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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生活史——士绅心态及其生活

历史大观园 古代文化 2020-06-18 23:37:16 0


写明代社会生活史,不能不讲士绅这一特殊的社会阶层。士绅应当包括以下两个等级层次:一是青衿,即一些生员,俗称秀才,为士绅的下层;二是缙绅,为一些有了举人、进士功名以后出仕的官僚,或者那些致仕回乡的乡绅,是士绅的上层。

这些人在童年入学后,所接受的是一套完整的科举教育。世俗流行的观念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车马多如簇”,于是他们不得不把前半生的精力全都耗费在科举上。等到登科入仕之后,八股文就会被束之高阁,如何做事,如何从政,诸如国家的、民族的、社会的问题都一概置之不理,却用全副精神来谋求物质与精神的享受。大体说来,明代士绅大多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一味刻意谋求生活上的舒适,或纳姬妾,或营居室、筑园亭,或侈饮食、备仆从,再进而召妓女,养优伶,事博弈。假若雅致一点或附庸风雅,又可玩古董、讲版刻、组文会、究音律。无可否认,这一阶层的生活情趣影响了当时的文学、绘画、建筑学、金石学、戏曲、版本学等门类,使之具有特殊的时代特点。

明人陶奭龄的“五计”说,比较全面地反映了士绅阶层的一生,相当形象具体。他把这一阶层中人一生的生活区分为以下五个阶段:10岁为儿童时,为“仙计”,即如神仙一般。在这一阶段,他们“依依父母,嬉嬉饱暖,无虑无营,忘得忘失”。 20岁以后,为“贾计”,即如商贾一般。在这一阶段,他们“坚强自用,舞蹈欲前,视青紫如拾芥,鹜声名若逐膻”。30岁至40岁,为“丐计”,即如乞丐一般。在这一阶段,他们“利欲熏心,趋避著念,官欲高,门欲大,子孙欲多,奴婢欲众”。 50岁左右,为“囚计”,即如囚犯一般。在这一阶段,他们“嗜好渐减,经变已多,仆起于斗争之场,享寒于险巇之境,得意尚有强阳,失意遂成枯木”。 50岁以后的终老之年,为“尸计”,即如等死一般。在这一阶段,他们“聪明既衰,齿发非故,子弟为卿,方有后子,期颐未艾,愿为婴儿”。陈继儒也将士大夫一生概括为如下“三步曲”:“做秀才如处子,要怕人;既入仕,如媳妇,要养人;归林下,如阿婆,要教人。”这两种说法虽然不过是一种比喻,但观之明代士绅生活,大体与此相符。

一 生活的俗化

作为传统文化精英的士大夫,在倡导以至维护传统文化过程中不遗余力,尽了他们应尽的义务。但是,生活在市民文化日趋张扬这种文化氛围中的晚明士大夫,其文化意识、生活情趣、人格追求各方面,都烙下了与前时代士大夫不同的一些印记。商业发展所带来的繁华的城市生活,给晚明的士大夫的息隐意识染上了独特的色彩。这就是留恋世俗的繁华,由息居山林转向城市隐居。早在明代中期,著名思想家陈献章就有“山林亦朝市,朝市亦山林”之说,主张从内心来区分山林与朝市,而不是居住之地。“大隐在朝市,何劳避世喧?”卢柟的诗句更是成了晚明士大夫城市隐居生活在理论上的宣言书。这种隐居观念的变异,与其说是士大夫心性修养场所的简单变迁,毋宁说是世俗生活的繁华迫使士大夫追求一种隐居生活的新格调。这种变异所带来的必然是士大夫生活情趣的大改观。禁欲是理学式的封闭生活。明初的士大夫也追求一种穷乐的生活情调。晚明的士大夫却更多地追求一种适意享乐的生活:“击鼓会佳客,秩秩满中堂。齐娥扬妙音,越女捧微觞。良时不重至,此乐已岂常?”这是一种及时行乐式的颓废的享乐主义。士大夫广建园林,以至大量的“城市山林”的出现,就是明代士大夫隐居生活发生变化的真实反映。

传统士大夫一向以清高自鸣,以超凡脱俗相尚,以混同世俗为羞,籍此以显士人风骨,与世俗之人相别。一至晚明,士人生活慢慢由雅趋俗,在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上有不同程度的俗化痕迹。关于此,陶夷龄、王锡爵分别有如下揭示:

士大夫膏育之病,只是一俗,世有稍自脱者,即共命为迂为疏为腐。于是一入仕途,则相师相仿,以求入乎俗而已,如相率饮狂泉,亦可悲矣!

