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用兵日本——金俊的悲剧



就在第三次诏谕使团离开江华岛不久，高丽国国内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前次忽必烈召唤金俊和李藏用一块儿去见他，金俊没敢去，又怕蒙古找麻烦，就请了一群和尚到家里做法消灾。但常言道“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金俊他总归还是悲剧了。

要说此人的悲剧，得先说说他的发迹，因为从他登上高丽国权力金字塔顶端开始，就注定了他日后的悲惨结局。

金俊出生在一个“贱奴”家庭，虽然这“贱奴”不见得就是奴婢、仆人，也可能是管家、保镖之类的家臣，但在等级森严的高丽，要想通过正常途径步入仕途是不可能的。但他爸金允成颇有投机眼光，既然在哪里都是伺候人，还不如选匹有发展潜力的“黑马”，于是“背其主，投崔忠献为奴”。同样出身于盐商婢女这样下等家庭的崔忠献在击败各路政敌建立起军事独裁统治以后，家里的下人自然也就“鸡犬升天”了。

当然，金俊能够身居高位也并不都是沾他老爸的光，他本身还是有很多优点的——长得“状貌魁岸”，性格“宽厚谦恭”，善于射箭，与人交往的时候出手又比较大方，“日与游侠子弟群饮，家无所储”，渐渐在京城的高干子弟圈里有了些名气，甚至传说有个善于相面的和尚在一睹他的尊容之后惊叹：“此人日后一定会掌握权柄！”

到崔忠献的儿子崔怡上台掌权的时候，金俊深得宠信。崔怡到哪里都带着他，还封他为殿前承旨，也就是跟班秘书。

这金俊讨老大喜欢也就够风光了，不想连带着老大的小老婆也喜欢上了他，一来二去就有了私情。作为老大身边的红人，不知道有多少双羡慕嫉妒恨的眼睛在盯着他，这些事情瞒得过崔怡，哪里瞒得过眼睛雪亮的群众！很快，私通之事被人揭发，崔怡既舍不得杀他，又不得不处理他，于是把他流放到东南海边的固城。

漂亮的小老婆要多少就有多少，可如意的部下那可是可遇不可求！

崔怡从本质上是不想处理金俊的，没过几年，风头一过，就把他召了回来，仍然荣宠有加。甚至崔怡把崔沆立为世子，金俊在其中也发挥了相当大的能量。等到崔沆接班的时候，金俊自然又是加官晋爵。

可惜好景不长，年轻的崔沆没几年就死了，接班的崔竩对金俊很不感冒。

好个崔竩，我金俊可是你爷爷和你爸爸跟前的红人，当初你老爸上位都得靠我，你小子凭什么不给我好脸色？

金俊干脆发动政变把崔竩给杀了，还杀了一大批崔竩宠信的大臣。当然，大义名分和国王授权是不能没有的。金俊以王室名义发布檄文，宣称崔竩不爱护老百姓，遇到灾害人民都饿死了也不开仓放粮，我杀他纯粹是替天行道！然后，他把被老崔家架空了几十年的高丽王室抬出来，金俊于是又成了“复政于王”的大功臣，还获得了个“卫社功臣”的荣誉称号。

到王禃主政的时候，金俊更是顺风顺水，拜侍中、海阳侯，集多种虚衔实职于一身，可谓位极人臣了。

盛极必衰，这似乎是事物发展永远无法跳出的魔咒，但“必衰”总是有原因的。

对金俊来说，这“必衰”的根源，就在于随着权势日增，其家族势力也日益膨胀，得罪了太多的人。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当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说金俊的坏话的时候，连王禃都容忍不下他了。

从几件小事可以看出一些问题来：

一是不容异己。金俊曾经让忠清道按察使边保给他办个私事，而作为地方官的边保竟然敢不听他的。这还了得？金俊直接就让王禃下令把这个不识时务的边保给流放了，另外派了个人去顶替任职。派的是谁啊？金俊私人保安队的金革精。放个自己人才好办事嘛！

你难道也想学老崔家搞军人独裁？这可是高丽文臣集团和王室的大忌！

二是强行摊派。金俊本人擅长射箭也喜欢射箭，对射箭技术好的人自然十分看重。他大量招募善于射箭的人为官，隔三差五地在大街上立个箭靶，凡是射得中的人都授予储备干部的身份（中之即授散员）。养活这么些人需要大量的金钱，可高丽国库早折腾空了，钱从哪里来？金俊严令，凡四品以上的官员和有钱人家都来出钱。不愿出钱又如何？请参考前面边保抗命的下场。

