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传——射戟军门

吕布射戟军门，是在建安元年（196）的秋天。

这年的秋天，徐州以西的关中和中原地区，政局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七月间，汉献帝历经千辛万苦，终于逃出李傕、郭汜等凶悍之徒的控制，逃回了旧京洛阳。但是到了洛阳一看，喜悦之情顿时云散烟消，从前偌大的一座锦绣繁华大京城，而今成为一片长满荆棘荒草的废墟，败瓦颓垣之中，只有黄狐黑鼠出没。没有房屋住，没有粮食吃，史称是“天子入洛阳，宫室烧尽，街陌荒芜，百官披荆棘，依丘墙间。州郡各拥兵自卫，莫有至者。饥穷稍甚，尚书郎以下，自出樵采，或饥死墙壁间”。这是何等悲惨的一幅画面。

一国天子完全沦为流浪街头的弃儿，割据地方的诸侯忙着争夺地盘，对他不屑一顾。就在这时，曹操却独具慧眼，看到了汉献帝在政治上无比宝贵的政治投资价值。他立即见机而作，亲率强兵从兖州赶往洛阳，把汉献帝和朝廷百官接到自己控制的豫州颍川郡许县（今河南省许昌市东），以此地作为临时首都。从此，曹操动辄就“挟天子以令诸侯”，占据了政治上的优势。紧接着，他又利用颍水灌溉之利，在许县的平坦土地上，大规模推行屯田，以积聚粮食。当割据群雄中有的军队吃了上顿愁下顿，甚至以螺蚌、人肉充饥时，曹操已经有了充足稳定的军粮来源，从而又在经济上占据了优势。有了上述两大优势，曹操就已奠定扫灭群雄统一北方的雄厚基础了。

当曹操抢占先机，接连下出这两着关系到此后历史发展格局的妙棋时，东南方的吕布、刘备、袁术三支势力，还处在你争我夺打得不可开交的形势中。

射戟军门即发生在这个时候。

刘备投了吕布，率领家小部属来到沛县，建立起豫州刺史衙署。沛县属沛郡管辖，相对于沛郡而言是“小”，所以史书称之为“小沛”。大致安定下来之后，刘备即抓紧时间加固城池，招募兵马，囤聚军粮。他知道，这小沛不比偏处海滨的海西县那么安全宁静，此处乃是有名的“四战之地”，即四面平坦通畅可供大部队杀进杀出的地方。当前，西面的兖州有曹操，东面的徐州有吕布，南面的扬州有袁术，都是些《周易·颐卦》所言的“虎视眈眈，其欲逐逐”的角色，自己要想在高墙夹缝中立脚，不抓紧时间壮大力量，只有成为刀俎之上的鱼肉一途。

刘备在小沛扩军备战，很快便引起宿敌袁术的注意。小沛位于袁术所在的寿春城正北六百里，是袁术向淮水以北发展的通道所在，加之刘备的力量一旦壮大，与吕布形成掎角之势，对袁术的北进更加不利。这个心腹之患不解决，就是当了皇帝也睡不安稳，所以忙于筹办称帝登基大典的袁术，仍然抽出空来思量一番，最后决定：趁刘备刚到小沛不久，基础尚浅，立即以大兵围歼之!

不久，袁术派遣大将纪灵，率领步兵、骑兵三万之众，北渡淮河，浩浩荡荡杀向小沛。刘备得到斥候（即侦察哨兵）的火急报告，不禁心中紧张。此时此刻，他的兵力总共不超过五千之数，而且粮食不多，兵器缺乏，要长期抗衡三万敌军，显然凶多吉少。于是，他一面作好据城死战的准备，一面派糜竺赶往下邳向吕布求援。

吕布的部将大多对主帅优容刘备有不同看法，这时巴不得刘备遭灾受难，所以纷纷进言：“将军您经常都想杀刘备，现今不是正好假手于袁术来达到目的么?”

这一次的吕布，不知为什么，竟然表现得既深谋远虑而又气度弘广，他缓缓回答说：“不然。袁术此番如果击溃刘备，则可以与我们北面的敌对势力取得联络，那样的话，我们就处在袁术的包围之中了。为今之计，一定要救刘备!”

