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有病——怪才倪瓒的洁癖

庭前有树，旦夕汲水揩洗，竟至槁死。

——《云林遗事》

说到洁癖，自然令人想起生活精致、奢侈的慈禧太后。若有洁癖大赛，估计骄傲的老佛爷在倪瓒这位强劲对手面前也自愧不如，这位来自民间的布衣可非比寻常。

一山还有一山高

据说老佛爷慈禧的马桶乃檀香木雕刻而成，里头放香木细末，干松蓬起而散发清香，便物落下即被香木粉末包起，不复恶臭。又闻其专车常摆一“如意桶”，即太后专用便溺器，“底贮黄沙，上注水银，粪落水银中，没入无迹”。慈禧对生活的讲究与洁癖可见一斑。

某日，我往“艺博馆”参观乾隆漆器，见一藏品特有意思，曰“剔红洗桐宝盒”，此通体红色之器乃附庸风雅的乾隆爷所爱，盒面雕有高士倪瓒擦洗桐树的典故，寓意高洁典雅，名士风范。

擦擦树木有何大不了？带着疑问，我当晚回去翻书，不料一翻不得了，吓人一跳。倪瓒，号云林，无锡人，元末明初著名的画家、诗人，与黄公望、王蒙、吴镇并称为“元代四大家”，擅画山水、墨竹（无独有偶，慈禧业余也搞绘画创作），作品敦厚简淡，意境幽远，落笔迅捷，却有氤氲山气盈纸扑面，然而，这并非我辈俗人所最感兴趣的。

倪公子自幼家庭环境优越，受过优良的教育，本身天赋过人，虽谈不上贵族式钟鸣鼎食，倒也对有品位、重质量的生活态度耳濡目染。

他的洁癖早已远近闻名，客人来访离去后，坐过的地方必须重新刷洗，自己每天穿戴的衣帽都要反复拂拭数千次。不过这还不算惊世骇俗的。

《云林遗事》中说：某日他“留友人宿斋中”，怕朋友吐痰弄脏居所，一夜间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竟亲自起来，偷听客房三四次，忽闻友人咳嗽一声，遂更加担心得整宿未眠。天亮，他即命童子寻找朋友所吐之痰，可怜童子遍寻不见，又怕打骂，只好找一片肮脏的树叶搪塞了事。倪瓒“掩鼻闭目，令持弃三里外”。原来是个超级洁癖，简直可算是洁痴！

不管有痰没痰，不管脏不脏，家里的一切都要时时勤洗刷，连树木也难逃其严格要求，于是“庭前有树，旦夕汲水揩洗”，那些仆人、家童在倪监工的逼视下忙得不可开交，估计不胜其烦、辞职者不在少数，可无辜的桐树不领情，由于违反生物习性，不堪服侍，洗得一尘不染而“竟至槁死”，活活被洗毙真冤枉啊！

倪瓒的挑剔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上菜时，端菜的家仆得事先沐浴（含洗头）、更衣，并将饭菜托盘齐眉端上。上菜的指定动作之所以被弄到如此复杂，据说只是为了避开出自嘴巴和鼻孔之浊气，不过，我们人类还有别的地方可以排气呀！某次，倪瓒和一位徐氏朋友“同游西崦，偶饮七宝泉”，觉得用这种泉水泡茶简直甘甜无比。姓徐的朋友绝顶聪明，知道倪瓒喜欢，更熟知其洁病，遂“命人日汲两担，前桶以饮，后桶以濯”，倪瓒果然赞不绝口。为什么同样的泉水，前面一桶可以饮用，而后面一桶只能冲厕所呢？原来，人的生理构造也不容忽视。倪瓒最讨厌、最担心后面的那一桶闻到了挑水者的屁！不过，据今之医学知识，屁其实无害，闻之并无大碍。每一屁中，约含有氮气、氢气、二氧化碳以及甲烷、氧气等，有臭味的是硫化氢，含量很少。

又有一次，他在青楼偶然见到一名赵姓歌姬，惊为天人。欲火压制许久的倪瓒，终究也有生理需求，便把美女带回别墅留宿。本欲一尝云雨，但又怕此女皮肤不清洁，毕竟肯定有接客的前科啊，有见及此，他便先叫赵姬好好洗个澡。洗毕上床，他用手把美女从头摸到脚，边摸边闻，始终觉得还有哪儿不干净，又要她再洗，洗完了再摸再闻，还是不放心，让她再去洗。洗来洗去，东方发白，体内的雄性激素早已懈怠，欲火熄灭，了无趣味，只好作罢。如此讲究卫生，倒也减少很多传染病的发生。

洁癖自有因

有人怀疑这会不会是精神病，其实非也，这叫强迫症，焦虑症的一种。患者总是被入侵式的思维所困扰，生活中反复出现强迫观念及行为，由于不安、恐慌、担忧，从而不断重复某动作或意念，以舒缓压迫感。患者自制力完好，知道患有某些心理障碍（与精神病的最大区别），然而就是无法摆脱强迫行为。

强迫症的病人不是一无是处，相反的还容易出类拔萃，因其常有超强的联想和想象力，很多调查发现他们拥有高智商的比例大于正常人，倪大师估计就因患有这种当时无法治疗的心理障碍，从而在绘画、作诗方面大放异彩。慈禧老佛爷没有被洁癖“强迫”到这种程度，于是也就成不了大书画家，永远停留在业余的水平了。

心理治疗是治疗强迫症的方法之一，具体说就是认知行为的治疗方式，包括有意识地让病人重复面对引发焦虑的环境及防止相关反应。通过认知行为疗法，病患尝试积极去面对他们所害怕的情况，同时刻意阻止自己去做惯常的强迫行为，以等待焦虑的过去，以人为造成“麻木”，从而钝化、削弱，乃至停止强迫行为及焦虑情绪。

倪瓒的结局，传说不太美妙，他“因染痢，秽不可近，卒”。居然得了痢疾，不断排烂便、水样大便不止，臭不可闻，最后脏兮兮地死去。“夏以小棺葬于近地，其墓尚存。”还有另一个更惨烈的版本，即“后人皆传云林为太祖投溷厕中死，尽恶其太洁而诬之也”。原来，倪瓒的洁癖得罪了一些小人，他们便在朱元璋面前诬蔑倪瓒，结果，朱皇帝让人把倪瓒投到恶臭的厕所中溺死，真是惨不忍睹。不过，幸亏这只是传说。

话说回来，以上两种与臭粪“亲密”接触的方式，难道不正是一种治疗倪瓒强迫症的认知行为疗法吗？

倪瓒的画作基本上都是山水，人物往往只是山水中的点缀而已。有人问他为何不画人物画？倪瓒一听，那股孤傲的劲儿立刻涌了上来：“人？哼哼！当世还有什么人物值得我去画他？”

相传“吴王”张士诚之弟张士信，曾差人拿画绢请倪瓒作画，并附上很多金钱。倪瓒感到人格被侮辱，大怒而拒。不巧他日在湖中与张相遇，被其手下暴打一顿，他痛极而不发一声。事后有人问他为何，他答道：“一出声便俗。”这人格上的“洁癖”就与强迫症无关了，我每读至此，心中便会对这高洁、高贵的灵魂升起一股莫名的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