这一招厉害，把高丽国内最有钱有势的一群人全给得罪光了，你不死谁死？

三是放纵部曲。他的家臣高耳、文成柱狐假虎威，借着他的权势压榨百姓，无所不用其极。有人写匿名信到御史台举报，金俊假装不知道，不但不清理门户，反而百般包庇。

之前安插亲信的事儿已经得罪了不少人，这会儿又包庇手下人，金俊看来是嫌落在他人手里的把柄还不够多呀！

四是纵容亲属。金俊年轻的时候不存钱，有一分花一分，仗义疏财获得了好名声，可他几个儿子在这方面的遗传完全不到位。他们不仅对自己领地上的佃农搞小斗进大斗出，还养着一群地痞流氓，到处寻衅滋事，和人争田夺地。有一次，金俊想邀请国王到他家里做客，他老婆觉得房子不够气派，就把他隔壁几家邻居都给强制拆迁了，昼夜不停地修了差不多一年，新房终于建成，“屋高数丈，庭广百步”。在国王都流落江华岛的当时，这样的豪宅显然已经属于超标准享受了，可他老婆还嫌房子太小气。

唉，金俊的悲剧之处也在于他找了一个不懂低调的老婆！在领导面前能装肥卖富吗？

五是过度自信。金俊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俺当年诛杀权臣、开仓放粮，救过那么多人，就是晚上躺大街上也没人来杀我。”就连后来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说某某要杀他，提醒他小心为妙的时候，他也不以为意。

风水轮流转。殊不知此时他自己也变成了“权臣”，在救助了很多人的同时，也得罪了很多人，别说躺大街上，就是钻进保险箱都有人日思夜想着砍下他的人头！

不过，对他的人头最感兴趣的人是枢密院副使林衍。

其实金俊对林衍曾经有恩。林衍还是一个小小队正的时候，有个叫林孝侯的人和他老婆私通。林衍知道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过来勾引上了林孝侯的老婆。林孝侯跑去告官，林衍就被抓了。金俊知道后，念这林衍好歹也是一条抗蒙好汉，就找关系免了他的罪，还推荐他当上了郎将。因此，林衍认金俊做了干爹。后来，这爷儿俩又一起发动政变，诛杀崔竩，双双荣膺“卫社功臣”，可以说是同志加父子的关系。

有的人可以共患难，但不可同富贵。

这说的就是金俊和林衍。随着两人权势的上升，矛盾也直线上升，各种小摩擦不断。林衍和金俊的儿子争田，金俊说了句“我还活着他就这么嚣张，更何况以后”。林衍老婆在纠纷中曾经亲手杀过金俊的家奴，金俊又说：“这个女人太恶劣了，应该流放得远远的。”世上本不缺喜欢搬弄是非的小人，这两句话都完完全全传到了林衍的耳朵里，并被林衍记在了心里。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有个叫康允绍的宦官很善于见风使舵，和林衍关系也不错，而且很受王禃信任。他知道金俊权势过大为王禃所忌，也知道金俊和林衍关系很僵，便从中煽风点火外加穿针引线。他跑去对王禃说：“朝廷大臣都听金俊的，只有林衍不趋附于他，真是坚持原则的好同志呀。”又跑去假装问林衍：“国势危险了，怎么办？”林衍自然是聪明人，故作大义凛然之状，“王如有命，臣岂惜死？”康允绍把这话原原本本告诉王禃，王禃感叹：“真忠臣也！”

做臣下的表态“岂惜死”，做国君的赞赏“真忠臣”。俩人谁都没说要干什么，但俩人都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了，这就叫默契。

理解算什么？默契才是最高境界！

其实，我们可以大胆推测，康允绍的这一系列行为完全有可能就是受到了林衍的暗中指使。

之后，林衍又屡屡利用进宫陪王禃值夜班的时机（宿卫）催促他下决心尽快解决掉金俊。三番五次怂恿的结果是他终于获得了王禃的授权。

大义名分到手，现在可以行动了。

史书记载，林衍特意做了根大棒藏在一个木柜子里，“悄悄”搬进宫里藏了起来，定了个日子准备下手。自古搞宫廷暗杀，不是使用各种毒药，就是使用刀剑等利器，为何他选用木棒？为何又放在大柜子里搬进宫？他是嫌不够招摇，生怕金俊不知道吧？对于这个问题我一直没弄明白。但既然高丽正史都这么说了，那么我们姑且就这么信着吧。

林衍一伙选择的下手时机是宫中为即将离开高丽的蒙古使臣脱朵儿等人饯行的时候。

脱朵儿是蒙古的明威将军加都统领，带着武德将军统领王国昌、武略将军副统领刘杰等一干武将，受忽必烈之命专程前来高丽点阅军额、督造战船和视察黑山岛水道为东征日本做准备的。

