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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传奇七

历史大观园 历史故事 2020-06-08 22:23:12 0


十一月九日,安禄山突然在范阳反叛了。安禄山作为边境一带的掌权者,阴蓄异志十年,时机成熟便举起了反旗。

“有密旨,令禄山将兵入朝讨杨国忠,诸君宜即从军。”

安禄山给自己统治下的整个军团以及同罗、奚、契丹、室韦等异民族的所有部队下达了出动的命令。将出兵的理由,说成奉玄宗的密旨,把指向长安的理由说成是为了铲除杨国忠。知道这是为了打倒唐朝的、完完全全的叛乱行为的,只有禄山身边的几个武将。

安禄山发兵十五万,号称有二十万。使范阳节度副使贾循守范阳,平卢节度副使吕知诲守平卢,别将高秀岩守大同,其余军团全部趁着夜色从范阳出发,一路向南而去。

次日未明,禄山布令军中:

“有异议煽动军人者,斩及三族!”

“禄山乘铁舆,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震地。时海内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识兵革,猝闻范阳兵起,远近震骇。”这是《资治通鉴》的记述。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所写:

渔阳鼙鼓动地来

即指此时之事。

安禄山的叛乱传到华清宫的玄宗这里时,已是十一月十五日了。第一个报来的是太原的北京副留守,他报称安禄山的大军已通过太原,接着便是东受降城的守将,也送来了禄山造反的战报。

玄宗在接到第一次报告时还不相信,当第二次东受降城的使者到达时,才知道了事态非比寻常。这时距安禄山举兵以来已经过了六天了。

从这天傍晚起召开了宰臣会议。玄宗自不必说,以杨国忠、高力士为首的重臣们,都以非同一般的表情,相继跑到了王宫的大厅。贵妃也出席了会议。也许是爬了一段相当陡的长长的回廊的缘故吧,来到这里的朝臣们,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喘着粗气,就好像听说了国家大事特地跑来似的,连一句礼节性的话也没说,就去坐在大厅里摆设的席位上。

玄宗即刻提出事态如何处理,同大家商量。谁都没有立刻发言。贵妃眼睛盯着在座的朝臣们。个个都现出呆然不知所措的神情。

高力士的脸上只能看见鼻子和眼睛了。高鼻大眼历来把这个老宦官的脸点缀得很特殊,而如今只剩下这两件,其余都成了褶皱了。高力士已经明明白白地上了安禄山的当。在安禄山显露出反意之前自不必说,就是显露出来,他还对人家说,自己是不相信安禄山会那么快闹事的。而且这些年以来,高力士以为在玄宗皇帝在世期间,他不会对唐朝采取敌对行动的。可是安禄山不顾这些,竟举了兵。

玄宗此时的面色毋宁说是更有生气了。但事实也未必如此,许是众人因为兴奋而觉得老掌权者的表情像是那样的。召开宰臣会议,听取诸臣的意见,已经有多年没有这类事了。玄宗托安禄山之福,才坐回到很久没有坐的椅子上。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受到了在世界上自己比谁都更相信、比谁都更爱、比谁都给了更多的东西的这个胡族出身的大汉的报复。玄宗在十几年的漫长岁月中,一直在受着没有比这更大的欺骗,直到今天才明白过来。在贵妃的眼里,玄宗的脸色显得有点生机,也只是最初的一点点时间的事,不一会儿,那变成了人世上最奇妙的失了神的面庞。那张脸说不上是怒是悲。因为玄宗除了失神以外,别无他法。

杨国忠在玄宗的身旁,频频地曲着手指头,惴惴不安地用冷酷的眼光四下张望。一眼就可看出他焦躁不安。这个年轻的宰相是最早看破安禄山有反意的,这是事实,然而他却没想到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一次也没有想过安禄山会率大军,向京城进犯。这怎么能行呢?但是,不管谁怎样想,渔阳鼙鼓正在动地而来,这却是事实。

突然,贵妃笑出声来。她无意之中被一种无能为力的冲动袭击了。看错了安禄山这个人物,贵妃也不例外,但她的笑声却并非为此,而是冲上来的。因为应该是保卫自己的城墙,突然变成无数向自己袭来的刀刃。她虽然感到在座的人一瞬间全都把眼睛转向了自己,但是,却止不住笑声。她觉得自己在笑,一边这么想着就笑了起来。就像很早以前在这同一个骊山的半山腰的王宫里,幽王的妃子褒姒发出的那笑声一样。这是自玄宗召来,贵妃第一次从自己的心底涌出来的笑声。

当贵妃猛然止住笑声时,就像指责贵妃不该笑似的,杨国忠板起面孔,以俨然的态度开口说道:

“臣早已奏知陛下会有此事,而且不止一两次了。”

让杨国忠这样一说,玄宗无言以对,因为诚然如此。

“但是,如今反叛的只有安禄山一人。我以为恐怕其他兵将不希望同唐朝兵戈相见。大约不出旬日,捷报就会送到华清宫的行宫这儿来的吧。”杨国忠说。

以此为信号,突然在座的人都开了口。就如所有的朝臣每人不说一句不行似的,个个都说上那么短短的一句半句。当其中的一个人说到招致这一事态的责任在于已故的李宰相时,就像想起来忘记了的一件大事那样,满座为之骚然。这是想重新把憎恨的鞭子抽在已故的李林甫的身上。确实,李林甫应负京城无迎击安禄山大军之兵的责任。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把边境防卫的全部权限交给汉将,而是交给异民族的办法,才成为今日重大事件的远因,这一点是没有错的。

玄宗第一个离席,然后是贵妃,接着是杨国忠和高力士离席。剩下来的宰臣们,又恢复到原来那悄悄的表情,长时间地默无一语。因为没有了话题。宰臣们只知道还要聚集在城内。

这一天立即讨论了对东京、河东二要地的防卫措施,指定了派往该地的将军。然而问题是跟随将军的兵。至少需要数万名兵丁,却毫无兵备。只有招募民家的男丁,以此充数,别无他法。

次日,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入朝,直接来到华清宫。宰臣们把希望寄托在常清的身上。他是有着粗野风貌的魁梧武将。他那粗野之处也好,魁梧身材也好,看上去让人可以无比信赖。常清谒见玄宗时,大声地上奏。过去在宫中谁也没看见过这么大声说话的人。

“如今是连年的太平时代,所以人们都厌恶兵乱。事有顺序,势有奇变。”常清吼叫般地说。

他所说的让人听了似懂非懂,非常奇妙。

“令臣走马到东京。开府库,募勇者,渡河,不一日,可取杂胡之首,挟入腋下归京,如想看,即掷于陛下眼前。”

