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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文霸业的孕育(二) 公子重耳的多国流亡

历史大观园 百家争鸣 2020-07-20 17:22:43 0

重耳流亡记:狄—晋—卫—齐

前六四四年,位于晋国以西的白狄趁着晋国战败而入侵,夺取了北部的狐厨、受铎,乘胜向东渡过汾水,一直打到了昆都(1)

到这一年,公子重耳和他的党羽在白狄地已经寄居了十二年。在这期间,白狄人曾经讨伐过一个叫廧咎如的赤狄部落,获得了两个女子叔隗、季隗,把她们都送给了公子重耳。公子重耳娶了年纪小的季隗,生下了伯儵、叔刘;把叔隗赐给了赵衰,生了赵盾。

综合《史记·晋世家》和《国语·晋语四》的记载,这一年,被秦国放归的晋惠公担心公子重耳趁晋国战败、白狄人入侵的机会回国作乱,于是派寺人勃鞮潜入狄地,准备在公子重耳与白狄君长到渭水边狩猎时刺杀他,但是没有成功。公子重耳跟他的党羽们紧急商议对策。狐偃说:

“昔日我们到这儿来,不是因为呆在狄地有什么荣光,而是可以成就大事。我说过:‘狄地出奔时容易到达,困窘时能得到资助,可以在此休整以选择有利时机回国,可以安居下来。’现在安居很久了,安居久了便会停滞不前。停滞不前再加上荒淫,谁还能振作有为?为什么不赶快走呢!

“当初我们不去齐、楚,是为了回避遥远的路途。如今养精蓄锐了十二年,可以远行了。齐侯年纪大了,想要亲近晋国。管仲去世后,他身边尽是些谗谄小人。齐侯谋划国事没有人来匡正,内心就会怀念当初的盛况。他必定会追念选择管仲先前的忠告,希望求得一个好结局。他想要满足邻近国家、追逐远方国家,我们这些远方的人进入齐国归服,不会有什么过错。可以赶上他的暮年,这人是可以亲近的。”

大家觉得狐偃说的有道理,于是决定离开狄地前往齐国。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公子重耳对季隗说:“等我二十五年,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再改嫁。”季隗对答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等二十五年再改嫁,就差不多要进棺材了。我请求一直等着您吧。”

于是公子重耳一行就上路了。就地理位置而言,白狄位于晋国以西,齐国位于晋国以东,重耳团队是怎么穿过/绕过晋国的?我认为,白狄此次横穿晋国北部的入侵行动与重耳团队穿过/绕过晋国前往中原很可能有重要关系。具体说来,我认为此次入侵的目的之一应该就是为重耳团队从北部穿过/绕过晋国提供“火力掩护”,甚至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重耳团队就在白狄军中。

公子重耳一行经过卫国(2)的时候,卫文公不以礼相待。他们通过五鹿(3),在郊野向农夫乞求食物,农夫给他们一块泥土。公子重耳很生气,想要用鞭子抽他,狐偃说“这是天赐啊”,马上下拜行大礼,接受了土块放到车上。

《国语·晋语四》先叙述公子重耳一行过卫邑五鹿乞食接受土块的事,然后叙述公子重耳在齐国的经历,之后又叙述公子重耳过卫不被卫文公所礼遇之事。可见,《国语》作者认为公子重耳曾经两次经过卫,细节如下:

公子重耳一行路过五鹿时,向田野里的农夫讨吃的,农夫却举起土块给他们。公子很生气,想要鞭打农夫。狐偃说:“这是上天的赏赐啊。民众用献土表示顺服,我们还能有什么要求呢?上天要成事,必定先有征象:再过十二年,我们必定会获得这片土地。你们诸位记住:当岁星运行到寿星和鹑尾之间时,大概会拥有这片土地吧!天象已经这样宣令了,岁星再次行经寿星时,我们必定能获得诸侯的拥戴,这是天道,征兆就是由此开始的。拥有这块土地,应当是在戊申这一天吧!因为戊属土,而申是推广的意思,所以戊申是广大土地的意思。”于是重耳两次行稽首礼,接受了土块装在车上。

[重耳在齐国的经历从略]

公子重耳一行人经过卫国,卫文公当时正有邢人、狄人联合入侵的忧患,不能以礼相待。宁庄子对卫文公说:

“那礼是治理国家的纲纪,亲是民众的团结,善是美德的建立。国家没有纲纪不可能有好结果,民众不团结就不可能坚固,美德不建立就不可能立身成事。这三者,是君主应当谨慎的。如今君主抛弃它,恐怕不可以吧!

夫礼,国之纪也;亲,民之结也;善,德之建也。国无纪不可以终,民无结不可以固,德无建不可以立。此三者,君之所慎也。

“晋公子是个善人,又是卫国的宗亲,君主不以礼相待,就是抛弃了以上所说的三种美德。臣下因此说要请君主好好考虑一下。卫国的祖先康叔,是周文王的儿子。晋国的祖先唐叔,是周武王的儿子。为周朝统一天下建立大功的是武王,上天将保佑武王的后代子孙。只要姬姓的周朝没有断绝,那么守着上天所聚集的财富和民众的,一定是武王的后代。武王的后代中,只有晋国繁衍昌盛。而晋国公室后代中,公子重耳最有德行。晋国相继在位的君主都无道,而上天将保佑有德的人,晋国能够守住祭祀的,一定是公子重耳了。

“如果重耳能够返国即位而修明德行,镇定安抚他的民众,必然获得诸侯的拥护,到时候就会率领诸侯讨伐以前对他无礼的国家。君主如果不早作打算,那卫国就会在他要讨伐的国家之列了。小人害怕这个,怎敢不尽心而言呢。”

卫文公不听。

公子重耳一行在同年到达齐国,在那里安居下来。

前六四三年夏,根据秦、晋讲和的条件,太子圉到了秦国做人质,秦国归还了晋国河东地区,并且将一位公室女子嫁给太子圉做妻子。

宋襄公强行称霸,楚成王稳步推进

这年冬天,齐桓公去世,齐国陷入内乱,易牙立公子无亏为国君,曾被定为太子、嘱托给宋襄公护佑的公子昭出奔到宋国(详见《齐桓篇》页275)。

前六四二年春,宋襄公、曹共公、卫人、邾人讨伐齐国,三月,齐人杀了公子无亏。郑文公见齐国内乱、霸业将衰,而楚国争霸中原风头正劲,立刻“反水”,开始到楚国朝见。五月十四日,宋军在齐地甗打败了其他四位公子党羽的军队,拥立了公子昭为国君,就是齐孝公(参见《齐桓篇》页275—276)。

前六四一年,春三月,受到伐齐胜利鼓舞、开始寻求称霸的宋襄公逮捕了滕国君主滕宣公。夏六月,宋襄公、曹人、邾人在曹都南部会盟。收到通知的鄫子没有来得及参加此次会盟,于是谋求到邾国,与已经参加了曹南之盟的邾国会盟。令人惊诧的是,宋襄公竟然指使邾文公在睢水边的神社杀了鄫子祭神,试图以此使东夷归服。宋襄公的弟弟公子目夷说:“古时候,用某种动物的祭祀就不应该用另一种动物代替,小祭祀不用大牺牲,何况是敢用人做祭品呢?祭祀,是为了给活人祈福消灾。民众,是神灵的祭主。用人做祭品,哪位神灵会享用呢?当年齐桓公存续鲁、邢、卫三个亡国来会合诸侯,义士还说他德行浅薄。如今君主一次会合诸侯就虐待了滕子、鄫子两位国君,用鄫子作为祭品来祭祀睢水边的淫昏妖鬼,将要靠这些来谋求称霸,不也太难了吗?君主得到善终就算是幸运了。”

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用人,其谁飨之?(《左传·僖公十九年》)

秋天,宋人包围了曹国,惩罚它不服从宋国。公子目夷又劝谏说:“当年周文王听闻崇国德行昏乱而讨伐它,包围了三十天崇国还不投降。文王退兵而修明教化,然后再次讨伐,沿用以前的营垒而崇人最终投降。《诗》说:‘在嫡妻面前作出示范,进而作为兄弟的表率,以此来治理卿大夫的家族和诸侯的邦国。’如今君主的德行是不是仍然有所阙失,却来讨伐其他国家,想要怎样呢?君主为什么不姑且内省一下自己的德行?等到没有阙失而后再行动。”

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左传·僖公十九年》)

宋襄公为什么要指使邾国君主来杀鄫国君主?要理解这个问题,我们要了解以下三点:

第一,鄫国是周王室分封夏王室后代形成的国家,是华夏小国之一。如前所述(《齐桓篇》页268—273),齐桓公生前最后几年的主要精力都是花在对付侵扰中原的淮夷(淮水流域的东夷部族和国家),他在前六四四年亲自参加的最后一次诸侯联合行动,正是救援被淮夷侵扰的鄫国。

第二,邾国是东夷国之一。《左传》中有多处明证:前六三八年鲁僖公母亲成风说,邾国灭鲁附庸国须句是“蛮夷扰乱华夏”;前五二九年鲁卿子服惠伯说邾国是“东夷里面的小国”;前五一九年鲁卿叔孙昭子说“邾国又是东夷国”。

第三,西周初年,散居的东夷人和东夷大国徐国曾经参与商纣长子武庚为首的东土叛乱,被周公东征镇压。此后,东夷仍然是历代周王征伐的对象,也是齐桓公“攘夷”的重要对象。

了解了以上三点,我们就能明白,宋襄公的上述举动,实际上是指使一位有心投靠自己的东夷小国君主,杀了中原霸主齐桓公在三年前想要力保的华夏小国君主,来祭祀睢水边的东夷神社,试图以此向东夷诸国及部族示好。他想充分利用东夷曾支持商朝遗民叛乱的历史渊源,不但不“攘夷”,反而通过“媚夷”来吸引东夷归服宋国、支持他的称霸事业(4)

宋襄公与齐桓公截然相反的称霸理念和明显违背周礼的“人祭”行动让中原诸侯感到错愕和反感。冬天,在陈穆公的提议下,齐国、鲁国、陈国、蔡国(5)、郑国、楚国代表一起在齐国都城会盟,怀念齐桓公的功德。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楚国第一次出现在了中原会盟之中,可见当时楚成王希望利用齐桓公去世、中原没有其他强国可以与楚国武力对抗的难得时机,坦然地以“正常国家”的姿态参与中原国际事务,逐渐洗白身上的“荆蛮”污点,为称霸中原铺路。也是在这一年,秦国吞并了秦、晋之间的梁国(6)

前六三九年春,宋襄公想要会合诸侯,在宋地鹿上(7)与齐人、楚人会盟,希望楚国能允许自己召集中原诸侯称霸,楚人同意了。公子目夷说:“小国争当盟主,这是祸事。宋国恐怕要灭亡了!能晚一点失败就是幸运。”

宋襄公对楚人的“许可”信以为真,同年秋天,他与楚成王、陈穆公、蔡庄公、郑庄公、许僖公、曹共公在宋地盂(8)会盟。公子目夷说:“祸事大概要在此时发生了吧!君主强行称霸的欲望已经太过分了,诸侯怎么能受得了呢?”