今之士大夫一旦得志,其精神日趋于求田问合、撞钟舞女之乐。

显然,世俗化、享乐化在士林中已经形成了一种时尚。“名利不如闲”,这是明代的“常语”,而所谓的“闲情逸致”,也是士大夫所刻意追求的一种生活上的精神境界。从根本上说,所谓“闲”,应该是不徇利,不求名,澹然无营,俯仰自足。但在明代士大夫中,“闲”的观念也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这就是“俗化”。正如谢肇淛所指出,当时的士大夫已是将“宫室之美,妻妾之奉,口厌粱肉,身薄纨绮,通晓歌舞之场,半画妆第之上”,诸如此类完全是物质与肉欲的享受当作“闲”。这种风气一直影响到了那些动以讲学为名、谈心论性的道学家之流,致使他们也不过大言欺人,“其声色货利之私,比之市井之徒,不异也”。道学家之流的理想目标本应是从祀孔庙,俗称之为“吃生肉”,也就是吃冷猪肉。然晚明之道学家流也一切安于卑陋,动辄云:“岂有生肉与我吃哉!”往往自暴自弃,汨没流俗,以为当然。

文士的俗化现象,千形百态,较为突出的一点是追求现实世界的幸福与享乐,对世俗生活表现出一种“腻情”的态度。袁宏道的“五快活”,可谓这种生活态度的典型代表: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新,口极世间之谈,这是第一种“快活”。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熏天,珠翠委地,金钱不足,继以土田,这是第二种“快活”。箧中藏书万卷,书皆珍异版本。宅畔别置一馆,馆中再约真正同心朋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识见极高,如司马迁、罗贯中、关汉卿者一人,作为主人,分曹部署,各成一书,远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这是第三种“快活”。千金买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数人,游闲数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将至,这是第四种“快活”。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资田地荡尽,然后一生狼狈,朝不谋夕,托钵歌楼妓院,分餐孤老之盘,往来乡亲,恬不知耻,这是第五种“快活”。

明代生活史——士绅心态及其生活

王阳明像:一位对明朝人生活观念有深刻影响的思想家

从袁宏道所说的“五快活”,可知当时士人的生活理想和方式。他们大多注意寻求生活的乐趣,往往放情竭意,穷欢极乐,生活流于放佚浪荡。显然,他们始终把生活的着脚点放在世俗尘世。无论是世间之乐,抑或世外之乐,凡是人世间的一切欢乐,诸如饮食男女,声色犬马,看戏,听曲,收藏书画古玩,养殖花鸟虫鱼,观赏民间百戏,赌博弈棋,游山玩水,全让他们享受殆尽。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对自己的纨绔子弟生活,有赤裸裸的坦白,这就是“极好繁华,好精舍,好养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

物质上的享受,多种多样,先有“三部曲”之说。操持八股业的士子一旦有幸得中科名,第一步是先起一个别号,诸如什么斋、什么庵之类。此风自嘉靖以后始盛。第二步是娶一个小妾。明末北京有一条谚语,说士人登第以后,多易号娶妾,即“改个号,娶个小”。明人沈德符也说:“搢绅羁官都下,及士子卒业辟雍,久客无聊,多买本京妇女,以伴寂寥。”第三步是求田问舍,建造适合自己身份的居室。当时做大官者,其邸舍之多,简直骇人听闻。据《天水冰山录》记载,严嵩得罪籍没时的家产清单,仅宅第房屋一项,在江西原籍共有6704间,在北京的共有1700余间。陆炳用事时,营造的别宅至十余所之多。在营造邸舍之余,经构园亭之风日炽。除自己出资建构外,有些则多出于门生故吏的报效。这些园亭,遍布南北两京,以及苏州、杭州等城市。园中名胜迭出,多叠假山,清池修竹,子孙可以诵读,亲朋可以过从,同道可以觞咏,享尽人造的自然风光之乐。

