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传——出降受死

曹操挖堤引水灌城，吕布与陈宫指挥守军拼死抵抗。进入冬、腊时节之后，水势因河流水量下降而渐减，所以吕布得以苦苦撑持到十二月的下旬。

这是一场忍耐和坚持的能力较量，一方是吕布，另一方是曹操。双方都竭尽全力坚持着，形成一种脆弱的平衡状态，只要有任何一点突发因素扰动，平衡立刻打破，一方就会被另一方压倒。

十二月下旬，这种突发因素在吕布内部出现了。

吕布手下有一员统带骑兵的骁将，姓侯名成。这侯成作为并州旧部，本来对吕布还是相当忠诚的，但是在下邳陷入曹军包围之前所发生的一件事，却使他产生了二心。侯成手下的一个牧马人，偷了十五匹军马，准备赶到小沛去投靠刘备。侯成得了消息，亲自带领骑兵追捕，把十五匹上等战马全部追回。骑兵队同僚纷纷带上礼物前来祝贺，侯成大为高兴，拿出自己家酿的几罐酒，又射猎了十几头野猪，准备好好招待大家一顿。酒宴开始之前，侯成好心好意要先孝敬一下主子，亲自带着猪肉美酒来见吕布，跪在地上说道：“凭借将军的神威，末将近日得以追回被盗的战马，诸位同僚前来祝贺。末将自家酿得一点薄酒，猎得一些野猪，做成酒食，未敢先尝，谨先奉呈将军以表微意。”

侯成满以为自己这番心意会受吕布的赞赏，哪知吕布却是一个极为不善于笼络人心的领导者，加上那几日又心绪不佳，一听侯成的话，竟勃然大怒，上前两脚就把侯成献上的酒肉踢翻，恶狠狠地骂道：“如今粮食紧缺，我已经下令禁止用粮酿酒，你侯成竟敢违令不遵，还召集众将饮酒作乐，称兄道弟，你们莫非想一起造反谋杀我吕布吗？”

看到吕布如此愤怒，侯成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起身退了出去，一溜烟跑回家后，先把客人们带来的礼物一一奉还原主，并请他们尽快离开，接着又把私酿的美酒全部倒掉。从此侯成心中一直不安，总怕吕布放不过自己。下邳被围三月，上下离心，侯成暗中联络了两员吕布的得力部将，密谋倒戈投降曹操。这两员将领，一个叫宋宪，另一个叫魏续，二人平常都受到吕布的信任，魏续还是吕布的中表亲戚，但是到了这时也变心了。

东汉献帝建安三年（198）十二月二十四日癸酉，这对吕布而言是一个特别的凶日，对曹操而言则是一个特别的吉日。

清晨，地冻天寒，大雪纷飞。侯成、宋宪、魏续三将，指挥本部骑兵，突然从骑兵营起事，先后逮捕了住在营内的陈宫、高顺，从南门冲出，前往曹营投降。正和娇妻在温柔乡中大做好梦的吕布，得到紧急报告后急忙从玉床锦被之中跳下地，匆匆披挂上马，企图指挥卫队前往南门追击。可是已经晚了，曹军如潮水一般从南门拥了进来，沿着大街小巷向城内猛冲。吕布的卫队只有两三千人，哪里抵挡得住?吕布见势不妙，只得保护着家眷往西退却，最后登上了白门城楼，据楼困守。

吕布站在城楼之上，把下面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曹军已经几乎占领全城，四门洞开，对方正在调集精兵和攻城器械，准备对白门城楼发起最后的攻击。

下邳四座城门的城楼，就数西面的白门城楼最为高峻，在上面远眺，不由人不产生遐思。吕布这时可没有这样的好兴致，因为曹军的攻楼行动开始了。数千敌兵，身着甲胄，手执长矛大戟和盾牌，沿着登城梯级不断向上突进；另一批敌兵，则在城墙内外两侧架设云梯，企图攀上城楼。城上的守军，早把礌石、滚木用得干干净净，弓箭也所剩无多，无法遏止对方的强大攻势。眼见大势已去，吕布仰望青天长叹了一声，对左右的侍从说道：“你们把我的头颅割去献给曹操吧!”

当初西楚霸王项羽兵败垓下，逃往长江边的乌江渡口（今安徽省和县东北），不肯回转江东。他对刘邦的追兵说道：“我听说汉王悬赏千金要我项羽的头颅，我把头颅送给你们去领赏好了!”说完便拔剑自刎而死。如今吕布学着楚霸王的风度，要送手下侍从天大的人情，可是人家霸王是自割头颅，而他却要别人下手割，这就给受益者出难题了：谁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万一我们真的动了手，你却翻了脸不愿意了，那怎么办？所以难怪吕布说了这话之后，左右侍从只是面面相觑，并不动手。

其实吕布也确实不想死，娇妻爱女，美酒佳肴，珍珠宝玉，他舍不得的太多了。不过，一句豪言壮语都没说就下楼投降，未免显得太无英雄气概。现在好了，我叫你们把头颅割去，足见我吕布并非怕死偷生之人，是你们自己下不了手，而我已经视死如归了一回。于是，吕布心安理得地走下城楼，宣布向曹操投降。曹军一拥而上，把吕布用绳索五花大绑，推往中军大帐向曹操请功去了。

接近正午时分，曹军完全控制了全城，秩序开始平定。曹操在文武官员和上千侍卫勇士的簇拥下，进入城中的徐州刺史府署，着手处置俘虏。他高坐在署堂正中，在旁边陪坐的则是前任徐州军政长官刘备。

不多时，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吕布、陈宫、高顺三人，被军校押到堂前。堂上的曹操尚未发言，堂下的吕布倒先开了口，他对曹操说道：“从今以后，天下定矣!”

