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变局——论“日本和平”

在上古的时候，罗马人创造了一个包括全西洋所认为文明世界的帝国。在此帝国之内的种族，赖帝国的威力和开明政治，享受了三百余年的和平及富庶，这个状况就是史家所谓“罗马和平”（Pax Romana）。内幕虽有不少的黑暗和残缺，外表总算是西洋上古的黄金时代。

自罗马帝国崩溃以后，西洋至今没有见过大一统的局面，因此也没有享受过长期的和平。所有的和平都是武装的和平，都是循环内战的暂时休战。像罗马那样包括全文明世界的帝国曾无第二次的出现，但是，自15世纪末年西洋各国向海外发展起，世界的局面产生了两种新现象。一种是东西的合化为一，成整个的世界政治舞台；另一种是数大帝国的并存，如英、俄、美。这两种政治现象都是人类史上未曾有过的，都是当代政治的基本事实。在这个局面之下，世界大和平虽是不少人士的理想和企图，直到现在仍只是理想和企图。不过在各个帝国之内、区域之间及民族之间曾得着和平，且因此和平及近代科学之赐，享受过空前的富庶。英国人对维多利亚时代的大英帝国也贡献过所谓“不列颠和平”（Pax Britannica），英人现在努力的目标就是这个伟业的维持和发扬。不列颠和平的内幕虽也有不少的黑暗和残缺，英人在人类史上占了这样光荣的一页，总算不愧为一个伟大的民族了。

美国也可说有他的“美利坚和平”（Pax Americana），但是其性质与“罗马和平”或“不列颠和平”的性质不同。美国在其和平范围之内并不施行统治权，如英国在印度那样；美国与中美南美的国家也没有宪法和民族的关联，如英国与其自治领那样。“美利坚和平”虽也建在政治势力之上，虽也有人称他为美利坚帝国，且其缔造虽也利用过不少的横暴，美国人对其和平范围内的国家所加之压力自起始就比较的有限，而且是逐渐减少的，但其对外力的侵略是始终一贯绝不容许的。最近美国竟许菲律宾群岛独立，足证美国人对于异族统治权是不留恋的。美国当局近年在增进与南美各国的友谊之工作，可说是不遗余力。现在门罗主义的性质几乎全变了，保障美洲安全及和平已从美国单独的责任变为全美洲各国的共同责任。从一方面看起来，“美利坚和平”好像一种未成熟的帝国主义，从另一方面看，“美利坚和平”实是一种超成熟的帝国主义，因为“美利坚和平”既能供给美国充分的经济机会——至少不在其他方式的和平之下——同时美国又能避免与近代的民族国家主义敌对。或者我们可以说，“美利坚和平”是适合于20世纪的帝国主义，是美国人对于近代政治的一种贡献。

现在苏俄也在那里建设一种“苏俄和平”（Pax Sovietica）。这个庞大的苏维埃联邦，论面积，仅小于大英帝国，而大于罗马帝国或美国；论所包括的民族之多，尚过于大英帝国。苏俄虽完全否认了帝俄的债务，但他没有放弃许多帝俄的土地遗产。“苏俄和平”也是建在政治势力之上，苏俄集团也是现今世界政治的主力之一。我们不要看错了，苏俄的宪法尽管替各入联的单位保留了退联的权利，实际这权利是不存在的。倘若外蒙古共和国或乌克兰（Ukraine）共和国明天要独立，苏俄绝对不会容许——为维持他的整体，虽诉诸武力，苏俄也是不会顾惜的。虽然，“苏俄和平”的制度也有其特色，在这和平范围以内的异族有充分的文化自决权。苏俄不但不要这些异族与俄罗斯族同化，反鼓励它们保存和发扬它们固有的文化。原无文学的，苏俄替它们造了固有的文学！苏俄革命的彻底莫过于放弃，完全放弃帝俄的俄罗斯化（Russification）政策。第二，苏俄绝不许一区域或一民族榨取其集团之内的其他区域或民族，苏俄的经济政策是要其和平之内的各区域各民族各就其物产所宜而求均衡的发展。在这种制度之下，绝不能发生如英伦与印度那样贫富悬殊。因为有这两种特别，苏俄的团结一天坚固一天，苏俄和平也就成为当代基本事实，且是苏俄号召天下的好资料。

自“九一八”以来，日本早已说过，屡次说过，日本是东亚和平唯一的保障者。日本所做的事，无论是强占东北四省也罢，制造伪国也罢，淞沪之战也罢，长城以内的侵略也罢，退出国联也罢。日本自己说，都是以稳定东亚局面为目的。4月17日外务省的声明就是这些发展的结晶，也就是“日本和平”（Pax Japonica）向全世界的公开宣布。那个声明清清楚楚地说过：

