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有病——夜不成眠的诗圣杜甫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旅夜书怀》

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深夜，一叶孤帆行于水上，万籁俱寂，星星都沉睡了，大诗人杜甫听风望月，江山万里雄阔，到底还是盛唐过来的！此刻的他诗性绵绵，辗转反侧，赋诗一首：“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有谁知道，如此佳句其实是诗人用失眠之苦换来的。

恼人的失眠夜

细细读来，杜甫许多佳作竟是在夜里吟诵出来的，如《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又如《江月》：“江月光于水，高楼思杀人。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玉露团清影，银河没半轮。谁家挑锦字，灭烛翠眉颦。”又是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

今天的都市精英也常遭遇此困扰，有人数星星，有人数绵羊，有人数一二三四，而我们可爱的诗人赋闲蜀中，却用赋诗来打发长夜，或许他认为这样刻意的智力游戏可让自己的脑子更累些，更容易入睡吧。起床欣然运笔，或不吐不快，心中的喜悦也好，惆怅也罢，又忍不住一泻千里。

失眠是人类共有的生理现象。现代医学认为睡眠障碍的主要特征是不易入睡和难以维持睡眠，是睡眠质量或睡眠时间不足的一种主观体验。失眠可分为入睡性失眠、睡眠维持性失眠和早醒性失眠。患者往往不能熟睡、早醒、醒后无法再入睡，甚至频频从噩梦中惊醒，自感整夜都在做噩梦，过后精力无法恢复。长期失眠会引起疲劳加剧、全身不适、无精打采、反应迟缓，甚至头痛、记忆力不集中，最大影响是精神方面，严重者会导致抑郁、焦虑、烦躁、多疑、多虑、幻听、幻想，对生活和工作造成重大的影响。中医认为失眠即“不寐”，多由七情所伤，思虑劳倦或暴受惊恐，或禀赋不足、年迈体虚所致，其病机为气血、阴阳失和、脏腑功能失调，病者心神被扰，神不守舍。

不要以为失眠只是文人的雅事，其苦不堪言相信人人都有体验。更可怜的是，诗人频频遭遇这种精神、肉体折磨。研究者发现杜甫的失眠诗约有一百一十首之多，包括难以入睡、易醒、早醒、梦后难眠、彻夜未眠、长期失眠等，可以说，失眠诗和其心境息息相关。研究这些诗，可以深入感受诗人的胸怀。失眠的成因与心理因素的关系密切，笔者更愿意从西医的角度试图探讨杜甫失眠的病因。

诗人失眠，原因纷繁

失眠的成因很复杂，首先来看环境因素，杜甫大半辈子颠沛流离，经常入不敷出，至于居所则穷酸至极。一般人都希望有软软的枕头、舒服的床铺、不热不冷的环境伴自己走入梦乡，可杜甫呢，早年困居长安时就颇为拮据，“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此后更发生幼子饿死的惨剧，经济条件令他注定无法享受舒适的居住环境。安史之乱爆发后，战乱频繁的日子更成为诗人的家常便饭，他弃官避难四川，“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北征》）。他仅以种植、采摘中药为生，“屋上三重茅”还很不牢固，随时会被狂风刮走，且“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环境如此恶劣，怎会不“自经丧乱少睡眠”呢？

其次，他为官时的压力颇大，这和心理因素有关。《春宿左省》诉说他值夜班时失眠，“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他夜不敢寝，仿佛听到宫门的开锁声，晚风飒飒，又想起上朝的马铃响。“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一夜心绪不宁，惦记明天的朝堂公事，多次探问夜漏，心中七上八下。其居官勤勉、尽职尽忠可见一斑，但确实“压”力如山啊！看来并非每个文人都适合当公务员。

再次，由于遭遇诸多不幸，他的情绪经常焦虑不安。战乱爆发前，唐王朝已危机四伏，社会动荡不安。杜甫自京师赴奉先县探亲，念叨着家人，“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不料刚到家，便“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他既伤心又愧疚，“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那个原先以为的“团圆”夜，杜甫绝对睡不着。

安史之乱后，他身陷贼手，与亲人失散，囹圄中写下“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月夜》）。焦躁的心，自然更无法入眠。此外，他又是家国情怀极浓、以天下社稷为己任，深具良知的知识分子，以往见到“朱门酒肉臭”，就想起“路有冻死骨”，如今心中百感交集，寝卧不安，唯有叹息“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了。

又次，过度的喜悦和兴奋也会导致失眠。杜甫突然得悉朝廷平叛胜利，喜从天降，遂写下平生第一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他高兴得涕泪交加，兴奋得幻想从蜀中飞抵中原。那天晚上，想必诗人又失眠了。

最后，病痛的折磨也是常失眠的原因。《同元使君舂陵行》云：“我多长卿病，夕日思朝廷。肺枯渴太甚，漂泊公孙城。”又如《客堂》诗中云：“栖泊云安县，消中内相毒。”所谓的“长卿病”是指汉代文人司马相如，字长卿，患有“消渴”之症，中医的“肺渴”、“消渴”差不多就是西医的糖尿病，病人有多饮、多食、多尿、消瘦等症状。

失眠困苦，雪上加霜

长期罹患糖尿病者，夜间可能常有尿意，再加上周围神经容易受损，发生感觉异常，于是常会合并“不宁腿综合征”（restless legs syndrome），也就是想入睡休息时，小腿出现难以忍受的瘙痒或疼痛不适。由于当时医疗条件的限制，加上生活困顿，杜甫患有糖尿病又缺乏有效治疗，一拖再拖，晚年夜间下肢出现病变也不奇怪，焉能安睡？

得了失眠，苦吟倒不失为一种宣泄办法，不过相比之下，还是苏东坡的舒缓方法更健康、更值得提倡。被贬官后，其实谁也不舒服，“月色入户”，东坡不眠，“欣然起行”，“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夜游，他彻底解放，真正解脱，当一回愉悦“闲人”，估计翌日失眠会有所减轻。杜、苏二人境况类似，穷苦潦倒，然而杜甫一味沉郁顿挫而东坡却是超然物外，生活质量大概迥异，至少东坡应该没那么多难熬的失眠之夜。

晚年杜甫贫病交加，本来身体已极度衰弱，经济来源几乎断绝，同时患上无法克服的失眠，这只能加速他的生命终结。“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在登上岳阳楼观洞庭湖后不久，伟大的诗人便伤怀地与世长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