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传——淮南鏖兵

孙权被刘备欺骗一回之后，其表现毕竟与常人不同。首先，他没有怨天尤人，自暴自弃，而是认真反躬自问，总结教训。他痛感自己在阅历、经验、识见和判断上还不如人，因此挪出时间阅读大量书籍，借以充实能量，提升自己。其次，他没有立即报复刘备以图一时之快。他知道，在目前一段时间里，曹操仍是最危险的敌人。只要刘备的势力对自己尚未构成严重威胁，就可以暂时隐忍不满，以求共御曹操。于是，他放下西方的荆州，转向其他方向发展。

东汉献帝建安十五年（210），孙权趁交州地方官员内部纷争之机，遣大将步骘率军挺进岭南。经过一年多的战斗，交州属下的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阯、九真、日南七郡之地，全部归服，纳入孙吴的版图。当时的交州，其主要地域在今广东、海南省和广西自治区。至此，孙权的统治范围，已经到达南海之滨。

南方大定，孙权便将治所再次作出变动，向长江的上游移至秣陵（今江苏省南京市）。孙权统事之后，其官署最初一直设在吴郡吴县，亦即今江苏省的苏州市。赤壁大战得胜，他的势力向西扩张，其官署随之移至丹杨郡的京，亦即今江苏省的镇江市。但是，京的形势气象，终归不及秣陵。那秣陵古称金陵，乃春秋时楚武王所置。其地东依钟山，北临长江，南傍淮水（即今秦淮河），尽得山川灵秀之气。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东巡至此，以金陵有王者都邑之气象，竟遣人掘断其东面的逶迤山冈，又改名为秣陵。孙权谋臣张纮，早就劝说孙权移治所于此。刘备东下求借南郡，亦向孙权提过类似的建议。但是，那时的孙权，是企图从广陵郡（治所在今江苏省扬州市西北）方向进攻徐州，进而逐鹿中原，而京的城池正与广陵隔江相对，所以他的治所设在京而未动。

东汉献帝建安十六年（211），孙权改变初衷，移治秣陵。次年，又在淮水入长江处的东岸，修建军事要塞石头城，作为秣陵西面的坚强屏障。石头城竣工后，孙权亲临视察。他登高远眺，但见“钟阜龙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他心内大悦，遂乘兴改秣陵为建业。建业者，建立帝王之大业也。

孙权何以此时要将治所上移至建业?原来，他已经决定用兵淮南。

当时所谓的淮南，乃是与建业隔长江相对的一片地域，其地位于长江之北淮河之南，故名淮南。具体而言，此处的淮南又专指当时扬州所管辖的两个郡，即九江郡和庐江郡（治所分别在今安徽省定远县西北、庐江县西南）。九江郡在庐江郡的东北，其辖地在今安徽省合肥、滁县、蚌埠、寿县一带。庐江郡在庐江郡的西南，其辖地在今安徽省安庆、无为、六安，以及湖北省罗田、黄梅一带。孙策攻占江东，庐江郡曾经落入孙氏之手。孙权统事之初，政局一度波动。对江东觊觎已久的曹操，立即派遣庶事干练的刘馥为曹魏的扬州刺史。刘馥奉命，匹马来到九江郡的合肥荒城（今安徽省合肥市），建立州治。他招集流民，屯田积谷，勤修战备，数年之间，便把九江郡建成进取江东的可靠军事基地。此后，他又乘势攻占庐江郡的大部，对江东构成一定的威胁。

