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七雄—— 英雄的黄昏



吕不韦的生意经

吕不韦是邯郸城内最有头脑的商人。这些年靠着四处倒卖货物赚了一大笔钱，是当时最富有的人物之一。

但他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在筹划干一票真正的大生意。

长平之战前夕，正在邯郸的吕不韦听到一个消息：秦国太子的儿子异人正在邯郸做人质。

异人的身份听着很威武，但其实很心酸。他父亲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他母亲夏姬是个地位低贱的妃子，所以他在父亲眼里根本就可有可无，也因此才被送到赵国来当人质。

这些年赵国跟秦国打得天旋地转，赵人恨死了秦国，把气都撒到异人身上，他在邯郸城内备受冷落，生活比一般的贵族还差，连基本的衣食住行都无法保证。

这样一个落拓王孙，自然没人去结交他。

吕不韦却看出了其中的商机。他知道安国君的正室夫人华阳夫人一直没有子嗣。按照以往的经验，这样的夫人都会选一个低等妃子的儿子收为养子。如果说服华阳夫人把异人收为养子，将来再设法立他为继承人，异人不就摇身一变成了未来的秦王了吗？而他吕不韦不就成了秦王上台最大的功臣了？

这个想法听起来很离谱，但不是完全没可能。就算失败了，大不了把异人抛开就是，也没什么危险。

所以吕不韦一见到异人就惊叹道：“奇货可居！”

他主动上门拜见异人，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异人心想哪有这样的好事？但自己现在既然已经落魄到这种程度了，试试也无妨，就勉强答应了他的提议，并且感激地说：“事情要真像您预计的那样，将来我将和您共同统治秦国。”

吕不韦最大的优势是钱多。他先给异人一大笔钱，让他在赵国广交社会名流，异人的特殊身份加上“孔方兄”的推动，使得他立即在赵国的上流社会中结交到一大群“朋友”。

吕不韦再拿出一大笔钱，买了许多珍奇古玩，亲自到咸阳求见华阳夫人的姐姐和弟弟，让他们帮忙把这些珍宝献给华阳夫人，并且说：“异人在邯郸整天思念父亲和华阳夫人。他说，他把华阳夫人看得跟自己亲生母亲一样。而且他现在也成长起来了，在邯郸广结宾客，贤德之名传遍天下，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世上的女人，不管地位多高，都爱两样东西——奇珍异宝和甜言蜜语。华阳夫人也不例外。听到吕不韦的话以后，她心花怒放，原来自己在遥远的邯郸还有一个这么乖巧的“儿子”。

吕不韦趁机进言：“夫人现在深受太子宠爱，但有没有想过，将来太子年老了，夫人没有子嗣，如何立足？不如趁现在赶紧在王孙中选一位贤德之人，收为养子，再劝太子立他为嫡子，以后夫人的荣华富贵，世代不绝，全从这养子身上来。”

华阳夫人被说动了。开始在安国君身边吹枕边风，天天说异人如何如何贤德，安国君的心里也渐渐起了变化。

但这还只是吕不韦宏大计划的第一步。他看到异人的地位渐渐提高，开始实行下一步计划，以便更进一步控制他。

他在邯郸城内找到一个富豪家的女儿，叫作赵姬，把她送给异人为妻。但有另一种说法，说赵姬本来是吕不韦家里的一个舞姬，异人有一次偶然见到她就被迷住了，于是吕不韦顺势把这个美女送给了异人。

而坊间的传言更加离谱，传说赵姬嫁给异人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所以后来生下来的赵政，也就是秦始皇，其实是吕不韦的儿子。

到底那种情况是真实的？现在已经说不清了。有可能是秦国人为了拔高祖先的身份篡改了史书，也有可能是六国的人们为了埋汰秦国编造了这些谣言。

但要说秦始皇是吕不韦的儿子，这个基本不可能。

总之，赵姬嫁给异人以后，为他生下了儿子赵政。

那时候长平之战刚好结束，赵国士卒遭遇惨烈的大屠杀，赵国人咬牙泣血，见到秦人就杀，异人不出意外地沦为了大家的活靶子，赵国政府派出士兵全城捉拿他们一家三口。

关键时刻，又是孔方兄发挥了威力。

吕不韦和异人拿出重金，买通了守城的官吏，成功逃出邯郸，逃到秦国。

赵姬则带着儿子到娘家躲避，在刀光剑影中勉强逃过一劫。

战火纷飞的年代，年幼的赵政在东躲西藏中艰难成长着。

他们一家三口都因秦国承受了很大的磨难，这让秦人对他们普遍报以同情。异人在秦国的名声也因此更加响亮了。

异人来到咸阳，首先拜见父母，他依照吕不韦的计策，穿上楚国人的服装——因为华阳夫人是楚国人，拜倒在华阳夫人脚下，声称：“儿子是楚国人。”

