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历史—— 皇权集中与巫蛊案

汉武帝在位的五十四年间，西汉从一个松散的帝国，变身为具有紧密的结构，拥有严整的运作机制的集权帝国。帝国的权力不仅在向中央朝廷集中，而且更进一步在向皇帝一人集中。

促成如此长远变化的，有一股力量来自汉武帝的个性，尤其是他经常陷入的不安全感。不管拥有多大的权力，汉武帝仍然不时会爆发出怀疑和焦虑，他害怕有自己控制不了的因素在起负面的作用。这催逼他去取得更大的权力，以能够更全面、更彻底地控制。

汉武帝的不安全感每爆发一次，就给自己带来更大的权力，这也使他越发无法和他人分享权力，从而造成了他和周围人之间的、越来越大的隔阂。作为一个皇帝，汉武帝越来越孤独，与此同时，他所建立的这个皇帝地位，也越来越孤独。

出于不安全感，他残酷地整肃了宗亲封国；同样出于不安全感，他也残酷地对待了自己所立的太子。

汉武帝于公元前141年即位，他即位之初，窦太皇太后仍然具有很大的影响力，她以其崇信的黄老之学的旧派立场，压抑了想要有所作为的年轻皇帝，及其身边的跃跃欲试想推动改革的新派人士。公元前135年，窦太皇太后去世，汉武帝身上的一副枷锁消失了，他开始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统治这个王朝。

到公元前130年时，汉武帝进一步在宫中摆脱了旧派的势力，取得了更大的自由。前面已提过，在汉景帝的诸子中，排行很靠后的刘彻之所以能脱颖而出，被选为太子，主要靠的是长公主的协助。长公主将女儿嫁给了刘彻，长公主的女儿就是后来的陈皇后。有这样一层亲族及权力上的渊源，很自然地，陈皇后所生的大儿子，应该就是皇位接班人的首选。

不幸的是，陈皇后还没有生下儿子，汉武帝身边的卫夫人就先生了儿子。卫夫人是第一个为汉武帝生了儿子的嫔妃，因此她大受汉武帝的宠信。前回所引的《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的赞文中说“卫青奋于奴仆”，卫青能够从原本毫不起眼的出身，最终升到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位子，其实主要靠的是他的姐姐卫夫人的关系。

公元前130年，陈皇后案，或称巫蛊案发生了。这是由在皇宫里查出的陈皇后以巫蛊诅咒、降害于卫夫人的迹象，而引发的案子。这个案子牵涉后宫的争斗，然而，其影响绝对不限于后宫。

汉武帝大怒，他不断地将案子扩大，并最终处理了三百多人，这三百多人中的大部分都是和陈皇后有关的，也就是和先前的窦太皇太后、长公主有关的人。虽然陈皇后案起于后宫的私怨，但它产生的具体作用，相当于对旧派人士的一次大清理。之后，旧派人士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也就是说，窦太皇太后去世五年后，汉武帝身边已没有任何旧派的势力，可以牵制他，更遑论反对他了。汉初的黄老政治的意识形态，到此也全面终结了。

没有了陈皇后，原来的卫夫人就升格成了卫皇后，卫皇后的儿子刘据也被立为太子。之后，不仅卫皇后得宠，而且卫家的家人都连带地得到汉武帝的特别待遇。卫皇后的弟弟卫青进了朝廷，开始了他不寻常的政治生涯；卫皇后的姐姐君孺也连带身价大涨，她嫁给了后来成为丞相的公孙贺。

君孺生了儿子公孙敬声，这个儿子因与汉武帝的女儿阳石公主私通而被告发。更严重的是，从他们的私通罪行中，又牵扯出两人密谋在汉武帝经过的甘泉宫驰道下埋人偶的事情。因此，公孙贺、公孙敬声、阳石公主以及另外一位诸邑公主都被处死了。

案发之后，宫中大乱，风声鹤唳，且一下子传出了好多关系到巫蛊的阴谋。我们可以想见，这一方面是恐慌的集体心理在作祟，人们受到事件的强烈影响，都抱着疑神疑鬼的心态，走到哪里看到的，都像是和巫蛊相关的东西。另一方面，则不能排除有人浑水摸鱼，趁此乱以密告巫蛊行为来对付仇敌或实行报复等。

这演变成典型的集体歇斯底里，它类似于17世纪发生在美国萨勒姆地区的猎巫狂热。汉武帝此时在位已近五十年，他正处于接近老年的阶段。然而，他非但没有因为长期在位，而有足够平息骚动的安全感与智慧，反而因对老病的担忧，而过度反应，这使这种情况更加恶化。

汉武帝找了他心目中最忠心、又最能干的人，来调查巫蛊案。这个人叫江充。在这样的环境中，能被汉武帝特别信任的，一定是个酷吏。江充在大搜宫中后，宣称在太子的宫中找出了一个看来与巫蛊有关的桐木人。按照当时的氛围，一旦被认定牵涉巫蛊，太子不仅地位必然不保，恐怕连性命也留不住了。

恐惧之下，太子和卫皇后商量后，铤而走险。他们不仅矫诏发兵，即假造汉武帝的诏书，发兵捕杀了江充，还攻入了丞相府。当时的丞相刘屈氂逃出来，他逃入汉武帝所在的甘泉宫进行汇报。汉武帝便派刘屈氂领兵攻打太子，这构成了父子兵戎相见的悲剧。

结果，太子兵败，逃了一阵后，他终究被杀了，卫皇后也随而自杀。但事还没有完。汉武帝下令继续大搜，几万人因此被牵连，这酿成了一桩空前的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