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原来是这样——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的悲喜人生之降虏篇

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赵匡胤一开始就没有要杀李煜的打算，就如同他善待南汉后主刘一样。当然，从另一种角度来看，赵匡胤不杀刘和李煜，也因为二人身边没有像花蕊夫人那样让赵匡胤心动的女人，否则，孟昶的下场，就是刘和李煜的下场。至于赵匡胤要布仁义于江南，演戏而已。

宋将曹翰在江州屠城，一城尽是尸骨。

周女英虽然绝色播于江南，但赵匡胤对周女英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而在赵匡胤接见南唐降主李煜家小的过程中，时任晋王兼开封尹的赵匡义则死死盯住了周女英，眼中已露杀机。

舟上的李煜看着溢满春意的滚滚汴水，他知道自己有生之年也不可能回到江南，李煜哭了，提笔赋诗一首：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门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孤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间坐细思量。”

在抵达汴梁后，李煜突然发现汴河口岸有一座普光寺，李煜想登临望远，再做最后一次东南远望。有人劝李煜这是宋朝的地界，不要招惹是非，李煜不听，执意上了普光寺最高处，只见远处千帆竞发，却始终望不见家乡的宫殿，听不到那醉人的吴侬软语。

李煜泪流满面。

赵匡胤在汴梁宫中举行了盛大的受降仪式。赵匡胤大陈甲兵，亲临明德门接受李煜的请罪。李煜白衣素服，跪在空旷而坚硬的地面上，接受着赵匡胤对自己的审判。

这位天才的艺术家，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无能为力。

赵匡胤举行完受降仪式，封失魂落魄的李煜为右千牛卫上将军、违命侯。所谓的千牛卫大将军是个虚职，而违命侯则是赵匡胤赏赐给李煜的无情羞辱。

不过李煜能从赵匡胤对自己的态度中感觉出来，赵匡胤并没有对自己起杀心，而且他久闻赵匡胤善待降王，除了拥有花蕊夫人的孟昶。李煜应该暗自庆幸自己的女人没有被赵匡胤看上的，多活几年应该不是问题。

人生如飘萍，飘到哪儿算哪儿吧，李煜把神情漠然的周女英揽在怀里，仰望那一轮足以勾起李煜思乡之情的明月。

但阴云很快就笼罩住了李煜心中那轮纯净的明月。

宋开宝九年（976年）十月癸丑，从皇宫里突然传一个爆炸性消息——北宋太祖赵匡胤突然驾崩，皇弟、晋王赵匡义继位，改元太平兴国。赵匡义即位后，立刻把赵匡胤的小皇后宋氏和幼子赵德芳赶出了皇宫。后世有人指责赵匡义得位不正，欺负兄长的孤儿寡母，可赵匡胤的皇位又是怎么得到的？不也是欺负旧主孤儿寡母得到的吗？

赵匡胤的死，是千古一大谜案。

烛影斧声，迷雾重重，但这也意味着李煜的人生即将走向一个看不清方向的未来。

赵匡义和他的兄长赵匡胤喜欢的人妻类型不一样，赵匡胤喜欢花蕊夫人这样偏贤淑型的，而赵匡义则喜欢妖冶妩媚型的。

赵匡义始终无法忘记第一次在大殿上见到周女英的那一幕。

至于如何弄到周女英，有赵匡胤的成功经验在前，照搬就是。赵匡义以皇后的名义，让周女英等南唐宫眷进宫朝见皇后。命妇给皇后请安，在宫廷活动中寻常可见，周女英平时也没少以国后的身份接见大臣家眷。

没有人会想到发生什么事情，周女英面色坦然地进了宫。可周女英在宫中始终没等到皇后的出现，反倒看见只有皇帝赵匡义一个人在场。

周女英似乎明白了什么，想要逃跑，但赵匡义怎么可能让自己心仪的猎物逃脱！一声令下，突然拥出数名强壮的宫女，上前控制住周女英，并扒掉周女英的衣物，让违命侯夫人“坦坦荡荡”地站在皇帝面前，接受皇帝的欣赏……

赵匡义除了喜欢人妻，还有一个与他兄长不一样的癖好，就是他喜欢让画师当场把他与周女英的激战场面画下来，这就是野史上著名的《熙陵幸小周后图》。

周女英无疑是不愿意被赵匡义如此糟蹋的，但她和李煜，以及她与李煜家族的性命都掌握在赵匡义手里。即使她受了污辱，也不敢对赵匡义有所不满，只是含泪回到违命侯的府上。面对李煜的冷眼相对，周女英唯一能做的，就是对李煜破口大骂，骂这个无能的丈夫，早知有今日，老娘当初何必嫁给你！