孙权此时决心用兵淮南，是他反复考虑的结果。早在赤壁之战刚刚结束的建安十三年（208）十二月，孙权得知敌人扬州刺史刘馥新死，便借破曹之胜势，亲率大军围攻合肥。由于合肥守敌战备充分，孙权一时未能得手，只好退回江东。此后，他一度想从广陵方向进取北方。经过一再思量，他认为还是以淮南为主攻方向为佳。首先，广陵过于偏东，由此进攻中原绕道太多，而由淮南挥兵北进则更为便捷。更为重要的是，由淮南入中原有现成的水路，若取道广陵则无此便利。水战是江东士卒之所长，水路运输又最省力，淮南的芍陂（在今安徽省寿县南）一带还是曹军的屯田区，得之即可解决军粮的供给问题。所以孙权最终仍然决定用兵淮南，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俗语云：“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就在孙权准备从淮南挥兵北进的时候，曹操却抢先一步率军南下，准备从淮南方向攻取江东。

这是东汉献帝建安十七年（212）的初冬，“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曹操起水步三军约十五万，号称四十万，杀气腾腾直奔淮南，要雪赤壁败逃之耻。曹操兵马还未出发，早有探子将消息传回江东。孙权得报，立刻动员调集精兵七万，准备迎战。同时，又在建业官邸召开紧急军事会议，研究对敌策略。

会场上，一些有勇无谋的将领流露出盲目乐观情绪。他们认为：赤壁之战时我方仅出三万人马，就把曹操号称的八十万大军杀得大败而逃，足见长江之上无人能与我争锋。而今我方兵力两倍于昔，敌方兵力则只有昔日之半，所以我们不妨以逸待劳，等曹操水军进入长江，便可一战而歼之。这一建议，当即得到许多人的赞同。

居中端坐的孙权默不作声。此时的他，已经较以往成熟多了。他清楚地知道：任何战役也不会一成不变地重复，因此，企图将赤壁之战的战法故技重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不过，他暂时还不想作结论。

终于有一位年轻将军站起来发表不同意见，这就是吕蒙。他缓缓说道：“用兵之道，贵在变化，不可重复划一。赤壁奏凯，其因甚多，曹军短于水战，仅是其中一端。今曹贼卷土重来，对于长江水战必有充分预备，如任其舟师入江，正是落入对方的圈套中。曹贼大军今方起程，计其抵达濡须水（在今安徽省含山县西南，裕溪河的北段），至少尚需两月。愚意以为莫若抢先在濡须水两岸建造坚强壁垒，扼守入江水道，然后以此为凭借，大发舟师进入巢湖，与曹军抗衡。敌舟师不得进入长江，步骑又难以与我水军接战，久之意沮，必定退走，这是上策。”

孙权专注地听着，心想：这才是高明之见。先前发言的诸将，勇有余而谋不足，倒是这吕蒙确实是个帅才，也不枉我对他的一番关心培养了。原来，赤壁战后，孙权曾经召见作战有功的吕蒙，要求他抽一点时间来读史书和兵书，以增进见识谋略。吕蒙从此笃志不倦，观览日多，闻见益博，故而在此大敌当前之际，能够审时度势，提出独到的见解。

吕蒙的建议得到几位持重老将的赞成。但是，先前主张放敌入江的将军中有人说道：“进至巢湖御敌，自然也是一策。不过何必耗费大力在濡须水夹岸筑造壁垒呢?我们水军作战，向来是上岸杀敌，洗脚登船，筑造壁垒有什么用处!”

吕蒙立刻反驳说：“不然。兵乃危事，战无百胜。如有意外，敌人以骑兵冲击，则我军到达水滨亦有困难，哪里还能从容登船?”

会议结果，孙权完全同意吕蒙提出的战斗方案。他当即派人在濡须水两岸修筑长约十里的弯月形坚固壁垒，配备精兵强将，取名为“濡须坞”。同时命令：主力水军在半月内完成一切战斗准备，一月内全部抵达巢湖前线。此外，他又派出特使到益州，请刘备在西方发起军事行动，以牵制曹操。一月后，孙权动身前往巢湖督兵，等候曹操大军的到来。