其上奏简直无与伦比。即日任命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

这天晚上,常清径直离开华清宫奔向东京。此刻起,华清宫内部开始骚动起来。不间断地召开会议,不分昼夜,向四面八方派出使者。

叛乱军的动静也是每天必报。每当使者来时,众人便为那报告的真伪吵嚷不休。实情却是安禄山南下的速度出乎想象之快。

夸下海口得以当上范阳、平卢节度使的常清,照他说的那样,一到东京立即招募兵勇,不上旬日即得六万人,断河阳桥,以固守备。这情报使得华清宫内部忽然之间射进了阳光。谁都觉得要不了多久,安禄山之首级将被常清亲手砍下送进京来。

十一月二十一日,玄宗慌忙离开骊山的华清宫,回到王宫。这时已是传来安禄山反叛的消息的第六天了。即日,与安禄山有瓜葛而住在京城者,尽数斩首或者赐死。安禄山之子安庆宗也被斩首。为了应付国家的非常事态,发表了地方官员的异动,在各个险要地方设置了防御使。又过了两三天,下达了有关东征军的诏书,以玄宗的五儿荣王琬任元帅,将军高仙芝为副,统率诸军进行东征。与下诏的同时,募集了十一万兵,给这个新诞生的兵团命名为天武军。兵不上十日就聚齐了,一个不少,都是京城长安的市井子弟。

十二月初高仙芝率兵五万从长安出发,是为了屯兵于长安和东京之间的陕州。被任命为元帅的荣王琬,元帅只不过是名目上的而已,仍留在长安,兵马之权全权委托于高仙芝了。高仙芝为高丽出身,是在异域的战斗中建立了武勋的武将。在越过天山的石国远征中,虽身背过打败仗的污名,但其他一些武勋,给了高仙芝一些大将军之风。

在与高仙芝从长安出发的大约同一时间,安禄山之军早已渡过黄河,由河南蜂拥而来。这速度几乎令人不敢相信。其所经过的城市尽皆陷落。挥刃者斩,十二月八日已经逼近东京。

在骊山的华清宫里,发出豪言壮语的将军封常清,在东京的郊外迎击安禄山军。这是大兵团会战的第一次战斗。但是,与安禄山军在边境上惯于实战相反,封常清所率之兵是一点也没有经过训练的、完全的乌合之众。胜败立刻见了分晓。安禄山军于十二月十三日入东京城。守卫东京的李憕、卢奕、蒋清等尽数战死。安禄山自从扯起反旗,到入东京城,只用去了三十天的时间。

收集败兵,从东京逃走的封常清退到陕州,在那里与高仙芝军汇合。封常清、高仙芝弃陕州,引兵至潼关。在陕州难以防御安禄山军,而在被视为天下险要的潼关,他们想是能够阻止叛军的前进的。

东京落入敌手之事,使长安上下震动。谁也没有想到安禄山军的南下如此神速,而且也想象不到这么简单东京就陷落了。

封常清顶不住安禄山军,丢弃东京退到陕州的战报送达京师时,玄宗气得浑身颤抖。轻而易举地斩下安禄山的首级,捧着它凯旋,把它丢在自己面前——这位封常清的话犹在耳边。玄宗曾那么信赖他,对其寄予极大期望,此时便更觉不能容忍封常清如此丢人的败退相。

玄宗在朝臣会议的席上说:

“令封常清夺还东京。命其即刻出陕西,向东京进发。”

封常清非但没向东京进发,就在使者要走未走之际,更接到了他退往潼关的战报。而且不仅是封常清,连统率五万东征军的高仙芝也不战而弃陕州,退而据守潼关。

这时玄宗更加怒不可遏了。不管周围的人怎么说,他都不听。玄宗觉得这两员武将除了卑怯以外,还能是什么呢!

“让这两个人死。在阵中斩首!”玄宗道。

以杨国忠为首的在场的朝臣们,都众口一词地说在现今情况下,哪怕是一兵一将也不能做非战斗牺牲。但是,玄宗不答应。贵妃对这类事一句嘴也不插,然而心中是站在玄宗一边的。玄宗又恢复了多年来没有的掌权者的威严。

十二月二十日,封常清、高仙芝二将在潼关伏诛,代之以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守卫潼关。哥舒翰是这年年初入朝的,在入朝途中因得了病不能返回任所,就那样留在了长安,在这里接受了这次任命。

哥舒翰在受命赴潼关之前,前来谒见玄宗说:

“这次的命令,对哥舒翰来说,是尽忠的最后机会了。蒙多年的恩宠,在此分别之际,衷心地向陛下深致谢意。”

他所说的话,倒不觉得特别奇怪,但因病舌头僵直,这话出自哥舒翰之口,不知为什么有一种阴森之气。与其说是出阵的礼节,听起来不如说是像乞假一般。贵妃与哥舒翰已经有两三年没见面了,这位当年勇名轰动边境的武将,看上去完全成了另外一个无气力的老人了。如今对于唐朝来说,潼关是最后的一道防线。如果潼关一破,便再无防守之地了。她觉得让这样一个无气力而且是半病的老人,身负这样事关重大的防守潼关的大任,合适吗?

“臣多年来与安禄山不和,互相都觊觎着对方的脑袋。臣每当遇见安禄山时,都想要他的头,安禄山也想要臣的头。这种关系,这回作为敌人要在战场上相见,要公然互相取对方的首级了。或者是臣之头离开躯体,滚落在安禄山的床几之旁……”

说到这里,哥舒翰咳嗽起来,嗽个不止,礼节也只得半路上中止下来。满座人都觉得哥舒翰的言辞颇不吉利。眼前只留下了哥舒翰的头滚落在安禄山的床几旁的印象。

次日,哥舒翰率领留在京城的八万天武军向前进发了。高仙芝麾下的五万士兵、封常清率领的兵团,全都归入哥舒翰的统率之下。此外潼关还挤满了从各地战线逃来的众多的残兵败将。加上这些兵,据守在潼关的唐军总数有二十万六千,是汉兵、胡兵的混合兵团。

哥舒翰进发之后,首都长安一下子冷清起来,充满了安禄山的大军就要拥来的不安,然而在这种不安中,还有着某种期待。既然哥舒翰的大军终于向前进发,谁的心里都觉得靠哥舒翰的力量,也许会给国家开辟一条新路。

以杨国忠为首的百官朝臣只要一见面,开口说的就是哥舒翰的名字。从早到晚总是叨咕着哥舒翰、哥舒翰。在这些人当中,只有玄宗皇帝一个人,心情多少与众不同。并非玄宗不信任哥舒翰,然而在统率大军的身材肥大的安禄山面前,放上这么一个正在闹病的年老武将,总是觉得哥舒翰无由取胜似的。其次,自从安禄山举起叛旗以来,玄宗自己也几乎明白,在自己心中起了某种变化。就像长时间昏昏沉睡着的狮子突然遭到敌人攻击而起来时那样,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新鲜,看着一切都新鲜。杨贵妃也清楚地知道了玄宗的这样一些变化。每天晚上,在自己的双臂中无精打采地睡着的老猫,一下子变成了一只年轻的虎。有一天晚上,这只老虎道:

“让太子亨执掌国政,我想自己率兵御驾亲征。你看怎样?”