不出公子目夷所料,楚成王在会盟现场扣押了宋襄公,押解着他讨伐宋国。冬天,楚人派国卿子西(斗宜申)前往鲁国进献伐宋的战利品,这应该是在刻意模仿前六六三年霸主齐桓公前往鲁国进献北伐山戎战利品的先例(参见《齐桓篇》页228),将当下的楚国比拟成当年担当中原霸主时期的齐国。

十二月,诸侯们在宋地薄(9)会盟,释放了宋襄公。到这时,到底谁才是中原霸主的“实力派”候选人,其实已经非常清楚了。然而,非常了解宋襄公的公子目夷说:“祸事还没有完结,诸侯们的行动还不足以惩戒君主。”

前六三八年春三月,郑文公再次前往楚国朝见楚成王,表明郑国正式服从于楚国。这是楚成王争霸中原所取得的重要进展。夏天,宋襄公率领卫文公、许僖公、滕子讨伐郑国,惩罚郑国投奔楚国。讨伐新归附楚国的郑国,等于就是向楚国宣战,因此公子目夷说:“我所说的大祸就在此时了。”

秦穆公东迁戎狄,太子圉逃归晋国

晋国这年秋天,秦国、晋国联合行动,将瓜州地区(秦、晋之间山区)的允姓陆浑戎人(传说是颛顼逆子、恶人梼杌的后代)向东迁徙到伊水流域。这次行动在《左传》中留下了准确的年份,说明它是有组织、整体性、一次性的迁徙行动,很可能是利用了周道网络的宗周—成周道完成的(10)。伊水、雒水流域地形为浅山丘陵,北有晋国,南有楚国,西有秦国,东与王畿紧邻,在本年之前就已经是西来戎人的散居之地,前六四九年讨伐王城的扬、拒、泉、皋、伊、雒之戎就来自于这个地区(参见《齐桓篇》页266)。

东迁陆浑戎,是秦人在河西地区驱逐戎狄、开疆拓土行动的又一重大进展。从秦人的角度考虑,采用步兵作战将散居在瓜州山区的戎人赶尽杀绝的难度很大,他们的余部逃散至邻近山区后也容易重新聚集起来。如果能够威逼利诱他们整体搬迁到伊、雒地区,一则可以兵不血刃地占有瓜州,二则可以杜绝今后戎难复发的隐患。从戎人的角度考虑,比起时刻遭受秦国武力威胁的瓜州,位于富庶中原腹地的伊水、雒水流域可以说是一个更宜居的地方。然而,在前六五五年晋献公灭虢国之后,联系河西和伊、雒地区的宗周—成周道已被晋国控制,没有晋国的许可和配合,这样的大规模迁徙行动是不可能成功的。有学者认为,要求晋国配合秦国将瓜州戎人东迁到伊、雒地区,应该是前六四五年秦、晋就释放晋惠公问题在秦地王城谈判时,秦国提出的条件之一(参见页110),而今年秦、晋东迁陆浑戎,正是落实王城盟约的行动。

此次行动让秦国在短期内获利是毫无疑问的,然而晋国在同意配合之后,也决定“将计就计”为本国谋利。从传世文献的记载中可知,与秦国逼迫驱逐戎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晋国做出一幅同情戎人遭遇、帮助戎人在东方安顿下来的姿态,这对于初来乍到、急需获得本地势力支援的陆浑戎来说可以说是“雪中送炭”,从此陆浑戎成为了晋国在伊、雒地区的盟友。晋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并无意夺取伊、雒地区,而是将其视为晋、楚之间的缓冲地带,因此陆浑戎在这期间就发挥了协助晋人控御楚人北上、制衡中原诸侯的重要作用。前六〇六年楚庄王北上争霸,就是在打败陆浑戎之后才到达东周王畿、问九鼎大小轻重。前五八五年,晋国联合诸侯及戎蛮讨伐宋国,就有陆浑戎参与。

然而,晋人与陆浑戎之间的同盟关系没能走到最后。前五二五年,晋国攻灭了与楚国关系不断升温的陆浑戎,陆浑子出奔到楚国。不过,到前五二〇年晋人出兵平定王室内乱时,陆浑余部又出现在了晋国盟军的行列之中(11)

陆浑戎并不是唯一一支在这一时期被东迁的戎人部族。同样是在晋惠公被放回之后,位于瓜州的姜姓戎人(姜姓之祖/唐尧之臣太岳的后代)也在秦人的驱逐和晋人的引导下东迁到了殽山附近的晋国南部边境地区,并且成为了协助晋国控御成周—宗周要道的忠诚盟友。前六二七年,晋人、姜戎在殽山地区协同作战大败秦军。

在详细讨论了晋、楚东迁瓜州戎人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之后,我们的叙述再次回到前六三八年,地点转换到晋国。这一年晋惠公病重,据《史记·晋世家》的说法,他除了太子圉之外,还有其他几个儿子。此时作为人质住在秦国的太子圉说:“我的母家是梁国,梁国如今已经被秦国灭了,我在外被秦国轻视,在内也没有来自于国都内势力的援助。君主如果一病不起,大夫们会轻易改立其他公子。”

于是太子圉想和妻子怀嬴一起回国,他对怀嬴说:“和你一起回晋国怎么样?”怀嬴对答说:“您,是晋国的太子,而屈尊居住在秦国。您想要回去,不也是很正当的吗?我国君主让婢子拿着毛巾、梳子伺候您,是为了让您安心住在秦国。如果我跟着您回去,那是抛弃君主的命令。婢子作为秦君臣民不敢跟从您,作为您的妻子也不敢告密。”太子圉于是独自逃回晋国。

重耳流亡记:齐—曹

据《国语·晋语四》的记载,公子重耳在六年前到达齐国之后,齐桓公把女儿嫁给公子重耳为妻,待公子重耳很好。公子重耳有马二十乘(一乘四匹,可驾车一辆),生活安逸,打算老死在齐国了。他说:“人活着就是图个安乐,谁还去管别的什么呢?”

前六三八年,狐偃知道齐国不可能帮助公子重耳返国执政,也知道公子重耳已有在齐国终老的想法,打算离开齐国,又担心公子重耳不肯走,于是就和其他公子重耳的跟随者在一棵桑树下商量这件事。一个养蚕的小妾正好在树上采桑叶,但谁也没有发觉她。小妾报告了姜氏,姜氏怕泄露消息,就把她杀了,然后对公子重耳说:“您的追随者想要带着您一起离开齐国,那个偷听到这事的人,我已经除掉了。您一定要听从他们的,不能有二心。遇事有二心,就不能成就天命。《诗》上说:“上帝正在监临你,你不可以有二心。”先王大概是知道天命的,因此能成大事,有二心能行吗?当初您逃离晋国的危难而来到这里。自从您离开以后,晋国没有安宁的岁月,民众也没有一个有成就的君主。上天还没有要灭亡晋国,献公也再没有其他的公子了。能得到晋国的,除了您还有谁?希望您好好努力!上天在监临您,有二心一定会遭殃。”

上帝临女,无贰尔心。

公子说:“我不会再动弹了,一定要老死在这里。”

姜氏说:

莘莘征夫,每怀靡及。

“这样不对。《周诗》上说:“风尘仆仆的行人,担忧来不及把事情办好。”昼夜奔忙在道路上,没工夫安坐休息,还怕来不及。更何况顺从身体、放纵嗜欲、贪恋安逸,又怎么来得及呢?一个人如果不主动追求达到,又怎么能达到呢?日月都不停歇,人们谁能真正获得安逸呢?西方的书上有句话说:‘怀恋妻室和贪图安逸,是要败坏大事的。’《郑诗》上说:“仲子令我思念,外人的闲话,也可畏啊。”

人不求及,其能及乎?日月不处,人谁获安?

怀与安,实疚大事。

“以前管敬仲说的话,小妾也听闻过,说:‘敬畏天威就像畏惧疾病,是人的上等。顺从自己的怀恋就像流水一样,是人的下等。面对怀恋能想起天威,是人的中等。只有敬畏天威就像畏惧疾病一样,才能树立权威、统治民众。有权威才能居于民上,对天威无所畏惧则最终将受到刑罚。顺从怀恋就像流水一样,那距离建立声威就很远了,因此说是下等。在上述比喻中,我愿意做中等。《郑诗》上的话,我愿意遵从。’这就是大夫管仲能够治理齐国、辅佐先君成就霸业的原因。现在您要丢弃这样的原则,不会难于成就大事了吗?