东汉献帝建安十八年（213）正月，曹操号称四十万的水陆大军抵达巢湖，在湖北岸安营下寨。孙权以水军三万列阵南岸，封锁了巢湖通向长江的“瓶颈”濡须水；另以精锐步兵四万，分里外两重防线，固守濡须坞，确保不足百里的濡须水道控制在自己手中而且畅通无阻。部署既定，孙权持重不战。曹操先以水军进攻，屡被孙权击退。曹操见水战捡不到便宜，便命令步兵和骑兵大举进攻濡须坞阵地。濡须守军据险抵抗，孙权又从上游调遣水军，在濡须口附近登岸袭击曹军的侧背。激战多次，曹军除了攻破濡须水西岸外围防线，俘虏守将公孙阳外，始终未能控制濡须水道。

一日，孙权亲自乘坐快船，迫近曹军水寨观察敌情。曹营乱箭齐发，全部钉在船的一侧船板之上。由于重量偏向一侧，快船操纵不便，孙权便令舵手转向掉头，以另一侧接受箭雨，待船恢复平衡之后，才从容回转自己的军营。史书上这一段记载，后来被罗贯中《三国演义》张冠李戴，移植到诸葛亮身上，成为著名的“草船借箭”故事。故事虽然生动，但是真正的主角并非诸葛亮，却是胆气雄豪的孙权孙仲谋。

两军如是相持一月有余，曹操在水陆两处皆未得手。眼看军粮将尽，曹操不免有退军之意。就在这时，孙权却特地派人送来书信一封。曹操心中好生奇怪：这孙权要想对我说什么知心话呢?他拆开信封一看，其中有信纸两张。第一张上只有八个字：

春水方生，公宜速去。

春天的水大了，你应当赶快走了。曹操看毕，不由得莞尔一笑，再看第二张信纸，上面也不多不少，也是八个字：

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你如果不死，我不会得到安宁。俄顷，曹操朗声大笑起来，他把信纸交给部下传看，对他们说道：“孙权小儿说的都是真话!”

当夜，曹操就召集诸将，传令撤军。

孙权见敌军出现撤退迹象，并不出击，依然严阵以待。曹操在北岸大船上向南遥望，但见敌方水军，战船整齐，器械精新；岸上步军，壁垒森严，旌旗鲜明。这位五十九岁的沙场老将，不禁脱口赞扬敌方的年轻统帅道：“生子当如孙仲谋！荆州刘景升儿子，乃豚犬耳!”

待曹军退去，孙权亦开始调遣主力回江东。考虑到濡须地位十分重要，已经成为全军的军事攻防重镇，所以特地留下重兵据守，并且委派有胆有识的老将周泰为濡须守军长官。周泰，字幼平，乃九江郡下蔡县（今安徽省凤台县）人氏。他早年追随孙策，屡建奇功。在一次激战中，周泰为了保卫年仅十六七岁的孙权，挥刀奋命，身受十二创，一度气绝。孙权统事后，周泰在征黄祖、破曹操等大小数十战中，表现出色。这次抗击曹操，他是吕蒙建议的积极支持者。他又是淮南土著，熟知当地情况。孙权认为周泰是出镇濡须的合适人选，所以有此任命。

可是，分配在周泰麾下的两员猛将朱然和徐盛，却对出身寒门的周泰不大服气。孙权得知，并不公然责备二将，而是用了一个巧妙的办法来消除化解矛盾。

孙权临离开前，在濡须大设酒宴，庆贺抗曹成功。席间，孙权亲自离席为众将行酒，一一致意慰劳，在座之人莫不感动欢悦。孙权走到周泰面前时，周泰连忙起立捧杯，右腕上一块长长的刀伤伤痕便显露出来。孙权指着伤痕，询问是在何处负的伤。周泰回答后，孙权又问他身上其他地方还有无战伤。周泰答说身上还有数十处。孙权便令周泰脱衣。两人说话时，其他将领亦在旁听。他们听得孙权要周泰解衣看伤，都想一观。待周泰脱去上衣长裤后，诸人莫不感到震惊，原来周泰的身上密密麻麻布满数十处大小伤痕，几乎难以找到一块手掌大的完好皮肤！孙权仍然一处一处指着，问周泰是在何处作战受伤，周泰亦一一回答。末了，孙权令周泰穿好衣服，恭恭敬敬地敬了他一杯美酒，然后双手握着周泰的手臂，流着热泪说道：“幼平，你为我兄弟奋战至今，受伤数十处，以至于体无完肤。我又怎么能不像骨肉之亲那样厚待你，让你承担军事的重任呢?”