吕布所说的“敌对势力”，是指驻扎在徐州琅邪郡开阳县（今山东省临沂市北）的一支武装力量，其首领姓臧，名霸，字宣高，乃兖州泰山郡费县（今山东省费县北）人氏。臧霸骁勇善战，其根据地开阳城，南距下邳不过三四百里，所以吕布一直提防着他。臧霸不久后又与吕布修好，此是后话。

当下诸将无言，吕布亲自率领精锐步兵一千，铁甲骑兵二百，驰赴小沛来救刘备。有人向他进言，说出动的兵马似乎少了一点，不足以逼退袁术的三万大军，吕布听了哈哈一笑，说道：“对付纪灵这种无名之辈，一千兵马足矣。此番我吕布将兵不血刃，退他三万雄兵，让诸君也开一开眼界。”

三天之后，吕布的人马抵达小沛，他立即下令，在城西一里左右的泡水河畔安营扎寨。

正要向小沛城池发起猛攻的纪灵等将，见吕布亲自带领一彪人马飞也似的赶到，不前不后，不左不右，恰好插在本部大军与小沛城的中间，情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只好暂时停止攻击行动。他们知道，吕布其人，骁勇无双，乃天下闻名的飞将，而且他的大本营下邳又距此不远，如果冒犯了他，这个仗就不好打了。他们此行是奉命打刘备，又不是打吕布，所以不愿多惹事端，弄得吃不了兜着走。不过，吕布跑到这两军之间来干什么呢?纪灵等人正在猜测吕布的来意，吕布的传令官已经送上请柬，邀请纪灵诸将，次日清晨到吕布的大营赴宴。

纪灵心中暗自思量：吕布从下邳城风尘仆仆地赶到此地，难道就是想招待我们一顿酒肉吗?他的酒肉岂是随便吃的?谁知道是不是一场鸿门宴呢?经与众将商议，当天下午他又派人给吕布送去一张措辞谦恭的请柬，大意是说，吕将军威名远扬，天下莫不钦佩，远来乍到，于理为客，纪灵等自应接风，岂能先叼扰将军?谨备薄酒，恭请将军等明晨光临。

吕布收到请柬，微微一笑，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纪灵此人胆气不雄。既然如此，自己的计划不难实现。于是，他立即派人去做各项准备去了。

次日清晨，大约在辰时时分（相当于现今的七时至九时），爽气秋风之中，一支百余人的马队来在纪灵军营的大门口。早已在此恭侯的纪灵等人，连忙上前迎接。吕布与纪灵等人见礼之后，便介绍身旁一人道：“此乃吾弟豫州刺史刘玄德。”

纪灵心中着实吃了一惊，心想眼前的二位显然都是胆大包天的角色，比我厉害多了。而刘备却大大方方安安详详地上前施礼。来者就是客，纪灵连忙还礼，并招呼客人们到大帐中落座。

片刻之后，酒宴开始，水陆毕陈，觥筹交错，气氛渐渐热烈起来。吕布喝到兴头正旺之际，指着紧靠自己的刘备，认真对纪灵等人说道：“玄德，乃吕布之贤弟。他现今被诸君所困，所以我特地从下邳赶来解救他。我吕布平生，不喜欢挑动他人相争，却偏爱解劝他人相斗。”

说到此处，吕布霍然起身，挥手邀请在座众人道：“诸君暂请离席出帐，且看吕布解斗之法!”

众人纷纷离席，来在大帐之外，刘备与吕布的部将站在一侧，纪灵等袁军将领站在另一侧，英气勃勃的吕布立在当中。当下吕布命军校取一长戟，插在靠近军营门口的平地之上，然后他向纪灵借得他用的良弓，弯弓搭箭，试瞄一番，随即对左右众人说道：“诸君，吕布今日要射那长戟上的小枝。如果射中，双方各自退兵；设若不中，任随君等留下来决一死战，我吕布就撒手不管了!”