这对杨贵妃来说,是无法立刻回答上来的问题。

“在这种时候,与其把军事委托给哥舒翰,不如亲临前线督率军队。”

贵妃凝视着玄宗的面庞。她觉得如今在自己面前的,确实是一个有生命的人。他想用自己的手,来诛讨向自己开刀的人。为了用自己的力量打开国家的危局,他想亲赴国难。

贵妃感到内心充满了静静的感动。开元二十八年(公元七四〇年)十月以来的这十五年的时间里,自己作为一个女人以各种途径接触了玄宗,可是从来没有以现在这样的心情看过玄宗。一直以来在自己面前的总是一个绝对的掌权者的形象。这几年来,虽然有时没有气力,有时从眼神中看出老态,但他看上去仍然好像是什么事都能干的一个人。但是,如今却不同了。如今出现了想把玄宗从极大的权力宝座上拉下来的人。权力的宝座发生了极大的动摇。不管玄宗怎么盼望,总是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如今充满了玄宗的周围。

“这个杂胡小子!”

玄宗每天多次挂在嘴边的话,这天晚上又从嘴里说了出来。

“我想用我的剑,把杂胡小子的脑袋砍掉。这不是哥舒翰的工作,而是我的工作。”

玄宗说出的这种话,贵妃听到也颇受感动。贵妃想起在什么时候,曾看到过安禄山跳胡族的舞蹈。安禄山那连步行都困难的巨大身躯,在那时候就像一个陀螺那样,以几乎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旋转起来了。用一把利剑来突刺这个旋转的巨大陀螺,确实只能是玄宗的工作。安禄山渐渐地把旋转的速度放慢了,一会儿的工夫就吧嗒一下摔倒了。在摔倒了的安禄山的胸前垂下来的肉壁上,扎着一把利剑。从安禄山的躯体上,血不断地像泉水那样喷涌出来。

“陛下御驾亲征,我也赞成。”贵妃说。

第二天,贵妃接受了很多人的访问。最先来的是高力士。高力士在安禄山叛乱后,把自己的存在看得很淡薄了。宦官所具有的弱点,到了国家危急存亡的时刻,好像已经暴露无遗了。高力士有个骠骑大将军的最高职务的头衔,可是对于带兵,连一点儿知识和本领也没有。他虽然列席了作战会议,然而却无发言的机会,即使是发了言,从脸上满是褶皱的老宦官的嘴里所冒出来的话,谁都不会买账。加之一般来说,他对叛乱、战斗之类粗野的事件,既感到棘手,又感到嫌恶。并不单是嫌恶,这也是与他在生理上不相容的。阴谋和策略倒是学到了。高力士每天仍伺候在玄宗身旁,可是已经完全失去了光彩,他的存在颇为淡薄了。

“听说陛下想以太子为政,自己御驾亲征。这,只有这一点,不管谁说什么,您也要制止才行。堂堂大唐帝国的皇帝,去出面参加同杂胡之间的斗争,这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想象的。参加会战、征讨和杀伐,是下边人的事。会有箭矢飞来的,还能听到箭在空中的飞鸣声。竟然想站在那样嘈杂的地方,哎呀,陛下一定是让什么样的恶鬼给迷住了吧。哪怕是想一想——噢,可怕,可怕!”高力士的身子轻轻地颤抖,又说了一遍:

“可怕,可怕!”

战斗的恐怖,从心底里把这个老宦官给抓住了。

“不管怎么样,也要尽快地让这个世界镇静下来。人类住着的这个世界,不和平、不平静是不行的。即使打仗,也必须到远远的地方去打。怎么能在首都附近……”

“陛下的御驾亲征,我也劝他去过。”贵妃说。

“为什么您还劝他去呢?……啊,真的有这一天,大地就会裂开,黄河之水就会倒流啊。这样一来……”

高力士冲着天把两手高高举起,用非常吃惊的姿态,慌慌张张地出了贵妃的房间。他觉得在人世上已无去处,也许是打算到天上去的吧。

杨国忠来了。此人一身傲气。他一进屋子就说:

“贵妃,您不劝阻陛下的亲征,可就不好办了。”

“为什么?”贵妃道。

“太子监国谈何容易!如命他监国,一个自然之势,就是皇帝在最近的将来必须让出帝位——这就难办了,请您劝阻才好。”

杨国忠只说了这么几句,立刻就离开了房间。杨国忠到这里来,没有让贵妃劝阻玄宗御驾亲征的目的,准是斥责贵妃鼓动了玄宗亲征。一眼就可看出杨国忠生了气。恐怕是说,让这位老早以前就无疑对杨氏一族的专横感到不快的太子亨来监国,对杨氏一族来说不是好事。贵妃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反而赞成玄宗的亲征,杨国忠是为了严厉斥责贵妃的这一做法才来的。

但是,贵妃有贵妃的想法,她是为了故意气一气杨国忠。她觉得现在,国家之所以招来了这样的事态,可以说杨国忠负有直接责任。正因为杨国忠刺激了安禄山,把他逼到了非举起叛旗不可的境地。贵妃心里暗自打好的小算盘,统统让杨国忠从根底上给推翻了。

傍晚以后,贵妃的两个姐姐来了。三个姐姐中,秦国夫人一年前就故去了。虢国夫人弓着她那小巧的身体说道:

“贵妃,因为有个毕生愿望,才来拜谒您。”

“什么事?”贵妃说。

“若是太子即帝位,我们当天就会被杀的。除贵妃以外,杨家的人都会丧生。因为我们尽是欺侮他,这回要遭到他的报复。遭到报复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好容易托贵妃之福,才过上了如此快乐、如此奢华、如此为所欲为的生活,我还想再少少过上几年。我们托贵妃之福,现在才做着这样的美梦。是一场梦,真是一场梦。出生在身份低贱的人家,托贵妃之福,才这样身穿绮罗,才这样出入宫殿,才这样要啥有啥地活在世上。这不是梦又是什么!我们多亏了意想不到的运气,才什么事都不干,在做着好梦。好容易做的这场好梦,我们还想再做一做。”虢国夫人说。