单独进行维持东亚之和平与秩序，乃日本之使命，日本对此使命有决行之决心。

毫无疑问地，这个“日本和平”的树立是当代日本的国策。如果现在还有人关于这一点尚有疑问，那真是有目不见、有耳不闻了。日本自4月17日以后对我们，对英国、美国、法国的言论，并没有否认这个国策，只加上了解释，以图避免日人所谓别人的误会。在另一方面，日人近来的言论，对于这国策本身，更加强调化了。

国人近来讨论4月17日的声明者好像还没有充分注意日人事后的解释，我们自然把这些当作外交官话看。胡适之先生在上一期的《独立》就是这样的断定，他说：

但这些话都是官话，都是外交官的口头禅。美国不会相信，英国也不会相信，我们中国人更不能相信。

他又问：“当日若槻内阁的许多正式声明，有何效力？”但是无论这些解释是真是假，无论我们相信不相信，这些解释是极重要的。第一，日本对各国的解释是一种备案，是将来外交出发点之一，日本固可自相矛盾，到了时候又可置这些解释于不顾，但别的国家可以不忘记，可以拿这些解释来难为日本、质问日本。别的国家有了这些解释，就更多了一层理由，添了一个把柄。从外交策略上说，我们或者要相信这些解释。第二，我们从这些解释可以知道这“日本和平”的性质，至少是日本官方所宣布的性质。在上文已经指出好几种的和平方式，“日本和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是我国前途的大问题，我们岂可不研究？第三，这些解释已由英国认为满意，美国亦说4月17日声明之事已告结束，且望赫尔与广田换文的友好精神能继续存在，所以这些解释已得国际的承认或默认。

根据4月17日的声明及以后的解释，“日本和平”是个什么东西呢？第一，我们可以断定，“日本和平”不容西洋各国在中国“开设定势力范围、国际管理或瓜分之端”，这是17日声明的原文。换句话说，日本不许西洋在东亚树立政治势力，这点很像美国的门罗主义。第二，日本认这个东亚门罗主义不违反《九国公约》，日本且声明无意违反《九国公约》，在“满洲国”成立的时候，日本实已违反了《九国公约》，因为日本已破坏了中国领土的完整——日本这时还提那个条约，其意不外在关内的中国，日本愿尊重中国领土的完整、政治的独立，及列国在华均等的机会。第三，“中国之保全、统一，乃至国内秩序之恢复，自东亚和平见地观察，固日本最所切望者”。这是17日的原文。事后日本对我国的解释更加明显：日本希望我们能够统一，也希望我们与他共分维持东亚和平的责任。第四，中国不得利用他国以排斥日本。以上四点可说是日本和平的方案。在4月17日的声明书内，日本所注重的是第一与第四两点——在以后的解释中，日本又把第二与第四两点略加注意些，声明书与解释实在只有轻重之不同。声明书发表之后，因为它对第一及第四两点措词那么严重，世人就未注意第二及第三两点。现在国际风波似稍微平静，因为以后的解释稍为平衡。

这个方案能实行吗？在我们这方面，倘若日本关于第三点是出于至诚，那我们无反对之必要，因为我们现在的急需莫过于统一。统一，依我看来，是我们解决一切问题的初步。没有统一，不但谈不到收复失地，连关内的建设亦谈不到。有了统一，就是没有外助，我们的建设就能一日千里。我们试想倘若民国以来的内战经费都搁在建设上，其成绩岂不大可观么？虽然，日本关于这点的诚心是大有疑问的。以往他对于我们统一的破坏给了我们太深的印象，除非日本在三四年内能给我们无疑的证据，我们是不能相信的。同时在日本那方面，他又怎能相信我们是为中国自己的福利而求统一及建设，不是为排日呢？这个方案的实现须有极大的互信，而这互信正是双方所缺的。同时在日本与西洋各国之间，这方案也有不少的困难。日本虽说“准各国与中国自经济上贸易上进行交涉，事实上虽为对华援助，但在不妨碍东亚和平维持范围以内，日本亦无对此实行干涉之必要”，但什么是妨碍东亚和平？谁有权能决定这点？美国已声明他不能接受日本的决定，中国也已声明不能接受日本的决定，如接受了，中国就会变为日本的保护国，这是中国舆情及国际形势所不许的。

好在日本国策的实行有无困难，不久就可以揭晓。一方面有吉回华之后，我们就可以知道日本所希望我们的究竟是什么。同时，国联开会讨论技术合作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知道，日本将反对中国的建设到何等程度，列国将顾全日本的立场到什么程度。有了这些答案，然后我们可以明了“日本和平”的真正性质。在此以前，我们不能决定一个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