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梦华——桂枝儿的真性情：天上的爱情，人间的婚姻



世间之美，无非两样，一为风景，二为爱情。

有句诗如是写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古往今来，在世人眼中，爱情比做神仙还令人向往。说到底在中国人的思想观念里，神仙是冰冷的，他们的世界似乎比严酷的封建社会还要冰冷无情。而爱情是有温度的，她能予人以温暖，能使冰雪消融，使世间之冷暖不再那么重要，只要两人相依相偎，即便是在冰天雪地里，亦如沐春风，到这般的境地，直比做神仙还要快活逍遥。

历朝历代不乏歌颂爱情的诗句，其中最为著名的当属《诗经》，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千古传唱，经千年而不衰，不仅因为其诗意之美，还因为人们对坚贞不渝的爱情之渴望。

此后的唐诗宋词与明之通俗小说，都有写爱情的篇章，实际上明朝还有一样文学形式，因其过于通俗、直白，缺少所谓的文学性，长久以来为世人所忽略，然而，在传统文化中，有些东西往往越是通俗，越能表达普通人之心意，被老百姓所接受和喜爱。这便是明朝万历年间兴盛起来的民间曲调《桂枝儿》，以其浅白之语言，生动、率直之表现形式，一直流传于百姓之中，其流行之程度，几达到了人人传唱的地步，“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25《时尚小令》）。用冯梦龙的话说，最俚、最浅亦最真。

那么她究竟最俚、最真到何等程度呢？在下先摘录两首：

是谁人把奴的窗业舔破？眉儿来，眼儿去，暗送秋波。俺怎肯把你的恩情负，欲要搂抱你，只为人眼多。我看我的乖亲也，乖亲又看着我。

——《桂枝儿·私部·私窥》

兴来时，正遇我乖亲过。心中喜，来得巧，这等着意哥。恨不得搂抱你在怀中坐，叫你怕人听见，扯你又人眼多。看定了冤家也，性急杀了我。

——《桂枝儿·私部·性急》

这般的语言不需要在下作任何解释，列位看官皆能会意，这便是明朝女子热辣辣地表现心底情意之词句，这般的开放，这般的奔放，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足以让人脸红心跳了。

当然，本部书的目的并非让列位看官脸红心跳，咱们收起心猿意马，听在下继续往下讲，从《桂枝儿》的曲调中，去看明朝男女之情爱。

为了能系统地了解明朝女子爱恨之情状，在下便以冯梦龙辑评之版本为大致脉络来述说，但是，冯梦龙所编的《桂枝儿》计有十部，以私部、欢部、想部、别部、隙部、怨部、感部、咏部、谑部、杂部排序，委实太多，而本部书又非以明朝爱情为主体走向，所录过多，实费篇幅，便从相思、欢情、离怨三个方向来看明朝女子对情事之心态。

先说相思。古人表达相思，一般较为含蓄，如李商隐的“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如秦观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桂枝儿》的相思则是另一番情态：

俏冤家，家去了，便无音信。你去后，我何曾放下心，那一日不着人在你家门前问。愁只愁你大娘子狠，怕又怕令堂与令尊。担惊受怕的冤家也，怎么来得这等艰难得紧。

该首曲儿叫作《问信》，冯梦龙的评语简短之极，只四个字“都是实话”，不由得让相思之情淡了，倒是衬托出那因思念情郎而去郎家探问时的窘态。不难看出那男人已有正室，一位尚没名分的姑娘家，敢找上门去探消息，真正是胆大！

再来看一首《相思》，如是说：

姊妹们害相思，我从来不信。到如今，看看要轮到自身。想着他，念着他，恹恹成病。不茶还不饭，不痒又不疼。同般样的相思也，我相思又害得狠。

冯梦龙的点评是“哪一个不狠”，颇有些吐糟之意味，这般的相思，没了那种凄凄惨惨、冷冷寂寂之景，于相思之中，多了点小女儿幽怨之情态。

此篇名曰《喷嚏》，实属相思中的奇巧之作：

对妆台，忽然间打个喷嚏，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个信儿。难道他思量我刚刚一次？自从别了你，日日泪珠垂。似我这等把你思量也，想你的喷嚏儿常似雨。

冯梦龙点评：“遂使无情之人，喷嚏亦不许打一个。曲儿妙，评语亦是妙趣横生，敢情作曲之女子颇有些想象力，你这儿泪珠垂，他那头喷嚏儿常似雨，此相思端是要命！”