士大夫的饮食也刻意求精,互相侈尚。正德时大臣宴会,赏赉庖役动辄数百金。万历时张居正的一餐饮食,牙盘上食味已超过百品,可他还是以为无下著之处。他们耿耿逐逐,日为口腹谋。当时理学日渐式微,世风趋于佚乐,士大夫对吃喝越发变得讲究起来。谢肇淛说:“今之富家巨室,穷山之珍,竭水之错,南方之蛎房,北方之熊掌,东海之鳆炙,西域之马奶,真昔人所谓富有小四海者,一筵之费,竭中家之产,不能办也。”

品茗饮酒,是文人雅士的饮食生活内容。明季士人一般以品茗为雅事,为此出现了许多茶博士、品茶名家,如南京闵汶水、黄冈杜濬,均以精于茶道而闻名于世。张岱也有“茶淫”之称,能“水辨淄渑”,以致令闵汶水这样的品茗专家也大为叹服。此外,文人还多嗜酒,很多还号称善饮。如曾棨、冯衍、胡宗宪、汪道昆,他们的酒量都达到饮百杯以上而不动声色,堪称真正的“酒人”。不善饮酒者也要凑趣。如何良俊力不胜酒,一饮就醉,却自号“酒民”、“酒隐”。袁宏道的酒量也不大,却喜欢饮酒,一遇酒客,就与之流连,饮不尽夜不休,而且还大谈饮酒之道,著有《觞政》一书。

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于是出现了一些专讲饮食烹调、品茶饮酒的流行著作。张汝霖有《饔史》,张岱据此删正补充,而成《老饕集》一书。晚明论茶道酒政之类的书也很多。茶书有陆树声的《茶寮记》、夏树芳的《茶董》、屠本畯的《茶笈》、许次行的《茶疏》、万邦宁的《茗史》,酒籍有冯时花的《酒史》、袁宏道的《觞政》。至于其他杂谈茶酒的闲适小品,则各散见于文集、笔记,更是比比皆是。

二 生活的闲适雅致

明代的士绅阶层一方面在物质上追求适世乐生,过的是一种穷奢极欲的享受生活,另一方面,他们在精神上则追求艺术化,别有一番闲适雅致的情趣。

士绅是社会的有闲阶层。这种闲适,显然来源于他们的经济基础。文人显然是士绅阶层的一部分。文人穷酸,而且愿意言穷,甚至哭穷。轻薄、无行,出入于花街柳巷,这是风流才子的勾当。而绝大部分的下层文人,即所谓的乡下学究,则无不是一副穷酸样。明朝人早就认识到文人与穷的不解之缘。如袁中道就说:“知交中韵士,即是贫士。富人多非韵人。”但明代文人更喜言穷,如江盈科有诗云:“作吏经三载,残躯万苦余。子钱增是母,宦橐薄如儒。”虽做着七品芝麻官,穷得连乡书也不敢寄了,恐怕遭到猿、鹤的嘲笑。

当然,穷酸只是与学究为伍,而与那些已有官位的大人先生无缘。如江盈科之言穷,只是文人习气在作怪,其实与乡村学究相比,他的日子并不难过。正如近人朱自清所说,向来说“穷酸”、“寒酸”,似乎酸气者聚集在失意的书生身上。得意之后,见多识广,加上“一行作吏,此事便废”,那时就不会执著在书上,“酸气味”是可以洗掉的。事实确乎如此。明代出仕过的文人,无论其如何说穷,终有基本的田地、房产供其消费。如唐顺之,初时有田百亩,其后增至“盈千”。又如袁中道,自言维持其逍遥的文士生活以及养家的经济来源:有供粥之田,可取租四百余石;岁有租银近百金;又在沙市有一宅,售值可置田数百亩。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佩服谢肇淛,在“贫贱”与“富贵”之间的关系问题上说出了心里话。在明代,流传着“贫贱不如富贵”之言,这已是民间的俗语。但同时也常可见到“富贵不如贫贱”一说,这在谢肇淛看来,是一种“矫语”,不难发现其中有矫情、骗人的成分在内。原因很简单,贫贱之士,奔走衣食,妻孥交谪,亲不及养,子不能教,何乐之有?只有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不再有贫穷饥饿之忧,才可以去享受一种既不穷奢极欲却又不失悠闲的生活。谢肇淛一语道出了真情:“惟是田园粗足,丘壑可怡;水侣鱼虾,山友麋鹿;畊云钓雪,诵月吟花;同调之友,两两相命;食牛之儿,戏着膝间;或兀坐一室,习静无营;或命驾扶藜,流连忘返,此之为乐不减真仙,何寻常富贵足道乎!”