说毕，孙权立即将自己使用的青缣伞盖，赏赐给周泰。酒宴终了，孙权又以自己的军乐仪仗队，礼送周泰回营。与会众将都深受感动，朱然和徐盛亦各愧服不已，从此认真服从其指挥。孙权驾驭部下的功夫，可以说是越来越成熟和高明了。

三天之后，孙权放心地返回建业。在建业官邸，从上游汉昌郡治所陆口来的鲁肃，早已在等着他了。

鲁肃回转建业，主要是向孙权报告刘备动向，并与他商议对策。前年刘备率众进入益州，本是应益州牧刘璋的邀请，以帮助刘璋抵抗汉中郡（治所在今陕西省汉中市）的张鲁为由去的。刘备到了益州就积极扩充力量，准备来一个鸠占鹊巢，取刘璋而代之。孙权在濡须抗击曹操时，刘备正磨刀霍霍，要对自己的本家下手，所以对于孙权的声援要求置若罔闻。现今刘备已经动手进攻成都的刘璋，估计很可能夺得益州。另外，留守荆州的关羽，亦经常在接壤处与孙权军队发生冲突。鲁肃向孙权报告了上列情况，孙权沉思许久后决定：仍然与刘备保持盟好关系，待其打下益州后再作定夺；在此期间，全力攻取淮南。鲁肃对此决策完全赞同。

接下来二人又谈及濡须战况。孙权对吕蒙的智计颇为称赞，鲁肃也说吕蒙近年来在才略上极有长进，还向孙权讲述了一件往事。

那是上一年的秋天，鲁肃在西上汉昌郡的途中，经过寻阳县要塞。寻阳的守将不是他人，正是吕蒙。鲁肃以往在吴县就认识吕蒙，不过觉得他只是一勇之夫，胸中并无韬略经纬。由于意存轻视，鲁肃本不愿去吕蒙的官署拜访。后来，在部属的劝说下，鲁肃才勉强停船，上岸去见吕蒙一面。不料二人一交谈，吕蒙的学问见识大不同于昔日，连自负渊博的鲁肃亦相形逊色。鲁肃惊叹不已，不禁拍着吕蒙的背说道：“我还以为贤弟只有武勇而已，谁知今日学识英博，不再是当初在吴下见到的那个阿蒙了!”

吕蒙微微一笑，答道：“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呀!”

当下二人畅谈至夜深。吕蒙认为鲁肃镇守陆口，与关羽邻境，而关羽其人骄横，不好相处，便为鲁肃拟就三条应付之策。鲁肃十分佩服，于是亲拜吕蒙之母，从此二人结为至交。

孙权听了鲁肃的叙述，感慨非常，说道：“当初我劝吕子明及时读书向学，他即能从此笃志不移。而今学识与日俱增，常人望尘莫及。好学难得，富贵荣显而能折节好学，就更加难得了!”

“我此次东下经过寻阳，曾与子明小叙，他托我带一封书信给主公。”鲁肃说着，从身边取出书信，恭恭敬敬交给孙权。

孙权展开一看，是吕蒙写的敌情报告。

原来，曹操为了配合自己的主力从濡须进击江东，派遣了一名得力干员名叫朱光的，出任庐江郡太守。朱光到达庐江郡郡治皖县后，一面大力垦田种稻，屯聚军粮，一面又招集流民，扩充军队，成效显著。吕蒙驻屯的寻阳，距离东北方向的皖县只有三百里左右，所以他早已通过内应将朱光的动态了解得一清二楚。吕蒙认为：九江郡的防务中心在合肥，庐江郡的防务中心在皖县，后者是前者的有力支援。要夺取敌方的合肥，当先夺占其支援基地皖县。如果放任朱光在皖县屯田聚兵，数年之后，淮南之事就难以措手了。