这位夫人总是毫无矫饰,有啥说啥,娇声嫩气地说话,这是她的武器。让虢国夫人这么一撒娇,谁都会无抵抗地挂在她的情网上。下边的人心狠,上边的人却很亲切。曾为玄宗所宠,以致发生了贵妃生气的事件。说谎,淫乱,各种各样的恶德隐匿在她那美貌之中。而且她十分聪明,杨国忠与她之间有种种传闻。

贵妃默不作声。她觉得现在她什么都知道了,自己被这个漂亮小巧的姐姐给充分利用了。过了一会儿,贵妃才开口道:

“如果说是做梦的话,梦也总有个醒的时候吧。”贵妃不怀好意地说。

这时虢国夫人眼睛闪着光辉说道:

“是的,梦总有个终结。可是在它自然地到来之前,还是想做下去的。”

“你说的自然终结,指的是什么时候?”

“贼兵进城之时。”

谁都绝不会说的事,虢国夫人却冲口而出。但是,任何人心里都明白,这一天并不是不会来的。

“这一天不到来那是大幸,若是到来,我想杨家一门的梦那时就该醒了。除这种时候以外,是绝不想醒的。我可不愿意当内讧的牺牲。如果说非得送命,我倒是想取为国捐躯的形式。”虢国夫人当真地接着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说,“我想举办一个更盛大的酒宴。反正是做梦,一切都是梦中之事,那就玩得更痛快一些吧……”

话说到这里,便戛然而止。虢国夫人脸上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流淌不止。像流点眼泪这种演技,对于虢国夫人来说无疑地不算个什么事,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贵妃却觉得虢国夫人的眼泪未必就是演戏。如同她自己说的那样,是意外的运气,把她载上了玉台的,她准是有着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悲哀。贵妃很了解这一点。

到了天宝十五载(公元七五六年),春正月,安禄山自封为大燕皇帝,宣布改年号为圣武。接着任命向自己投降的达奚珣为侍中,张通儒为中书令,高尚、严庄等为中书侍令。

这个消息立即传到了长安京城。得报后,玄宗皇帝大怒。长年信任和施以恩宠的杂胡竟然自称皇帝,连国名、年号都给更改了,还公布于天下。在此以前,对反抗自己起兵的安禄山也感到无比愤怒,可是说到底,也不过是对叛军主将的愤怒,而如今却完全不同了。安禄山不是叛军的指挥,而是以皇帝之名要取代自己的对手了。贵妃的愤怒也是一样的。说要当自己的干儿子,厚颜无耻的安禄山的看不出是聪明还是愚蠢的脸面,忽然之间变成了世界上最恶劣的东西了。

唐朝所有的廷臣们如今对暴露了本来面目的安禄山,都感到无比愤怒,只有宦官高力士稍稍不同。在接到安禄山自称大燕皇帝的上报那天,高力士来到了贵妃的馆舍,说道:

“妃君,您听说了吗?杂胡小子终于当上皇帝了。皇帝不是由谁命令才当上的。必须有足够立国的领土,有守卫这块领土的足够的军队,而且必须有能够统治这块土地和人民的本事才行。杂胡小子,他终于有了这种条件。”

这位老宦官看上去比平常更沉着,更有生气。

“过去陛下为了镇压叛军,自己派出军队,与之战斗,遗憾的是,没能镇压得住。但是,从此以后,事情就完全变了。变成了国与国之争。若是被击败,唐国就会消失,这个广大的唐国,就会寸土不剩地变成大燕国的国土。”

说得多么残酷。不知高力士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好像唠叨这些很有兴趣似的,对贵妃深入浅出地讲解。

“让那样的大逆不道横行行吗?天理也会不容的吧。”

听到贵妃如此说,高力士放低声音道:

“妃君,请您听着。我们大唐,不也是这么建立的吗?所谓国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是这么建立起来的。”

“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个国将会怎样呢?”

“我国若是强盛,大燕必亡,我国将存续下去。我国若是软弱,国家必亡,必将由大燕国来代替。但是,我国是强是弱,谁也不知道。单有强兵不能说就是强国。国家的强弱,取决于民心的向背。这是陛下也好,妃君也好,我老头子也好,都难以理解的事情。陛下说起来,是奉天帝之命当了唐朝皇帝,是天帝把这块国土交给他的。然后他代替天帝向天下施政。所施的政治正确与否,如今到了判断它的时候了。用不着多说,陛下也是人类的一分子,发布错误的政令也是有的,重用坏人的事也是有的,忘记国家大事耽于女色之事也是有的。但是,这些事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算不上什么。高力士这样的人,过去也蒙宠爱,果真合乎天帝的心意吗?不管怎么说,这也还不是大不了的事。如同黄河之水把一切东西都收入自己的怀抱向东流去那样,政治也是如此。重要的是,是不是在用极大的力量流动的问题。陛下所施政治的好与不好,在平时是弄不清的——过去是不明不白地过来了。但是,弄清楚这个问题的时候正在到来。如果说陛下的政治是正确的,杂胡小子的国就会灭亡。若是相反,陛下也好,妃君也好,必须要有所准备。”高力士说。

贵妃如果再沉默下去,他会无限制地说个没完。

“但不知是怎么个准备法呢?”贵妃说。

“请您等等。”高力士打断她的话,接下去说,“若是陛下的政治是正确的,民众就会帮助陛下。忠臣必定到处崛起,往赴国难。倘若陛下的政治不正确,哪怕一个人,都不会殉节的。总之,这个时刻到来了。”

把要说的都说过之后,突然像是泄了气似的,现出一副失了神的表情。在非男非女的这样一个老宦官的话语里,有一种面临国家大事,把国土和掌权者都可撇开的觉悟。面临着毫无使用阴谋和策略的余地的事态,高力士除了讲真心话以外,已经别无办法了。

过了年,前线暂时不见动静。承担一国命运据守在潼关的哥舒翰,也一直按兵未动。安禄山也只是把行营放在东京,没有从那里再向前进军。

一月底,有情报说安禄山病了。据说他的腿肿了,动弹不得,视力也大大减退了。这消息非常准确。敌方的指挥官病了,对自己一方来说,这是反击的绝好机会。在长安每天都开会,会议一完,立刻便派几个使者去潼关。这些使者是命哥舒翰进击的。但是,哥舒翰却一次回使也没有派。一调查才知道哥舒翰也病了。据说他得的是半身不遂,耳朵完全失去了听觉。