再来说欢情。男欢女爱本是私情，莫与外人道，无论古今，概莫如此，然在《桂枝儿》里面则显得十分之欢脱、活泼。

我做的梦儿倒也做得好笑。梦儿中，梦见你与别人调，醒来时，依旧在我怀中抱。也是我心儿里丢不下，待与你抱紧了睡一睡着。只莫要醒时在我身边也，梦儿里又去了。

此篇名曰《做梦》，冯梦龙的点评：“梦儿里去了何妨，只怕醒时不在身边耳。”颇有些调侃之意味，在下看来，却是尽显做梦之女子一副幸福之情态，梦里虽有些担心，醒来一看，身边人依然在怀抱，遂便再抱得紧些，睡上一觉，小女儿陷于爱河之中的娇嗔状毕现。

肩膀上现咬着牙齿印。你实说哪个咬，我也不嗔，省得我逐日间将你来盘问。咬的是你肉，疼的是我心。是哪一家的冤家也，咬得你这般样的狠。

此篇叫作《问咬》，将小夫妻打情骂俏的画面勾勒得活灵活现。冯梦龙也是风趣之极，在篇后留下四字：“无限关心！”大有隔岸观火、围观的不怕事大之情态。

俏冤家吃得这般样的醉。扶进来，倒在床，不分南北与东西。是谁家天杀的哄他吃醉。我哥哥的量又不十分好，苦苦灌他做甚的。醉坏了我哥哥也，就是十个也赔不起。

这篇叫作《醉归》，见他烂醉如泥，把那女子看得直是心疼，一股温馨之气扑面而来，端的羡煞在下，冯梦龙却道：“又是杜康罪过！”是啊，自家男人心疼尚且不及，那么要怪只能怪杜康了！

有心疼的，自也有扯着男人的耳朵吵架的，且看这篇《散伙》。

耳朵儿扚住在床前跪，不信你精油嘴一味里嚼蛆。到如今眼见得虚情虚意。那扇子儿还了你，这汗巾是我的。你就说千万个不敢也，我只是不信你。

冯梦龙评语：“像个散伙！”在下看来，也颇是像，只是散伙时交还了扇子和汗巾，忒是儿戏，你俩成婚时莫非只有一扇一巾之家业乎？

再来一组肉麻至极的对话，题曰《陪笑》：

惯了你，惯了你偏生淘气；惯了你，惯了你倒把奴欺；惯了你，惯了你反到别人家去睡。几番要打你，怎禁你笑脸陪，笑脸儿相迎。乖，莫说打你，就骂也骂不起。

并不曾，并不曾与你淘气；并不曾，并不曾把你来欺；并不曾，并不曾到别人家去睡。你的身子儿最要紧，那闲气少寻些。我若是果有甚亏心，乖，莫说骂我。就打也是应该的。

冯梦龙只留下四个字：“一对肉麻。”对于此情此景，在下便一字也不想留了，直接来看离怨罢了。

关于离情别怨，《桂枝儿》同样泼辣大胆，且看这篇《强留》：

俏冤家，说声去，当真要去。看你急忙忙，慌速速，全没些殷勤的意儿，千方百计留不住。我平时怎样看待你，你暗地里也要自三思。就是一块石头也，我抱也抱热了你。

冯梦龙评语：“像了石头，便抱热也没用。”

一般的离情别怨，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或是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桂枝儿》的离怨，则多了几分痴怨和俏皮。

从他去，不问无灵卦，只把那金簪儿在纸窗上插。一日不来插上他一下，从头细细数，数了一百八。为你这冤家也，准准守了六个月的寡。

此篇名曰《记日》，那女子轻咬朱唇，过得一日，便拿金簪在纸窗上狠狠戳一下，仿如在戳那薄幸的人，半载过后，不说相思苦，说是守了六个月的寡，端的是热情奔放之奇女子也。冯梦龙笑评：“尽造得节妇牌坊了。问何以故，曰：曾守过六个月真寡！”

这封书见了，不由人不气。说来时又不来，这话儿眼见得虚。那些个有缘千里能相会。亲口说的话儿还不作准，这几个草字儿要他做甚的。寄语我薄幸的情郎也，把这巧舌头收拾起。

这篇《见书》使一位又恨又怨却又想着情郎的轻恼薄嗔的女子形象呼之欲出，特别是那句“这几个草字儿要他作甚的”，几可见女子手捏信纸、轻蹙蛾眉的样子，妙绝。

限于篇幅，不敢摘录太多，就此打住罢了。从相思、欢情、离怨三个方面，想来列位看官足能感受得到，那一个个或俏皮或嗔怨或幸福之面容，从中亦能看出，明朝男女之情爱，决非想象中的那般含蓄，相反是热情而露骨的。

那么是不是说，明朝男女的爱情一直是如此热烈而奔放，如此惊世骇俗呢？也不完全是。一个时代的发展，必有其脉络可循，便如同前面说到的文学、服饰和言行一样，有个从封闭到开放的过程。明朝男女的爱情，在建国之初，是怎样的状态？从天上的爱情到人间的婚姻，真正接触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后，又会发生怎样的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