华阳夫人感动得无以复加，当即决定正式收他为养子，异人从此改名为“子楚”。

子楚正式成为了安国君的嫡子，开始了他飞黄腾达的人生。

华阳夫人和子楚都极其感激吕不韦，子楚还亲切地称他为老师。再加上赵姬母子跟吕不韦千丝万缕的联系，吕不韦终于成功登上秦国政坛，成了子楚身边最重要的人物。

但这一家人可没想到，吕不韦的计划还不止于此，他还有第三个步骤。

债台高筑

窃符救赵过后，出现了诸侯合纵讨伐秦国的局面。

这是秦昭襄王晚年过于激进的政策造成的。但这只是一时的失误，不会从根本上改变局面。

从根本上来说，这几十年秦国确实已经把山东六国打残了。合纵联盟就算趁着秦国暂时没缓过气来大杀一通，收服大片土地，但他们跟秦国之间国力上的巨大差距还是弥补不了的，一旦秦国恢复过来，山东六国将又会重新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秦昭襄王末期，秦国就处在恢复中。

这时候秦国暂停了之前强势扩张的过程，只是偶尔对三晋发起一些小规模的战役，继续蚕食他们的领土。

当然，还有一个倒霉蛋，因为太弱小，不幸沦为了秦国的出气筒，那就是早已被天下人忘记的周王室。

周王室现在已经没有自己的地盘了。周赧王这些年一直依附于西周国和东周国两个芝麻绿豆的小国。

但他们可不认为自己是小不点。就在魏、赵、楚三国合纵攻秦（“后来韩国也加入”），双方展开激烈战斗时，西周文公和周赧王受到鼓舞，也准备加入战团。

他们穷困潦倒，就找洛邑的富人借钱，拼凑了一支六千人的军队，由西周文公领着，雄赳赳气昂昂地开到伊阙去，传檄天下，号称要联合六国兵马一同伐秦。

结果回头一看，根本没有几个国家响应，只有楚国和燕国派了三三两两几支人马过来凑数，西周文公没办法，只好解散军队回家去。

秦昭襄王却被惹火了：“轮到你这种货色来欺负我？”立即点起军马，直扑洛邑。小小的西周国哪里挡得住秦国大军，瞬间分崩离析，西周文公只好亲自到咸阳跪求秦昭襄王的原谅。

秦昭襄王一声冷笑：“饶你性命可以，但你们的国家就不必存在了。”

西周文公只好献上本国的典籍图册，三十六座城邑从此并入秦国版图，三万周朝子民从此变成秦人。

被放回洛邑的西周文公没过多久神秘死亡，西周国民众纷纷逃往东周国，西周国整个国家也就从历史上彻底消失了。

西周国灭亡，把周王室也顺带拖下了水。

周赧王当时还在洛邑。这些年他都是靠着西周文公生活的，西周国被吞并后，他很尴尬地沦为了秦国子民，秦国也懒得管他，就让他在洛邑自生自灭。

但他没了经济来源，之前为了拼凑军队借的钱怎么还？

洛邑那些债主们不干了，天天上门催债，周赧王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筑起一座高台，自己搬到上面去躲债。这座台子后来就被人称为“债台”。

谁曾想，曾经富有四海的周天子竟会沦为“老赖”，从文王、武王开始的历代先王的脸面都丢得一干二净了。

不久以后，周赧王就在债主们的逼迫中郁郁而终。

人们也不再在乎这个家族是否会传承下去，没人说要拥戴新的周王，立国八百年的周王朝在一片嘲笑声中，退出了历史舞台。

而象征着国家权力、代代相传的周室九鼎也从此神秘失踪，下落不明。

那是公元前255年。

同一年，楚国攻灭鲁国，周文化最后的守护者也消失了。

从那以后，周朝血脉由东周文君继承。但好景不长，六年之后的公元前249年，秦国再次出手，派吕不韦灭掉东周国，杀死了东周文君。周朝香火至此断绝。

秦宫秘事

再说秦昭襄王。消灭西周国是秦昭襄王一生最后的壮举。公元前251年秋天，秦昭襄王逝世，五十六年征伐四方的传奇人生终于画上了句号。

到这时为止，东方六国已经彻底被秦国压制，秦国征服天下已经只是时间问题。可以说，秦国的统一大业是由秦昭襄王完成的，后来的一切不过是水到渠成。

秦昭襄王死后，诸侯们纷纷派出使节前往咸阳吊唁。一方面是为了讨好秦国，另一方面也想暗中观察一下秦昭襄王的继任者是什么样的人。

安国君作为继任者主持秦昭襄王的葬礼。一年服丧期满以后，昭告天下，宣布即位，是为秦孝文王。华阳夫人被封为王后，子楚也跃升为秦国太子。

就在天下诸侯们小心翼翼地观察新一任秦王的脸色的时候，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来——登基仅仅三天的秦孝文王暴毙！