其实李煜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因为周女英入宫好几天才出来，傻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煜陷入沉默，任凭妻子发泄她心中的痛苦。

而此时的李煜，心中早已翻江倒海。艺术家的感情是细腻而敏感的，妻子被人强奸，而自己被扣上了绿帽子，却无力报仇，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无法洗刷的奇耻大辱。

酒罢灯阑珊，李煜醉生梦死。

而赵匡义尝到了腥荤，隔三岔五就打着皇后的幌子让周女英进宫，这位“素不知兵”的皇帝已经习惯在周女英的身体上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

周女英不敢拒绝，只能咬牙在赵匡义的床榻上展示着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等雨收云散，周女英回到府上，继续骂窝囊的丈夫。

骂累了，周女英和李煜就抱头痛哭，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一对苦命鸳鸯，在他们甜蜜结合的时候，绝没有想到，他们的人生会是这个样子。

李煜开始怀念江南的三月春色。

年幼的李煜在青青麦田中任性地奔跑，咯咯笑着。

李煜在为起舞的周娥皇弹琵琶；

与周小妹在小亭中相偎饮酒；

然后就是明德门的伏拜投降。

一幕幕发黄的记忆涌进李煜的脑海，李煜再也无法忍受这种非人的折磨，忍了又忍，他还是写了那首著名的《浪淘沙》，词如下：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根据宋人蔡绦在《西清诗话》的记载，这首词是李煜在周女英屡次被赵匡义强奸的情况下，怀着愤怒的心情写下的。“南朝李后主归（宋）朝后，每怀江山，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做长短句。”

是个男人，都无法容忍这一切。

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中无法自拔的李煜，再一次没有忍住，在故国歌伎凄怆的舞蹈幻影中，凭着三分酒力，泪流满面地写下了那首让人肝肠寸断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了。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法国诗人缪塞说：“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

李煜无比怀念早已逝去的那个自由的时代。

因为这首词的名气实在太大，历代词评家对《虞美人》的评价堪称汗牛充栋，多不胜数，但要说评价最到位的，当属清朝人陈廷焯在《云韶集》的十六字评语：“一声恸歌，如闻哀猿，呜咽缠绵，满纸血泪。”陈廷焯同时还称赞李煜词“情词婉凄，独步一时”，而后世的情词名家晏殊、欧阳修，其实严格来说他们都是李煜词派的传人，李煜是“晏、欧之祖也”。

清朝人王闿运似乎瞧不上此词，评价说，这首词用的全是寻常语，之所以出名，是因为这是李煜在历史上第一次使用，“以初见故佳，再学便滥矣”。但问题是，为什么是李煜第一个用这些寻常语作词，一作便扬名千古？

宝剑，在壮士手中方是宝剑，在屠夫手中只是一把杀猪刀。

在十国词史上咏亡国之声的词，除了李煜的《虞美人》，其实还有一首前蜀名臣鹿虔扆著名的《临江仙》：“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没有史料证明李煜不知道鹿词的存在，而从两首词的意象与结构来看，《虞美人》与《临江仙》是高度重合的，甚至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明显抄袭了“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

不过，即使李煜明显借用了鹿词，也不会有损于《虞美人》在词史上的丰碑地位。鹿虔扆是前蜀大臣，对前蜀非常有感情，但毕竟前蜀政权不是他的。前蜀亡了，但他很快就成了后蜀的大臣，照样吃香喝辣。而南唐是李煜私产，南唐亡后，李煜成了失去人身自由的亡国奴，所以南唐的灭亡对李煜造成的心理打击，要远胜于鹿虔扆。从这个角度讲，李煜的亡国之痛更为深刻。

还有一点，鹿虔扆写的是蜀都成都的宫苑，因为成都附近没有大江大河，鹿词整体就显得比较秀气精巧。南唐国都金陵临大江，朝大海，襟带南北，从文学视野角度相对来说要更为开阔一些。所以李词给人的视觉就更有冲击力，显得大开大合，气势雄浑，特别是结尾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其意象之宏大，能与之相比的，也许只有苏轼的那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简单评略此词。

李煜是最害怕看到春花与秋月的，因为这是命运对李煜最大的嘲讽。汴梁的春花与秋月再美好，也不是李煜的，反而见证了李煜的凄楚与悲凉，让李煜沉溺于对往事的痛思中不能自拔。此词作于七夕前后，春花零落，秋月还在，而李煜写这两句时，一定在痛苦地吟诵着白居易的名句：“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李煜希望时间能够停止，不要再让恼人的春月秋花增添他作为亡国奴寄人篱下的哀痛，而他快乐的往事早已烟花散尽。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众多词史都认为这两句是赵匡义决定对李煜痛下杀手的主要原因。

