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话明史——崇祯登位

阉人自古有之，阉祸初露于秦，张扬于汉而盛于唐，烈于明，明则以天启朝为极峰。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奄宦上》云：“汉唐宋有干与朝政之奄宦，无奉行奄宦之朝政；今有奉行奄宦之朝政，明朝是也。”黄宗羲的父亲尊素，就是被魏忠贤拷打致死的。

正史中之有阉党列传，也是从《明史》开始。既名阉党，顾名思义，成员应该都是阉人，如东林党的成员都是士人，可是阉党的大批成员恰恰是满朝朱紫的士大夫，如刘瑾时的大学士焦芳，魏忠贤时的兵部尚书崔呈秀，都是地地道道的进士出身。《国榷》卷八十八谈迁曰：“阉尹之祸，剧于熹庙（天启帝），并边徼而二之。”边徼指关外的建州政权和沙漠的蒙古余部的威胁，可见魏忠贤一伙威势之盛。

清代和珅擅权时，外国使臣称他为“二皇帝”，魏忠贤时有人说他是“并帝”，而和与魏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更为奇特而浪漫的，魏忠贤当初的发迹，后来的作威作福，全是依仗一个不识字的村妇客氏^[1]，即天启帝的乳母，世以“客魏”相称，客在前而魏在后，没有这个村妇，也没有那位九千九百岁的魏尚公。

天启即位时为十五岁，倒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儿皇帝，一生被魏忠贤玩弄于股掌之上，自己整天叮叮地做着小木匠，日常生活则由客氏侍护。他曾经生下三个儿子，都夭折了。

天启七年（1627年）八月二十二日，皇帝病逝，年仅二十三岁。天启的父亲是泰昌帝，生下七个儿子，成长而留下来的，只有天启由校和崇祯由检。由检原封信王，生母刘氏，与天启是异母兄弟。信王本来默默无闻，却爱读书。援兄终弟及之制，便由由检继统，这时才十六岁。天启病危时，曾召由检入宫，叮嘱他要以尧舜为榜样，这是一句空话，还有要他任用魏忠贤，可谓至死不悟。

按照惯例，新君于继统之次年才改元，所以这时仍算是天启七年。

崇祯便于当天晚上入临。到了乾清门，即朝西而坐。入宫时很有戒心，自己带着干粮，不吃大内膳食。一班大臣怕发生事变，所以闻讣告后躲在家里，不敢入朝，崇祯只得秉烛独坐。过了一会儿，只见有一太监携剑而过，崇祯便取下太监的剑，放在案上，说是会赏赐他的。又听到巡查声，就说声辛苦了。这是据谈迁《国榷》。《明史纪事本末》说是魏忠贤亲自出宫迎接，崇祯不觉有危惧之感。

第二天一早，到了殿门，有太监把守着，不得进去，说是要穿丧服而入，于是改服，却又说是还没到穿丧服的时候，应该改穿常服。群臣奔走出入者三次，因为是大内，面积很大，有的人就气喘了，便向守门太监哀诉，才得进内。看到魏忠贤哭得眼睛也肿了，没说话。等到群臣退出，忠贤便呼兵部尚书崔呈秀进去，屏除他人，立了好久。或曰：“忠贤欲自篡，而呈秀以事未可为而止之。”有的书上作“以时未可止之”。恐皆非事实。他们在密谋对付新君的办法，篡位却未必。

九月初二，魏忠贤请求辞职，崇祯没有答应，这也是高明之处，只是奉圣夫人客氏却从宫中迁出回到私第了。

魏忠贤本人请求停止建立生祠，崇祯优礼相答：以前各祠的赐额照旧，其余都停止。

御史杨维垣奏劾崔呈秀，呈秀答辩，请求在家守制，不许。杨维垣原是阉党，曾罗织正人，后为同是阉党的魏广征所排挤，未得大用，这时借此表示与阉党决裂，但未直指魏忠贤，却也不可能不涉及魏忠贤。