进入二月,不断地传来好消息。为了讨伐安禄山,各地武将纷纷起兵,这类上报每天都送来朝廷。既有胜利的消息,又有失败的报告。用高力士的说法,就是守节赴国难之士,已在全国各地到处可见。

制造了这样的好局面的是恒山郡的太守颜杲卿。当安禄山举兵开始南下时,河北诸城不战而降敌,然而只有颜杲卿单独对敌,没有把城池丢给敌手。接着破贼将何千年,收复了赵、广平、清河、景城等附近的十四城。

这一捷报是改年不久传来唐朝的。可是与这个捷报到达长安的同时,颜杲卿被敌人大军包围,终于被俘,被带至安禄山的面前处死了。这一噩耗是二月中旬到达长安的。

接着这个噩耗,二月到三月之间来了几个捷报。东平郡的太守吴文祗,与禄山的大将谢元同在陈留交战时大破之。还有李光弼、郭子仪于井陉迎战史思明获得大捷。颜真卿进兵魏郡。张巡与禄山之将令狐潮战于雍丘,将其逐走。

在潼关的哥舒翰依然按兵未动。一月末禄山的嫡子安庆绪来攻潼关是唯一的一次战斗,以后两军都保持着平静。

这年的春天,慌慌忙忙地来到了人间。进入四月,来的好消息是北海军太守贺兰进明率兵,把平原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有一段时间以为安禄山的兵就要进长安似的,长安的市民从京城到地方上去避难,但是当春光照临京城的街街巷巷时,市民们又都返回到城里来了。安禄山已经建立了国家,在东京扎了根,好像是不会再来进攻长安似的,说得活灵活现。其中甚至传说玄宗与安禄山之间已达成和议,彼此都不动兵。

进入四月,朝廷每天都开会。地方上到处起了义军,在抗击安禄山军,可是关键的潼关主力却按兵不动,其结果对地方上的义军好像见死不救似的。既有主张尽早地打出潼关去的,也有反对这种意见的稳健派。

稳健派认为安禄山不能长期把大军驻在东京,无疑地要不了多久就会回到北方去的。即使自己这一方按兵不动,胜利也自然而然会是自己的。

玄宗皇帝主张攻击,杨国忠支持稳健派。会议是成天地开,可是什么也决定不下来。从地方上一来败仗消息,主战派就兴奋起来,派往潼关去传命攻击的使者就出发了。但是,这个使者还在将到未到潼关之际,就传来了安禄山的部队移动的消息,这时稳健派便来了劲儿,又派取消攻击命令的使者去潼关了。

高力士在会议席上一言未发。因为知道即使发言也没人会听,所以高力士闭口不谈。有时,玄宗在会议席上征求高力士的意见。这时已经到了四月末。

“关于战斗方面的事,我一无所知。两军的主力若是会战,力量强的一方能够取胜,可是究竟哪边力量强,我却不知道。也许会胜,也许会败。仗这种东西,决定必胜时,才能打……”高力士以郑重的口气说。

稳健派的朝臣们,心想高力士会站在自己一边的,可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下半截话,听起来却不一样了。

“如今由我们这边开战端,我以为恐怕是个下下之策,可还是有给哥舒翰下攻击命令的必要吧。也许会败,也许会胜。把国家的安危赌在这上面,我觉得是愚蠢的,可是时至今日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这回谁也不再说话了。主战派的人们虽然知道了这是支持自己的发言,但是对他的讲法,却有不甚了然之处。

高力士又继续说道:

“安禄山的大军,不久将要移动至易得粮食的地方去的吧。到了这一步,就迟了。在安禄山开始移动之前,必须先开战端。当安禄山的大军威胁首都长安时,如果大唐不出动军队把它赶走,皇帝就会留下耻辱于后世。国家也许能够一时得免于难,有心之民却会离开皇帝。臣以为在安禄山返回边境之前,哪怕是赌上国家的存亡,也要背水一战。”

一座都鸦雀无声。从这个年迈的宦官口中说出的话,很难立刻反驳。话虽如此,也不是可以简单地予以赞成的。从结论来看,这很不像高力士的意见。他在玄宗面前申诉过反对亲征的意见,可是这次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高力士被不得不举国都紧张的时代给弄得疲劳了,厌倦了。

进入五月以后,唐朝廷也是每天都泡在作战会议里。主张必须尽早地出动潼关的主力,去攻击东京的主战派也好,相反,主张安禄山因粮食问题必然要移动军队,等到那时再行动的稳健派也好,每天都就同样的问题争论不休,互不相让。不管有无胜利把握,鉴于唐朝的面子也必须进军,高力士的这个主张,结果落得个没有人注意。

五月底有人上奏:

“朝廷的精锐二十万六千尽在哥舒翰之手。倘若哥舒翰举起叛旗西指,唐朝的命运将会怎样?”

这是任谁做梦都没想到的事,然而却足有使在座所有的人都闻虎色变的力量。拥有大军,据守潼关未动的哥舒翰的态度,足以使人揣测。一想到哥舒翰和安禄山一样都是胡族出身的武将,就使人感到既没有根据说他肯定不会造反,也没有根据说他与安禄山没有相通之处。

一旦迸出这样的念头,已经不分什么主战论和稳健论了。这是连自己这方也不相信的一种情绪。在杨国忠的力主之下,以防万一,集中了监牧、五坊、禁苑的兵卒三千,作为士兵加以训练,命李福德为将。还从市井子弟中招募一万人当兵,使之屯驻灞上,命杜乾运统率之。二者与其说是防备安禄山之军,都不如说是防备哥舒翰之军的。

长安的这种疑心生暗鬼的措施,好像不久就被潼关的哥舒翰知道了。从哥舒翰处来了希望把灞上之军置于潼关的指挥之下的上奏。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朝廷径直派杜乾运赴潼关,结果被哥舒翰斩首。

这一事件,使朝廷的重臣们大为震惊。使者接连派往潼关,都是向哥舒翰传达进兵命令的。对此,哥舒翰派使者送来了奏章:

“禄山久习用兵,今为逆,岂敢不备。若往必定落入谋中。贼远来,利在速斗。官军据险以扼之,利在坚守。今贼残虐失众,兵势日堕,将有内乱。因乘此,可不战而得胜利。要在成功,何必求速。加之,诸道征兵尚未多集。请稍待。”

