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有病——范进中举的实与虚

范进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

——《儒林外史》

真实的历史中，其实“范进”并不存在，但明、清以来，又有多少范进的原型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为了海市蜃楼般的目标，无奈地忍受身心煎熬呢？

喜极而疯，情志失调

俗话说，艺术高于生活，但必源于生活，《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正是如此。显然，吴敬梓接触过或目睹过“范进”，甚至他本人就或多或少带点“范进”的影子，由此而笔下生花，妙不可言而又令人唏嘘感叹。

范进见到中举的喜报，喜出望外，昏倒在地，醒后又疯疯癫癫，不可理喻。其实，从现代医学的角度看，这属于“急性压力症”（acute stress disorder, ASD），在中医看来属于情志之病。

年已五十多岁，历经多次考场铩羽而归，“文字荒谬”而穷困潦倒的范进，几十年来郁结心头、奢望却不敢置信的梦想突然实现。“一步登天”之喜从天降，与多年来的压抑相碰撞，产生了强烈的震动，就是一个非常明显的刺激源，足以让饱受折磨的范进承受不住而迅速发病。

范进“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一脚踹在塘里，挣起来，头发都跌散了，两手黄泥，淋淋漓漓一身的水。众人拉他不住，拍着笑着”。醒后说：“我怎么坐在这里？”又道：“这半日昏昏沉沉，如在梦里一般。”专业术语叫“定向力障碍”（impaired environmental interpretation）、“精神运动性兴奋”（psychomotor excitement）。到此为止，吴敬梓的笔触还是相当写实的，不过关于范进的苏醒过程则应是虚构，不符合现代医学常识。对急性压力症患者，关键在于帮助他们恰当地应对刺激，稳定情绪，发挥缓冲的作用，避免扩大创伤，消除疑虑，同时尽量给予社会支持，使其精神放松和心理感受抚慰。

金朝四大名医之首的张从正就是一位擅长用“情志相胜”治疗情志病的大家。他的治病故事在当时广为流传。话说有一位公务员的父亲被强盗所害，噩耗传来，他悲痛万分，大哭一场，之后就感到心口疼痛，愈来愈严重，最后觉得胸前冒出一个杯子大小的结块，疼痛难忍。虽延请不少医师，也吃了不少药，都没有起色。后来他请来张从正医治，医师问清病因后，装扮成巫师，一手举着桃木剑，一手拿着符纸，口中不停地念着：“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公务员病患看着他滑稽的模样，开怀大笑。几天后，他胸中的块垒竟然渐渐散开，不药而愈。

这位患者很好奇，就向张从正请教。张医师告诉他，自己用的是“喜胜悲”的方法。张从正之所以能达成以喜胜悲的效果，除了一眼就诊断出心病的缘由，也在于能准确掌握病患的性格。首先这位公务员并不迷信，压根就不信法术，否则就会产生相反效果。此外，张从正是具有一定社会地位和声望的名医，他突然改变身份，装扮巫师，可让病患感到荒谬、滑稽，从而引发大笑，最终获得痊愈。

反观范进，完全置于近乎被戕害的情境。他平生最畏惧的岳父胡屠户凶神似的走到跟前，说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什么？”随即一个巴掌打过去。范进被“打晕了，昏倒于地……渐渐喘息过来，眼睛明亮，不疯了”。他对胡屠户早就犹如老鼠见猫，平素动不动就挨一顿打骂，如今老胡非但没改善紧张的环境、调整良好的心态、提供适当的抚慰，却用极其暴力的手段让患者恐惧，重新制造恶劣的刺激源，显然这样的处理只会让可怜巴巴的患者雪上加霜。

当然，小说毕竟是小说，如果吴敬梓让粗蛮暴戾的胡屠户突然变得春风化雨，这就有损小说人物形象的塑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