畏威如疾,民之上也。从怀如流,民之下也。见怀思威,民之中也。

“齐国政治已经衰败了,晋国无道已经很久了,您的追随者谋虑够忠心了,时候到了,公子得到晋国的日子近了。您去当君主可以解救百姓,如果放弃这事业,那简直不算人了。齐国政治败坏不可久居,时机不可错过,您追随者的忠诚不可丢弃,对妻室的怀恋不可顺从,您一定要赶快上路。我听说晋国最初受封的时候,岁星正在大火星的位置,大火星是阏伯的星辰,象征着商朝的命运。商代享有国家一共三十一位君王。瞽史的记载说:‘唐叔的后裔享有晋国的世代数目,将同商朝的世代数目一样。’如今还不到一半。晋国纷乱的局面不会长久下去,公子中只有您还在,您肯定能得到晋国。为什么还要怀恋安逸呢?”

败不可处,时不可失,忠不可弃,怀不可从,子必速行。

但是,公子重耳仍然不听这些劝告。姜氏与狐偃商量出一条计策,把公子重耳灌醉了,用车送走。公子重耳酒醒后,拿起一把戈就追打狐偃,说:“假如事业不成功,我要吃了舅舅的肉,恐怕才能满足吧!”狐偃一边逃一边回答说:“假如事业不成功,我还不知道死在哪里,谁又能与豺狼争着吃我的肉呢?假如事业成功的话,那么公子不也就有了晋国最柔滑嘉美的食物,能美美地食用。我狐偃的肉腥臊,有什么用呢?”

公子重耳一行于是离开齐国向西行进,同年到了曹国。曹共公听说公子重耳上身的肋骨排列紧密好像并成一块,想要亲眼看看。于是他就趁公子重耳洗澡的时候,从一个帘子后偷看他的裸体。

曹大夫僖负羁的妻子说:“我看晋公子的追随者,都足以辅相国君。得到这些人的辅相,那人必定能返回他的国家即位。公子返回他的国家即位后,必定会在诸侯中实现他的志向。在诸侯中实现志向后,他如果惩罚无礼的诸侯,曹国是首当其冲的。您为什么不早点自己有二心而与公子交好呢?”僖负羁于是给公子重耳送食物,在食物下面放着玉璧。公子重耳接受了食物,而送还了玉璧。受食,表示感谢僖负羁的情意;还璧,表示不贪求财货,也是为了不留下把柄。

据《国语·晋语四》的记载,则僖负羁私下结交公子重耳之后,曾进谏曹共公说:“那晋公子在此,他的地位与君主相当,难道不应当以礼相待吗?”曹共公反驳说:“诸侯各国在外流亡的公子多了,谁不经过此地呢?逃亡的都是违背礼制的人,我怎么能都以礼相待呢?”僖负羁说:

“臣下听说,‘爱护宗亲,昭明贤人,是政事的主干;礼遇宾客,同情穷困,是礼制的根本;用礼制来纲纪政事,是国家的常道’。失去了常道就不能自立,这是君主所了解的道理。君主没有私亲,只是以国为亲。我们的祖先叔振,出自周文王。晋国的祖先唐叔,出自周武王。周文王、武王的功劳,在于建立姬姓诸侯国。所以二王的后代,世代都不废弃亲善的关系。如今君主抛弃了这一传统,是不爱宗亲。晋公子十七岁流亡国外,三个具有国卿才能的人追随他,可称得上是贤人了,而君主蔑视他,是不昭明贤人。说起晋公子出逃流亡,不可以不加怜悯;即使将他比作宾客,也不可不以礼相待。如果失去了这两者,那就是不礼遇宾客、不怜悯穷困了。

爱亲明贤,政之干也;礼宾矜穷,礼之宗也;礼以纪政,国之常也。

守天之聚,将施于宜。宜而不施,聚必有阙。

“守着上天聚集的财富,应当施用在适宜的场合。适宜的场合不能施用,那么聚集的财富一定会阙损。玉帛和酒食,如同垃圾一般。爱重垃圾而毁弃三种立国的常道,失去君位而阙损财富,这样还不感到有祸难,恐怕不可以吧?希望君主好好谋划一下。”曹共公不听从僖负羁的劝告。

宋襄公兵败泓水,楚成王胜利在望

大约在公子重耳在离开齐国、前往曹国期间,楚人讨伐宋国以救援郑国。宋襄公准备迎战。司马公孙固劝谏说:“上天抛弃商王室已经很久了。您想复兴它,这是违背天意而不能被赦免的大错。”

这年十一月一日,宋襄公率军与楚国在泓水(12)交战。宋国已经在泓水岸边排好了军阵,而楚人还没有完全渡过泓水,场面比较混乱。公孙固说:“他们人多我们人少,趁着他们还没有完全渡过泓水,请求攻击他们。”宋襄公说:“不行。”楚人渡过泓水后军阵还不整齐,此时公孙固又请求出击,宋襄公说:“不行。”楚人已经布好军阵之后宋人才出击,大败,宋襄公伤了大腿,担任国君护卫的卿大夫子弟伤亡殆尽。

国人都怪罪宋襄公。宋襄公辩解说:“君子不重复伤害已经负伤的敌军,不捉拿头发花白的中老年敌军。古代行军打仗,不依靠险隘的地形。寡人虽然是亡国(指商朝)的残余,也知道不进攻没有摆好阵列的敌军。”公子目夷说:

“君主不懂作战。强大的敌人,由于地形狭隘而没有列阵,这是上天在帮助我们。阻拦然后击鼓攻打他们,不也可以吗?就是这样还害怕会失败呢。而且如今这强大的,都是我们的敌人。即使涉及到老年人,捕获了就抓回来,管他什么头发花白不花白?昭明战败的耻辱,教习作战技术,是谋求杀死敌人。敌人受伤而没有死,为什么不可以再次伤害?如果爱惜敌军伤员而不再次伤害,就应当从一开始就不伤害他们;爱惜他们头发花白的老兵,那就应当从一开始就服从他们。

若爱重伤,则如勿伤;爱其二毛,则如服焉。(《左传·僖公二十二年》)

“三军是根据战场有利条件而决定如何使用的,鸣金击鼓是用声音来激励士气奋勇杀敌的。既然三军有利就该使用,那么利用险隘地形阻击是可以的;既然金鼓的声音大作是用来达到激励斗志的目的,那么击鼓进攻队列不整的敌人也是可以的。”

三军以利用也,金鼓以声气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声盛致志,鼓儳可也。

十一月八日,郑文公夫人文芈(楚公室女子)、姜氏(齐公室女子)在郑地柯泽慰劳楚成王,楚王向两位夫人展示了楚军抓获的宋国俘虏。九日,楚成王进入郑国都城,郑成公以最高规格的享礼款待他。楚成王晚上出城,文芈一直送他回到营垒。楚成王娶了两位郑国公室女子为妾之后班师回国。郑国此时已经完全投入楚国怀抱。

就在宋襄公战败后不久,公子重耳一行到达宋国。据《国语·晋语四》的记载,公子重耳在宋国期间结交了司马公孙固,公孙固对宋襄公说:“晋公子流亡在外十几年,已经由孩子长大成人了,喜好做正确的事而不自满,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狐偃,像对待老师一样对待赵衰,像对待兄长一样对待贾佗。狐偃是他的舅舅,仁惠而又足智多谋。赵衰是为他先君驾御战车的赵夙的弟弟,文雅而又忠贞。贾佗是晋国的公族,见多识广而又恭敬。这三个人在左右辅助他。公子平时对他们谦下,有行动都咨询他们的意见,从年幼到长大成人从无懈怠,可以说是有礼了。在行礼上有所建树,一定会得到善报。《商颂》上说:‘商汤急于尊贤下士,圣德天天向上升高。’尊贤下士,就是有礼的表现。请君主好好地考虑一下。”

汤降不迟,圣敬日跻。

宋襄公听从了他的意见,送给公子重耳二十乘马。值得注意的是,宋襄公送给公子重耳的马匹跟齐桓公当年送的一样多,可见此时宋襄公直到此时还以霸主自居。据《史记·晋世家》的记载,公孙固劝狐偃说:“宋国是小国,新近又遭困厄,不足以依靠来谋求进入晋都,应该另赴大国。”公子重耳一行于是离开宋国。

前六三七年春,齐孝公率军讨伐宋国,声讨它前六四一年不参加齐都之盟(参见页123)。夏五月,宋襄公伤重不治去世。秋,楚司马子玉(成得臣)率军讨伐陈国,讨伐它曾经有过归服宋国的念头,攻取了焦邑、夷邑(13),修筑了顿国(14)城墙之后回国。楚令尹子文认为他立了大功,就把令尹的位子让出来让子玉来做。蔿吕臣说:“您这样做是准备把这国家怎么办?”子文对答说:“我这样做是为了安定国家。立了大功而得不到尊贵的官位,那人能安定不作乱的有几个?”

吾以靖国也。夫有大功而无贵仕,其人能靖者与有几?(《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从前六六四年(楚成王八年)临危受命担任令尹、毁家纾难重整楚国内政到本年(前六三七年),子文已经担任了二十八年的令尹,期间曾两次短暂离职。在这期间,子文辅佐楚成王修明内政,向东开疆拓土,并北上大败宋国、收服郑国,在中原诸侯中已没有对手,成就霸业指日可待。

据《国语·楚语下》记载,前五〇七年楚大夫斗且廷谈起令尹子文时说:“从前斗子文曾经三次辞去令尹之职,他家中连一天的积蓄都没有,就是体恤民众的缘故。成王听说子文吃了早饭没晚饭,于是就在每天上朝时准备一束干肉、一筐干粮送给子文。直到今天朝廷为令尹准备干肉、干粮,还是惯例。成王每次要提高子文的俸禄,子文必定辞官逃走,成王放弃然后子文才回来。有人对子文说:‘人活着就是追求财富,而您却逃避它,为什么呢?’子文回答说:‘那从政的人,是为了庇护百姓。如今民众大多贫困,而我如果求取财富,这是劳苦民众来封赏自己,那离死就不远了。我是逃避死难,不是逃避财富。’所以庄王之时,剿灭若敖氏,只有子文的后人得到保存,到今天还住在郧,世代做楚国的良臣。这岂不是先体恤民众然后使自己得到真正的财富吗?”

