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水囊沙破龙且



龙且的性格和项羽非常相似，都是暴力美学的忠实信徒，可以把龙且看成迷你版的项羽。龙且为人粗豪，打起仗来不要命，特别重视男人的气节，他最瞧不起韩信这样的钻裆之辈，毫无骨气可言。

当龙且得到由他实际领衔出征的消息，心里非常高兴。都说韩信国士无双，他偏要打掉韩信头上的光环，让天下人看清这个胯下懦夫的真实面目，而且龙且被项羽疏远，心里憋着气，正好拿韩信发泄。

在龙且的授意下，项它督令“二十万”楚军各部火速向北开拔，至高密与齐王田广会合。田广对龙且的到来表示十二分的欢迎，虽然他的父亲田荣就是死在项羽手上。

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朋友与敌人，有的只是永恒的利益，齐楚联合对双方都有利，这也奠定了齐楚合作的基础。田广声泪俱下地乞求龙且一定要帮助他夺回齐国，龙且含笑点头。

龙且站在高密城外不远处的潍水东岸，欣赏着滚滚波涛，听风观澜，很是惬意。龙且已经发现了河对岸的汉军大营。他看到了汉军营中高高挂着的那杆写着“韩”字的大幡，轻蔑地笑了。

楚军中已经有人看出了龙且的骄傲轻敌，这位谋士劝龙且不要贸然与韩信作战，而是深沟高垒，不与之战，消耗韩信的耐心和后勤。同时与齐王田广取得联络，以田广的旗号号召已经附汉的齐人归齐，压缩韩信在齐国的生存空间。等韩信坚持不住的时候，楚军一战可擒韩信。

这位谋士提出的建议，和之前李左车劝陈馀之策非常相似，就是要避敌锋锐，击其惰处。如果龙且能听进此言，韩信在齐国的军事行动将受到很大的阻力，胜负实未可知。可龙且却大笑着告诉他：“如果是别人，我自当小心，可难道你不知道对方是韩信吗？此人贪生怕死，不敢刺死污辱他的屠家少年，可见此人胆识，我何惧韩信！”

龙且如此狂妄，谋士摇摇头走开，不过龙且却不认为他会输给韩信。龙且知道韩信善于借用地势破敌，可此时齐楚联军在河东岸严阵以待，韩信根本没有机会偷渡过河。只要楚国大军渡过潍水，韩信就将授首于麾下。

汉三年（前204）十一月，位于山东腹地与胶东半岛接合部的胶莱平原上，寒风呼啸，光秃秃的树干还在唱着悲伤的哀歌，落叶早已不知去向，阳光虽暖，照着潍河水，白光粼粼，更映彻着难言的寒意，天地一片肃杀。

潍水西岸，汉军大营，韩信坐在上席，听着斥候的报告：“楚国二十万人马已与田广合兵，大将是项它，但军中主事的是龙且。”

韩信低着头，用手轻轻擦拭着他的那柄宝剑，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龙且？韩信知道这个人，是项羽的发小，在他还是楚军执戟郎时，就多次见过龙且。如果项羽敢称单兵天下第一，龙且就敢称天下第二，是楚军中最擅长单兵作战的虎将。项羽敢在河南形势并不乐观的情况下，尽出楚军精锐，并派龙且前来，说明项羽对此战是志在必得。

韩信确实感觉到了压力，他知道楚军最擅长打阵地野战，天下无出其右。韩信率领的这支军队多由赵人组成，赵人擅城战不擅野战，而且多是新兵，与楚军打阵地战胜率实在太低。

这仗该怎么打？韩信还在考虑，阵地战已经被韩信排除了。过河偷袭如何？韩信随即又否定了这个作战计划。楚军十多万人马，加上田广的部队也不在少数，汉军人数为劣，过了河就将成为楚军的活靶子，而且渡河时万一被楚军发现，楚军趁汉军半渡而击之，汉军将全军覆没。

韩信越想越乱，一时找不着头绪，干脆离席出帐，到帐外透透新鲜的空气。汉军大营紧临潍水西岸，韩信站在河边，看着对岸连营无数，旌旗扑猎，韩信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轻轻吐了出来。

夕阳下，韩信蹲在河边，看着泛着寒气的潍河水，突然眼前一亮，汉军打不过楚军，但这条潍水足可以置骄傲的龙且于死地。韩信越想越激动，他立刻站起身来，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大营，召集诸将进帐，他要布置作战任务。听说要和楚军最精锐的龙且兵团决一死战，灌婴等将军非常兴奋，摩拳擦掌，纷纷上前请令出战龙且。