由此可见,士大夫所崇尚的清闲生活,当然与富贵公子的穷奢极欲不能等同,但清闲生活的维持,确实又离不开经济基础,即谢肇淛所谓的“田园粗足”。有了这样的经济基础,士绅就可以过着一种清闲的生活。他们雅尚幽赏、有致,玩赏幽境幽趣,享尽四时风光,以做到四季清闲。下举高濂所列为例,看士大夫如何四时幽赏,如何做一个幽人:

春时幽赏:虎跑泉试新茶,西溪楼啖煨笋,八卦田看茶花。

夏时幽赏:空亭坐月鸣琴,飞来洞避署。

秋时幽赏:西泠桥畔醉红树,六和塔夜玩风潮。

冬时幽赏:雪夜煨芋谈禅,扫雪烹茶玩画。

士大夫的生活,归根结底是为了追求“有致”,即有风致。什么是“有致”?不妨再引述谢肇淛之言:

竹楼数间负山临水,疏松修竹诘屈委蛇,怪石落落不拘位置,藏书万卷其中,长几软榻,一香一茗,同心良友闲日过从,坐卧笑谈随意所适,不营衣食,不问米盐,不叙寒喧,不言朝市,丘壑涯分,于斯极矣。

凄风苦雨之夜,拥寒灯读书,时闻纸窗外芭蕉淅沥作声,亦殊有致。此处理会得过,更无不堪情景。

可见,所谓“有致”,就是随意所适,既是同心良友在闲日时的互相过从,更是一人独处时的一种意境。所谓“有致”,有时又是让人不务本业,举凡名妓翻经,老僧酿酒,将军翔文章之府,书生践戎马之场,虽乏本色,却自有致。一言以蔽之,他们要做一个“知足”与“偷闲”的闲人。陈继儒说:“莫言婚嫁蚤,婚嫁后事不少。莫言僧道好,僧道后心不了。惟有知足人,鼾鼾直到晓。惟有偷闲人,憨憨直到老。”陈继儒还有一首《模世语》,描摹了士大夫安身立命式的生活情调,且引几句:“一生都是命安排,求甚么?”“今日不知明日事,愁甚么?”“荣华富贵眼前事,傲甚么?”“他家富贵前生定,妒甚么?”“前世不修今受苦,怨甚么?”这种话语,在当时被看作“清修妙论”。其实,士大夫这种清闲的生活内容,偷闲的生活方式,逐世的人生态度,所折射出来的无非都是一种颓废的享乐主义。

喜禅悦是晚明士大夫的风尚。如郑瑄就说:“与衲子坐松林石上,谈因果,说公案。久之,松际月来,振衣而起,踏树影而归,此日便非虚度。”这完全是一种崇尚与衲子交游的士人生活。深究晚明士大夫学禅,其人或其目的可以分为以下三类:第一种人学禅,不过是虚脾,大率是想让人说他志韵高远,有道气,便于做官;第二种人学禅,胸中已经堆积了一肚子佛法,包裹沉重,但还嫌禅学疏浅,钻研故纸不休;第三种学禅,口里说我学禅学道,其实昏昏兀兀,接客之暇,还筹计家私,饱饭之后,还算量资俸,三乘十二分教,一字不看,一千七百则公案,一语未闻。

礼佛饭僧,谈禅说佛,与僧人交际结纳,已成为当时士大夫清雅生活的基本内容。明人陈弘绪指出:“今之仕宦罢归者,或陶情于声色,或肆意于山水,或学仙谭禅,或求田问舍,总之为排遣不平。”可见,“学仙谭禅”也为士人生活之一。明末清初著名学者顾炎武说:“南方士大夫,晚年多好学佛。北方士大夫,晚年多好学仙。”就是晚明士人的生活实录。近人陈垣在《明季滇黔佛教考》中也说:“万历而后,禅风寝盛,士夫无不谈禅,僧亦无不欲与士夫结纳。”士人禅悦风气之炽,于此可见一斑。这种风气导致士大夫与僧徒往还,不分好坏,不别良莠,即使一些酒色无赖之徒,也一概接纳相狎,所以当时有谚语道:“不交僧与道,便是好人家。”