夫从政者,以庇民也。民多旷者,而我取富焉,是勤民以自封也,死无日矣。我逃死,非逃富也。

据《论语·公冶长》记载:“子张问道:‘令尹子文三次担任令尹,没有高兴的神色;三次免职,没有怨恨的神色。每次交接工作时,自己担任令尹的执政经验,一定毫无保留地告知新令尹。这个人怎么样?’孔子说:‘可算是尽心尽力了。’”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

据《战国策·楚策》记载,战国晚期,莫敖子华向楚威王谈起令尹子文时说:“从前令尹子文,穿着黑色帛衣上朝,穿着鹿皮粗衣居家;天不亮就站在朝廷上等候君王,天黑才回家吃饭;家里穷得朝不保夕,没有一个月的存粮。所以那为官清廉、自身贫困而心忧国家的人,就是令尹子文。”

从这些传世文献的记载可以看出,子文不仅政绩卓著,而且其人公忠体国、清正廉洁,是楚人世代称颂的高官楷模,可以说是“先秦版周总理”。子文可能认为,此时楚成王称霸中原已成定局,此时让新人接班最为稳妥。然而,看似距成功仅一步之遥的成王霸业就会断送在他所看好的新人子玉手上。

宋襄公:信天追梦的商王后裔

至此,宋襄公称霸的闹剧以兵败身死而宣告结束。如何理解宋襄公这个人,以及他的称霸努力?(15)首先,我们要深入了解宋国的特殊之处。宋国始封君微子启是商朝末代君王商纣的庶兄,德行非常高尚。宋公室是商王室之后,受到周王室优待,特许使用商王室礼乐,与特许使用周王室礼乐的鲁国一起,是各诸侯国观摩王室礼乐的两大“教学基地”。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太子兹父/宋襄公,对于始封君微子启故事和商王室传统应该是非常熟悉的。

如前所述,姬族、姜族是周朝两个支柱性的族群(参见《齐桓篇》页22)。西周末年,姬姓周王室被姜姓申国率领缯人、犬戎攻灭,可以理解成是这两个长期联姻合作的族群之间一场崩盘性的“火并”。在这里让我们再回顾一下前七一二年,郑庄公(姬姓)攻下许国(姜姓)后,对留守许国的郑大夫公孙获说的一番话(参见《齐桓篇》页121):“凡是你的器用财货,不要放在许国。我一死,你就赶快离开这里。我的先君武公在这里新建城邑,根基还很不稳固。周王室的地位已经卑微了,我们这些周王室的子孙一天天失去了秩序。那许国,是太岳的后代。上天已经厌弃了周人的德行,我们这些周王室的子孙怎么能跟许国争斗呢?”

从这番悲观言论中我们可以察觉到,在当时的天下流传着一种带有“天命论”色彩的观点,那就是上天已经厌弃了姬姓周人的德行,将转而眷顾太岳之后的姜姓族人。其后姜姓的齐桓公称霸似乎是坐实了这种“天命论”观点。葵丘之盟时齐桓公企图跨过底线,封禅天地,与周王平起平坐,有可能也是相信此时天命已转移至姜姓头上,而管仲也正是用一套“天命未至”的说辞劝住了齐桓公。然而,齐桓公去世后,齐国大乱,诸侯纷纷转投楚国,霸业迅速崩解。受齐桓公委托照顾齐太子昭的宋襄公率军攻入齐国,打败了支持其他齐国公子的齐国军队,将太子昭送上君位。

即位前的宋襄公(时为太子兹父)把国家让给庶兄公子目夷,在当时的中原诸国间应享有美名;即位后,宋国在左师公子目夷的治理之下,政事大治,得到齐桓公格外器重,以太子昭相托付;齐桓公去世、齐国内乱时,宋襄公又顺利攻入不可一世的霸主齐国,行拥立大事。这一切如有天助,似乎不能只以常理来解释。我认为宋襄公的这些亲身经历在他心中激起了这样一种信念:周王室倾覆、齐国霸业崩溃表明,如今天命已经抛弃姬姓、姜姓这两个建立周朝的支柱族群,而将重新眷顾子姓商王族。作为商王族后裔的他应该接过齐桓公的“霸业接力棒”,谋求成为下一个中原霸主。

宋国称霸,应该遵循怎样的理念呢?我们知道,齐桓公称霸,其核心理念是“尊王攘夷”,这里的“王”,自然是周王。周朝本来就是姬、姜二族共同的事业,齐桓公尊崇周王自然没什么问题。然而,如果宋襄公认为天命已经抛弃周王室,他又怎能再去尊崇周王呢?我认为,宋襄公是一个对商朝灭亡深感痛惜的有志君主,而他称霸的核心理念应该是顺应天命指向,复兴他所尊崇的商王室传统并重新在天下推行,简言之就是“复古兴商”。泓之战前,大司马公孙固在苦劝宋襄公不要跟楚国交战时说:“上天抛弃商王室已经很久了。君主想复兴它,这是违背天意而不能被赦免的大错!”(参见页132)公孙固的这句谏言,一语道破了宋襄公的称霸理念。

下面,我们可以从这个假说出发,来重新分析一下宋襄公称霸过程中的三个重要事件,试图重新理解这个被毛泽东斥为“蠢猪式的仁义道德”的“奇葩”国君。

第一件事,是前六五二年宋桓公病重,召来嫡长子太子兹父(也就是后来的宋襄公)传位,而太子兹父却认为庶兄公子目夷比他年长且有贤德,提出要把君位让给公子目夷。这个提议明显违背了嫡长子继承制这一周代宗法基本原则,所以不出所料,遭到“务实尊周”的公子目夷坚决反对,没有实现。太子兹父当上国君后,仍然重用公子目夷,依靠他将宋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太子兹父对庶兄公子目夷的高度推崇,很可能是源于他商朝灭亡历史教训的深刻反思:如果当年纣王能重用年长且有贤德的庶兄微子启,或者设想得更大胆一点,如果当年是庶长子微子启继承王位,商朝也许根本就不会灭亡,而商王室也不会降格成为宋公室。

在宋襄公走上称霸道路之前,他与公子目夷的奋斗目标是一致的,那就是励精图治、振兴宋国。然而,在宋襄公开始谋求迅速称霸之后,宋襄公“复古兴商”的理念和公子目夷“务实尊周”的理念就不可避免地发生正面碰撞,于是就有了我们前面所看到的、公子目夷针对宋襄公称霸行动一系列毫不留情面的警告。用“爱之深、责之切”来形容公子目夷对弟弟宋襄公的态度,可能是比较恰当的。

第二件事,是前六四一年,在首次专门为称霸而组织的宋、曹、邾三国会盟之后,宋襄公指使邾文公在睢水边的神社杀了鄫子祭神,试图以此使东夷归服(参见页121)。如前所述,“务实尊周”的公子目夷对此激烈反对,因为周代人道兴盛,到了春秋时期,用牲畜祭祀早已是不可质疑的正礼,杀人祭祀只会引起诸侯的反感。然而,从甲骨文记载和考古发现我们已经知道,杀人祭祀是商王室的常规做法,也许在商人心目中,重大祭礼只有用人献祭才能体现对神灵的诚意。另外,东夷诸国当时也普遍存在用人祭祀或殉葬的习俗(16)。也就是说,宋襄公可能根本就不是从杀人献祭是否残忍这个周人的角度去看问题,而是遵循“复古兴商”理念,企图恢复商王室的人祭传统,向遗留有类似风俗的东夷人宣示商王室的重新降临。

所以,宋襄公所信仰的道德根本就不是周人所理解的道德,而是商王之德。一方面,这种商王之德有跟周代道德有兼容的部分,这部分被当时和后代的很多人当做“仁义”来称颂或嘲笑;另一方面,这种商王之德与杀人祭祀又是完全兼容的,不虔诚祭祀怎能算是有德商王?