事情也许是如同哥舒翰所奏的那样,也许他在为自己另有所图辩解,要接受也没有不能接受之处。在朝廷,就哥舒翰的真意何在,做过多次计议。计议的结果,最后决定派携带进军命令圣旨的使者去潼关。这次的使者不是奉杨国忠之命,因为带上了圣旨,对于哥舒翰来说,除了服从该项命令之外,别无他法。

哥舒翰率领的二十万六千兵出了潼关。这是六月十日的事。接着在灵宝县的西原,与禄山麾下的崔乾祐两军相遇。对于两个阵营来说,这是第一次大兵团会战,也是一决彼此兴废的决战。

哥舒翰的军队大败,全军崩溃的战报,开战后没有多久就报进京来。但是,朝廷内,谁都不相信战败报告。竟然败得这样惨,这是没有想到的。二十余万大军在会战的第一天就溃败了,对这件事,玄宗皇帝也好,杨国忠也好,都没能信以为真。

玄宗皇帝不接见来报败仗的使者,十一日拂晓,派李福德统率监牧之兵开赴潼关。李福德的部队走后的长安京城,荡漾着异样的安静。这一天,日色昏黄以后,也看不到相距二十余里的镇戍的寨上所点的平安火。所谓平安火,是在每天入夜,各屯所所举之火,有报告管辖地区没有反常状况的作用。这样的屯所,从远处往京城方向每隔二十余里就配置一个。所谓看不见这种平安火,简直就意味着屯所的守卫已经崩溃,连点烽火的人都没有了。这时,朝廷第一次知道事态的非同一般。如果说潼关之守崩溃,在从潼关至长安之间,连防止敌人大军侵入的守备和地点都没有了。

杨国忠不失时机地集百官于朝堂,告诉他们战败的消息是可信的,与大家商量如何收拾国家的危急。没有谁答话。

“臣奏明陛下安禄山有反状已有十年,陛下对此不信。今日之事,非宰相之过。”

杨国忠说到这里,愤然地即刻停止了朝议。他知道了朝议不解决任何问题。伺候于座席上的朝臣们也立刻从席位上站了起来。事已至此,他们也有不得不为自己谋算的很多事情。

这段时间以来,京城长安的九街十二衢的嘈杂响声已经波及了王宫。街上并没有人放火,可是恰似起了火的夜晚那样,夜空照得通红,风停了,异常闷热。在街上所有的民众不分男女,把这天晚上都当成了末日似的,在街各处空自骚动、逃跑。

杨贵妃在馆舍,把因惧怕而躁动的侍女们安定下来。高力士自从朝议闭会之后,一直在王宫和贵妃的馆舍之间来来去去。多次到贵妃馆舍的高力士,告诉贵妃说,玄宗皇帝在杨国忠和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的劝说之下,决定到杨氏一族的故乡蜀地去。蜀地是杨氏一门的故乡,这是没有错的,然而对贵妃来说,还是块未知之地。无疑地出生在那里,可是自从记事以来,养育成长的却不是那个地方。所以即使听说决定到蜀地去,也并没有那么安心的感觉。

次日的十二日,入朝的官员只有十之一二。玄宗迁到了勤政楼,下达了率兵亲征的诏书。杨贵妃听到这事时,也在一时之间信以为真,过了一会儿,从高力士的口中得知,这不过是单纯的口实,实际上朝廷已决定移往蜀地。玄宗皇帝的亲征诏书,是为了防止民众混乱的万不得已的措施。但是听到的人,都不相信,他们觉得连个像样的兵团都没有,亲征的事不过是无稽之谈。

在混乱当中,发了公报。京兆尹魏方进当了御史大夫兼置顿使,京兆的小尹崔光远当上了京兆尹,充任西京留守。还令将军边令诚执掌宫城的警备。这天,玄宗皇帝从兴庆宫移往大明宫,在这里处理政务。

慌乱的一天过去,夜幕降临。玄宗皇帝从长安的逃跑,在杨国忠的指挥之下做了秘密的准备。龙武将军陈玄礼依命悄悄整备兵马,共拉出了九百余匹马,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

六月十三日天色未明,杨贵妃听到高力士来访的报告,她从床上下来。高力士在房间的入口处,一看见贵妃就问:

“您睡得好吗?”

“睡得很好。”贵妃答道。

实际上这两三天来她并没有睡好。一入睡就做梦,被梦中的悲哀事情惊醒。醒来之后,立刻就把梦中的事忘记了,可是梦中的悲哀却始终残存着。

“陪着您到蜀地去的时候到来了。离出发大约还有一刻的时间。请您吃点东西,做好准备。”高力士说。

“陛下去蜀行幸,想必是很不高兴。一想到他的心,我就心痛欲裂。”

贵妃只顾哀怜丢弃京城到遥远的地方逃难去的老掌权者。虢国夫人说一切都是梦,大家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梦了,如今想来,自己自从被召来现在的华清宫——当时的温泉宫的开元二十八年十月以来的事,只能说一切都是梦。第一次谒见玄宗的时候是二十二岁,现在已是三十八岁了,这是长达十六年之久的长梦。

跟随玄宗去蜀的有宰相杨国忠、韦见素、魏方进,加上亲王、妃、公主、皇孙等人,此外还有龙武将军陈玄礼率领近卫兵充当护卫,一行成了超过三千人的大部队。杨家一门的人同路这自不必说,虢国夫人和杨国忠的家室裴柔二人,已经作为先遣队,昨天晚上就出了京城。这是虢国夫人滴水不漏的巧妙的钻营结果。

“事到如今,不知杨宰相作何感想?”贵妃道。

把国家弄到今天这样的悲惨地步,其直接的责任就在杨国忠,这是众目所见的。

“杨宰相如今一点儿别的心思都没有了。只秘密地安排去蜀行幸一项就够他受的了,何况陛下不在时京城的守备、同各地方节度使的联络和下达指令,其他百般的政务,一切的一切都由他一个人独力承担。没有一个人给他当帮手。这一点是相当值得佩服的。如果是别人,还做不到这一步。黎明时分陛下的轿子即出西门,但是在此之前,果真能把政务安排就绪吗?”高力士说。

如今只剩下一个人,在为京城陷落后做出安排的杨国忠,能不能赶在出走时间之前安排完毕,高力士在冷眼旁观。

忙碌的不只是杨国忠一个人。从贵妃的口中突然说出京城将陷的消息时,贵妃馆舍中的侍女、宦官们,忘记了日常的谨慎,时而哭泣,时而叫唤,时而打转转,都为出走做准备弄得混乱之极。