参禅、礼佛、饭僧,在明代士大夫看来,一概都是清雅之事,所以日常生活内容离不开这些。顾起元有一首《参禅》诗,诗道:“晏坐团蒲上,瞒盰白昼长。西来意何似,薝蔔逆风香。”又《礼佛》诗云:“长日空斋里,和南绣佛前。仍惭滥巾客,未了世因缘。”还有一首《饭僧》诗,诗云:“为饭莲花僧,伊蒲馔还具。若遇赵州来,且教啜茶去。”士人宗教生活,于此可以想见。

晚明士大夫的聚会,经常谈禅说法,讲点禅机,说话都带玄机,十分热闹。当时的士林名流如焦竑、冯梦祯、陈继儒辈,都好佛喜禅,有些甚至对佛学还有比较独到的研究,有著作传世。据《明史·艺文志》,陆树声有《禅林馀藻》,陶望龄有《宗镜广删》,王肯堂有《参禅要诀》,袁宏道有《宗镜摄录》,袁中道有《禅宗正统》,萧士玮有《起信论解》,钟惺有《楞严如说》,曹学佺有《蜀中高僧记》。

明代生活史——士绅心态及其生活

版刻《渔歌图》:反映了明代士大失所向往的隐居生活

狎妓听曲,也是士大夫风流雅致生活之一。“狎邪”之事,明代士人已不再视之为大恶。其上焉者,视之为风流雅事,著之诗歌;其下焉者,视之为应酬不可免之事,无伤道德。唐宋以来的官妓,明初仍加以沿袭。洪武年间,设十四楼,均为官妓妓楼,士大夫休闲时也不时前往游观。后因官员大多耽酒悦色,有碍政事,渐加限制。宣德年间,官方正式下令,禁止官员挟妓饮宴,缙绅无以为乐,随之“小唱”盛行。

当然,那些非现任官员则不在此禁例之内,他们仍然可以挟妓饮宴,勾栏盛况也并不因此减色。到了后来,士大夫竟然以“老”来称呼妓女。如茅元仪曾说:“近来士人称妓每曰老,如老一老二之类。”至明末,一些轻薄文人甚至用科举名次来标榜妓女,称为“花榜”。所谓“花榜”,又称“花案”,其实就是选妓征歌。以南京为例,自弘治、正德以来,就相当流行,至万历末达到极盛。所评之榜或案,其说有“金陵十二钗”、“秦淮四美人”、“秦淮八艳”等。其法:一些好事文人,预先定出日期,再用帖单向名妓或冶游之客发出邀请,对名妓作出评骘,取某花喻某妓,以花之贵贱,定妓之妍媸,人赠一诗,并出榜游街,设宴庆贺。此举初为文人士大夫的风流韵事,但后来的踵行者不免有渔色射利之心。如冰华梅史《燕都妓品序》有状元、榜眼、探花之目。此外,曹大章有《秦淮士女表》,萍乡花史有《广陵士女殿最表》,可见士人狎妓风气在当时相当炽盛。

文人雅士对戏曲有特别的嗜好,家中蓄有声伎,养着一些家乐班子。此风在嘉靖、隆庆之际就已初露端倪。当时李开先与何良俊,均是著名的曲家,家中蓄有声伎。如李开先家有“戏子几二三十人,女妓二人,女歌僮歌者二人”。何良俊也“畜家僮习唱”,“又教女鬟数人”。张岱家的声伎,始于万历年间其祖父张汝霖,经过祖孙三代的经营,组建了很多戏班,有“可餐班”、“武陵班”、“梯仙班”、“吴郡班”、“苏小小班” 。

明代剧作家大部分属于士绅阶层,或为士绅的上层,即一些曾经出仕为官者。如丘濬、王世贞、汪道昆、梁辰鱼、汤显祖、陆采、张凤翼、梅鼎祚、屠隆、李玉、阮大鋮等,均为进士出身,官阶从内阁大学士到知县不等。与元曲的作家多为平民和胥吏不同,明代的传奇作者多半是文人达官。即使不是达官,也是下层的士人,也即一些布衣文人。在这些士人中,涌现出了很多戏曲大家。如戏曲家汤显祖被江西数千伶人奉为导师。公安派文人潘之恒遍游大江南北,广交剧坛名家和演员,游于梨园数十年,被誉为“曲中董狐”、“顾曲周郎”。歌儿舞女争乞品题,一经提携,如跃龙门。

除了狎妓捧戏子之外,自命风流或附庸风雅的士绅,则进而搜集古董书画,乐此不疲,有些还成为著名的收藏家。据陆容《菽园杂记》,在明代前期,举凡蓄书画及诸玩器、盆景、花木之类的人,被称为“爱清”。自中期以后,时人统称为“清娱”、“清玩”、“清赏”、“清欢”。一个“清”字,点出了这些文化生活和审美活动的性质。它迥异于犬马声色之类的物质享受及低层次的娱乐,不仅能增长知识,愉悦情性,而且能荡涤胸中种种郁闷、积垢,净化人的心灵,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因此,高濂认为,凡此“足以忘饥永日,冰玉吾斋,一洗人间氛垢矣。清心乐志,孰过于此?”