天下人震惊莫名，纷纷猜测幕后的真相。有人说，吕不韦为了保证子楚能登上王位，设计杀害了秦孝文王。这种可能性很大。毕竟子楚的太子之位是靠花言巧语骗来的，根本不稳固，万一以后秦孝文王改变主意怎么办呢？所以，趁秦孝文王立足未稳，将他干掉，再把子楚扶上王位，吕不韦——可能还有子楚、华阳夫人他们，才能安心。

但不管天下人怎么猜测，总归没有证据，这件事也只能成为一桩悬案了。

公元前250年，子楚登上王位，是为秦庄襄王。

赵国人听到消息，赶紧把赵姬和赵政母子用豪华车队载着，恭恭敬敬地送到咸阳。历经磨难之后，这一家三口终于得以团聚，相互说起这些年的漂泊经历，都是感慨不已。

可惜相聚的时光是短暂的。三年之后，正当盛年的秦庄襄王突然薨逝。

众人扶立十二岁的太子政继位，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

秦王政年纪太小无法掌权，秦国朝政由吕不韦控制，他一人手握整个秦国乃至天下的杀伐大权，成为令诸侯们战栗的人物。

这个精明的商人当年的投资取得了百万倍的回报，这或许是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一笔生意。

同时，秦国的休养生息已经取得了效果，国力基本恢复过来了。这个庞然大物又开始张牙舞爪地对外发起进攻。

第一个目标是重新拿下前几年被合纵联盟收复的土地。

从前两年开始，吕不韦就派出大将蒙骜连续进攻韩、赵、魏三国，打下了刚刚被他们收回的上党郡、三川郡、太原郡，以及河东的一些城邑。

三国震恐，只好重新开启合纵，共同抗秦。

让谁来担任合纵联盟的领袖呢？

魏安釐王找到隐居在赵国的信陵君，希望他再度出山。

老去的时代

当初信陵君在关键时刻挽救了赵国，受到赵人的隆重欢迎，成为全体赵人心中的超级偶像。

赵孝成王亲自出城迎接他，平原君背着箭袋给他引路，把他迎进邯郸城，给予最高规格的礼遇。赵孝成王甚至准备封赏五座城池给他，被他推掉了。

另一边，魏安釐王咬牙切齿，发誓绝不放过这个同胞兄弟。

信陵君知道魏国是回不去了，只能接受赵孝成王的挽留。他把魏国军队送回去以后，就回到了邯郸，继续过着翩翩佳公子的生活。

这时候的信陵君已经成为国际上的传奇人物，各国贤才纷纷前来投靠。几年以后，平原君过世，他府里原来的门客们也都投靠到信陵君门下，信陵君府上因此人才毕集，气象之盛，为天下第一。

就这样悠闲地生活了十年，信陵君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祖国。

上次合纵以后，魏国收复了大片土地，国力明显恢复，重新在国际上活跃起来，甚至还向东边扩张，跟齐、楚争夺土地。

这样的局面当然是秦国不能容忍的，所以秦庄襄王上台以后就加大了对魏国的打击力度。

魏安釐王觉得自己腰杆硬了，不必像以前那样逆来顺受的，就想找人再组个合纵联盟试试手气，兴许能再把秦国打一顿也说不定呢？

合纵联盟的领袖必须是众望所归的超级偶像。魏安釐王想起了自己那个在赵国的弟弟。于是发布消息说已经原谅了他当年的错误，并要把“信陵”这座封邑还给信陵君，还多次派人去赵国接他回国。

可惜信陵君早已心灰意冷，他回绝了使者的邀请，并且命令下人不许再接待魏国来的使者。

他手下的门客很多都是从魏国过来投靠他的，不敢劝他。只有两个在赵国新招到的门客，毛公和薛公，敢大胆说话。

两人劝信陵君说：“公子能得诸侯敬重，只因为您是魏国的公子，倘若您眼看着秦国攻破魏国，焚毁先君宗庙，公子有何面目立于天下呢？”

信陵君被说动了。为了祖国的利益，他再次披上戎装。

公元前247年，秦王政即位的那一年，信陵君回到魏国，魏安釐王降阶以迎，兄弟一笑泯恩仇。

魏安釐王把上将军的相印授给信陵君，令他代魏出征。

信陵君派使者传告天下诸侯：“合纵击秦，便在此刻！”

