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故事——岳母训子

话说，金兀术领兵五十万侵略中原，自从破了潞安州，一路势如破竹，直到汴京。这时宋徽宗已把皇位传给太子钦宗。钦宗听得金兀术兵临城下，命张邦昌带了许多财物去求和。不料张邦昌有心卖国，勾结兀术，回朝来，只说金兀术要亲王为质。钦宗无奈，只得命康王赵构与张邦昌一同前往。到了金营，兀术便封张邦昌为楚王，一面仍领兵攻城。这时朝中，并无将帅领兵抵御，徽钦二帝和妃嫔宫娥等，遂被金兵掳去。兀术班师回国，把徽钦二帝，关在五国城。

不久，金兀术又率领大兵攻取中原，这时康王在金营中，知道国中无主，遂乘机逃回，便在南京即位，庙号高宗，改元建炎，大赦天下。发诏布告天下，召集四方勤王兵马。数日之间，有那赵鼎、田思中、李纲、宗泽，并各路节度使、总兵，俱来护驾勤王。又遣官往各路催取粮草。各路闻风，也渐渐解送粮米接应。

这时，内中来了一位清官，却是汤阴县徐仁。听见新君即位，偏偏遇着这年，斗米升珠。县主亲自下乡，催征粮米，又劝谕富户乡绅，各个输助。凑足了一千担，亲自解送，一路上克俭克勤。到了南京，吩咐众人将粮车在空地上停住。走到辕门上，见了中军官道：“汤阴县解送粮米到此，相烦禀告。”中军道：“帅爷此时有事，不便通报。”徐仁道：“此乃一桩大事，相烦相烦。”中军道：“我的事也不少！”徐仁听见，就会意了，便叫家人取个封袋，称了六钱银子，封好了，复身进来，对着中军赔笑道：“些须薄敬，幸乞笑纳。帅爷那里，万望周全。”中军接在手中，觉得轻飘飘的，就是赤金也值不得几何，便把那封袋，往地下一掷，道：“不中抬举的！”竟掇转身进去全不睬着。

徐仁拾了封袋道：“怪不得皇上受了苦楚！不要说是奸臣坐了大位，就是一个中军，尚且如此可恶！难道我到了这里，罢了不成？也罢，阻我不着，没有你这中军，看我见得元帅也不？”就在马鞍边抽出马鞭来，将鼓乱敲。里边宗泽听得击鼓，忙坐公堂，叫旗牌出去查问，是何人击鼓。旗牌官出来问明，进去报告宗爷。宗爷道：“传进来！”旗牌答应一声“吓”就走出辕门道：“大老爷传汤阴县进见。”徐仁不慌不忙，走至阶下，躬身禀说：“汤阴知县徐仁，参见大老爷，特送粮米一千到此。”遂将手本呈上。宗泽看了大喜，便道：“难为贵县了！但是解粮虽是大事，应该着中军进禀，不该擅自击鼓。幸我知道你是个清官，倘若别人，岂不罪及于你？”徐仁道：“那中军因卑职送他六钱银子嫌轻，掷在地下，不肯与卑职传禀。卑职情急了，为此斗胆击鼓，冒犯虎威，求大老爷恕罪！”宗爷道：“有这等事！”吩咐：“把中军绑去砍了！”两边答应一声“吓！”，即时把中军拿下。徐仁慌忙跪下禀道：“若杀了他，卑职结深了冤仇，还求大老爷开恩！”宗爷道：“贵县请起。既是贵县讨饶，免了死罪。”喝叫左右：“重责四十棍，赶出辕门！”又叫左右取过白银五十两，给予徐仁道：“送与贵县以作路费。”徐仁拜谢，辞别宗爷出了辕门，上马而去。