顾起元有一首《博古》诗,反映了士大夫追求“博古”的风气。诗云:“摩挲古彝鼎,仿佛辨殷周。虎风葳蕤出,云雷漭泱流。”嘉靖以后,士大夫好古董、法帖之风大盛,巧取豪夺,无所不至。据《天水冰山录》载,严嵩家产籍没后,抄没清单中有石刻法帖358册、轴,古今名画刻丝纻纱金绣手卷册共3201轴。嘉兴项元汴家财雄厚,且以古董逐利,其家多藏绝世之宝,如顾恺之《女箴图》,阎立本《豳风图》,王摩诘《江山图》,可称全国著名的收藏家。

古董市场生意的兴隆,导致造假作伪之风大盛,赝品充斥市场。明人李日华记这种作伪风气道:

贾从杭回,袖出一物,乃拾入土碎玉片,琢成琴样,高五寸,阔二寸五分,厚三分。盖好事者用为之臂阁之玩耳。贾曰是三代物,侯伯所执圭也。不知圭形锐首平底,典重之极,岂硗薄若是,又何用肖为琴形耶? 自士大夫搜古以供嗜好,纨绔子弟翕然成风,不吝金帛悬购,而猾贾市丁任意穿凿,驾空凌虚,几于说梦。

明代的史料显示,苏州人的技艺在当时堪称甲于天下,而且善于假造古的器物,如画绢之新写者,却能让它变旧;铜鼎之乍铸者,却能使它变陈。再在上面系以秦、汉之款,标上唐、宋的印记。买家见了就为其所骗,愿出数百金将其买下,而且还欣欣然,自己觉得获得了一件古董宝贝,其实不过是一件赝品而已。正因为这种风气的弥漫,所以当时的苏州有“宋板《大明律》”之谣,其实就是讥讽这些假古董的。

为了辨别真伪,于是出现了一批鉴定名家,如王世贞、董其昌、陈继儒、李日华、项元汴,在当时均以精于鉴识著称。

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关于“名士”的标准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明人伍元萃记道:

一友问:“士何如,斯可以称名矣?”曰:“笥无佛书,室无侍妾,门无食客,居然有名士之风矣。”

这当然只能说是一家之言,是有感于晚明士人的风气而发。然恰恰从这一记载中可以看出,在晚明,如果笥有佛书、与僧道接纳,室有侍妾、狎妓养戏子,门下食客满堂,如此种种,反倒颇有些名士气象。

三 士绅生活的内部分化

明代士绅阶层的出现,无疑与科举制度密切相关。换言之,科名的获取,是成为士绅的前提。科名的高低,决定了官位的高低,而官位的高低又直接影响了这些士绅的生活。尤其是自中叶以后生员层之仕进无途,大量存在于社会上以至日趋贫困化,无不说明士绅阶层的生活开始出现上下层的分化。

(一)科名社会的资格特征

儒童入学肄业,不会甘于以衿终老,总希望通过科举出学入仕。尽管照着冠冕堂皇的说法,士之仕,其目的是为了行道,亦即“上有益乎君,下有益乎民而已”。然仕有等差,职位有高低,科甲有分别,欲行道,也往往需要受到科甲名位的牵制。换言之,生员无不将禄与位作为自己追求的理想目标,即使贤者也在所难免。

明代有一位名吴平坡的秀才,平生有三大愿:一愿为芜湖抽分;二愿买杨千户房屋;三愿买某娼为妾。后吴氏登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三愿俱遂。若要实现“宏愿”,无论是要钱、买地,还是娶小妾,均需要先中进士。而欲中进士,中式成为举人则为关键的一步。

