上低人一等的户口滚吧。

第三,将刘义康从相对繁华的豫章郡押解到很小的安成郡(今江西南部的安福县),并派兵严加看管。以前在豫章时,虽说也有兵看守,但那时候刘义康的身份还是王爷,美其名曰“警卫”。这次不同了,最高文件直接写明是看管防守,真正的软禁。

在皇权时代,无论是谁,一旦和谋反挂上关系,很难活到自然死,因为皇帝在这方面记性很好,不会忘记那些想抢夺他权杖的人。刘义康当然也不能例外,即使有一队武装人员二十四小时监控他的一切生活,宋文帝仍然放不下他,必欲除之才放心。

五年后,即元嘉二十八年正月,当北魏大军一路凶猛南下,兵锋到达江苏境内的长江北岸,扬言要横渡长江攻击建康时,宋文帝害怕了。当然,他并不只是害怕北魏军,还害怕有人趁乱拥立刘义康为帝和他分庭抗礼,所以决定将其秘密处死,“上乃遣中书舍人严龙赉药赐义康死”。

又来了。你没病他要你吃药,吃的还是毒药,不吃还不行,就这么野蛮。吃药和上吊是古代宫廷斗争两种最普遍的谋杀方法。给你一杯毒酒,喝了吧;送你三尺白绫,吊了吧!你若是不喝不吊,没关系,会有人无偿为你服务的。

刘义康接到毒药后,坚决不肯吃。不过倒并不是他怕死,而是牵涉佛教信仰问题,他对严龙说:“佛教不许自杀,愿随宜处分。”

佛教是非常讲究因果报应的,劝人多行善积德,这样,下辈子就会转世投胎到高贵富有的人家什么的。但是有一点,如果你是自杀死亡的,那对不起,来生转世时不能投胎成人身,猪狗马羊牛蛇什么的,你照选,人这个选项和你就绝缘了。

南北朝时期,佛教在中国是很流行的,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信奉佛教,富贵者希望来世继续富贵,贫穷者希望来世变成富贵,整个社会沉浸在一片佛海之中,寺庙遍地,僧侣遍地,要不杜牧怎么会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诗句呢。其实四百八只是个概数而已,事实上南朝的寺庙比这个数字多很多。

南朝几个朝代的皇室都迷信佛教,刘义康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所以他拒绝自杀,明确地对严龙说,只要不让我自杀,其他方法你随便选,枪毙、注射、刀砍、拿石头砸,你愿意怎么弄就怎么弄,但想让我自己弄死自己,办不到。

最后,对刘义康执行死刑的严龙“法外开恩”,给他换了种死法,“以被掩杀之”。

这种死法和当年刘裕派人毒杀晋恭帝司马德文时一模一样。笃信佛教的司马德文,面对刺客送去的毒酒,同样以“佛教,自杀者不复得人身”相拒绝。末了,也是“兵人以被掩杀之”。

两个人都是被人用被子闷死的,窒息而亡。

对刘宋皇室而言,刘义康之死是个噩梦般的开始。这是刘宋建国三十年来的首次内部自相残杀,皇帝三哥干掉了郡王四弟。这件事起到了一个非常糟糕的示范作用,此后,刘家皇室成员争相效仿,为了权力钩心斗角,不顾骨肉亲情,大肆杀戮,血流成河,一个强大的王朝,仅仅过了二十年就灰飞烟灭。

讽刺的是,作为血亲互相残杀的直接受害者竟是首开内讧先河的宋文帝自己。在他杀死亲弟弟刘义康的两年后,他的亲儿子刘劭为了夺得皇位,率人冲入内宫将他活活砍死。这种结局,如果信奉佛教的刘义康在天之灵得知的话,一定会送给三哥四个字:因果报应。

如果一定要讲因果报应的话,那么这种报应应该从刘宋国的老祖宗刘裕那会儿就开始了。刘裕共有七个儿子,六个死于非命,老大老二死于谢晦之手,老三老四老五老六都是死于皇室内部的血腥残杀,只有最小的儿子衡阳王刘义季,因为生病,在元嘉二十四年提前死亡而得了个自然死。虽然相对于他的六个哥哥,他的寿命最短,但他何尝不是幸福的呢?人终归是要死的,任何人在最幸福的时刻突然死去都是件幸福的事情。刘义季死去的时候,刘宋正处于国力高峰,皇帝三哥对他疼爱有加,比那些后来在兵变和绝望、恐惧中煎熬,最终不得好死的哥哥们幸福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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