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有病——荔枝迷的大唐盛宴

红颗珍珠诚可爱，白须太守亦何痴。十年结子知谁在？自向庭中种荔枝。

——《种荔枝》

小时候，爸爸经常教我背诵古诗文，也许正是潜移默化的影响叩开了我的文学之门。除了《木兰诗》外，印象最深的就是白居易的《荔枝图序》。

快递保鲜尝荔枝

身为广东人，我本来就对荔枝不陌生，但白氏这篇朗朗上口的小文却有非同寻常的价值，背后大有故事。乐天开篇直说“荔枝生巴峡间”，可不是岭南哦，估计身为北方人的白居易不知道两广、福建一带也出产荔枝，且质量一点都不逊色。荔枝乃宫廷珍贵果品，历代皆是。读罢晚唐杜牧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我也不禁对唐明皇、杨贵妃的贪欢误国愤慨不已，不过又心生疑问，既然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那么以古代的运输、保鲜技术，岭南荔枝运到数千里外的长安，无论如何快马加鞭，总赛不过时间和造物主，这荔枝到达长安时恐怕早就腐烂不堪吧？

幼年的我对巴峡一无所知，带着问号勤翻书才得知，那是重庆与湖北交界处。后来才知道唐朝进贡的荔枝主要产于巴峡，而且皇帝严令当地使用军马和军用高速公路，以日行八百里的火速，日夜兼程，飞驰转送！这比起岭南，距离要大大缩短，辅以阴凉的竹筐运载，勉强保持新鲜还是可以的。可惜，这种军事效率没有用在对抗安禄山的叛军身上啊！

古人很喜欢把政治腐败和红颜祸水挂钩，多少有点为尊者讳的意味，明明心里知道是皇帝的责任，却不好意思直说，于是杨贵妃、妲己、褒姒之流便背上历史大黑锅，被某些文人深恶痛绝，欲除之而后快，幸好荔枝没有遭此厄运，依旧老少咸宜、人见人爱。

荔枝诱惑无法挡

白氏比喻的妙笔生花，可谓居功至伟，“浆液甘酸如醴酪”还不让你食指大动？“瓤肉莹白如冰雪”，光这卖相也足以让人垂涎欲滴、浮想联翩吧？“壳如红缯，膜如紫绡”，如果有点文学历史情怀，大概你会在品尝之前，先把玩一下，将穿越时空的、华美精致的绫罗绸缎放到想象的海洋中，闭上眼，神游一番。

北宋苏东坡被贬广东惠州时，也尝到了荔枝的鲜美，立刻赞不绝口。相信他肯定读过白居易的《荔枝图序》，本人又好美食，绝对会对荔枝的色香味抱有美好的幻想，此时，想不到在那样一个连肉食都难以寻到的蛮荒之所，居然有如此的美味在守候着大文豪，他焉能不喜？那段日子，他是否也想到该嘲笑一下那些远在中原腹地的政敌呢？呵呵，尔等可无福气品尝鲜荔枝也！据现代研究，荔枝最适于年平均二十一摄氏度至二十三摄氏度的环境下存活，二十摄氏度以下便不能生长结实。在西安、开封等冬季有霜雪的地方，它无法生长。

东坡难以自抑对荔枝的偏爱，魂牵梦萦之余不免大书特书，如《新年五首》：“荔子几时熟，花头今已繁。”《赠昙秀》：“留师笋蕨不足道，怅望荔子何时丹。”最脍炙人口的就是《食荔枝二首》其二：“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我初读之不禁一惊，广东人有所谓“一颗荔枝三把火”之说，就是从民间中医的角度看，吃荔枝过多是会“上火”的，大概是指口舌生疮之类。这苏轼也太狂了吧？据说，他在南方的穷乡僻壤中，家徒四壁，为了解馋，竟然收购店家偶尔宰杀山羊后丢弃的羊骨，烹熟剔得残余肉渣，大呼美味！难道他把廉价的荔枝当饭吃不成？