两旁的众人一看，吕布距那军营门口直立的长戟，足有百步之遥，长戟顶端，那呈直剑形的主枝还清晰可见，而主枝旁边那呈新月形的小枝就有点模糊难辨了，都想这如何射得中?刘备心中最为焦急，因为吕布事先只说邀他一起来赴宴，保证为他解除困境，却没想到吕布几杯酒下肚，竟使出这么一个玄乎其玄的招数来，岂不是开大玩笑么?最高兴的当然是纪灵，心想：你吕布难道是春秋时期百步穿杨的神射手养由基再世，竟敢夸如此海口?于是他和部将都连连点头，齐声赞同吕布的解决办法。

吕布从容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诸君试看吕布的身手!”

说完他轻舒猿臂，挺直熊腰，左手握弓，右手搭箭，将那良工制作的一张硬弓拉成满月之形。在场的众人，以及两旁瞧热闹的上千袁军士兵，全都屏住呼吸注视着吕布的动作，气氛顿时如那张弓一般紧张!

说时迟，那时快，弓弦响处，箭似流星，只听得当的一声脆响，那箭不高不低，不左不右，正中那戟上的小枝!长戟近处的袁军士兵看得最为真切，率先就喝起彩来。

刚才去插立长戟的那名军校，又把长戟拔出端了过来。众人仔细一看，长戟的小枝之上，留下一个新被箭头撞击的痕迹，清晰异常。此时吕布把弓还纪灵，得意洋洋地盯着对方，笑问道：“如何?”

纪灵赶紧答道：“将军真是天赐神威也!”

看着吕布那得意之色，纪灵知道自己如果食言而不退兵，吕布的面子上一定下不来，必然要兴兵和自己作对，再说部下将士近日士气也不高，他们不愿同吕布交兵，不如送他一个人情吧。于是他邀吕布、刘备入帐续饮，酒酣耳热之际，他当众宣布三日之后退兵。在座的刘备，顿时如释重负。

过了三日，纪灵果然率军退去。吕布告辞了千恩万谢的刘备，径回下邳。如果说当初他鸠占鹊巢，夺了徐州，算是对不起刘备一回的话，那么现今就完全作了充足的补偿。难怪他在回下邳的途中，谈笑风生，心情真是好极了。

但是，谁能料到没过多久，吕布却突然对刘备翻了脸。

原来，吕布射戟军门这一幕，深深挫伤了刘备的自尊心。本来也是，男子汉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求自强自振，岂能如婴儿伏于他人卵翼之下?而要自强自振，只有加紧扩张实力。于是在纪灵撤军之后，他便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干劲，招兵买马，修城聚粮。一个多月时间过去，其麾下军队竟剧增到上万人之多。消息传到下邳，吕布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吕布知道刘备是一个非凡人物，在其力量不大时还无所谓，一旦羽翼丰满则不可挟制。如若任其扩张实力，不久就将对下邳构成严重的威胁。此时，他部下众将亦力劝剪除刘备，以免养痈遗患。因此，在射戟军门之后一个多月，吕布亲率主力两万人马，突然奔袭小沛，决心要把他的“玄德贤弟”送上西天。

对于吕布那种少见的反复无常性格，刘备此前已有亲身的体会。但是这一次，刘备仍然没有想到吕布翻脸竟翻得如此之快，所以当部下来报，说是吕将军大兵压境，距小沛只有三十里的时候，他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一对大耳朵听错了。

这一战的结果，不须细说也可想而知，吕布大获全胜，刘备一败涂地。后者与关羽、张飞、赵云、糜竺等人领着两千残兵，保护家小撤出小沛，向西仓皇逃走。一个多月来他在小沛的创业努力，与他在下邳的苦心经营一样，全部毁于一旦!