与此同时，南京通政使杨所修具奏，略云：“夫君臣上下，可相安无事，而播弄多端，葛藤不断。闻东林余孽，遍布长安，欲因事生风，忧不在小，乞敕下厂卫五城缉访。”杨所修也是阉党——阉党实在太多了，故而还在仇视“东林余孽”，还想依仗厂卫来缉访，如谈迁说的“遂以缇校箝结将来之口”，一面是在向新君试探。崇祯降旨表态了：“群臣流品，经先帝分别澄汰已精。朕初御极，嘉与士大夫臻平康之理，不许揣摩风影，致生芰蔓。”这是很英明的，不失为大哉王言，他这时确实需要一些正直的士大夫的支持。

接着，工部主事陆澄源上言四事，力陈魏忠贤僭妄之状，兵部主事钱元悫上言，中有魏忠贤“以枭獍之姿，供缀衣之役……群小蚁附，势渐难返”语，贡生钱嘉征上疏数十大罪状：（一）并帝；（二）蔑后（指天启张皇帝）；（三）弄兵；（四）无二祖列宗；（五）克削藩封；（六）无圣（胆敢建祠太学之侧）；（七）滥爵；（八）邀边功；（九）伤民财；（十）亵名器。忠贤气不过，向崇祯哭诉。崇祯命太监将钱嘉征之疏读给他听，忠贤吓得丧魂落魄。

十月，魏忠贤有罪免职。十一月初一，崇祯下诏，斥魏忠贤“通同客氏，表里为奸……本当寸磔，念梓宫在殡，姑置凤阳。二犯家产，籍没入官”。在这之前，魏忠贤得知原信王府内监徐应元，颇得崇祯信任，便屈身事之，赠以货物，企图以徐应元作耳目，应元果被他利用，后为崇祯所知，便将徐应元谪戍。

崇祯也知道，若让魏忠贤长此留在南方的凤阳，究非万全之策，于是到初四日，又谕兵部云：逆恶魏忠贤，“本当肆市以雪众冤，姑从轻降发凤阳，不思自惩，将素畜亡命之徒，身带凶刃，不胜其数，环拥随护，势若叛然。命锦衣卫即差的当官旗前去，扭解押赴彼处，交割明白……所有跟随群奸，即便擒拿具奏，毋得纵容遗患”。至初六日，魏忠贤行至阜城县一宿舍中，其党已向他密报，他自知末日已到，便同亲随李钦朝一同上吊死了，年五十九。

崔呈秀被劾后，回到原籍蓟州，邀集姬妾，罗列珍贵器物，通宵纵饮，饮了一杯，便毁一器，最后也上吊死了。

那位奉圣夫人客氏，本来已被监禁在浣衣局，后命太监王文政严审，据说查出了怀孕的宫人八人，企图效法吕不韦、李园故技（即将宫人所生者冒充为皇子）。崇祯闻而大怒，立即命人赴浣衣局将她打死，年四十七。

接下来是清除魏党的五虎五彪和十狗，定逆案，案中共开魏忠贤等二百五十五人。

还有是下旨“褒录忠直”，即将以前黜害诸臣，从公酌议，应褒恤的即褒恤，应荫恤的即荫恤，应复官的即复官，应起用的即起用，有些本人已故而家属尚被囚禁的，应予开释，不得拖延。“呜呼，天网恢恢，无奸不破；王道荡荡，有例宜平。朕兹宽结解决，咸与昭苏，偕之正直”。详见孙承泽《山书》。

这里要特别指出的，崇祯帝入宫承统时，足龄只有十六岁，他带去的只有信王府时几个亲信的太监。在明之诸王中，他并非著名的人物，更无政治斗争的实践，当时完全处于孤立状态。朝中诸臣，有的是阉党，有的屈从于崔、魏，有的是禄蠹，没有一个可以信任依托、作为股肱的，以实力而论，绝对比不上崔魏。他却单枪匹马，乾纲独断，不急不缓，成竹在胸，兵不血刃地而剪除巨奸大恶，时间只有三个月。这个少年皇帝的机智与魄力，确实无愧为朱家的好子孙。尽管他后来临朝时决策上有许多错误，性格上有许多缺点，如孟森在《明清史讲义》中批评的，然而他在剪除魏忠贤及其死党这一斗争中，值得用大写字来写的。

[1] 旧时皇宫中要觅访奶妈，都到奶子胡同去挑选，客氏即出于奶子胡同，后以其名不雅驯，便改为乃兹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