往蜀去的人都集合在延愁门前广场上时,还笼罩在深深的夜色之中。皇族中的住在王宫以外的人,都得把它丢下就走。玄宗骑马,贵妃坐轿。不一会儿,穿着五光十色服装的一群人,出了禁苑西门的延愁门。坐轿的、骑马的、徒步的人们当中,既有侍女,也有宦官,又有武装的士兵。自从一行逃出王城的时候起,下起了小雨。

逃离了京城的玄宗皇帝一行,来到渭水河岸,已是东方渐渐开始发白的时候。当然,京城新的一天的嘈杂还没有开始。除关闭在王宫内的宫里人以外,都还不知道玄宗皇帝已经弃了京城。

一行人渡过了渭水的临时板桥,来到对岸的咸阳。渡过渭水时,杨国忠企图命令部下烧毁板桥,玄宗却说,也许还有追随自己从京城逃出来的人,阻止烧桥,让高力士在那里等到午刻,然后烧桥再来汇合。

玄宗让宦官王洛卿先走,命他告谕郡县的官员不要离开自己的职守。但是王洛卿一去不返,和县令一起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到达咸阳的望圣驿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在那里征集官民,无一应者。应该是由大膳寮供应食物的,可是还没到达。杨国忠不知从哪里买来了胡饼,把它献给了玄宗。过了一会儿,部落之民献来了糙米饭食,一行人争抢般地用手抓着吃完了。大膳寮的饭食随后才运来。

因为第一次饭食是这个样子,今后的粮食如何筹措便成了问题。玄宗在行进的途中,不断地派兵到附近的村落寻找粮食,可是几乎没有收集到预期的粮食。

正好在这时,京城发生了混乱。这一天还有入朝的人。他们来到宫门,看着像平常那样,三卫手持仪仗俨然地站在那里,但是一开门,忽然间宫人们乱糟糟地从里边往外跑,个个都是东一头西一头地乱窜,像发了狂似的,到处叫唤着“皇帝已经从王宫跑了”,没有人知道是跑到哪里去了。王宫的这种骚乱,转眼之间就传遍了京城东西两街一百一十坊的大街小巷。以前那些日子街上的骚乱,是由想逃避兵乱的人们引起的,然而今天开始的这场骚乱,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小民们争相蜂拥挤入王宫当中,去夺取金银财宝。既有骑着驴子闯入宫殿的,也有袭击左藏大盈库的。王宫的一个角落起了火。不一会儿,散布在京城各处的王公府第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在长安街上未曾有过的混乱中,人们舍弃了家宅,想逃到郊外的山里去。在交叉路口上,各自随便瞎跑的人流互相冲撞,混杂,卷着旋涡。

这日的一整天,玄宗一行在不断下着的小雨中,沿着大平原一直往西走去。夹杂着妇女的这群人,走起路来很慢。在一望无边的布满萧萧野草的低低地扩展着的波浪当中,散布着点点的汉代陵墓,除此之外,再没有一点什么留在眼底。

一行人半夜抵达了金城。这地方离开京城以西只有三十来里地,从黎明走到深夜只走了这么远。县令以为是安禄山的军队来了,已经逃之夭夭,县民也是一个不剩地逃离了家门。在这里清点了一下随行人员,不见了内侍监袁思艺。可是谁都对此一言不发。

金城驿没有灯火,一片漆黑。在黑暗中,人们不分贵贱横躺竖卧地睡下了。拂晓,从潼关逃来的哥舒翰的副将王思礼和这一行人汇合了。从王思礼处才得知,哥舒翰已被敌人俘虏。玄宗立即任命王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让他赴镇,收集散卒,待机东征。

次日,雨停了。可是连一棵树都没有的平原,暑热难当。同昨天一样,平原中的这一行人,被饥饿和暑热折磨着往前行进。也没有水。半路上经过一个分别去甘肃和四川的岔路口。从过这个岔路口时开始,陈玄礼所率领的近卫队开始滋长着不稳定的气氛。士兵们离开队列,各自都开始随便行动,一遇到村落,就乱钻,去为自己寻找吃食。

傍晚,来到了马嵬驿。这里的县令也逃跑了,县民们不知逃往何方。士兵们被疲劳和饥饿折磨得狂暴了。不光是兵,就连指挥官陈玄礼也不管对谁都是发着怒气。带着陈玄礼的意思的宦官李补国,向太子亨提出要杀死招致亡国之祸应负责任的杨国忠。这个年轻宦官的脸上染着夕阳,看上去就像浴着血的一般。

太子亨和李补国在驿站的一个角落里面对面地站立着。这时,二十多个吐蕃的壮勇遮拦住了想到广场来的杨国忠的马匹。吐蕃人都是从吐蕃派到京城长安来的使者们,他们正碰上玄宗丢弃京城,便一块儿来到这里。他们想向杨国忠要吃的。吐蕃人口口声声叫喊着要求支给粮食。看到这情形的陈玄礼的一个部下大声叫道:

“国忠与胡虏一起谋反!”

喊声反复了两三次。驻屯在广场上的士兵们一齐发着怒吼站立起来。这时,不知是从哪里发的一支箭,正射中杨国忠的鞍部,他跌下马来。杨国忠一从马上滚落下来,就向西门跑去。士兵们一齐追了上来。顷刻之间,士兵们就像见着血的饿狼似的,拔出刀来追逐。

再次出现在西门的士兵们,用枪尖刺穿了杨国忠的头颅。杨国忠的头悬挂在驿门之外。杨国忠之子户部侍郎杨喧和韩国夫人等相继遇难丧生。

御史大夫魏方进出现在广场上,他怒吼道:

“你们为什么杀死宰相?”