第三件事,是前六三九年宋襄公请求楚国允许自己称霸、被楚国侮辱之后仍然继续争霸。宋襄公并没有丧失对政治现实的清醒认识,他非常清楚,以硬实力论,自己绝不是楚国的对手。然而,跟主宰一切的天命相比,硬实力又算得了什么呢?齐国硬实力比楚国更强,还不是霸业崩溃、要依靠自己率领诸侯来平定内乱吗?宋襄公的逻辑是这样的:楚成王会在硬实力远强于自己的情况下答应自己的称霸请求,是因为天命感化了楚成王,让他服从自己;而楚成王押着自己攻打宋国,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是上天在考验自己的天命信仰是否坚定。很明显,宋襄公已经进入了一种无论成败都能自我强化的非理性信仰思维模式,务实的劝谏和现实的失败都是无法使其清醒的,所以公子目夷会说“诸侯们的行动还不足以惩戒君主”。所以,宋襄公的问题不是“愚蠢”(智商有问题),而是“痴狂”(信仰不靠谱)。

第四件事,就是前六三八年泓之战时,宋襄公两次放弃了攻击楚人的战机,等到楚人渡过泓水、排好阵势后再交战,从而招致惨败(参见页133)。战后宋襄公和公子目夷的对话,可能又是一次“复古兴商”和“务实尊周”之间的“鸡同鸭讲”。宋襄公小时候从师、傅那里学到的商代军礼,很可能是商朝遗民对于前朝制度一种理想化、美化的叙述。而他决定在泓之战中所做的,就是要遵循“复古性商”理念,企图恢复这种他所崇尚的“古代”战法,将其应用于实战。而公子目夷所论述的,正是在古典军礼逐渐崩溃背景下日渐成形的、以杀敌制胜为核心的春秋军礼。春秋军礼的精髓,在《左传·宣公二年》讲得很清楚:“军事,发扬‘果’和‘毅’的精神以服从命令是军礼的原则。杀敌是‘果’,达到‘果’是‘毅’。”

戎,昭果毅以听之之谓礼。杀敌为果,致果为毅。

总而言之,宋襄公在成功拥立齐孝公之后,就坚信天命重新眷顾商王族,要顺应天命谋求称霸、重振商王室雄风,并在这种信仰的指导下,全然不顾宋国的实力和春秋时期的主流价值观,强行推进以“复古兴商”为核心理念的称霸事业。正是由于坚信天命,所以对他而言,称霸路上获得的每一点“成就”都是天命眷顾商王族的见证,而每一次挫折都是上天对他信仰坚定性的考验。正是由于以“复古兴商”为己任,所以身为嫡长子将君位让给庶兄不算违礼,杀人献祭不算残忍,用古法作战不算迂腐,所有这些在“务实尊周”之人看来都十分荒唐疯狂的思想和行动,在宋襄公看来都是自洽的、合理的、顺乎天命的。如果说宋襄公有病的话,他的病不是“时而仁爱、时而凶残”的精神分裂症,而是坚信“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信仰狂热症。历史阴错阳差地让这位本来可以成为模范诸侯的商王后裔做起了一场“复兴商朝”的春秋大梦,而他也为这梦想拼尽了全力,至死不渝。

前六三八年末,当鲁卿臧文仲得知宋襄公要在来年春天会合诸侯、强行谋求称霸时,他评论了这么一句:“调整自己的欲望顺从他人,就可以成功;迫使他人服从自己的欲望,很少能成功。”这句话的前半句说的其实就是齐桓公的成功经验,因为他的称霸欲望满足了中原诸侯对于“尊王”“攘夷”“平乱”“救患”的需求;后半句说的其实就是宋襄公的失败教训,因为他试图强迫国人和其他诸侯去满足自己“复古兴商”的称霸欲望。

以欲从人,则可;以人从欲,鲜济。(《左传·僖公二十年》)

重耳流亡记:宋—郑—楚—秦

前六三七年,公子重耳一行到达郑国,郑文公不以礼相待。国卿叔詹劝谏说:“臣下听说上天为之开启门户的人,别人根本赶不上。晋公子具备三条,上天或者要建立他成为君主吧,君主还是以礼相待吧!按常理说,父母同姓,子孙不能昌盛。晋公子是姬姓女子所生,而活到了今天,这是一。晋公子遭受在外流亡的忧患,而上天不使晋国安定,大概是将要为他成为君主开启门户,这是二。有狐偃、赵衰、贾佗三个贤士,足以居于别人之上,却一直追随他,这是三。晋、郑地位平等,两国子弟路过,本来就应当以礼相待,何况是上天为之开启门户的人呢?”郑文公不听。

《国语·晋语四》记载了一个更为详细的版本:

重耳经过郑国,郑文公也不加礼遇。叔詹劝谏说:

“臣下听说,‘亲近有上天相助的人,遵循前人的教诲,对兄弟之国的公子以礼相待,资助穷困的人,这是上天所福佑的’。

亲有天,用前训,礼兄弟,资穷困,天所福也。

“如今晋公子有三种不同常人的福分,上天将要为他开启门户。同姓男女不结婚,担心不能生养后代。狐氏是晋国始封君唐叔的后代。狐姬是狐突的女儿,生了重耳。重耳长大成人后才能出众,离开祖国却有容身之所,长久处于穷困而没有什么事端,这是一。同出于晋献公的九个公子中,现在只有重耳还活着,虽然遭受在外流亡的忧患,而晋国内部却一直不安定,这是二。晋侯每天承载新的怨恨,国外国内都抛弃了他;重耳则每天承载新的美德,又有狐偃、赵衰等贤臣为他出谋划策,这是三。《周颂》上说:‘天作高山,大王荒之。’荒,就是扩大的意思。扩大上天所生成的,可以说是亲近有上天相助的人了。

“晋、郑是兄弟之国。我们的先君郑武公和晋文侯曾同心协力,做周王室的股肱,共同辅佐周平王,平王慰劳感激他们,赐给他们盟信,说:‘世世代代互相扶持。’如果说亲近有上天相助的人,那么重耳这样获得三种天赐福分的人,可以称得上是扩大上天了。如果说遵循前人的训诲,晋文侯的功劳,郑武公的业绩,可称得上是前任的训诲了。如果说对兄弟要以礼相待,晋、郑两国的宗亲关系,周平王的遗命,可称得上是兄弟了。如果说要资助贫困,公子从小到大流亡在外,乘车周历各诸侯国,可称得上是穷困了。抛弃这四条,从而招致天祸,恐怕不可以吧!君主请仔细考虑一下。”

郑文公不听。

叔詹又说:“君主如果不能以礼相待,那么就请杀了他。有一句谚语说:‘黍稷如果不长,就不能开花。黍苗不能长成黍,就不会茂盛。稷苗不能长成稷,就不会繁育。不怀疑种什么就生长什么的道理,是培养德行的根本。’”郑文公还是不听。

所生不疑,唯德之基。

公子重耳一行离开郑国,来到了此时争霸中原接近成功的楚国。据《国语·晋语四》记载,楚成王主动提出要用款待诸侯国君的享礼接见重耳,包括九次献酒以及摆满整个庭院的酬礼。重耳想要推辞,狐偃鼓励他说:“这是上天的意志,您还是接受吧。逃亡在外的人却以国君之礼接待,身份地位极不对等却像对待国君那样为您陈设礼物,若不是上天有灵,谁会使楚成王有这样的想法呢?”

据《左传》的记载,在享礼过程中,楚成王问:“公子如果返回晋国成为君主,将用什么报答我(17)?”公子重耳对答说:“男臣隶、女臣隶、美玉、丝帛,君王已经拥有了;鸟羽、皮毛、象牙、犀革,那是君王土地上出产的。那些波及晋国的,已经是君王的剩余了,能用什么来报答君王呢?”楚成王说:“尽管这样,公子究竟用什么报答我?”公子重耳对答说:“如果托君王的福,我得以回到晋国,一旦晋、楚两国演习军事,在中原相遇,我将率军回避君王九十里。如果还无法获得君王宽大的命令,我就左手执鞭执弓,右边挂着箭袋弓袋,跟君王周旋一番。”

子玉请求楚成王杀掉公子重耳。楚成王说:“晋公子志向宽广而生活俭朴,举止文雅而遵行礼制。他的追随者做事严肃而待人宽和,品性忠贞而能力不凡。晋侯不能亲近臣民,国外国内都厌恶他。我听说姬姓封国里面,唐叔虞的后代将是较晚衰落的,这个预言将由晋公子来实现吧!上天将要兴起的,谁能废黜他?违背上天,必定有大祸。”

晋公子广而俭,文而有礼。其从者肃而宽,忠而能力。

子玉和楚成王的对话,《国语·晋语四》的版本有所不同,还提到要扣留重耳最重要的谋臣狐偃:

天将兴之,谁能废之?违天,必有大咎。(《左传·僖公二十三年》)

令尹子玉说:“请求杀了晋公子。如果不杀,而让他回到晋国,将来一定会使楚军惧怕。”楚成王说:“不可以。楚军感到惧怕,是因为我方不修德。我方无德,杀了他又有什么用?上天如果保佑楚国,谁能让我们惧怕?如果楚国不值得保佑,在冀州的土地上,难道不会出现好君主吗?而且晋公子机敏而有文,处于困境却不对人谄媚,三位大才服侍他,这是上天在保佑他啊。上天要兴起的,谁能废黜?”

子玉说:“那么请求扣留狐偃。”楚成王说:“不可以。《曹诗》上说‘他们那些人啊,不配享受优厚待遇’,那是犯了错误。那犯了错误还去仿效,就错得更过分了。仿效错误,是违背礼的。”

据《史记·晋世家》《国语·晋语四》、清华简二《系年》的记载,太子圉潜逃回晋国,让秦穆公十分不满,于是派人到楚国召请公子重耳,想要立他为君。秦穆公想要拥立公子重耳,而楚成王也希望成全他的远大志向,于是楚人将公子重耳送到秦国。据《史记·晋世家》的记载,楚成王在送别公子重耳的时候说:“楚国偏远,要经过好几个国家才能到达晋国。秦、晋接境,秦君贤明,您努力前行吧!”还送给他丰厚的财礼。

重耳在秦国(一):迎娶怀嬴,出席享礼

公子重耳到达秦国之后,秦穆公送给他五位女子做妾,其中包括昔日晋太子圉的妻子怀嬴。有一天,怀嬴捧着匜倒水给公子重耳洗手,公子重耳洗完后没有按照礼数用毛巾擦手,而是很随意地挥手将水甩掉。这一举动激怒了怀嬴,她说:“秦、晋是匹敌的国家,为什么轻视我!”公子重耳害怕,赶紧换了低等级的衣服,把自己囚禁起来表示谢罪。

据《国语·晋语四》记载,在发生此事之后,秦穆公会见公子重耳,说:“寡人的嫡女中,这个(指怀嬴)是最有才能的。以前太子圉屈尊在我国作人质时,她曾担任太子圉的妃嫔。我想要让她和公子成婚,害怕因为她曾是太子圉的妃嫔,从而使公子遭受不好的名声。除此之外,那就没有其他不适合做妻子的原因了。我不敢依照送侍妾的礼数把她直接送给你,是因为喜欢她的缘故。公子这次解衣受辱,是寡人的罪过。如何处置她,唯公子之命是听。”

