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法图强——太子归来



除了西面的秦国和南面的楚国，中原的所有国家都奉魏国为老大了，再加上周王的册封，魏文侯已经有了霸主的感觉。

每天都是好消息，可是终于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段干木死了。

魏文侯非常伤心，像死了最好的朋友一样伤心。要知道，对于魏文侯来说，要找到大臣是随时的，可是要找到一个朋友是很难的。

魏文侯伤心了好几天，几年前老师子夏去世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伤心过。

季成子也很伤心，段干木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哎，对了，好像段干木还有一个好朋友叫什么方的，你认识吗？”这一天哥俩在一起，魏文侯突然想起什么来。

“田子方？”

“啊，对，对，田子方。”

“认识啊。”季成子说。上次去卫国请李悝的时候季成子见过田子方，两人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不过一转眼也好多年了。之后虽然再也没见过，却常常通过朋友互相问候。见魏文侯问起，季成子知道他想认识田子方了。

“能把他请来吗？”

“我去请吧。”季成子说。他没有当场答应能做到，一来毕竟和田子方不是特别熟，二来田子方是个商人，未必对魏文侯感兴趣。

二十一

时间真快，太子击被派到中山已经三年了。

当初去的时候，太子击只有十三岁，刚刚懂事的年龄，懵懵懂懂之间感觉自己是被父亲抛弃的节奏，模模糊糊之间有些抱怨。

魏文侯当初派了乐羊负责中山国的军事，以此保障太子击的安全，治理国家方面则全盘采用李悝设计的制度。而太子击的个人成长方面，就都交给了太子击的老师赵仓唐了。

三年时间里，魏文侯从来没有派人去中山，而太子击也从来没有派人回到魏国来问候父亲以及汇报工作。俨然，这就是两个国家。

太子击十六岁了，身高已经与成人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略显瘦弱。对于父亲的抱怨渐渐地减少，而怀念多了一些。

“主公，转眼三年了，你也长大了。三年没有问候你的父亲，这是不孝啊。当然，你父亲这三年也没过问你，也算不上个慈父。为了你们父子不背负两个坏名声，该派人去一趟大国了。”这一天，赵仓唐突然提出建议来。在这里，他们通常把魏国称为大国，以区别于中山国。

“我也正想呢，可是，派谁去合适呢？”太子击问。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三年不问候父亲，需要一个能说会道的来解释啊。

“我去吧。”赵仓唐说。事实上也确实该他去，他是太子击的老师，也只有他才有资格解释了。“那，魏侯有什么喜好吗？”

“侯嗜晨凫，好北犬。”太子击说。晨凫大致应该是野鸭，北犬则是北方的牧羊犬。

赵仓唐带着野鸭和牧羊犬从中山回到了安邑，一路上他就在想怎样才能让魏文侯原谅太子击三年不问候的过错。想了一路，终于有了办法。

首先，打亲情牌。

赵仓唐并没有直接去朝见魏文侯，而是递了一个名帖给朝廷的内侍转达魏文侯，上面这样写着：我是您的儿子太子击的使者，不敢占用您宝贵的处理公务的时间，您看您什么时候有闲暇，我去看望您。还有，您儿子还让我给您带了您最爱吃的野鸭和您最喜爱的牧羊犬哟。

魏文侯听说是太子击的使者来了，原本有些生气，可是看了名帖，笑了：“小兔崽子，还没忘了老爹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

魏文侯一刻也没有耽误，立即召见赵仓唐。是啊，儿子走三年了，心里毕竟牵挂着。

赵仓唐怀着忐忑的心情来见魏文侯，是凶是吉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直到看见了魏文侯，赵仓唐放下心来。从魏文侯的表情上他只看到了父亲对儿子的关心，而没有抱怨。

“击还好吗？”魏文侯问。

“啊，还行。”赵仓唐故意这样回答。

什么叫还行？魏文侯心说你这个老师也太没水平了吧？就这么回答问题啊。

“击干得怎么样？”魏文侯问。

“啊，差不多。”赵仓唐还是这样回答。

魏文侯有点恼火了：这不是在敷衍我吗？

“击到底怎么样？”魏文侯厉声问，语气已经很不客气。

赵仓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前面打亲情牌，是为了软化魏文侯，消消他的火气。而现在，如果还是打亲情牌，后面就只能等着接受教训了，那将让魏文侯感觉这个儿子还没有长大。所以，第二张牌要打出了。