宗泽忽然想起一事，忙叫旗牌：“快去与我请徐县官转来！”旗牌那只耳朵原有些聋的，错听拿徐县官转来，正要与中军官出气。就怒冲冲出了辕门，飞跑赶上来，大叫：“徐知县慢走！大老爷叫拿你转去！”就一把抓住。那件圆领，本来旧的不经扯，一扯就扯破了半边。徐仁大怒，就跑马转来，进了辕门，也不等传令，下了马，直走到大堂上，把纱帽除了来，望案前撞去。那宗泽倒吃了一惊，便问：“贵县为何如此？”徐仁道：“卑职吃辛吃苦，解粮前来，就承赐了这点路费，也不为过。为何叫旗牌赶上来拿我，把我这件圆领扯破半件，拦路出丑？还要这顶纱帽做什么？”宗泽听了大怒，叫旗牌喝问道：“本院叫你去请徐县主，为何扯破他圆领？”旗牌连连叩头道：“小的该死。小的耳朵，实在有病，听错了，只道大老爷叫小的拿他转来。他的马走得快，小的着急，轻轻一把，不道这件圆领不经扯，竟扯破了。”宗爷大怒道：“小事犹可，倘若军情大事，难道也听错吗？”叫左右：“绑去砍了！”徐仁暗想：“原来是他听错了，何苦害他一条性命。”只得走上前将纱帽戴好了，跪下禀道：“既是偶然听错，非出本心。人命重大，望乞宽恕！”宗爷道：“又是贵县讨饶，造化这狗头。”吩咐放绑，重责四十棍，赶出辕门。左右答应一声“吓！”，把旗牌就打了四十棍，赶出辕门而去。

这里宗爷叫：“贵县请起。本帅请贵县转来，非为别事，因当年贵县有个岳飞，如今怎样了？贵县必知详细，故特请贵县回来，问个明白。”徐仁道：“这岳飞因在武场内，挑死小梁王，功名不就。后来又在南薰门剿杀太行大盗，皇上只封他为承信郎，他不肯就职。现今闲住在家，务农养亲。”宗泽道：“既如此，敢屈贵县在驿馆中，暂宿一宵，等待明早，同去见驾，保奏岳飞，聘他前来，共御外侮？”徐仁道：“若得大老爷保举，庶不负了他一生才学。”当时宗泽就着人送徐知县往驿馆中去，又送酒饭并新纱帽圆领，反添了一双朝靴。徐仁收了，好不快活。

次日清晨，宗泽引了徐仁同到午门。宗泽进朝奏道：“有相州汤阴县徐仁解粮到此。臣闻知当年岳飞现在汤阴，此人有文武全才，堪为国家栋梁，愿陛下聘他前来，共御外侮。为此引徐仁在午门候旨，伏乞圣裁！”高宗闻奏，便道：“当年岳飞枪挑小梁王，散了武场。又除了金刀王善，果有大功。奈父王专听了张邦昌，以致埋没贤士，孤家久已晓得。”随即传旨，将诏书一道，并聘岳飞的礼物，交与徐仁。命徐仁快赶回汤阴来聘请岳飞。

却说岳飞自从回家后，习练武艺。不想其年瘟疫盛行，又遇着旱荒，米粮腾贵。母子夫妻，苦守清贫，甚是凄凉。一日岳大爷正在书房看书，忽听得叩门声急，即走到外边，把门开了。只见一个人头戴便帽，身穿便衣，脚蹬快靴，肩上背着一个黄包袱，气喘吁吁走进门来，竟一直走到中堂。岳大爷细看那人：二十以上年纪，圆脸无须，却不认得是何人。只见他把包袱放下，问道：“小弟有事来访岳飞的，未知可是这里？”岳爷道：“在下就是。未知兄长有何见教？”那人听了，纳头便拜道：“小弟久慕大名，特来相投学些武艺。若蒙见允，情愿结为兄弟，住在宝庄，以便朝夕请教。不知尊意若何？”岳爷道：“如此甚妙。请问尊姓大名？尊庚几何？”那人道：“小人姓于，名工，湖广人氏，行年二十二岁。”岳爷道：“如此叨长一年，有屈老弟了！”那人大喜，就与岳爷望空八拜立誓：“永为兄弟，各不相负。”拜罢起来，于工取出白银二百两，送与岳爷。岳爷推辞不受。于工道：“如今既为兄弟，不必推逊了。”