公子重耳想推辞不娶怀嬴。胥臣说:

“同姓的才是兄弟。黄帝的儿子有二十五人,其中同姓的只有二个人而已:那就是青阳与夷鼓,他们都姓己。青阳是方雷氏的外甥,夷鼓是彤鱼氏的外甥。其他同父所生而姓不同的,四个母亲的儿子分别有十二个姓。黄帝的儿子,一共有二十五支,其中得姓的有十四人,分为十二姓,那就是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姞、儇和依,其中姬姓、己姓各二人。只有青阳与苍林氏的道德与黄帝相同,因此都得以姓姬。同德从而同姓竟这样难。以前少典娶了有蟜氏,生了黄帝和炎帝。黄帝依姬水而成长,炎帝依姜水而成长。长大以后两人的德不同,因此黄帝姓姬,炎帝姓姜,两帝动用武力互相残杀,就是因为德不同的缘故。

“姓不同德就不同,德不同就不同类。不同类的人即使亲属关系接近,男女也可以成婚,为的是生育儿女。姓相同德就相同,德相同心就相同,心相同志向就相同。如果志向相同的话,即使亲属关系远,男女也不可以成婚,是怕亵渎了恭敬之情。亵渎就会产生怨恨,怨恨就会产生灾祸,灾祸产生就会消灭同姓。因此娶妻要避开同姓,是害怕祸乱灾难。因此德不同可以合姓成婚,德相同则以义相亲近。以义结合可以生利,利又可以使同姓相厚。姓和利相互联续,相成而不离散,就能保持稳固,守住土地和住房。现在您和子圉虽然是伯侄关系但实际上由于德不同因而不同类如同道路上的陌生人那样取他所抛弃的女人以成就返国即位的大事不也可以吗?”

同姓则同德,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

公子重耳对狐偃说:“你看如何?”狐偃回答说:“您将要夺取他(晋怀公)的国家,娶他的妻子又有什么呢?只管听从秦的命令吧。”

公子重耳又问赵衰:“你看如何?”赵衰回答说:“《礼志》上说:‘将要请求他人,必定要有所接纳。想要他人爱自己,一定要先爱他人。想要他人顺从自己,必定要先顺从他人。对他人没有恩德,却想有求于人,这是罪过。’现在您将要通过联姻以服从秦国,接受他们的好意以与他们相亲爱,听从他们以使他们认为您有德。只怕不能这样,又怀疑什么呢?”

有请于人,必先有入焉。欲人之爱己也,必先爱人。欲人之从己也,必先从人。无德于人,而求用于人,罪也。

如果比照孔子所说的“质朴多于文采就会流于粗野,文采多于质朴就会流于虚浮。文采和质朴配合适当,这样之后才是君子”,可以这样评价上面这场咨询会议:胥臣言辞冗长,关于“姓”的论证繁复曲折,直到最后一句才点到正题,可以说是“文采多于质朴就会流于虚浮”。狐偃只讲实际利害,一语中的,然而言辞质朴如同鄙夫,没有任何理论依据,可以说是“质朴多于文采就会流于粗野”。赵衰言辞长短适中,先引《礼志》作为理论依据,再讲实际利害,理论和实际相得益彰,可以说是“质朴和朴实配合适当,这样之后才是君子”,这与宋司马公孙固对赵衰“文雅而又忠贞”的评价(《国语·晋语四》)也非常符合。重耳见三位风格各异的谋臣都给出了同样的策略建议,心里有了底,这才下定决心向秦国正式纳聘礼,亲自迎娶怀嬴。据《史记·晋世家》记载,这一举动使得“秦穆公非常高兴”,达到了预期效果。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

有一天,秦穆公通知公子重耳,将设享礼款待他。公子重耳叫狐偃随从。狐偃说:“我不如赵衰那样善于文辞,请让赵衰跟随您吧。”于是,公子重耳便叫赵衰随从前往。

据《国语·晋语四》记载,秦穆公用款待君主的隆重礼节来招待公子重耳,赵衰做公子重耳辅相,完全按照宾客的谦恭礼节来回礼。在第二天的宴礼上,秦穆公首先朗诵了《采菽》。

《诗经·小雅·采菽》

采菽采菽,筐之莒之。

君子来朝,何锡予之?

虽无予之,路车乘马。

又何予之?玄衮及黼。

觱沸槛泉,言采其芹。

君子来朝,言观其旂。

其旂淠淠,鸾声嘒嘒。

载骖载驷,君子所届。

赤芾在股,邪幅在下。

彼交匪纾,天子所予。

乐只君子,天子命之。

乐只君子,福禄申之。

维柞之枝,其叶蓬蓬。

乐只君子,殿天子之邦。

乐只君子,万福攸同。

平平左右,亦是率从。

泛泛杨舟,绋纚维之。

乐只君子,天子葵之。

乐只君子,福禄膍之。

优哉游哉,亦是戾矣。

采豆采豆,方筐圆筐。

诸侯来朝我王,该用什么奖赏?

纵使没有厚赐,路车四马强壮。

还有什么给予?黑色黼纹衣裳。

涌泉翻腾,采芹泉旁。

诸侯来朝天子,翩翩旗帜在望。

旗帜随风翻飞,銮铃碰响叮当。

三马四马驾车,乘它直至殿堂。

红皮蔽膝到股,绑腿斜缠腿上。

不骄不怠适度,天子自然奖赏。

诸侯喜乐欢愉,天子策命嘉奖。

诸侯喜乐欢愉,洪福厚禄天降。

柞树枝条修长,叶子茂密兴旺。

诸侯喜乐欢愉,辅佐天子家邦。

诸侯喜乐欢愉,万种福禄安享。

左右臣子能干,遵循君命安康。

杨木舟,河中荡,不被冲走靠船缆。

诸侯喜乐欢愉,天子准确衡量。

诸侯喜乐欢愉,厚赐福禄奖赏。

优哉游哉度日,生活闲适平安。

这首诗主旨是周天子欢迎前来朝觐的诸侯,秦穆公朗诵此诗是表示对公子重耳前来秦国的欢迎。赵衰让公子重耳下堂拜谢。秦穆公也下堂辞谢。赵衰说:“君主用天子赐予诸侯的待遇来任命重耳,重耳怎敢有苟安的想法,又怎敢不下堂拜谢呢?”

拜谢完毕后两人又登堂。赵衰让公子重耳朗诵了《黍苗》。

《诗经·小雅·黍苗》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

悠悠南行,召伯劳之。

我任我辇,我车我牛。

我行既集,盖云归哉。

我徒我御,我师我旅。

我行既集,盖云归处。

肃肃谢功,召伯营之。

烈烈征师,召伯成之。

原隰既平,泉流既清。

召伯有成,王心则宁。

黍苗蓬勃生长,全靠好雨滋润。

召伯南行遥远,沿途慰劳民人。

用车拉,用肩扛,马车牛车运输忙。

建筑谢城已完毕,何不一同回家乡。

你步行来我驾马,师旅列队就出发。

建筑谢城已完毕,何不一同早还家。

迅速建成谢邑,召伯苦心经营。

队伍气势热烈,召伯谋划成行。

高地低地已整治,泉水河水已变清。

召伯大功已成就,宣王欢喜心安宁。

公子重耳自比黍苗,把秦穆公比作雨水,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赵衰说:“重耳仰望君主,就像久旱的黍苗仰望阴雨一样。如果君主能庇护滋润他,使他能成长为嘉谷,奉献给宗庙,那都是依靠君主的力量啊。君主如果能发扬光大先君秦襄公的荣耀,东渡河水,整顿军队使周王室再度强大起来,这是重耳所盼望的。重耳如果能聚集恩德而回国祭祀宗庙,成为晋国民众的君主,成就封国,那他怎会不顺从?君主如果能放心大胆地任用重耳,四方的诸侯,谁还敢不小心翼翼地听从君主的命令呢?”秦穆公感叹道:“这个人将依靠自己拥有这些,哪里是单由寡人得到呢!”

秦穆公朗诵了《鸠飞》,应该就是今本《诗经·小雅》中的《小宛》篇。

《诗经·小雅·小宛》

宛彼鸣鸠,翰飞戾天。

我心忧伤,念昔先人。

明发不寐,有怀二人。

人之齐圣,饮酒温克。

彼昏不知,壹醉日富。

各敬尔仪,天命不又。

中原有菽,庶民采之。

螟蛉有子,蜾蠃负之。

教诲尔子,式谷似之。

题彼脊令,载飞载鸣。

我日斯迈,而月斯征。

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

交交桑扈,率场啄粟。

哀我填寡,宜岸宜狱。

握粟出卜,自何能谷?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

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小小斑鸠,高飞上天。

我心忧伤,感念祖先。

不寐到天明,怀念我双亲。

敏捷明智之人,饮酒也见沉稳。

也有昏聩不智,每饮必醉日甚。

各自慎重威仪,天命不再保你。

田野长满豆苗,众人一起采摘。

螟蛉生幼子,蜾蠃背它来。

教育你的子孙,继承祖先风采。

看那小鹡鸰,边飞边欢鸣。

天天在外奔波,月月在外远行。

起早贪黑不歇,不辱父母英名。

小青雀,叫叽叽,沿着谷场啄小米。

自怜贫病无依,连遇诉讼可气。

抓把粟米占卜,何时能够吉利?

那些温良恭敬人,就像鸟儿集树上。

怕呀怕呀多小心,好像走近深谷旁。

颤呀颤,抖呀抖,好像走在薄冰上。

穆公为公子重耳多年流亡在外感到忧伤,希望公子重耳能敬慎威仪,珍视天命,未来能成就不忝辱先人的功业。

公子重耳朗诵了《河水》,应该就是今本《诗经·小雅》中的《沔水》篇。

《诗经·小雅·沔水》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

鴥彼飞隼,载飞载止。

嗟我兄弟,邦人诸友。

莫肯念乱,谁无父母?