曹操一时莫名其妙，便问道：“此话怎讲?”

吕布马上来了劲，傲然答道：“您最为担忧者不是我吕布么?而我今天已经归顺服从了。从今以后，由我替您统领骑兵冲锋陷阵，您自己指挥步兵，平定天下还会有什困难!”

说完，他又转向刘备，说道：“玄德，你为座上客，我为阶下囚，这绳索把我捆得如此之紧，你就不能替我说一句好话么?”

刘备正欲回话，曹操却先笑道：“捆绑猛虎，哪能不紧!”

曹操说完，便令左右侍卫与吕布松绑。刘备见曹操有宽恕收容吕布之意，心中暗想：如果真是这样，不仅报不了吕布先后夺我徐州、小沛之深仇大恨，而且曹操从此将无敌于天下，自己哪还有出头得志之日?想到此处，他也顾不得当初吕布射戟军门的救命恩情，连忙阻挡曹操：“您难道没看见吕布当初是如何对待丁建阳和董太师的吗?”

曹操听了此言猛然醒悟：是呀，从前丁原和董卓，与吕布恩同父子，情逾骨肉，到头来吕布依然忍得下心亲手杀死他们，如果自己收容了这个反复无常之人，不是自造心腹之患，步了丁、董二人之后尘么?他立即喝住侍卫，不让他们给吕布松绑，并且当场下令：将吕布推出大堂，用丝带勒死。吕布自知死期已到，也不再哀求宽恕，只是在被推出大堂时，对着刘备说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这个大耳朵家伙，是最不可信任的!”死到临头，吕布依然在怪罪他人不可信任，却不曾想想自己一生的为人行事，是不是值得他人信任，真可谓到死都没有活出一个明白了。

处置了吕布，曹操这才开始问陈宫：“公台，你平常总是自夸足智多谋，今天觉得怎么样啊?”

陈宫朝吕布走出的方向一望，回答道：“只因为此人不听我的计谋，才会弄到如此地步，如果他听了我的计谋的话，未必会成为你的俘虏。”

曹操微微一笑，又问：“你自己如今成了这样，想拿老母亲怎么办?”

陈宫不假思索，立即答道：“我听说以孝道治理天下者，绝不会杀戮别人的父母。我老母生存与否，取决于您，而不取决于我陈宫。”

曹操紧接着再问：“那你想拿妻室儿女怎么办?”

陈宫又应声答道：“我听说将在天下推行仁政者，绝不会灭绝别人的后代。妻室儿女的生存与否，也取决于您，而不取决于我陈宫。”

曹操不再说话。陈宫自请出外接受死刑，曹操爱惜其才能和胆气，站起身来流着眼泪送他出大堂。陈宫并不回头，与高顺一起被丝带勒死。曹操传令：把吕布、陈宫、高顺三人的头颅砍下，装入木匣，用驿车急送到许都向朝廷报捷，然后悬挂在市场上示众。陈宫的老母，由官府供养终身。曹操又代为办理陈宫女儿的婚事，对陈宫家属的厚待胜过当初。

处置了吕、陈、高三个“首恶元凶”之后，曹操宣布：吕布的文武部属，愿投诚者一律赦免其罪，愿为朝廷效力者一律欢迎不加歧视。吕布的部下于是纷纷改投新主，这批人当中后来成了曹魏显贵的至少有以下三位。

其一是陈群。陈群字长文，豫州颍川郡许县（在今河南许昌市）人氏。他后来历事魏王曹操、魏文帝曹丕、魏明帝曹叡三朝，官至三公之一的司空，辅佐朝政，封颍阴侯。魏晋南北朝时期人才选任上通行的“九品中正制”，又称“九品官人之法”，就是由他在魏文帝曹丕时创议建立的，他是曹丕最为信赖的四位心腹重臣之一。

其二是袁涣，就是不肯替吕布写信骂刘备的那一位。曹操晋封魏王，袁涣任魏王府的郎中令，负责魏王国都城邺县王宫内的警卫，足见曹操对他之信任。可惜其人早死，不然还要升任高官。

