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十国原来是这样——活在虚幻的悲剧世界中 ——北汉老皇帝刘崇的悲苦人生

北汉是十国之一，应该放在篇尾部分，但因为篇幅实在有限，所以把北汉开国皇帝刘崇的生平附在后汉篇之后。

五代十国总共有三个自称汉朝的政权，一个是刘知远建立的后汉政权，一个是刘建立的南汉政权，还有一个比较特殊，这个政权属于十国，但它的法统却来自五代的后汉，相当于东晋之于西晋，南宋之于北宋，这就是北汉——五代十国最强硬的一个存在。

北汉在五代十国中是相当另类的存在。论国力，北汉甚至不一定强过小小的蚂蚁荆南，论经济更是穷得一塌糊涂，连大臣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但要论士兵的战斗力，却是五代十国位居前列的，千古一帝柴荣如此强硬的存在，却拿北汉奈何不得，连番进攻无甚可取。到了赵匡胤时代，中原依旧拿北汉没有任何办法，直到赵光义，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极其勉强地攻克北汉。柴荣与二赵征服天下的过程，没有哪个政权像北汉那样让中原吃尽苦头，晋人剽悍，所言非虚。

要说北汉，首先得说北汉的开国皇帝刘崇。

五代十国有两个刘崇，一个是朱温的老东家刘崇，朱温偷的就是刘崇家的大锅，被刘崇捉赃暴打一通；另一个就是北汉刘崇。

严格来说，刘崇不是创业皇帝，因为刘崇是五代后汉建立者刘知远的亲弟。如果没有刘知远铁血打下汉朝江山，以刘崇的资质，他是很难像杨行密、王建那样赤手空拳创业的。

刘崇虽然长得漂亮，史称“为人美须髯，目重瞳子”，然而并没有用。因为没有门路，穷困中的刘崇只能靠赌博混日子，还喜欢喝酒，吃了上顿没下顿。后来靠赌也没混上饭吃，只好狠心参军，在脸上“黥”上字迹，像西汉名将黥布（即英布）那样。

刘崇的运气很不错，他参军后，他的大哥刘知远就在军界混出头了。刘知远在晋天福六年（941年）做到河东节度使，刘崇再也不需要靠赌博或军饷混日子了。刘知远对弟弟虽然提携，但也没有完全重用，直到刘知远于晋天福十二年（947年）二月在太原称帝，南下争夺中原，必须留下一个绝对可靠的人守住河东根据地。刘崇是作为母弟，完全依附于自己吃饭，是再合适不过的留守人选。刘崇当上了二号皇帝的河东节度使，是他发家的第一步，这为他后来在河东建国打下人脉基础。

刘知远至死都没有召刘崇入汴梁辅政，究其原因，大致有二：一、刘知远已定下由杨邠、苏逢吉、史弘肇，外加郭威的“3 1”的辅政格局，四人智力远在刘崇之上，不需要刘崇。二、河东是天下第一大镇，由亲弟刘崇镇守，一旦中原有变，刘家后人还能在河东吃上热饭。另外，刘知远还有一层考虑，就是刘崇和四大臣关系并不融洽，特别与郭威关系尤其糟糕，刘崇去了汴梁只能添乱。

刘崇能力一般，但他也想刘家坐稳江山，但他觉得最能威胁到刘家江山的只有郭威。而等到郭威平定李守贞之乱后，官场威望极高，刘崇已经开始考虑郭威对刘家的实质性威胁。此时的刘崇有了割据河东，以应对未来郭威（有可能）篡位中原之急的想法。当然，这不是刘崇的主意，而是河东节度判官郑珙眼界高于天下，说中原不久必乱，大人应该固守河东，退可自为一王，进可争雄天下。刘崇这才搜刮民财，肥了自己的腰包，给弟兄们发军饷，日夜操练，以备不时之需。

形势发展果如郑珙所料，刘承祐发动乾祐之变，汴梁城中血雨腥风，郭威起兵邺都，中原大乱。乾祐三年（950年）十一月，刘承祐死于汴梁城外，郭威控制汴梁城。

郭威突然得势，让刘崇坐立不安，他想趁郭威在汴梁立足未稳之际，南下吃掉郭威。刘崇的计策未必不好，但郭威是千古一帝级别的人物，他早就料到刘崇会这么做。郭威聪明绝顶，他知道刘崇的软肋在哪里。