沔彼流水,其流汤汤。

鴥彼飞隼,载飞载扬。

念彼不迹,载起载行。

心之忧矣,不可弭忘。

鴥彼飞隼,率彼中陵。

民之讹言,宁莫之惩?

我友敬矣,谗言其兴。

漫漫流水东入海。

迅疾鹞鹰飞又停。

嗟叹兄弟与好友,

谁愿国家动乱,谁无父母双亲?

漫漫流水哗哗响。

迅疾鹞鹰齐飞扬。

念及作乱贼子,不禁起身彷徨。

心忧伤,不能忘。

迅疾鹞鹰,翱翔山陵。

民间谣言,无人澄清。

我友言行须谨慎,害人谗言易勃兴。

公子重耳将自己比作流水,将秦国比作大海,以流水归于大海比喻自己返国后将恭顺地事奉秦国。

秦穆公又朗诵了《六月》。

《诗经·小雅·六月》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

四牡骙骙,载是常服。

晋文霸业的孕育(二) 公子重耳的多国流亡狁孔炽,我是用急。

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比物四骊,闲之维则。

维此六月,既成我服。

我服既成,于三十里。

王于出征,以佐天子。

四牡修广,其大有颙。

薄伐晋文霸业的孕育(二) 公子重耳的多国流亡狁,以奏肤公。

有严有翼,共武之服。

共武之服,以定王国。

晋文霸业的孕育(二) 公子重耳的多国流亡狁匪茹,整居焦获。

侵镐及方,至于泾阳。

织文鸟章,白旆央央。

元戎十乘,以先启行。

戎车既安,如轾如轩。

四牡既佶,既佶且闲。

薄伐晋文霸业的孕育(二) 公子重耳的多国流亡狁,至于大原。

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吉甫燕喜,既多受祉。

来归自镐,我行永久。

饮御诸友,炰鳖脍鲤。

侯谁在矣?张仲孝友。

六月备战匆忙,兵车整顿停当。

四匹公马强壮,车上旌旗飘扬。

晋文霸业的孕育(二) 公子重耳的多国流亡狁气焰嚣张,朝廷戒备提防。

天王帅师出征,救助王国祸难。

四匹黑马强壮,操练合乎规章。

值此仲夏六月,制我威武戎装。

威武戎装齐备,即刻奔赴战场。

天王帅师出征,吉甫辅佐天王。

四匹公马高强,体格宽大肥硕。

出师讨伐晋文霸业的孕育(二) 公子重耳的多国流亡狁,必有功劳斩获。

上下严明诚敬,慎重对待战争。

心怀敬慎而战,王国方得安生。

晋文霸业的孕育(二) 公子重耳的多国流亡狁自大轻敌,占我边城焦获。

犯我镐京北方,泾阳亦遭兵祸。

鸟纹旌旗飘扬,白绸大旆昭彰。

冲锋战车十辆,攻破晋文霸业的孕育(二) 公子重耳的多国流亡狁军行。

兵车行动稳当,前后一仰一俯。

四匹公马齐整,平日训练有素。

出师讨伐晋文霸业的孕育(二) 公子重耳的多国流亡狁,直到太原远方。

吉甫能文能武,实为万国榜样。

吉甫饮宴喜乐,承受各种吉祥。

镐京远道来归,出行岁月漫长。

招待朋友欢聚,烤鳖脍鲤鲜香。

有谁出席宴会?张仲孝友在场。

秦穆公用这首诗来勉励公子重耳,预祝他归国即位之后,能匡扶周室成就功业。赵衰赶紧让公子重耳下堂拜谢。秦穆公也下堂辞谢。赵衰说:“君主提出辅佐天子、匡正诸侯来命令重耳,重耳怎敢有怠惰之心,怎敢不遵从有德之人的命令呢?”

赵衰这最后一句答辞甚为机巧,一方面延续先前答词的表面谦恭,另一方面又将“批准”晋国日后谋求称霸的话塞到了秦穆公的嘴里:当年可是您亲口要求我们“以佐天子”“以匡王国”,我们称霸正是按照您的指示精神办呀!

重耳在秦国(二):接受试探,赢得支持

在上述以传世文献为依据的公子重耳在秦事迹之外,二〇一七年公布的清华简第七辑(以下简称“清华简七”)《子犯子余》篇披露了很多秦穆公团队和公子重耳团队之间相互试探、秦穆公团队内部君臣谋划的细节,包括秦穆公询问狐偃(子犯)、赵衰(子余),秦穆公询问谋臣蹇叔,以及公子重耳询问蹇叔三组对话:

公子重耳从楚国前往秦国,住了下来。三年后的一天,秦穆公召来狐偃询问,说:“您看,您事奉的公子是一位贤良的庶子,那晋国发生了祸乱,公子不能把握时机夺取政权,却逃跑离开了它,难道不是公子谋划之心实在不足的缘故吗?”狐偃回答道:“确实像主君您所说的那样。我们的主子喜好正直,恭敬诚信,不获取祸乱带来的利益,自己不忍心伤害他人,因此逃跑离开了国家,来靠近上天的本心。主君如果说的是努力获取利益,我们的主子的谋划之心有什么不足的呢?只不过我们的主子坚持不愿意获取祸乱带来的利益而已。”

吾主好正而敬信,不秉祸利,身不忍人,故走去之,以即衷于天。

过了一会儿,秦穆公召来赵衰询问,说:“您看,您事奉的公子是贤良的庶子,那晋国发生了祸乱,公子不能把握时机夺取政权,却逃跑离开了它,难道不是公子身边没有贤良辅佐的原缘故吗?”赵衰回答说:“确实像主君您所说的那样。我们的主子对待诸位辅佐的臣子,不阻挡良善的规劝,不遮蔽善良的言行,同时坚决排除邪恶。我们的主子对待祸难,心存戒惧,如果幸运得到利益不喜欢独占,而是想要与人共享。如果有了过失,不喜欢归罪给他人,必定自己来承担。我们的主子没有强大的依靠却有坚强的意志,不承受祸乱带来的利益,注意回顾过失引以为鉴,因此逃跑离开了晋国。主君如果说我们的主子没有贤良的辅佐臣子,实在是不了解他的志向。”

吾主之于二三臣,不扞良规,不蔽有善,必出有恶。

吾主弱恃而强志,不秉祸利,顾监于过,而走去之。

秦穆公于是召来狐偃、赵衰,对他们说:“二位事奉公子,如果能像这样尽心辅佐,上天怎么会图谋降祸给公子呢?”于是分别赏赐了佩剑、大带、上衣、下裳并称赞他们,让他们回去。

秦穆公于是问蹇叔说:“那公子没能留在晋国,真的是天命使然吗?为何有这样好的仆从却不能得到国家政权?是因为民心真的难以收拢吗?”蹇叔回答说:“民心确实很难收拢,也可以说很容易收拢。凡是能做到让民众秉承法度,端正僭越和差错就能收拢民心;居于上位的人弹出的墨线没有过失,民众的斧子砍下去也不会有差错。”

信难成繄,或易成也。凡民秉度,端正僭忒;在上之人上绳不失,斤亦不僭。

秦穆公于是又问蹇叔说:“叔,昔日的圣哲之人实施政令刑罚,役使民众就像役使一个人一样,我敢问他们遵循的是什么道理呢?假如叔听闻了遗老的话,一定要跟我说呀!就算我不能全部采用,就像追捕山鸡那样,就算抓不到,我至少应当通过山鸡的飞行来观看风的方向。”蹇叔说:“凡是君主所问的,没人听闻过。一定要说的话,昔日成汤以祭神来事奉山川,用美德来和睦民众。四方的夷人争前恐后,见到成汤就像得到了甘霖一样,奔走相告,然后都安居下来,因此成汤果断地征伐九州并施行统治。后来到了殷纣的时候,杀了三个无辜的大臣,兴起炮烙酷刑,虐杀孕妇,还做了三百副桎梏。殷国的君子,不论势力大小,不论距离远近,见到殷纣政权就像大山马上就要崩塌,于是纷纷逃跑离开,害怕自己还没死,刑罚就加到了自己身上。殷国于是就坠落灭亡了。因此凡是国君所问的,没人听闻过。”

宁孤是勿能用,譬若从雉然,吾当观其风。

公子重耳问蹇叔说:“流亡的人不谦逊,斗胆请教:天下的君子,如何使国家兴起?如何使国家灭亡?”蹇叔回答说:“如果想要使国家兴起,就去看商太甲、盘庚、周文王、周武王;如果想要使国家灭亡,就去看夏桀、殷纣、周厉王、周幽王。兴亡之道都在公子内心了,又何必费力来问呢?”