“魏侯。”赵仓唐说，这让魏文侯愣了一下，这样的称呼，俨然是外国使者啊。“您已经封太子击为中山国君，而您是魏国的国君，一国国君直呼另一国国君的名字，是不合乎礼的。”

魏文侯几乎晕过去了。

不过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感到一阵高兴：儿子长大了。

现在，魏文侯收起了对儿子的慈父般的关注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啊，先生说得对。那什么，您的国君身体还好吗？”

“很好，我来的时候，还送我来着。”赵仓唐这时候的回答就很生动了，再也不是“还行”“差不多”这类话。

“那，您的国君长多高了？有他们这么高？”魏文侯指指身边的几个卫士，让赵仓唐比一下。

“按照周礼，人与人比，一定要地位相当的。我的国君不可以与他们相提并论。”赵仓唐说得大义凛然，让魏文侯连连傻眼。

“那，有寡人这么高了吗？”魏文侯现在说话小心翼翼起来，生怕再被抓住把柄。

“您当初赐给他的裘衣，现在已经能穿了。可是您赐给他的腰带，还是长了一些。”赵仓唐话说得很有文艺范，原文如此：君赐之外府之裘，则能胜之；赐之斥带，则不更其造。

“哦。”魏文侯点点头，三年不见，儿子都跟自己一样高了。“您的国君最近在修习什么？”

“《诗经》。”

“哦，他喜欢什么诗？”魏文侯急忙问，因为一个人喜欢什么诗是可以反映他的心情和志向的。

“那还不少，不过尤其喜欢《晨风》《黍离》这两首。”赵仓唐说出精心准备的答案。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魏文侯脱口而出，竟然念起《晨风》这首诗来。

这首诗被收在《诗经·秦风》中，是一首爱情诗，说的是一个女子痴心等待自己的爱人，可是爱人总是不出现。上面的一段为这首诗的第一阕，全诗共三阕。晨风也作鷐风，是一种鸟。上面这一段的翻译通常是这样的：鷐风飞得急匆匆，北林树木郁郁葱葱。我的爱人在哪里，真让我忧心忡忡。为什么为什么？你这负心汉把我玩弄！

念完了这首诗，魏文侯算是明白了这其中的含义。

“这么说，你的国君认为我已经忘了他？”魏文侯问。

“怎么会呢？他只是时常思念您。”赵仓唐辩解说，心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要不是我这次来，等你派人去，岂不是要猴年马月？

魏文侯看看赵仓唐，“哼”了一声。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魏文侯不愧是子夏的学生，《诗经》里的诗都是信手拈来，又把《黍离》念了一段。

这首诗被收在《诗经·王风》中，传说是西周遗民在慨叹西周的灭亡。上面这一段的意思大致是：那黍子一行行地排列，那高粱生出苗儿来。缓慢地走着，心中恍惚不安。了解我的人说我有忧愁，不了解我的人说我有所求。遥远的苍天啊，这都是谁造成的呢？

不用读懂这首诗的意思，只需要读一遍，就能感受到其中深深的幽怨。

“你的国君对我有些抱怨是吗？”魏文侯问。

“怎么会呢？他只是时常思念您。”赵仓唐重复了一遍，心想这还用说吗？

魏文侯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赵仓唐特地提起这两首诗的意思——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自己的儿子，不要忘了自己的太子还在远方。

沉吟了片刻，魏文侯派人去取了一套衣服出来。

“天冷了，我送给你的国君一套衣服吧。记住了，在鸡鸣的时候交给他。”魏文侯将衣服叠好，装起来，递给了赵仓唐。

为什么要在鸡鸣的时候给太子击呢？赵仓唐想不明白。不过既然魏侯这样吩咐了，自己也只能这样做。

赵仓唐不敢停留，急速赶回了中山。

回到中山恰好是下午，于是赵仓唐等到第二天早上鸡鸣的时候才来见太子击。此时，天才蒙蒙亮，太子击迷迷糊糊睁开眼。

赵仓唐把这次出使的情况说了一遍，太子击也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为什么这一大早的来见我？”太子击问，觉得这有些不合常规。没什么紧急的事情，天亮了再来也行啊。