其三是张辽，此前已经叙及此人。张辽转归曹氏之后，军事才能充分表现，屡建奇功，魏文帝时任前将军，封晋阳侯，被视为朝廷干城，赏赐优待之丰厚，他人难比。

除了以上三人之外，对于其他人才，曹操亦大力收揽，放手使用。从以下这个小故事中，我们对于曹操何以能消灭吕布等割据群雄统一北方，可能会有更深刻的认识。

当初曹操在兖州牧任上，曾聘请一位名叫毕谌的人为幕僚。这毕谌乃兖州东平国（治所在今山东省东平县东）人氏，才德俱佳。陈宫、张邈叛变曹操迎接吕布到兖州，张邈把毕谌的老母、胞弟、妻子、儿女全部劫持作为人质，以逼迫在曹操身边的毕谌叛逃。曹操得知此事后，主动让他离开，对他说：“您的老母在那边，可以放心前去。”

毕谌立即跪地叩头，表示绝无二心，曹操很受感动，不禁泪流满面。谁知不久毕谌就悄悄前去投奔吕布，曹操当时气得怒发冲冠，发誓今后抓住毕谌一定要碎尸万段。

毕谌投了吕布却并未受到赏识，一直默默无闻。下邳陷落，毕谌被生擒活捉，押到州刺史署来受审。众人都认为此番他必死无疑，不料曹操注视了他一会，反倒命人解开其绳索，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一个人能孝顺父母，难道还能不忠于君主么!您正是我一心访求的人才啊。”

毕谌听了感泪涕零，叩头谢恩。曹操随即宣布：任命毕谌为豫州鲁国（治所在今山东省曲阜市）的国相。免于处死不说，还平地青云当了二千石一级的显官，你说毕谌今后能不死心塌地效忠曹操吗?一勇之夫与一代英雄之重要区别，恐怕这识拔人才是最主要的一项了。

处置了敌方人员，曹操开始奖赏自己一方的将士。广陵郡太守陈登，加授伏波将军，镇守江、淮一带。豫州牧刘备，升任左将军，这是当初吕布从袁术身上接收过来，现今吕布死后又空下的高级军职，给予刘备颇为恰当。刘备跟随曹操回朝，这才有了后来刘备接受献帝衣带诏、煮酒论英雄的故事。其余官兵，或升官，或发财，也不必细说。曹操在下邳大宴将士十天，同时重新任命了当地各级行政官员，然后拔寨起程，凯旋回转许都。

临行之前，四十四岁的曹操并未忘记做一件风流情事，作为自己对自己的奖赏。此事与武圣人关羽关云长也有关系，而且说起来对关圣人的面子上还不甚好看，但是史书记载确凿，也不得不“从实招来”。

上文说到秦宜禄奉吕布之命，到淮南向袁术求救，从此一去不归，家中留下了一位国色天香的娇妻杜氏，以及幼子秦朗。刘备率关羽、张飞、赵云等将助攻下邳，当时关羽尚未成家。他得知杜氏貌美，便多次请求曹操，城破之后让自己娶杜氏为妻。汉末天下大乱，战胜者把战败者的妻妾掠为己有本是常事，所以关羽第一次提到此事时，曹操并未在意，随口便应允下来。临到下邳快要陷落之际，关羽又接连说起此事，那曹操是何等精明的角色，心里马上起了疑：关羽如此留意的女子，莫非是绝色佳丽?当下口中便含糊其辞不置可否了。一待城破之后，曹操立刻派出专人前往秦家，用帷车接来杜氏，一看果然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他哪里舍得送与他人，遂留下杜氏做自己的小妾。关羽虽然愤恨曹操的食言，却也拿他无可奈何。

杜氏此后又为曹操生下二子。第一子曹林，曾封为沛王；第二子曹衮，曾封为中山王。曹操又把杜氏此前为秦宜禄所生的幼子秦朗，接回家中抚养，宠爱不亚于亲生骨肉，每逢宴饮宾客，他总要把秦朗带出见客，并对众人夸耀道：“世间上爱他人的儿子者，有比得上我的么?”

曹林的孙女，嫁与魏末大名士嵇康为妻，所以嵇康要坚决反对篡魏的司马昭，结果被司马昭处死，演出了一出《广陵散》成为绝响的悲剧。不过这些都是题外的话了。

建安四年（199）的正月，新年伊始，春寒料峭。曹操带领文官武将，步出巍峨高峻的白门，在城西的泗水渡口上船，离开下邳，溯江而上前往兖州。在回许都之前，他先要到兖州的黄河沿线视察，预作布置，因为黄河以北占据了冀、幽、并、青四州之地的袁绍，已经与他彻底决裂，正准备发动精兵十万南渡黄河，与他争夺北方的控制权。此时此刻的曹操，对袁绍并不畏惧，他坐在船舱之上，望着渐渐远去的白门城楼，心想：幸亏我及时在此消灭了吕布，从而完全控制兖、豫、徐三州，取得与袁绍相抗衡的雄厚基础，不然也只有如吕布一般，在白门楼成为他人刀俎上的鱼肉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心中感叹：“吕布，吕布，你确乎是我曹操时至今日最强劲的对手啊!”

清波浩渺，旭日东升，白门城楼缓缓消失在万道霞光之中。

历史舞台又拉开新的一幕，一场曹操和袁绍的双雄决战，即将开始了。这正是：

飞将威风长逝去，双雄争战又翻新。

吕布传就此结束，如果读者意犹未尽，请继续阅读本系列其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