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有病——性情文豪的生与死

时方酷暑，公久在海外，觉舟中热不可堪，夜辄露坐，复饮冷过度，中夜暴下。

——《冷庐医话》

一代文学巨擘苏东坡一生坎坷，中年受诬陷，冤贬黄州，晚年更一度跌至人生谷底，五年间连降十几级官阶，沦为九品芝麻官，更被政敌和皇帝一脚踢到天涯海角的海南岛。

贬谪路上的阔达心境

南方瘴疠之地，吞没了多少迁客骚人！那些战战兢兢的政坛失败者往往九死一生。“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这就是年逾花甲的苏轼对海南琼崖生活的真实写照，然而，他终究活了下来。

除了求生的勇气和坚忍的毅力，挽救苏轼的重要力量正是他的豁达心态。苏子为人，一如其作品，刚健含婀娜，豪放加平淡，一语道破，即高风绝尘，超逸狂放——“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翻阅史籍的过程中，使我惊讶的是苏轼创制的不少美食都源于困苦的环境。从贬谪黄州开始，他就像是在黑暗中寻找出口一般，从东坡肉到山芋玉糁羹，不但改善了自己的生活，也为我们开启了一条美食的道路。不因环境的不顺而自甘堕落，反而能以顺处逆，活出自我，苏轼潇洒的人生态度令许多人甘拜下风。黄州期间，苏轼脱下文人的长袍，穿上农夫的短衣，亲自动手，带领家人开垦荒地，播种大麦，作为口粮。不过大麦饭不好消化，而且酸味重，于是苏轼改革大麦饭，将大麦与红豆掺在一起，口味独特。在黄州，猪肉是一种很低贱的食材，但对苏轼来说，猪肉却是最棒的美味，有颂文为证，曰：“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它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猪肉颂》）

后来去了惠州，那儿没有猪肉，地方规定每日杀一头羊。他在写给弟弟苏辙的信中提到，由于被贬之身，不敢与仕者争买羊肉，只能吃大家都不要的微带残肉的羊骨。苏轼自创烹调方法，即便是大家嫌弃的羊骨，他仍能吃得津津有味，比海鲜有过之而无不及：“骨间亦有微肉，熟煮热漉出，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燋食之。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綮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与子由书》）这就是后世流传的美味“羊蝎子”原型。

再后来被贬海南岛，生活条件更差，喜欢吃肉的苏轼连黄州的猪肉、惠州的羊骨这样的食材都找不到。他到底如何解馋呢？答案是士人推荐的烟熏老鼠和烧烤蝙蝠，甚至以前听了就呕吐的“蜜唧”，他也吃了。蜜唧又叫“三吱”，是指生吃刚出生、尚未开眼的小老鼠……如此艰苦，他仍自我调侃：“相看会作两瞿仙，还乡定可骑黄鹄。”依然是“胸中超然自得，不改其度”。

早在《书海南风土》中，苏轼就说：“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尤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然儋耳颇有老人，年百余岁者，往往而是，八九十岁者不论也。”比较了广东和海南的艰苦环境，他进一步论证：“乃知寿夭无定，习而安之，则冰蚕火鼠，皆可以生。”看来，寿命长短和环境并无必然关系。于是他倍感坦然，在《与王庠书》里又说：“瘴疠之邦，僵仆者相属于前，然亦皆有以取之，非寒暖失宜，则饥饱过度，尚不犯此者。亦未遽病也。若大期至，固不可逃，又非南北之故也。以此居之泰然，不烦深念。”既来之，则安之。

有时候，疾病的根源就是内心情绪的波动。“此心安住”，疾病也就失去危害的着力点。苏轼相信“安然”才是真正对抗瘴溪、瘴气、瘴毒的良方。

文如其人的苏轼一口气活到六十四岁，在那样一个医药匮乏的年代，居然硬生生地在长寿竞赛中把许多帝王和当朝大官一一比下去。相对于那些死于贬所的名臣、文人，如唐朝的李德裕、柳宗元，宋朝的寇准等，苏东坡更显得卓尔不群！

豁达的人心若明镜，不强求，不执着，不计较细枝末节，更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豪气，即使到了山穷水尽，依旧看到柳暗花明。豁达的人不为外物所阻，不受内心的情感羁绊，事事乐观，时时快乐，无忧无虑。心灵没有阻碍，似天空般纯净，似草原般辽阔。如此心态，百病难侵，胜过灵丹妙药，焉能不长寿！

高压释放，乐极生悲

否极泰来终有时。就在苏轼以为将终老海角之时，旧皇帝突然驾崩，新皇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政敌倒台，苏轼被调回内地。他在《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写道：“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真的完全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超然物外吗？

据《冷庐医话》载，苏轼路过江浙一带，“时方酷暑，公（苏轼）久在海外，觉舟中热不可堪，夜辄露坐，复饮冷过度，中夜暴下”。因为纵情冷饮，导致腹泻不止，落下病根，不久，大文豪便撒手人寰，没有死在蛮荒之地，却倒在鱼米之乡。

东坡懂得一些医学常识，此时却无法节制，一个64岁的羸弱老者，冒着患病之险，暴饮冷品。理智何在？这种豪放的率性而为，背后隐约透出一股压抑之气。

由此看来，他尚未迈入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行列，豁达之余隐有愤愤不平，一旦喜从天降、咸鱼翻身，高压释放，无法自律，导致乐极生悲。至情至性固然可爱，却不幸让一台喜剧演成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