明代无疑是科名社会的典型。在这种社会里,不同的科名等级,享受不同的特权,同时又兼具不同的资格。而这种资格,又决定了他们的仕进之路。生员作为科名阶级中最初的一级,相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自然有其诸多身份的特殊性,并享受着平民百姓无法享受到的特权。可是,与举人相比,生员身份显然稍逊一筹。为此,明末著名的八股文选家艾南英甚感不平:“每一试已,则登贤书者,虽空疏庸腐、稚拙鄙陋,犹得与郡县有司分庭抗礼。而予以积学二十余年……顾不得与空疏庸腐、稚拙鄙陋者为伍,入谒上官,队而入,队而出。”这就是科名社会的身份特征。尽管生员也有自己的身份特权,甚至积学二十余年之功,但终究无法与少年中举者分庭抗礼。

生员一旦中式成为举人,犹如置身青云,乡里富人急与结姻,美男求为仆人,美女争做小妾。对此,明人陈益祥揭示道:

今吴越士子才得一第,则美男蕲为仆,美女蕲为妾者数百。且厚赀以见,名曰“靠身”,以为避征徭、捍外侮之计,亦有城社为奸者。故今一趾贤科,不得入官,便足自润。

士子一脱青衫,即扬扬矜诩,衣马仆从,供具饮食,一切奢侈,无复昔时寒酸故态。而其父母亦自谓有子成名,旦夕就可富贵,俨然以“封君”自居,厚自奉养,甚且豪横恣肆,渔夺小民,为暴于乡里。

按照明代惯例,士子一中举人,“亲朋率望腹焉”,因为举人可以“请谒有司居间”,从中获取好处。生员、举人身份之别,地方官心里最清楚。所以,地方官一上任,首先需要将一身的精神命脉用在几家乡宦身上,极力奉承;其次,也要待举人、监生客气,逐日摆酒宴请他们。至于那些秀才百姓,即视若宿世冤仇一般。

与生员相比,举人当然别有一番光景;而与进士相较,举人又难免相形见绌。明代是最重科名的社会,讲究资格,甲榜、乙榜之间,井然有序,不可等闲混淆。大体说来,明代取士之途凡三变:明初,荐举为重,不讲究资格;明中期,荐举、贡举、制科并行,虽有资格,却并不以资格限人;至晚明,科举为重,一以资格为准。相对说来,到明代中期,从学校到科举,已被视为正途,而荐举已是仅见。如以儒硕征聘起者,当时就只有春坊谕德吴与弼、翰林院检讨陈献章、翰林院待诏邓元锡、礼部主事刘元君四人。显然,荐举不过是装点门面而已。在科、贡正途中,也同样分出了次序:一是贡不如科目;二是在科目中,又分出了甲、乙科,甲榜进士重于乙榜举人。

在明代,那些高官要职,“非进士不畀”。据顾炎武的考察,永乐初年,内阁七人,非翰林者居其半。翰林纂修官(包括修撰、编修、检讨),亦诸色参用。自天顺二年(1458)李贤奏定以后,修撰专选进士,自此以后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进之时,已群目为“储相”。

举人既不可得任京中要职,地方官也只能出任僻地,那么等而下之者就只好就教职。按照明制:会试举人于礼部,分正、副榜。正榜以对殿廷,赐进士;副榜专补教官之缺。副榜举人一授教职,辄不复省录,“浮沉常调,或终其身”。为此,副榜举人大多不愿就教职,往往匿年规避,以觊觎他日进取。

显然,资格对吏治之害,已是不言而喻。重甲科,轻乙科,由此带来的危害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进士自恃出身,不求上进,气常盈满,乃至日骄,袭取而寡实;另一方面,举人自视日轻,气常怯懦,乃至日沮,堕志而恬行。无奈,出身举人者只好投身门户,以求自庇。于是,资格与朋党相结相缠,牢不可破。

举人与进士相比,虽有诸多不如,却比生员有更多的好处,更何况欲从生员变为进士,举人是必过的一关。故出应乡试,仍是绝大部分生员的必由之路。生员出应乡试,得中举人,其间所历辛苦,非常人所能体味。固然也有幸运者,年少即登乡科,然更多者还是屡应乡试,终老未中,以至年老气索,因循推托。其中一部分,则经过多次乡试,幸而获得举人,得遂心愿。

(二)生员的相对贫困化

生员的贫困化,亦即生员中贫生数量的增多,是晚明的基本趋势。即以贵州一省来说,至晚明,其贫生的总数已达810名。这仅仅是官方有册籍登载者,其数量之大已不可等闲视之,而实际的贫生数量,则当远远超过此数。