在下一瞬间,魏方进也遭到几个士兵的袭击。等士兵们散去时,他已经成了尸体横卧在地面上。听说作乱,韦见素赶来,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遭到乱兵的袭击,头上的血流到了地面。不知是谁喊了声“别杀韦相公”,他才好容易免于一死。被这血弄得发狂的士兵们,围住了驿站的房舍。

在馆驿中的玄宗得知作乱,从馆里出来,想来抚慰士兵们,可是骚乱却制止不住。陈玄礼来到玄宗皇帝面前,对眼前这个没有任何力量的老掌权者说道:

“已经把国忠杀了。贼根仍然在馆中。愿陛下舍弃情欲,以正法纪。”

贼根这话指的是谁,玄宗的心里是明明白白的。杨家一门的主要人物,除贵妃以外,都已被士兵们杀了。

玄宗皇帝进入馆内呆呆地站立着。京兆府司录韦谔来到玄宗面前,说道:

“如今,能镇住士兵们的怒气的,已别无他法。危险已经到了危及陛下自身的状态。陛下,请速下决心。”

“贵妃一直住在宫殿之内。虽说是国忠的一族,但与国忠毫无关系。”玄宗说。

说罢,望着身旁的高力士。

高力士默不作声。从高力士的脸上看不出他如今在想什么。高力士那深深地刻着皱纹的脸,看上去和平常他那张脸一点也没有什么变化。

高力士一会儿把他那脸仰起来,发出了过去谁都没有听到过的奇妙的声音。那声音非哭非笑。一句句地像拖着长腔的歌子,那词儿也还是各自有着一定的意义的:

“贵妃……确实是无罪的。谁能说她有罪呢!但是将士们已经杀死了杨宰相。贵妃……她仍在您的身旁,臣以为……陛下自身就没有安泰。请陛下……认真地想一想。如今非做不可的事,是……镇定将士之心。将士心安……即国之安。”

高力士难得地恢复到了自己的立场,联系着权力的现状发了言。高力士在过去任何场合,结局都是为了保卫自己,冷静地处事的。保卫自己既有与国家的利害一致的时候,也有的时候恰恰相反。高力士如今也是冷静的。他既不能不为玄宗尽力,也不能无视如今手握可怕权力的叉腿站立的陈玄礼的意志。

“用你的手把她带到佛堂之前,处置了吧。不用利器地处置了吧!”过了一阵子,玄宗说。

高力士答应下来,立即来到了杨贵妃住着的馆舍里。贵妃微暗的房间的窗边上放着一只椅子,她正坐在那里。

“您最后的时刻到了!”

“杨家一门被陈玄礼杀了的事,我刚才已经听说了。陈玄礼是以清廉闻名的武人,平日时常进谏陛下,他没有错。贵妃我比谁都清楚。”贵妃道。

“妃君是无罪的。”高力士说。

“把陛下的国家弄成这个样子的,是杨宰相。杨宰相正因为有了我,才能那样为所欲为。怎么能说是我这当妃的无罪呢!”

说罢,贵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如今的贵妃剩下的只有对掌权者的爱了。高力士来到有着小小佛堂的院子。高力士的手上攥着为贵妃吊颈用的布条。高力士站在佛堂横头的枣树下,眼睛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空,在等待着贵妃的走近。一会儿,高力士转到了贵妃的背后。这个老宦官把交给自己的这个任务,恐怕是干得比谁都冷静。为了绝不让将全部重量托在自己手臂上的、这个不像世上之物的奢华的女人再苏醒,高力士一再仔细地勒紧布条。由于安禄山的叛变,贵妃既未成为武后,又没成为韦氏,也没成为太平公主,而是以殉国的形式,了结了她三十八岁的一生。

高力士亲手把贵妃的尸体装进轿子,运到了驿庭。陈玄礼走近轿子,验明了贵妃的尸体,说道:

“好啦!”

然后脱甲卸胄,等待治罪。玄宗并没有处罚陈玄礼,命他晓谕士兵。士兵们从兴奋中清醒过来,从驿庭中相继退走了。贵妃的遗体以高力士之手,埋葬在离驿亭不远的野地的一角。那里正处在低矮的小山坡上,在离开去蜀的大道稍稍进去的地方。

虢国夫人,其子裴徽,国忠的妻室裴柔,其幼子晞等人,先到了陈仓。那里刚刚传来杨国忠被杀的消息,她们便成为县令追捕的对象了。虢国夫人跑进了竹林,刚强地不想借别人之手,想只剩下自己以便自杀,终于未成,被捕送进了监狱。

“你们是朝廷的人还是乱兵?”虢国夫人气闷地问。

“两者都是。”狱卒答道。

夫人血卡咽喉而死。一场漫长的欢乐的梦做完了。

玄宗在去蜀的半路上,留下太子亨抚慰人民。他辞别了太子以及和太子一起留下的士兵们,自己经大散关,渡栈道,过剑阁,费时一月有余,来到了蜀都金堤城(成都)。

玄宗在蜀的一年多的时间里,上天再次保佑唐朝,好消息不断地报入行宫。这些消息是太子亨于灵武即位,将军郭子仪大显身手,来自回纥的救援,安禄山的死于非命,以及长安与东京的光复。

玄宗再次指向京城长安,离开行宫是至德二年(公元七五七年)十一月的事。白居易在写到玄宗过贵妃长眠的马嵬驿时,是这么写的:

天旋地转回龙驭

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

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

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

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

玄宗回到京城之后,立即派敕使去祭祀贵妃,想以后为她改葬。因有人反对,只好作罢。但是,也有玄宗悄悄地命宦官把贵妃的遗骸移往别处的说法。包裹着贵妃遗骸的衣裳也好,她的肉体也好,都已全消,据说只有戴在胸前的锦袋还残留着。在玄宗的眼里,太液芙蓉确如贵妃之面,未央之柳确如贵妃之眉。

关于梅妃的消息,也流传着一些故事。玄宗自从回京以后,在梦中与梅妃相见,按她的诉说把太液池的梅树根部挖开,挖出来梅妃的尸体。据说尸体上有刀伤,由锦褥包裹着,放在酒坛子里,埋在地下三尺处。这恐怕是后世编造出来的故事。故事作者是把梅妃作为悲剧的女性,使之与贵妃对抗的。

安禄山在东京失明之后,因患疽病,性情暴躁,深居禁中,就连重臣也很少见面。嬖妾段氏生子。想以此代太子庆绪,为庆绪所恨,遂斩杀之。自称国号大燕以来,仅只一年。《新唐书》中对安禄山之死,做了如下描述:

“是夜,严庄、庆绪持兵扈门,猪儿入帐下,以大刀斫其腹。禄山盲,扪佩刀不得,振幄柱呼曰:‘是家贼!’俄而肠溃于床,即死,年五十余。”

《资治通鉴》上记载着由肠流血数斗。不管怎么说,作为起身于胡族,企图推翻唐朝的一世叛逆儿安禄山的临终是不尽兴的。

《唐书》中有记述高力士的晚年。高力士与玄宗一起从蜀地回京来了,可是于上元元年(公元七六〇年)流放巫州,后免罪,但在归京途中死了。这是以兄事高力士的肃宗(太子亨)时代的事,他死于七十八岁,比玄宗之死早两年。还有一种说法是,高力士从流谪之地巫州归来时,已经是玄宗和肃宗死后,是下一朝代宗的时代了。孰个正确,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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