刘承祐死后，朝臣要推举新皇帝，郭威坚决推立驻守徐州的武宁军节度使刘赟为嗣君，无他，因为刘赟是刘崇的亲生儿子。在名义上，刘赟是高祖刘知远的养子，但却是刘崇的骨肉，郭威推出刘赟，立刻就让刘崇强硬的态度软化下来。实际上，以郭威之枭雄，怎么可能甘居刘崇这号赌棍之下？郭威利用人性的弱点，成功地在刘崇身上赚取足够的战略时间差，他写信给刘崇说，我脸上有黥字，自古哪有雕青天子？刘崇竟然相信了。

等刘崇回过味来，他的宝贝儿子刘赟已经在宋州被郭威部将郭崇给干掉了。

然后，郭威就称帝了。

刘崇哭了。

在冰天雪地里，刘崇哭得肝肠寸断，他恨透了郭威，他更恨自己的目光短浅。太原少尹李骧早看出郭威一肚子坏水，劝刘崇不要上当，刘崇已沉迷在太上皇的迷梦醒不过来，竟然杀了李骧，理由是万一激怒郭威，刘赟必为郭威所害。结果刘崇也看到了，刘崇一味巴结郭威，郭威照样干掉自己的儿子。

五十七岁的刘崇对天发誓：一定要向郭雀儿讨还杀子之仇。

从李骧判断这件事来说，刘崇的战略能力要比郭威低好几个层次。如果刘崇听李骧之计，郭威必然会顾忌到河东强悍之兵，毕竟郭威在汴梁根基太浅，他还不敢公然与刘崇翻脸。郭威因为“汉大臣不即推尊之，故未敢即立”。所以郭威有可能会拖延称帝时间，只可惜刘崇竟然白白浪费这个战略时间差。刘崇如果出兵南下与郭威争雄，胜负犹未可知，毕竟刘知远在后汉的政治影响还在。可等郭威把一切麻烦都解决了，刘崇也只好坐在太原城中哭鼻子了。

郭威当了皇帝，刘崇也当了皇帝。

在哭天抢地中，刘崇悲壮地坐上了帝位，国号大汉，年号仍称汉乾祐四年（951年）。“刘皇叔”一脸泪痕地看着殿下伏首众臣，叹了口气，他说了段让所有人都心酸的话：“本来轮不着我为帝，只是高祖皇帝手创天下，一旦为郭威所夺，不得已而为之。朕孤守河东十二州，其窘甚也，朕到底算是什么样的天子呢？你们算是什么样的宰辅大臣？朕手头也没多少钱，所以待卿必然少薄，卿等也不怪怨朕吝啬。”

刘崇说得辛酸，众人默默无语。

刘崇说的都是实情。北汉本就是地瘠民困，人口又非常少，总户口不过四万，人口不到五十万。财政状况非常差，宰相每月只能领到一百贯钱的工资，节度使只有三十贯钱。换成现在的货币单位，相当于四万五千多，以及一万三千多。这样的工资对老百姓来说肯定是高薪，但这些宰相、节度使每家都有十几甚至几十张嘴吃饭，这点钱显然不够开销。

朝廷穷得叮当响，怎么办？只能向老百姓伸手了，史称北汉“国中少廉吏”。更要命的是，为了对抗郭威，刘崇向契丹称臣，每年都要向契丹奉送大量财物，更加重了北汉的财政负担，再加上刘崇还要养活庞大的军队，真的无钱可花。

刘崇本质上并不是一个恶人，他也不像石敬瑭那样不顾廉耻，认个比自己小十一岁的契丹人为干爹。石敬瑭出于私利认干亲，而刘崇虽然也认比自己小二十三岁的契丹皇帝耶律阮为叔父，与契丹结为父子之国，但刘崇却是为了“高祖之业不致坠地”，才牺牲自己的人格尊严。

客观来讲，郭威确实对不起刘崇，把刘赟还给刘崇就是，何必斩草除根。刘崇是个有尊严的人，他不可能在儿子被杀的情况下还向郭威叩头称臣，这将被天下人耻笑。所以，刘崇宁可认个和自己无仇无恨的小干爹，也要和杀子仇人郭威死磕到底！