孙权早已有进攻皖县之心，因为朱光近年来趁孙权主力集聚濡须之机，多次派出间谍人员偷渡长江，到对岸孙权所辖的鄱阳郡一带煽动叛乱，搞得当地百姓惶惶不安。所以他看了吕蒙的报告，自然有一种深得吾心的感觉。从此，孙权对吕蒙更加器重。

东汉献帝建安十九年（214）五月，江淮一带连降暴雨，大小河流水位猛涨。孙权瞄准时机，亲率待命多时的精锐水军两万、战船五百艘，直扑皖县。在惊涛骇浪之中，船队扬帆渡江，进入北岸的皖口。

皖口是长江北岸支流皖水的入江水口，其位置在今安徽省安庆市西。由此上溯皖水二百里左右，即可抵达皖县。不过，平时皖水的上游水道浅狭，仅有小舟通航，大船必须夏季水涨才能进至皖县。朱光虽然干练，却不曾料想敌方会冒着暴风雨进军，所以当他发觉孙权的船队扬帆逶迤而来时，不禁大吃一惊。他连忙率众抵御，并且遣使到合肥去搬救兵。

孙权挥兵把皖县城池团团围定，然后准备攻城。当时强攻城池的战术，比较稳妥的有两种。一种是使用特制的登城云梯。另一种是在城墙外筑起土山，待土山高及城墙时，即由土山跨墙登城。在作战会议上，不少人提出使用这两种攻城战术。吕蒙却提出异议，他说：“建造云梯和垒筑土山，都费时太久，届时敌人外援赶到，皖水水位下降，我方舟船难归，那就危险了！此城的城墙，本不甚完固，经暴雨冲刷，又有多处崩颓，不如四面并攻，掘城而入，然后乘洪水回军，这才是必胜之法。”

孙权立即任命吕蒙为攻城总指挥，甘宁为攻城敢死队队长，克日破城。

第三日凌晨，连下十余日的霖雨刚一停止，攻城之战即开始了。吕蒙亲执枹鼓，上阵督战。在长官的督促和重赏的刺激下，上万名勇士从四面奋勇登城。由于雨水的长期浸润，墙土松软，所以城墙很快被挖开几处缺口。敢死健儿在骁将甘宁的带领下，从缺口蜂拥而入。守军主将朱光虽然奋力抵抗，终究未能遏止对方的攻势。接近中午，皖县即被孙权大军占领。

这一战，庐江太守朱光被生擒，数万军民和大量粮食物资亦落入孙权之手。孙权为了奖赏吕蒙，便提升他为庐江郡太守，以求把庐江郡经营为进攻合肥的又一个桥头堡。

赶来支援朱光的合肥守将张辽，才走到半路，就得到皖县失守的消息，情知事不可为，只好怏怏回军。

两月之后，曹操兴兵十万，再下淮南，要报皖县失利的一箭之仇。这种因被激怒而匆匆忙忙出动的军旅，在《孙子兵法》中叫做“忿速”之兵，属于为将之道中“五危”之一危。结果，从七月到十月，曹操一直未能突破孙权在濡须和皖县的防线，无功而返。回到汉献帝所在的许县（今河南省许昌市东）后，曹操把一口恶气出在汉献帝的伏皇后身上，以伏皇后曾在信中诋毁自己为由，将伏皇后本人、家属和宗族数百人全部杀死。

曹操在撤离合肥前，留下精兵七千、大将三员，镇守这一兵家必争之重地。三员大将，一员是张辽，字文远；一员是李典，字曼成；一员是乐进，字文谦。三将均有万夫不当之勇，但气质特点各有不同。张辽为将威猛，百万军中斩上将首级，直如探囊取物。李典为将多智，儒雅风流几如太学中的儒经教师。乐进为将持重，虽身材短小，每遇危难却胆大如斗。曹操留此三将，意在取彼之长而补彼之短。三将亦果然不负所望，不久就打了一个以少胜多的漂亮仗。