料想你金俊作为武班领袖，与这伙蒙古武将正好业务对口，哪怕是走走过场，也必定会带着你的亲信武将们悉数出席的，到时候趁机把你们一锅端了，真是天赐良机！

林衍什么都算计好了，唯独没有考虑到的是金俊对蒙古的一贯态度。对于一个每次蒙古来使，都要跑到王禃耳边念叨“杀了使者，继续下海闹革命”的铁杆抗蒙大愤青来说，会来欢送蒙古帝国军事考察团吗？

非但金俊没来，连金俊一派的武将也一个都没到。

眼看计划就要失败，王禃睡不着觉了。这事儿夜长梦多，朝中耳目众多的金俊很快就会知道。惹毛了金大人，到时候恐怕自己的王位也坐不稳了，连杀蒙古使者的事都敢想敢说，这帮武夫只有你想不到的事，没有他们做不出的事。

当夜，他一宿没睡，加班加点地寻思着怎么才能尽快解决掉金俊。

办法倒是有的，那就是装病。为了装得像，他打发数人从宫中飞马前往各处寺庙祈祷病愈。

王禃确实病了，能治好他的心病的良药只有金俊的人头。

到了上朝的时间，从不翘班的金俊却迟迟没有出现，大概他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王禃派了林衍一伙的宦官金镜去召金俊入宫，金俊听说王禃病重之时召他入宫，寻思着：莫非王禃病危，要拜顾命大臣？他连忙往宫里赶。另外有个宦官叫朴文琪，是金俊老婆的娘家人，发现林衍一伙正在设计除掉金俊，连忙跑去报信。路上倒是遇到了金俊，可是金俊排场太大，卫队前后左右都戒备森严，朴文琪根本无法靠近，只能跟在后面干着急。金俊的弟弟金冲听说金俊往宫里赶，二话不说也往宫里赶。赶啥呢？不知道。不过结局我们是知道的，他是赶着去送死的。

金俊到了宫殿门口，随从们都被看门的宦官拦下了，“金大人，殿下说只要您一人觐见，其他人等就在这里等候便可。”这种老掉牙的桥段在中国的史书上出现了不知道有多少回，他有着一个形象的名字叫“请君入瓮”，可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还是会上当，真可谓屡试不爽。

金俊上当了，他把卫队留在宫门外，毫无防备地只身进宫，来到便殿。

“殿下身体不适，金大人先在政堂等候片刻吧。”金镜在前面引路。

哪知道金俊刚跨进政堂门槛，就被人当头一棍，顿时眼冒金星，站立不稳，倒在地上，疼得他大叫起来。周围预先埋伏的宦官们一拥而上，用兵器把金俊的身体刺成了马蜂窝。

门外不是还站着个金冲吗？好个主动送上门来的，顺便也骗了进来。来到政堂，金冲看到满地血迹，独不见他哥，情知不妙，转身就跑，可是哪里来得及？宦官们迅速围拢过来把他剁成了肉泥。

江华岛上的王宫其实也没有多大，金俊的随从们在门外听到宫里边有异常声响，想冲进去救人，堵在门口的宦官金子廷早有准备，大喝一声：“今日我们是奉国王旨意诛杀逆臣金俊、金冲兄弟二人，和其他人都不相干！你们应该同心卫社才对。”老大已死，对方又有王命在手，片刻工夫，众人便作鸟兽散了。

诛杀首恶之后，紧接着就是大清洗。林衍分遣夜别抄（至于这个别抄是个什么东西后面会专门介绍的），把金俊的儿子们和所谓的“党附者”都抓来杀了，哪怕和金俊没啥关系，但平时看不顺眼的人也顺带着一块儿杀了。从史料来看，由于金俊是武臣首领，牵连被杀的主要也都是武将，包括大将军崔晖、李宗器，将军车松佑、康保忠、玄寿、朴承益，郎将方仲山，指谕葛南宝和家臣池浚、文成柱等人。被流放到偏远海岛的有金俊的妻子、上将军金洪和将军崔公义等人，将军李悌、孙元庆在被捕之前自刎而死。

对于金俊的死，史书上没有任何评价。官修的《高丽史》上只写着“群臣表贺诛金俊”寥寥数字，活脱脱一幅“墙倒众人推”的画面。

要说金俊，虽然强势，但确实有很多优点，特别是坚决主张抗蒙这一点在高丽武人之中颇有威望。金俊被杀以后，承宣朴琪（不是前面那个朴文琪）到宫中值班，白天怏怏不乐，吃饭的时候也不吃肉，明摆着为金俊守斋，夜里则悄悄哭泣。这事被林衍知道了，就把他抓来杀了。可以看出，金俊的死确实使得很多人发自内心地悲伤与惋惜。

金俊的死是一个分水岭，从此高丽内部主张坚决抗蒙的武臣一派开始失势。同时，大规模的清洗，也使得高丽丧失了大批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指挥官，而这必然对我们后面将要着重讲述的那场战争带来可以预见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