“魏侯给您送了一套衣服，特地嘱咐让我在鸡鸣的时候送到。”赵仓唐说完，急忙把装衣服的箱子递了上来。

“哦？”太子击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知道父亲这样做一定有他的意图。

打开箱子，赵仓唐吃了一惊，原来衣服被放得乱七八糟。

是路上走得匆忙把衣服搞乱了？不会啊。

赵仓唐正在尴尬，太子击却笑了。

“老师，父亲召我回去了。赶紧准备，咱们今天就回魏国。”太子击说。

“为什么？魏侯没有让我转达啊。”赵仓唐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不明摆着吗？”太子击指指衣服，见赵仓唐还是回不过味来，只好解释：“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赵仓唐听罢，恍然大悟。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是《诗经·齐风·东方未明》中的一段，写的是一个大夫天还没亮就去上朝，结果手忙脚乱，衣服都穿反了。在这里，重点是“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魏文侯的意思很简单：如果太子击够聪明够刻苦，就能看懂这道诗谜，那就回来做太子，今后掌管整个魏国；如果看不懂，就证明赵仓唐所说的都是谎话，那就让太子击留在中山自生自灭，魏国则交给公子挚。

太子击和赵仓唐日夜兼程回到魏国。

魏文侯看到大儿子回来，是惊喜交加。三年不见，儿子跟自己一样高了，英俊挺拔又透着机灵。

“回来了，太好啊，孩子，你受苦了。”魏文侯说着，一把搂住了儿子，老泪纵横。

这个时候，赵仓唐可不会再说什么大家都是一国国君之类的话了。

“孩子，别走了。”魏文侯说。

太子击和赵仓唐就等这句话。

“夫远贤而近所爱，非社稷之长策也。”魏文侯说，意思是把贤能的孩子派到远处，却把自己喜欢的孩子留在身边，这不是治理一个国家的长远之计。潜台词则是：老大这么贤能，我却因为更喜欢小儿子而想要废掉他，太糊涂了。

紧接着，魏文侯宣布太子击回到魏国继续做太子，派小儿子公子挚前往中山担任中山国君。

这一回，轮到小儿子哭了。

其实，魏文侯之所以采用这样一种办法召回太子击，是有一番更深的苦心的。

按照惯例，实际上他应该在这个问题上与几个心腹大臣进行商议，然后作出决定。可是他知道，太子击派出去三年，这三年，公子挚的人在暗中活动，大夫们多数更希望公子挚担任太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大夫们商量，就很可能受大夫们的左右，作出错误的决断。

所以，魏文侯干脆采取了这样的做法，让大家都无话可说。

太子归来，自然是一件大事，也令很多人感到惊讶。其中一些人是公子挚的死党，还在想着是不是能劝说魏文侯改变这个决定。

所以，魏文侯决定召开一个群臣大宴，一来是庆祝太子归来，二来是表明一个态度，让大家看清形势。

宴席的规格很高，上大夫以上的卿大夫全都参加。宴席上，魏文侯讲述了赵仓唐和自己的对话，以及太子击之所以被允许回来的原因。

“欲知其子，视其友；欲知其君，视其所使。”魏文侯这样总结：要了解自己的儿子，就看他交什么样的朋友；要了解一个国家的国君，就要看他派出的使者是怎样的。

赵仓唐当众受到了表扬，急忙向大家行礼。

“下面，请太子讲话。”魏文侯给了太子击一个证实其才能的机会。

“诗曰：‘凤凰于飞，哕哕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舍人之谓也。”太子击并没有浪费这个机会，朗声念出一段《诗经》来，这一段诗出于《诗经·大雅·卷阿》。这首诗写的是周文王带领群臣出游时的场景，大致意思是凤凰高飞百鸟跟随，文王伟大群臣贤能。

太子击在这个时候用这样一首诗，实际上在赞扬大家。

掌声响起来。

每个人都很高兴，每个人都看到了太子击的贤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