韩信摇摇头，笑了，韩信坐直了身子，命令各部火速准备一万多只大囊袋，在河边挖出沙土，填满囊袋。众将愣了，大将军这是要做什么？韩信接着布置任务：“囊袋河沙，壅潍水上流，吾要以水击杀龙且！”

韩信的意图很简单：挖出沙土填满囊袋，将袋子扔在潍水的上游，作为临时拦水坝。囊袋拦住滚滚潍河水，积蓄水势，然后把楚军引到河边，掘开囊袋，以水势冲溃楚军，汉军俟机杀其水上军。

龙且自信满满地认为胶东平原上没有韩信可资借用的地势，可最终还是让韩信发现了地势之利。河水的源头是不断水的，一直朝着下游流去，韩信人为地截断河水，上游的河水会不断提高水位，同时冲力越来越大，一旦放开“水坝”，结果可想而知。

潍水发源于山东东南部莒县的箕屋山下，一路流经向北，在昌邑市北注入莱州湾，全长二百四十多公里，是山东东部的重要河流。潍水在诸城境内多处在丘陵地带，水势较高，自诸城以下，便是一马平川的胶莱平原，而楚汉作战所在的高密市正好在这两者的接合部，韩信要求拦水的地方恰好就是这里。

因为地势不同，潍水的宽度在不同的流段有宽有窄，但韩信要拦水成坝，肯定会选择河面宽阔的流段，以增加水势的冲力。不清楚汉军的专用囊袋有多大宽度，容积多少，但既然要这么做，肯定会备足够用的囊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汉军士兵万余人沿着潍水西岸，悄悄向南开去，避开对岸楚军的侦察范围。汉军万余人分成若干个小组，每组分配若干囊袋，士兵们轮换着用铁铲挖沙，然后装进袋子里。今晚的月色不是很好，而为了保密又不能点燃火烛，汉军只能映着河水泛出的粼光照明，进度受到一定影响，但一万人填一万只沙袋用不了多少时间。很快，沙袋都被填满了。

按照大将军提出的计划，士兵们四人一组，各拎起沙袋的一角，缓步抬到河边，扔在了潍河里，水花四溅。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从河西岸不断朝着河东岸铺去，潍河的水不是很深，一万多只满满的沙袋很快就将潍河水拦腰截断。

完成了拦水任务，大多数汉军立刻原路返回，只留一部分士兵留守沙坝，随时听口令掘坝放水，让骄傲的龙且尝尝龙王爷的厉害。韩信得到了沙坝建成的消息，兴奋地搓着手。

黎明时刻，韩信精神抖擞地站在了辕门内侧，命令卫兵打开辕门，由他亲自率领万余汉军去引诱龙且上钓钩。

潍水西岸，河床几近干涸，只有浅浅的水流从上游的囊袋坝中漏出来，深度不过一尺，稀稀拉拉地流着。韩信带着弟兄们蹚着还没不到膝的浅水，很快到了河西岸。

看着对面楚军大营安静得可怕，韩信知道龙且应该还在营中睡大觉，很好。韩信之所以选择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挑战，就是要利用龙且刚睡醒迷迷糊糊的精神状态。

韩信带头，站在楚军大营前，万余人破口大骂龙且。

还在楚军中当执戟郎的时候，龙且最瞧不起的就是韩信，现在难得有一个报复的机会，韩信于公于私骂得非常开心。一万人同时开骂，制造出来的噪声污染简直让人不能忍受。

还在营中睡大觉的龙且将军被外面一通震耳欲聋的骂声惊醒，仔细一听，好像是在骂自己。有人来报：汉军韩信到营外挑战。

韩信终于过来送死了，龙且坐在榻上，嘴角抹过一丝不易被发觉的微笑。就凭你这个人见人骂的胯下辱夫，也有勇气向天下闻名的龙且将军挑战，真是不自量力！龙且穿甲上马，横着大戟，率队冲出大营。龙且治军很有章法，一声令下，楚军整阵出营，倚仗人多的优势，准备吃掉这股不怕死的汉军。

韩信和龙且，一个是四海闻之胆寒的汉大将军，一个是威震天下的楚虎将之首（不算项羽），这两位年轻且英俊的将军终于有机会在同一方战场上决一雌雄。

最先发起进攻的是汉军，韩信喝令各部整阵前进，此战务必要活捉龙且。汉军人数少，但斗志旺盛，新兵固然经验不足，但荣誉的饥饿感更强，只要调教得法，战斗力完全可以得到保证。楚军是项羽亲手调教出来的，兵员多为楚人，战斗力极为剽悍，他们同样不服眼前的这支敌军，跟着龙且将军，冲进了汉军阵中。