刘备率众西逃，前去投奔曹操。当时，刘备夹在三大势力的中间，东有吕布，南有袁术，西北两面则是曹操。他和吕布刚交过手，和袁术则是宿敌，你说他不投曹操还能投谁?好在刘备与曹操是旧交，上一年的六月，曹操又曾推举他任镇东将军，封宜城亭侯，人情美美，看来接纳老友栖身一时，不会有大问题，经过商议，他便带领部下直奔西边的许县而去。

十天之后，刘备一行抵达许县的曹操大营。登时，在曹营的智囊团中，就如何对待这位不速之客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以程昱为代表的多数谋士，力主杀死具有雄才大略的刘备，以免后患。但是，少数谋士的看法不同，其主要发言人郭嘉说：“刘备确有英雄之志，无须讳言。不过，曹公提剑举义兵，当讲究诚信以招揽俊杰。如今刘备困穷来投靠，如果立时杀他，则天下智士将人人寒心，另择新主，明公您又将与谁共定天下呢?为了去除一人之患，不惜丧失四海之望，这安危之关键，不可不察!”

一席话说得曹操连连点头，于是决定收留刘备。当然，他也不能白白收留客人，客人也应当为他效点犬马之劳，帮他扩张地盘。因此，他给刘备补充了一千兵马和粮食武器，然后命刘备依旧回到东面的沛郡，收合流散的旧部，伺机攻打吕布。为了鼓舞刘备部众，曹操上奏汉献帝批准，又送他一个“豫州牧”的空头官衔。

这边的吕布在下邳得知刘备投了曹操又摸回沛郡的消息，心中十分恼怒，暗想当初围攻小沛时自己怎么会让这家伙跑了?下次抓住他，一定要生嚼他那两个大耳朵!眼下自己正在对付南面的袁术，还抽不出时间到西面去活捉他。但是，不去触动这家伙，让他这段时间在沛郡逍遥自在欣赏泡水两岸的好风光，也太便宜他了。左思右想，吕布决定写一封信去辱骂刘备，骂他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是一事无成的混蛋，是仰人鼻息的走狗，是低三下四的可怜虫!总之，挑难听的骂，挑他刘备的短处骂，骂他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以出我胸中这口恶气!吕布其人，向来是“动手不动口”的赳赳武夫，现今竟想出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招数，也真是难为他了。此种招数，总得要一位文笔老辣的书生来施展。谁人堪当此任呢?挑来选去，吕布觉得只有一个人最合适，此人便是自己门下的宾客袁涣。

袁涣，字曜卿，乃豫州陈郡扶乐县（今河南省太康县西）人氏。这袁涣出自名门，其父袁滂，曾任司徒高官。他本人喜好清净，一举一动都遵循礼节，外表看来是温和文弱的书生，但是在关键时刻却能表现出超人的勇气。当初刘备在当豫州牧时，非常赏识袁涣的才学品德，便举荐他为茂才，请朝廷重用。所谓的“茂才”，是东汉的人才选拔科目之一，由州长官推举本州人士，条件是才学优异。由于战乱，袁涣没有去朝廷报到，在江、淮之间避难，结果被吕布强留下来。

吕布挑中袁涣，一是他的文笔出色；二是他曾经与刘备周旋，熟悉其人其事，知道该骂什么和该怎么骂；三是认为他为人温和，不会拒绝。但是，吕布却想错了。

袁涣一听吕布要他干这桩下三滥的事儿，马上断然拒绝。吕布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袁涣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吕布不禁勃然大怒，刷的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剑，将那寒光闪闪的剑尖指着袁涣的胸口，叫道：“袁涣!今天你写信则生，不写则死!”

好个袁涣，此时此刻面不改色心不跳，他看了看胸前那道寒光，微微一笑，说道：“我袁涣长这么大，只听说道德高尚可以使对方自惭形秽而感到羞耻，从未听说可以用辱骂来做到这一点。如果刘备是君子，他接到将军您的信绝不会感到耻辱；如果刘备是小人，他就会写一封同样的信来骂您，到时候受辱的难道只有他么?再说，万一此后袁涣漫游到刘备门下，就像今日在将军门下一样，那时我又替他来辱骂您，这能行吗?”

吕布听了，既佩服袁涣的勇气，又觉得他的话句句在理，看着袁涣那文弱的身躯，吕布心里反倒涌起一阵羞惭，便慢慢收起手中的利剑，轻轻说了一句：“你说得不错，算了吧。”这正是：

文弱书生扬正气，武夫惭愧敛凶残。

要知道吕布在这场风波之后，得到什么启发，又有什么样的新动作，请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