东汉献帝建安二十年（215）三月，曹操自率大军西进关中，准备到汉中郡攻击张鲁。孙权得知曹军主力西移，即积极策划夺取合肥。经过五个月充分准备，这年八月，孙权率领十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向淮南。

在孙氏政权的创业史上，一次军事行动调集十万兵马开赴沙场，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所以当他站在建业的石头城上，望着满江帆樯乘风西去时，那胸中的豪气真可谓“上凌牛斗之墟”了。

大军到达濡须口，守将周泰前来迎接孙权，并向他报告敌军动态。孙权得知合肥敌军仍然只有七千人马，而且目前尚无敌军前来增援，心中暗喜。他想，去年皖县之役，我方仅以精兵两万，即全歼五千守敌，今日我手握劲旅十万，还怕不能战胜合肥区区七千孤军?孙权的部将和士卒，很快也知道合肥城中只有七千人驻守，都认为此番出战简直是牛刀割鸡，瓮中捉鳖，必胜无疑。于是，一种轻敌情绪就在全军上下蔓延开来。

与此同时，一种可怕的急性传染病——疟疾，也在军中蔓延。这年秋天一直闷热多雨，长江两岸水泽中疟蚊大量孳生。船队一入濡须口，已有数百兵士病倒。及至巢湖，病员更急剧增多。孙权一面命令军医医治，一面继续进军。他坚信：到了合肥，哪怕减员三分之一，也还可以稳操胜算。

这一日，孙权船队到达合肥城下，大军陆续下船，安营歇息。由于人数众多，又有大批病卒，所以从当天下午忙到次日凌晨，全军才大体安定。疲乏已极的将士正想好好休息一刻，不料合肥城方向战鼓齐鸣，敌人发起猛烈进攻了!

当时的合肥城池，位于施水北岸的高坡之上。前一天下午，孙权大军下船立营时，张辽、李典和乐进三将就站在南城楼上仔细观察。他们发觉对方人数虽多，但是军容散乱，行动迟缓，与往昔相遇时的情况大不相同。于是，他们决定遵照曹操预先留下的指示，趁对方立脚未稳时主动出击，先打掉对方的锐气，然后固守坚城。当夜，张辽和李典选拔敢死健儿八百，杀牛宰羊犒赏一番。次日一早，在晨光熹微之中，张、李二将披甲持戟，率领八百铁骑冲出南门，径直杀向孙权大营。城中守军则在城墙上擂鼓呐喊助威，一时间，鼓声和杀声打破清晨的宁静，响遍了空旷的郊野。

孙权一方仓促应战，慌乱之中也不知对方来了多少人马。张辽率队在孙权大营中左冲右突，转眼之间斩杀了孙权手下大将二人、兵士数十人，一直杀到孙权本人的大帐之前。

帐下的近卫军连忙护卫着孙权，登上附近一座高大的墓冢。成群的卫兵们手持长戟，截住冢下的张辽。张辽举戟指着冢顶的孙权，大喝道：“紫髯儿，还不下来领死!”

幸好，赶来解救孙权的骑兵来到，将张辽麾下数十人团团围住。张辽毫无惧色，挺戟杀出重围，收合敢死健儿扬长而去。这时，已是日丽中天的正午了。

孙权万万没有想到，区区数百人竟然敢闯自己的大营，而且如入无人之境，差一点要了自家的性命，不禁大为恼怒。他不顾吕蒙等人的劝阻，下令立即围攻合肥城池。可是，合肥与皖县迥然不同，自刘馥以来十余年间，迭经营建，城池高峻，坚固异常，加上守军刚刚打了一个胜仗，士气高昂。孙权以疲惫多病、士气不振且又无充分攻城准备的军队仓促进攻，当然不会得手。这样，十万大军顿于坚城之下，一顿就顿了半个月，合肥城池却仍然屹立不动。