岳爷只得收了，就进去交与母亲，遂转身出来。于工道：“哥哥有大盘子，取出几个来。”岳爷道：“有。”即进房去，向李氏夫人讨了几个盘子出来，交与于工。于工亲自动手，把桌子摆在中间，将盘安放得停当。打开黄包裹，取出十个马蹄金，放在一盘；又取出几十粒珠子，也装在一盘；又将一件猩红战袍，一条羊脂玉玲珑带，各盛在盘内；又向胸前取出一封书来，供在中央。便叫：“大哥快来接旨！”岳大爷道：“兄弟，你好糊涂，又不说个明白，却叫为兄的接旨。不知这旨是何处来的，说明了，方好接得。”那人道：“实不瞒大哥说，小弟并非于工，乃是湖广洞庭湖通圣大王杨幺驾下，官封东胜侯，姓王名佐的便是。只因朝廷不明，信任奸邪，劳民伤财，万民离散。目下宣和（宋徽宗年号）、靖康（宋钦宗年号）二帝，被金国掳去，国家无主。因此我主公应天顺人，志欲恢复中原，以安百姓。久慕大哥文武全才，因此特命小弟前来，聘请大哥同往洞庭湖，扶助江山，共享富贵。请哥哥收了。”岳大爷道：“好汉子，幸喜先与我结为兄弟。不然，就拿贤弟送官，连性命也难保了！我岳飞虽不才，生长在宋朝，况曾受承信郎之职，岂肯背国投贼？兄弟！你可将这些东西，快快收了，再不要多言。”王佐道：“大哥不趁此时干功立业，还待何时？不必执迷，还请三思！”岳大爷道：“为人立志，如女子之守身。岳飞生是宋朝人，死是宋朝鬼。纵有陆贾、随何之口舌，难换我贯日凌云之浩气。本欲屈留贤弟暂住几日，今既有此举，嫌疑不便。贤弟速速请回，拜复你那主人，今生休再想我。难得今日与贤弟结拜一场，他日岳飞若有寸进，上阵交锋之际，再得与贤弟相会罢！”王佐见岳飞侃侃烈烈，无可奈何，只得把礼物收了，仍旧包好。

岳大爷遂走进里边，叫母亲把方才那个银子取来。安人取了出来，交与岳大爷接了。出来对王佐道：“这银包请收了。”王佐道：“又来了！这聘礼是主公的，所以大哥不受。这些礼物，虽然不成光景，却是小弟的敬意，大哥何必如此！”岳大爷道：“兄弟你误会了。贤弟送与我的，我已收了。这是为兄转送与贤弟的，可收去做盘缠。若要推辞，不像弟兄了。”王佐谅来岳飞是决不肯收的了，也只得收下。收拾好了，拜辞岳爷，仍旧背上包裹，悄然出门上路回去。

却说岳爷送了王佐出门，转身进来，见了母亲。安人问道：“方才我儿说那朋友要住几日，为何饭也不留一餐，放他去了，却是何故？”岳大爷道：“母亲不要说起。方才那个人，先说是要与孩儿结拜弟兄，学习武艺，故此留住几日。不料乃是湖广洞庭反贼杨幺差来的，叫作王佐，要聘请孩儿前去为官。被孩儿说了他几句，就打发他去了。”岳安人道：“原来如此。”又想了一想，便叫：“我儿你出去备办香烛，在中堂摆下香案，待我出来，自有道理。”岳爷道：“晓得。”就出门外，办了香烛，走至中堂，搬过一张桌子，安放居中。又取了一副烛台、一个香炉，摆列端正。进来禀知母亲：“香案俱已停当，请母亲出去。”

安人即便带了媳妇一同出来，在家庙之前，焚香点烛，拜过祖宗，然后说：“孩儿跪着，媳妇磨墨。”岳飞便跪下道：“母亲有何吩咐？”安人道：“做娘的见你不受叛贼之聘，甘守清贫，不贪浊富，是极好的了。但恐我死之后，又有那些不法之徒，前来勾引。倘我儿一时失志，做出些不忠之事，岂不把半世清名，丧于一旦？故我今日祝告祖宗，要在你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字。但愿你做个忠臣，我做娘的死后，那些来来往往的人，道‘好个安人，教子成名，尽忠报国，百世流芳！’我就含笑泉下了！”岳飞道：“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母亲的严训，孩儿自能领遵，免刺字罢！”安人道：“胡说！倘然你日后做着不肖事情出来，那时拿到官司，吃敲吃打，你也好对那官府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吗？”岳飞道：“母亲说得有理，就与孩儿刺字罢。”就将衣服脱下半边。安人取笔先在岳飞背上正脊之中写了“精忠报国”四字，然后将绣花针拿在手中在他背上一刺。只见岳飞的肉一耸。安人道：“我儿痛吗？”岳飞道：“母亲刺也不曾刺，怎么问孩儿痛不痛？”安人流泪道：“我儿！你恐怕做娘的手软，故说不痛。”就咬着牙根而刺。刺完，将醋墨涂上，便永远不褪色的了。岳飞起来，叩谢了母亲训子之恩，各自回房安歇。