从这个角度看，刘崇的血性是非常值得尊敬的。

自从刘赟被杀后，刘崇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就只有一个——向郭威讨还血债。

刘崇向契丹请兵，但还没等契丹发兵，满怀仇恨的刘崇就发兵找郭威算账去了。北汉刚建国不久，北汉军就由刘崇长子刘承钧统领南下犯周境。虽然北汉军被周军轻松打退，死伤惨重，但这也拉开了刘崇时代没完没了地与周朝战争的序幕。

刘崇只认一个死理，不讨还血债，他死不瞑目。

过了半年，当年（951年）十月，刘崇联合契丹兵南下攻周。

作战过程与上次不太相同，但结果还是北汉军惨败。冰天雪地里，北汉军死伤无数，本来能耐寒的契丹军也被冻回老家了，刘崇只好窝在太原皇宫里的火炉边大骂老天不长眼，奈何助郭雀儿？现在刘崇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郭威早点死，只要郭威一死，中原无主，刘崇就有机会杀进汴梁，然后掘墓鞭尸……

很显然，在刘崇的世界里，郭威是唯一让他感觉到畏惧的男人。至于早被确定为太子的郭威养子柴荣，刘崇正眼也没瞧过。

刘崇苦盼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北汉乾祐七年（954年）正月，好消息传到太原：郭威病死，柴荣嗣位。

可以想见刘崇此时的激动心情，脑补一下画面：六十岁的刘崇站在冰天雪地里，抖着花白胡须，痛哭流涕，然后大笑：逆贼郭麻雀，该死久矣！大汉朝中兴，就在今日！

刘崇也老了，他知道自己没有几天活头了，为了报儿子被杀之仇，他必须杀进汴梁，手刃五花大绑的柴荣，快意恩仇。刘崇已经意识到，他将是石敬瑭第二，柴荣不过是第二个石重贵罢了。

梦想很美。

遇到郭威，刘崇两次南犯都被敲肿脑袋，而如今，他的对手是千古一遇的军事天才柴荣，以卵击石，卵还以为自己是石头，扬扬得意地说：眼前这块卵……

关于高平之战，已经在《英雄敌不过天意——漫谈周世宗柴荣之战高平》说详细解读，这里不重复。刘崇怀揣着美好的梦想来到角斗场，他相信自己一定能一拳KO掉对手，没想到自己却差点成为柴荣的俘虏。

刘崇应该还记得，柴荣的三个亲生儿子就死在自己的侄子刘承祐手上。

刘崇惊魂未定，柴荣就率周军杀到太原城下，周军四处攻城略地，占领了北汉大半州县。刘崇不擅长进攻，防守倒是一流，当然这也有赖于太原城的坚固。周军在太原城下来回折腾，因为当时周军还没有进行军改，部队纪律很差，无法形成合力。再加上连旬大雨，周军泡成了落汤鸡，柴荣权衡利弊后，只好含恨撤军。

刘崇再次擦拭着额头上惊恐的汗水。

经过这番惊吓，刘崇病倒了，他也知道自己这一次躺下，再也起不来了。孤苦的刘崇经常思念被郭威杀害的儿子刘赟，每一次绝望的思念，陪伴这位孤穷老皇帝的只有悔恨无尽的泪水。

北汉乾祐七年（954年）十一月，北汉世祖刘崇死于太原，寿六十岁，皇子刘承钧继承大位。

因为北汉是中原死敌，北宋继周朝法统，再加上北宋十九年都没能啃下北汉这块硬骨头。北宋在修《旧五代史》时，北汉还没有灭亡，所以宋史家对刘崇极力贬低，称“刘崇以亡国之余，窃伪王之号，多见其不知量也”。这话倒没有说错，刘崇称帝，确实有些自不量力，可观刘崇这辈子，总是能联想到三国刘皇叔，二人何其相似。都是最弱小的政权，但都以恢复中原为立国根本，不顾自己实力微弱的事实，数度主动进攻中原，最终力尽而亡。

刘崇，其实还是值得后人尊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