吕蒙见事不可为，便劝孙权及时退军。孙权这时也冷静下来。他深知取胜之军须有一股锐气，气可鼓而不可泄；而今自己军队人数虽多，士气一再受挫，已经由衰而竭，确实应当撤退，以图后举。于是秘密传令，还军江东。

为了避免撤退时争先恐后，自造混乱，孙权决定自己与重要将领最后撤出。第一天主要是运送军用物资和粮食上船，一切顺利。第二天撒出战斗人员，开始也很顺利，中午过后，孙权和最后一批将士约五千人，准备从施水北岸上船离去时，突然平地风波骤起！

原来，伫立在城头静观动静的张辽，早就等着这一刻。他见时机已到，立时率领麾下两千人马出城，迅猛冲向敌军。

正在接应孙权等人上船的水军将领贺齐，听见城中战鼓响起，情知有异。为防万一，他立即与身边一员副将附耳低言数句。那副将得令，连忙跳上侧畔一条战船，指挥船上数十名战士飞快驶去。

孙权船队停靠之处，是一个名叫逍遥津的渡口（在今安徽省合肥市内）。逍遥津上有一座简易木桥，连接施水南北。那副将的目标就在这座木桥之上，一待船靠近桥旁河岸，便率领战士奔向木桥。他们来到桥面的中间，一阵刀斧响处，便把桥面木板砍开一个长约一丈有余的断口，接着又把断口以南的木板全部撬松。做完这一切，他们就在桥南等着来人。

这边张辽赶到岸边，直奔孙权。吕蒙、甘宁、凌统、陈武等将急来抵挡，陈武当场被张辽刺死，凌统亦身负重伤。船上的贺齐见孙权已来不及登舟，急忙高呼：“主公上桥!”孙权一听，抬头见桥南有人接应，便策马飞驰奔上木桥。临近桥中间的大断口时，孙权的随身侍从谷利，大声提醒孙权抓紧马鞍，然后在孙权马屁股上紧抽几鞭，那匹骏马陡然脚下生风，从大断口上空一跃而过。在此等候的那员副将，急率战士把桥南已经撬得松动的木板全部拆除，然后扶惊魂未定的孙权从南岸上船。

孙权尚未登舟，张辽亦赶到桥上。他见桥面木板从中间到南端已被全部拆断，已经无法策马跃过，只得收住马韁，向孙权高声喊道：“紫髯儿，我张文远迎客送客有礼否?”

孙权也不答话，手拂颔下紫色短须，微微一笑，上船离岸而去。孙权赶上大队，改乘专用大船。这时，诸将赶紧置酒为他压惊。孙权流下眼泪自我痛责一番，又将自己的一根指头咬破出血，然后举杯发誓说道：“实在太惭愧了!我将把这次失败的教训，终身铭记在心头！”

孙权退军一年后，曹操又率大军来到淮南。孙权改派吕蒙为濡须守军主将，替代年老的周泰。吕蒙在濡须坞上加装强弓劲弩一万张，据坞固守。从东汉献帝建安二十二年（217）的正月到三月，曹军不断进攻，始终不能越雷池一步。及至春水又生之时，曹操只得再度退军。

自东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十二月孙权初攻合肥起，孙曹两家已在淮南鏖兵十年之久。其间，孙权发起大规模进攻三次，曹操发起的大规模进攻也有三次，真是战无宁岁！然而鏖战的结果，孙权始终不能攻克合肥，曹操也始终不能越过濡须，哪怕双方都出动了数以十万计的兵力！至此，孙权才认识到：淮南的合肥至濡须一线，确确实实是易守而难攻之地。

恰在这时，孙权与刘备之间的利害冲突又尖锐起来。于是，孙权及时从淮南抽身，转而向西方谋求新的发展。这正是：

十载鏖兵无战果，东方不亮转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