各路诸侯群起响应，天下豪杰纷至沓来，瞬间集结起五国军马，龙骧虎步，豪气冲天，数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奔前线。

秦军十年前吃过大亏，知道不能硬拼。蒙骜带领军队灰溜溜地逃进函谷关，闭关不出。五国联军在函谷关外纵横来去，震慑强秦，威名播于四方，天下皆惊。

这是东方六国最后的雄威，光焰万丈，却一闪即逝，瞬间落幕。

冷静分析，这次合纵其实是失败的。

东方六国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并没有真正打击到秦国。秦军退回函谷关并不是因为怕他们，只不过采取兵法上“避其锋芒”的战术而已，先躲一躲，消耗敌人的锐气，一旦联军撤退，秦军马上卷土重来，重新占领东方的土地。

说到底，这时候东方六国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对秦师造成太大杀伤力，只能象征性地把秦师赶跑，而无法取得实质上的胜利。

他们在秦国面前已经无计可施了。

但即使这样象征性的胜利，秦国人还是看不下去。他们想尽办法打击信陵君，在魏国大肆散布信陵君即将威胁到魏王的谣言。

魏安釐王也被这个弟弟的超高人气震惊了，他很清楚，在魏国人心里，信陵君才是真正的领袖。如果信陵君真要夺取他的权位，不管从谋略、手段还是民众的支持上来看，他肯定都不是对手。

他决定再次夺走信陵君的相印：“公子还是到烟花丛中去吧。”

信陵君知道他一生的功业已经完成了，不管在国内还是国际上，都已经没有再让他施展抱负的土壤。

他不再过问天下事，整日佯狂诈醉，痛饮豪歌，在温柔乡中流连忘返，在放浪形骸中消磨着寂寥的岁月。四年之后，信陵君去世，留给世人一个落寞的背影，以及“窃符救赵”的不朽传说。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千年之后，世上仍然流传着“公子”的传奇。

信陵君死后，春申君接过了他的大旗，继续号召天下人合纵抗秦。

公元前241年，楚、燕、魏、赵、韩五国联合，由春申君带领，再次讨伐秦国。

这次的情况比上次更让人失望。秦军还是不跟他们正面对决，直接躲进函谷关，五国兵马气势汹汹地杀到函谷关下，准备跟上次一样耀武扬威一番再撤退。不料秦军突然打开关门杀出来，五国军队吓得拔腿就跑，瞬间作鸟兽散，连秦军的正脸都没看清楚。

“合纵抗秦”从此成了一个笑话。

春申君就此遭到楚考烈王的厌弃，渐渐失势，三年之后被政敌刺杀身亡。

同样落寞的还有廉颇。

赵孝成王死后，赵悼襄王登基。他非常忌惮廉颇的威望，即位后马上解除了廉颇的军权，让乐乘去前线接替他。

当时廉颇刚刚打下魏国的繁阳，正要高歌猛进，却听到自己被解职的消息，怒发如狂，立时率领兵马掉头攻打乐乘。乐乘大败而逃，不知所终，廉颇随后也逃到了魏国。

赵国同时失去了两员大将，军事实力明显削弱，之后几年连续被秦国欺负，赵悼襄王又想起了流落在外的廉颇。

他让使者带上铠甲和宝马，到大梁去看看“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廉颇看到赵国使者来了，非常开心，为了证明自己还能领兵，他一顿饭吃了一斗米、十斤肉，还亲自披挂上马展示了一番武艺，希望能够重新回到赵国任事。

哪知道那个使者早就被朝廷里的奸臣郭开收买了。使者回到赵国以后，报告说：“廉颇虽然饭量还好，但一会儿时间就三次把大便拉到裤子里。”

赵悼襄王一听，心想廉颇确实老了，从此放弃了招他回国的打算。而廉颇也就只能留在魏国了。

但廉颇毕竟是赵国名将，魏人怎么都不放心他，他在魏国始终得不到重用，只好接受楚幽王的邀请，去楚国当将领。

到了楚国以后，他郁郁寡欢，总说：“我还是想带赵国士兵啊。”

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最终只能终老楚国。

荒冢埋剑，倦鸟归林，英雄的时代就这样过去了，只留下漫天绚丽的晚霞，和那些仗剑天涯、策马奔腾的动人传说。

从那以后，东方六国不仅国力衰颓，人才也渐渐凋零，再也没有重振旗鼓的志向，只是趴在秦国脚边苟延残喘地活着。

祖先们的荣耀早已经被人遗忘。现实的痛苦令人身心俱疲，黄昏已经降临，一个时代渐渐老去。

是时候终结这种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