这些贫生,尤其是大量的增广、附学生员,一方面依赖官方的赈济,另一方面,则由学田收入给以适当的资助。然官方赈济不常,简直如同杯水车薪;而学田一节,虽可优给贫士,然学田已为黠佃、奸徒把持,养士之资,徒以饱黠佃而饵奸徒。无奈,只好向同学告助,藉此体现“斯文一家”。

究生员贫困的原因,一是由于廪生数远远少于增广、附学生。廪生有额,府学40名,县学20名,而附学动辄数百。廪于官者,十才一二,大部分生员半菽不充,悬鹑百结,暮雨青灯,却不得朝廷升合之养,故士多贫困;二是明季徭役加重,赋税大增,逋赋日积,久无以偿,再加之困于杂役,难免越发贫窘;三是受学校教官盘剥,教官对待生员,只问束脩、币金、贽敬多寡,不管生员家境贫富。更有一些教官,或假借造册公费,或假借迎送郡县的名头,科敛贫生,媚人肥己,更导致生员的贫困化。

根据史料记载,在明代,一个塾师必须每年挣得脩金50两,方可维持在京城全家整年的生活。而一个新中进士,刚刚步入京城仕途,其岁费,最节俭者亦需100两银子,一般岁费300两,最多者有达六七百两者。一个生员,一年所得廪膳银,多者仅18两,维持一家生活尚属勉强,更遑论与新中进士相比!所以,相对于举人、进士来说,生员生活可谓贫困。

明代生员的贫窘境况,下面三段史料记载就是最好的例证。先引明人耿定向所记:

尝观里中诸寒,担簦徒跣,为俯仰计,良苦辛也。岁时矉容,聚族而谋,则人以无能备脩仪为楚,或称贷拮据一往。至学官前,头卷卷加重,足儃儃不敢前。既候之署,阍人预探有贽,已乃出见,见则往往以怒容盛气临之。 已纳贽,则手受袖中,默以指度腆菲,稍如意,始渐降颜色相遇,否则怒益炽。

贫寒生员进见教官之踌躇,以及教官以贽敬厚薄、腆菲待人之势利,跃然纸上。杨继盛也记自己为生员时的生活状况道:

予时居僧人佛永房。予无僮仆,僧无徒众。僧尝念经于外,予自操井灶之劳。秫桿五棍,剖开可以熟饭。冬自汲水,手与筒冻住,至房口,呵化,开始作饭。夜尝缺油,每读书月下。夜无食,腿肚常冻转,起而绕室疾走。其苦难言万一矣。

而唐文献对自己做秀才时之贫窘之状,也直言不讳:

我往时做秀才,每至岁残,则有贫奢奔波之苦,必口事一两月。至新春开卷,甚觉粗疏。

显然,生员一方面因穷而无法凑齐贽敬,遭学校教官的白眼,另一方面,每到年末,为生计所迫,到处奔波,也影响学业的进修。在明代生员中,“贫不能葬,身无完衣,长无家室”之事,并不罕见。有些廪生,虽有廪食供给,但家仍甚贫,只有靠朋友助赀,方得贡于太学。更有甚者,在有些地方,贫困生员占学校生员总数的一半以上。其无奈者,只好凭借妻子织纫取利,维持家计,继续科举学业。

学宫败敝,生员无肄业之处,兼之家贫,家中无专门的书斋一类清静之所以供读书,一些穷秀才就只好改而在僧舍、神阁、社学寄食肄业。如孔镛为诸生时,家赤贫。每次到学校,则买二饼充饥。“五圣阁有道媪,见其旦晚经门,一日迎人,问故。公以实告。媪心怜之。谓曰:‘吾家昼则有斋,夜则有灯,秀才肯侨居此乎?’公从之,遂得肆志于学。”又据杨继盛自述,他自考取生员后,“读书于社学。所居房三间,前后无门,又乏炭柴、炕席,尝起卧冰霜,而寒苦极矣”。生员窘况,于此不难想见。

蜗庐败敝,风雨莫蔽;褛裂草具,寒饿交谪。这是明代史料对生员贫困之状所作的描绘。当然,生员的贫困化是相对的,并不是绝对的贫困化。但正是生员层日趋贫困化的事实,才进一步证实晚明绅士层的上、下层正在日益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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