话分两头，却说汤阴县主徐仁，捧着圣旨，赍了礼物，回到汤阴来聘岳飞。那一日带领了众多衙役，抬了礼物，并羊酒花红等件，来到岳家庄叩门。岳飞开门出看，认得是徐县主，就请进中堂。徐仁便叫：“贤契快排香案接旨。”岳飞暗想：“我命中该有这些磨折！昨日王佐来叫我接旨，今日徐县尊，也来叫我接旨。我想现今二帝被掳，朝内无君，必定是张邦昌那奸贼僭位，放我不下，故来算计我的。”便打躬道：“上皇少帝，俱已北去，未知此是何人之旨？说明了，岳飞才敢接。”徐仁道：“贤契你还不知吗？目今九殿下康王从金营逃回来，已经即位金陵。这就是建炎新天子的旨意。”岳飞听了大喜，连忙跪下。徐仁即将圣旨宣读，读罢，便将圣旨交与岳飞。岳飞双手接来，供在中央。徐仁道：“军情紧急，今日就要起身。我在此相等，贤契可将家事料理料理。”岳飞道：“既是圣旨，怎敢迟延！”就请徐仁坐定。将聘礼收进后堂，请母亲出来坐了，李氏夫人侍立在旁。岳飞告禀母亲：“当今九殿下康王，在南京即位，特赐金帛。命徐县尊前来聘召孩儿赴阙。今日就要起身，特此拜别。”安人道：“今日朝廷召你，多亏周侗先生教训之恩，如今他虽死了，还该在他灵位前拜辞才是。”岳飞领命，就将御酒打开，在周先生灵位前拜奠了。又在祖宗神位前拜奠已毕。然后斟了一杯酒，跪下敬上安人。安人接在手中，便道：“我儿！做娘的，今日吃你这杯酒，但愿你此去为国家出力，休恋家乡。得你尽忠报国，名垂青史，吾愿足矣。切记切记！不可有忘！”岳飞道：“谨遵慈命！”安人一饮而尽。岳飞立起来，又斟了一杯向着李氏夫人道：“娘子，不知你可能饮我这杯酒吗？”李氏道：“五花官诰，尚要赠我，这杯酒怎么吃不得？”岳爷道：“不是这等说。我岳飞只是孤身，并无兄弟。如今为国远去，老母在堂，娘子须要代我孝养侍奉。所以说‘娘子可能饮得此酒吗？’”李氏夫人道：“这都是妾身分内之事，何必嘱咐？官人只管放心前去，不用挂怀，都在妾身上便了。”接过酒来，一饮而尽。这些事，那徐仁在外，俱听得明白，叹道：“难得他一门忠孝！新主可谓得人，中兴有日了。”就吩咐从人，将岳飞衣甲，放在马上。军器物件，叫人挑了。岳飞拜别母亲，又与娘子对拜了两拜。走出门来，但见徐县主一手牵着马，一手执鞭道：“请贤契上马。”岳飞道：“门生怎敢当此！”徐仁道：“贤契不必谦逊。”岳飞只得告罪上马，县主随在后边送行。

这里徐仁走了几步，叫声：“贤契先请前进，我回县收拾收拾就来。”岳飞道：“恩师请便。”徐仁别了，自回县中料理粮草，飞马赶上岳飞，一同进京。

不一日到了金陵，一齐午门候旨。黄门官奏过天子，高宗传旨宣召上殿。徐仁引岳飞朝见缴旨。高宗道：“有劳了！”敕赐金帛彩缎，仍回汤阴理事。徐仁谢恩退朝，自回汤阴，不表。

且说高宗见岳飞状貌魁梧，身材雄壮，十分欢喜。便问宗泽：“岳飞到来，当封何职？”宗泽奏道：“岳飞原有旧职，是承信郎。”高宗道：“此乃父王欠明，今暂封副总制，候有功劳，再加升赏。”岳飞谢恩毕，又命赐宴。高宗又将在宫中亲手画的五幅大像，取出来与岳飞一幅一幅看过。高宗道：“此乃是金国粘罕弟兄五人的像，卿可仔细认看，倘若相逢，不可放过！”岳飞道：“臣领旨。”从此，岳大爷领兵杀敌，便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