后来，我发现有人比苏轼更狂的，那就是明朝人宋珏。

此君是福建莆田人，迷荔枝迷到干脆自称“荔枝仙”，著有《荔枝谱》，书中开头就表示任何人间美味与之相比，均望尘莫及。这位“荔枝仙”肚量巨大，天生巨食，似乎专为荔枝而生，自夸每日食一两千颗也是等闲之事。荔枝当造，从初上市到采摘完，他腹中至少有十几万颗荔枝，真是快活似神仙！

岂可海量啖荔枝？

其实，品尝任何食品都应该适可而止。我们无从知道这位“荔枝仙”生平的细节，更无从寻觅他生老病死的瞬间，只是从现代医学的角度分析，暴饮暴食终究有损健康，荔枝也不例外。希望他只是在文章中发挥文学的想象，夸下浪漫主义的海口罢了。

鲜荔枝的含糖量很高，空腹大量食用会刺激胃黏膜，出现腹胀等不适，而过量的糖分存在于血液内，导致黏滞度过高，也会产生“高渗性昏迷”，糖尿病患者尤其需要小心。

还有些人大量进食荔枝，饭量减少后，突发低血糖症，呈现头晕、口渴、恶心、出汗、肚疼、心慌等征象，严重者会晕倒、抽搐、昏迷，医学上称为荔枝急性中毒，也叫“荔枝病”。

原来，人体内可用于产生能量的是葡萄糖，而荔枝的糖分是果糖，当人体摄入果糖后，要用转化酶把果糖转化为葡萄糖后才能被人体利用。荔枝吃得太多，转化酶供不应求，不但不能把果糖转化，反倒会刺激胰岛素过多分泌，过量消耗葡萄糖，导致血液内葡萄糖不足，出现一系列低血糖表现，这就是荔枝病的来龙去脉。

任何事物都是利弊相存的，看你如何运用取舍而已。中医认为荔枝果实补肝养血，健脾理气，主治肝血亏虚，眩晕失眠，脾气虚弱，大便泄泻，胃脘寒痛，呃逆，产后水肿等。《本草纲目》记载：“荔枝核治疝气痛、妇人血气刺痛。”《本草备要》也载：“荔枝核入肝肾，散滞气，辟寒邪，治胃脘痛，妇人血气痛。”看来，荔枝这种植物也不仅止于能满足人类的口福。

明代还有一位著《荔枝谱》的文人，叫徐渤，他说：“当盛夏时，乘晓入林中，带露摘下，浸以冷泉，则壳脆肉寒，色香味俱不变。嚼之，消如降雪，甘若醍醐，沁心入脾，蠲渴补髓，啖可至数百颗。”文笔颇为优美，不输白乐天。他还补充要是怕吃得太多腹胀，可以略略加点盐，有消滞之功。这种民间方法是否奏效？见仁见智。即使有效，也不该有恃无恐，暴吃荔枝。徐渤能一次吃几百颗不出事，但不代表你也能。

荔枝是大自然演化而来的一种独特生命，并不是生来特意为人类效忠的。人类要采之为食，则必须合理地取其精华，扬长避短，食之有道，吃之有度。

白居易撰《荔枝图序》妇孺皆知，可你读过他的《种荔枝》吗？“红颗珍珠诚可爱，白须太守亦何痴。十年结子知谁在？自向庭中种荔枝。”荔枝像一颗颗艳红的珍珠般，煞是可爱！可我这白发苍苍的太守也未免太痴心了，荔枝树种下来，十年后才会开花结果，到那时都不知道身在何处了？这会儿还在庭院中种着荔枝树，自得其乐呢。

白氏是在重庆一带为官时写作荔枝诗文的，这段时间不长，不久就调任他处，估计再也难以与荔枝相见欢了。但没关系，真正有修养的人喜欢一物，是不会无休尽地占有、满足欲望的，有时候隔着时空，偷偷想念一番，追忆一下，品味一回，也是人间大乐事、大雅事。白居易大概也是这样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