如欲起邦,则大甲与盘庚、文王、武王;如欲亡邦,则桀及纣、厉王、幽王。

从这些新材料里可以看出如下三点:

第一,就像秦穆公当年用“公子在晋国内部仰仗谁”这样的问题来试探公子夷吾团队的志向和格局一样(参见页75),秦穆公对公子重耳团队也进行了巧妙的试探。他故意把公子重耳当年主动放弃秦国拥立(参见页84)说成是重耳团队的重大失误,然后质问狐偃和赵衰:发生了这么大的失误,到底是公子重耳自己谋划能力差呢,还是他没有合格的谋臣呢?这样尖酸刻薄的质疑应该是秦穆公团队精心设计出来的,其目的就在于考验公子重耳这两位心腹谋臣的应对能力,并揣摩公子重耳的志向格局。狐偃、赵衰沉着冷静,他们坚持“塑造公子重耳英主候选人形象”这个一以贯之的整体策略,采用当年公子重耳在晋国和秦国使者面前慷慨陈词时所定的调子,强调公子重耳是因为坚持自己的道德操守而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但同时又表达出如今想要得到秦国这个“强大的依靠”的愿望,二人口径一致、不卑不亢的回答得到了秦穆公的钦佩和奖赏。

第二,秦穆公看到公子重耳团队如此优秀却长期在外流浪不得回国,不禁感慨万分,于是向贤大夫蹇叔请教民众的信任为何如此难以获得,以及古代圣哲之君如何能使民众团结和睦。蹇叔也抓住这个机会向秦穆公灌输治国正道,用先弹墨线再砍削木料作比方来阐述“秉持法度”的重要性,又用成汤得到民心、殷纣丧失民心的鲜明对比来阐述“用美德和睦民众”的道理。秦穆公对于蹇叔的尊敬和信任,由此可见一斑。

第三,秦穆公通过询问狐偃、赵衰来揣摩公子重耳,公子重耳团队也想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方法来揣摩秦穆公。公子重耳深知蹇叔是秦穆公的心腹谋臣,于是特意谦恭地向他请教国家兴亡之道。蹇叔也知道公子重耳前来请教,很可能是想通过自己的回答来揣摩秦穆公的施政方略,所以跟公子重耳“打太极”,只提了一堆贤君和暴君的名字让公子重耳自己去体悟,而不像对秦穆公那样详细解说。蹇叔忠于秦国、老成谨慎的品格跃然纸上。

在这里我们可以花点篇幅,回顾一下秦穆公废立晋国君主的“心路历程”。前六五〇年晋国内乱之时,秦穆公派公子絷去探访在狄地流亡的公子重耳和在梁国流亡的公子夷吾,准备从中选择一位立为国君。公子重耳听从狐偃的谋划,“高风亮节”地婉拒了公子絷的提议;夷吾则听从郤芮的建议,非常积极地谋求入国为君,甚至到了卖国求荣的地步。公子絷回来汇报后,秦穆公一开始更倾向于有仁德、有节操的公子重耳,然而考虑到公子重耳的拒绝以及公子絷的建议,最后决定拥立当时看来俯首帖耳的夷吾。

然而,夷吾当上国君之后,背弃承诺拒绝割地,加强边境防备,并在秦国饥荒时拒绝输出粮食,完全不像公子絷预想的那样顺服秦国,最终导致秦晋两国在前六四五年兵戎相见。秦穆公在战前跟公孙枝谈话时就已经表示,后悔当年没有坚持初心拥立公子重耳。前六三八年作为人质押在秦国的太子圉(晋怀公)潜逃回国、开始清算国内外反对势力(见下文)之后,秦穆公意识到晋怀公这个破坏人质协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也绝不是会与秦国友好相处的善类。为了不让当年拥立晋惠公所造成的局面重演,秦穆公下定决心再行废立之事,拥立他一直欣赏的公子重耳回国夺权。在谋臣的正确引导下,重耳在与秦穆公交往的过程中尽量表现得谦恭顺服,但又不像晋惠公那样做出难以兑现的卖国承诺,这让秦穆公一方面对重耳夺权后秦、晋两国交好怀有期待,另一方面又对晋国今后可能会日渐强盛产生一丝担忧。

那么,秦穆公为什么在明知公子重耳很可能会成为一代明君、振兴晋国的情况下还要支持他回国即位?为什么不杀了公子重耳、吞并晋国?

首先,这里要再次强调,不能用战国时期大国之间互相攻灭的思维模式去理解春秋早期的大国君主。在齐桓公成就中原霸业之后,他必定成为了楚、秦等其他大国君主尊崇和效仿的榜样。齐桓公树立的称霸理想,或者说是“霸主梦”,是大国英主通过恩威并施的政治、军事手段获得各主要诸侯国的服从、信任和拥戴,率领诸侯消除和管控各种不安定因素(戎狄入侵、诸侯国内乱、相互侵略等),通过尊崇王室来维护周礼“普世价值观”,共同建设和维护一个和平、稳定的中原国际秩序。当然,那种通过削弱、甚至吞并其他主要诸侯国来谋求本国强盛的“战国思维”已经萌芽,比如说,齐桓公在前六六一年鲁国内乱时曾经试探性地问“鲁国可以夺取吗”,然而,和齐桓公树立的称霸理想相比,这种“战国思维”在春秋前期还远没有成为主流价值观。当年,秦穆公之所以在晋国正处于君位继承危机之时出手干预晋国内政,正是向成功干预鲁国及周王室内政的齐桓公学习,希望通过成功地稳定晋国政局,积攒称霸政绩。秦穆公之所以优先考虑拥立仁爱的公子重耳,是顺从他正直宽宏的内心,想要成就一番“存亡继绝”“拨乱反正”的称霸功绩。在明确得知公子重耳拒绝了自己的试探后,他之所以转而拥立顺服的公子夷吾,还是想要成就一番“存亡继绝”“威服晋国”的称霸功绩。当晋惠公用事实证明他既不是明君、也不顺服秦国之后,他对于秦穆公来说就完全失去了意义;秦穆公先前的拥立行动不但没有为他谋求称霸加分,反而成了他称霸路上的“败笔”。正是在这样的考虑下,秦穆公决定重新启动符合自己初心的策略,拥立重耳,安定晋国。

其次,即使秦穆公脑中闪现过上述“战国思维”式的设想,晋国的实力状况也会促使他打消这个念头。晋国在晋献公去世后的政治动荡是围绕着君位继承展开的,这种高层内斗对于国家的经济、军事实力影响不大,政局虽乱,国本未损,晋献公统治期间所取得的开疆拓土、扩大军队规模等实质性成果并没有丧失。韩之战的失败的确让晋国付出了丧失河西土地的沉重代价,然而晋国在河东的广大疆土并未受损(河东部分割地在两年后就已归还),晋惠公的被俘更是促使晋人紧急启动了“作爰田”“作州兵”等新政,达到了“群臣团结和睦,甲胄兵器更多”的成效,战争的失败反而促进了晋国的团结、刺激了晋国的发展。在这种背景下,秦军离开易守难攻的渭河平原,渡过河水,孤军深入占领同仇敌忾的晋国,实际上是极难成功的任务。总之,秦穆公所追求的“霸主梦”会引导他去试图安定晋国、博取美名、树德立威,而晋国的强大实力也会使秦国趁机吞灭晋国的设想不具可行性。

实际上,楚成王厚待重耳,并且把他送到秦国,也是想要通过模仿齐桓公的“存亡继绝”功绩,来积累成为中原霸主所必需的德誉。具体说来,在前六三八年收服郑国、大败宋国之后,楚成王苦心经营多年的称霸中原事业在实力层面已经接近成功,而他还需要进一步加强的正是“积德服人”,那就是通过模仿齐桓公树立的各种范例,用事实让中原各国消除疑惑、确信这个“非我族类”的强势君主是真心想要按中原主流政治价值观做一个值得拥戴的霸主。楚成王在与子玉对话时以“修德”“尊天”“守礼”立论,正体现出他希望用中原诸国普遍接受的价值观体系来包装自己帮助重耳复辟的决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三观端正、值得信赖的霸主候选人。与楚成王相比,秦穆公虽然满怀东进争霸的理想,秦国也积累了相当的实力,但是它长期偏居西北,没有参与过中原国际政治事务,对楚国称霸的威胁可能还抵不上仍然自命不凡的齐国。

不过,无论是认为自己即将称霸中原的楚成王,还是在为东进争霸积蓄力量的秦穆公,恐怕都没有把公子重耳/晋国当作一个短期内会对他们的称霸事业构成实质性挑战的对手。毕竟,晋国长期游离于中原国际政治体系之外,从未明确表达过称霸意向,况且此时重耳能否顺利夺权、掌权还未可知,一个政局不稳、内顾不暇的国家怎么可能在短期内做到内政脱胎换骨、外交上摆脱秦国控制、并南下中原打败楚国?正是基于这种完全合乎常理的判断,楚成王拒绝了子玉杀掉重耳的建议,秦穆公也没有因为对于重耳发展潜力的担忧而停止拥立行动。晋文公即位一年后出定襄王、四年后称霸中原这种“黑天鹅”事件,是当下的楚成王、秦穆公都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1) 狐厨、昆都见地图三。

(2) 卫见地图四“卫3”。

(3) 五鹿见地图四。

(4) 关于宋襄公指使邾文公杀鄫子的分析,参见周兴:《宋襄公用人祭原因辨析》,《烟台师范学院学报(哲社版)》1994年第2期。

(5) 蔡见地图四“蔡1”。

(6) 梁见地图三。

(7) 鹿上见地图六。

(8) 盂见地图六。

(9) 薄,即亳,见地图六“亳”。

(10) 相关周道参见地图七。

(11) 关于晋人与陆浑戎的关系,参见赵瑞民:《晋国与陆浑戎》,《晋阳学刊》2003年第3期。

(12) 泓水见地图六。

(13) 焦、夷见地图六。

(14) 顿见地图六“顿1”。

(15) 关于对宋襄公的分析,参见周兴:《重评宋襄公》,《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1992年第4期。

(16) 东夷国莒国、鄅国墓葬中都发现了殉人,参见吴文祺、张其海:《莒南大店春秋时期莒国殉人墓》,《考古学报》1978年第3期;山东省兖石铁路文物考古工作队:《临沂凤凰岭东周墓》,齐鲁书社,1988年。

(17) 原文中,楚成王自称“不谷”。“不谷”本是周王的谦称,前五六五年,中原霸主齐桓公代表周王室南征楚国,在与楚大夫屈完交谈时曾自称“不谷”。此处楚成王自称“不谷”,体现出他想要接替齐桓公成为中原霸主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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