这个“又”字，被现代词评大家唐圭璋先生评为“惨甚”，这是李煜点明了自己在汴梁已经度过了两年让人不堪回忆的亡国奴生涯。

伤心的人最怕见到明月，那会勾起一段段不想回忆却又永远无法忘掉的美好，李煜自然也不例外。特别是多情的李煜见到汴梁的明月，会立刻想起沉沦在明月夜色中的金陵故城，那里有他的祖宗陵寝，有他的刻骨铭心的爱情，还有在他的授意下，黄保仪惨笑着点燃了绝望的火焰。

离开金陵两年了，但在李煜的脑海中，那殿的雕栏玉砌依然是那么清晰、明翠，只是金陵城中再无往日的喧闹与欢笑，有的只是守卫的宋兵，以及让人绝望的凄冷。刘禹锡有诗写寂寞的金陵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而李煜写两句时，应该是受到了刘诗的启发。虽然李煜身在汴梁，汴梁城的宫殿比金陵更为雄伟，但这里却是李煜终生逃不掉的牢笼。

而“只是朱颜改”，彻底触怒了敏感多疑的赵匡义。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晚清词评家冯煦有诗：“梦编罗衾夜未央，秦淮一碧照兴亡。落花流水春归去，一种销魂是李郎。”

所有的爱恨情仇、亡国家恨，都被滚滚长江浩荡裹挟而去，消失在天水一色的尽头。大江奔腾，每时每刻都在冲击着李煜敏感而绝望的存在，而李煜是多么希望还有机会站在采石矶前，临风酒一杯，祭奠他无忧的青春岁月。

李煜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而且李煜有预感，赵匡义要对他下手了。

李煜在自己的府第里痛哭流涕，而早有人把李煜的一举一动都上报给了赵匡义。

作为一个亡国之君，在战胜国的土地怀念故国，这是犯大忌的。如果从明哲保身的角度看，李煜远不如蜀后主刘禅“聪明”。刘禅欣赏着蜀舞，笑曰：“此间乐，不思蜀。”李煜锦心绣口，多愁善感，远非刘禅这个呆子可比，但赵匡义却和司马昭一样雄猜多疑。

赵匡义得位不正，又强奸了周女英，有点做贼心虚，他一直怀疑李煜有不臣之心，想除李煜以绝后患，但又没有直接的证据。而当赵匡义拿到《虞美人》的手稿时，笑了。

赵匡义派南唐旧臣徐铉去李煜府上走一趟，观察李煜的动向。徐铉在南唐时是李煜的心腹之交，所以李煜见到徐铉，旧情大发，痛哭流涕，号啕不止。徐铉也流着泪对李煜行了旧君臣之礼，但他们很快就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中。

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

良久，李煜才说了句：“后悔当年杀了潘佑和李平。”

徐铉沉默退出。

赵匡义问徐铉，徐铉不敢有所保留，把自己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赵匡义，结果激怒了赵匡义。“悔杀潘、李”，这就意味着李煜是不甘心当亡国奴的，如果他当年不杀潘、李，也许北宋现在还不能过江一统，这是赵匡义绝对不能容忍的。

“太宗（赵匡义）闻之（悔杀潘李以及作《虞美人》）大怒。”

他决定不再给李煜活下去的机会。

北宋太平兴国三年（978年）七月初七，李煜在府中正过着四十二岁的生日，突然接到了赵匡义送来的生日礼物，是一瓶美酒。李煜此时的心情应该是不错的，他斟满美酒，饮了一杯，正准备搜肠刮肚，构思着下一首传世词作。

突然，李煜突然感到腹中剧痛，头部和手脚开始剧烈抽搐，来回做牵机状，李煜拼命挣扎了一会儿，便不再动弹。李煜死状极为惨烈，头和脚并在了一起，佝偻成一团。葬送李煜的这瓶酒，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牵机毒药，中药俗称马钱子。

李煜死了，赵匡义猫哭耗子假慈悲，辍朝三日，追赠李煜太师、吴王，葬在洛阳北邙山。而与李煜患难与共的周女英看到丈夫惨死，痛不欲生，在丈夫灵前痛哭数日，含泪自尽。

清朝人郭麐有诗云：

“我思昧昧最神伤，予季归来更断肠。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