从表面上看，楚众汉寡，实际上韩信依然延续了在绵蔓水之战采用的战术——倚河前战，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楚军的合围战术，只能呈半弧形包围汉军，并不占多少优势。

这次潍水作战与绵蔓水之战不同的是，绵蔓水水位高涨，波涛滚滚，而潍水上游已被汉军暂时封堵，水位很浅，这是韩信特意给自己留的后路，也是韩信诱引龙且上钩的重要通道。

韩信之前已经和各部通过气，让他们不要真刀真枪地打，打得差不多时看他的号令，然后一起渡河撤回西岸。汉军士兵虽然渴望能在天下最雄强的楚人面前证明自己的实力，但大将军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而且弟兄们也想看看水淹楚军的好戏。

天渐渐亮了起来，韩信见是时候了，再打下去，汉军的体力将消耗殆尽，就无法完成下一步他布置的作战任务。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潍水上游虽然被沙袋密封，水流暂时下不来，但时间久了，韩信难以保证潍水不会冲溃沙坝，在这个时候突然冲到下游，韩信挖的坑，就要自己跳进去了。

韩信打了个手势，然后拨转马头，跳进了潍水的河道，马蹄踩着浅水，水花四溅，载着“已经被龙且吓破胆”的汉大将军“仓皇”逃去。汉军知道韩信的这个动作所代表的作战指令，立刻后队变前队，跳进河床，嬉皮笑脸地蹚水回到西岸。

龙且正杀得痛快，汉军突然跳进河道里逃了回去，龙且大喜：韩信果然是个懦夫，他已经扛不住自己的猛烈反击了。此时的龙且已经完全被韩信给骗倒了，他坚定地认为汉军突然撤退是因为韩信打怕了，此时正是活捉韩信的好机会，他是不会错过的。

楚军在龙且的指挥下，也纷纷跳进潍水的河道里，去追击他们眼中的猎物。龙且一边蹚水，一边大骂韩信：“是个爷们儿，你别跑，与我在此决一死战！”楚军速度很快，在龙且的带领下，有一部分楚军已经爬上了岸。龙且又在微笑，他相信在陆地上，韩信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汉军此时正蹲在西岸的大片空地上喘着粗气，汗水、河水，已经浸透衣衫。韩信已经看到了正黑压压向河西岸涌来的楚军，而他的老朋友龙且已经上了岸，有千余楚军，韩信同样在微笑，龙且已入彀中，任他有横冲万夫之勇，今日也在劫难逃。韩信然后把目光对准了潍水上游，那个他精心设计的临时沙坝。

沙坝建成后，汉军主力回到大营，韩信就已经交代了留守沙坝的士兵：“见楚人渡河之半，即掘开沙坝放水。”这支汉军特别分队人数并不少，因为要掘开一万多只装满泥沙的袋子，需要大量人力。汉军站在坝上的最东侧，手上拿着刀戟，准备用来掘坝。

潍水的上游地势较高，而且沙坝又增加了观察的高度，所以坝上的汉军能清楚地看到下游的动向。韩信率众蹚河，在河边与楚军大打出手，然后又蹚河回来，楚军跳进河道，准备追杀汉军，这一切都被坝上军尽收眼底。

开始执行大将军布置的作战任务，速度一定要快，不然让楚军爬上西岸，这个拦水坝就白筑了。汉军掘坝的速度非常快，因为沙袋是吸水的，所以最东侧的一队士兵用刀戟狠狠地砍破沙袋，然后用力将破损的沙袋推进河里，放水过坝。

刚开始掘开的口子很小，一股细流缓缓流过，汉军一边砍袋推沙下河，一边向西后退，退一步，挖一个。随着口子越掘越大，潍河水的脾气也越来越大，翻滚着波浪，哗哗地向北流去。

等到最后一个沙袋被砍破，袋中的泥沙被推到河里，河水已是白茫茫一片。从半夜拦水到现在，上游流来的水被拦在坝前，越积越多，所以掘开沙坝之后，潍河的水量在瞬间形成了强大的冲力。

波涛汹涌，如万马奔腾，一泻千里，势不可当。

还在岸上与汉军英勇作战的龙且丝毫没有注意到正在向楚军扑来的那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凶猛水怪。当其他楚军惊呼大水来了，龙且回头看时，眼前一阵眩晕，哪来的这许多水？

等龙且明白过来这是韩信故意挖陷阱引他往坑里跳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在楚军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扑天巨浪碾过了楚军所在的河道……

被拦腰截断的潍河水已经压抑了太久，一旦蛟龙出笼，会尽可能地释放这种压抑，愤怒地诉说着对韩信的不满，只是这可怕的后果却要由楚人来承受。龙且和楚军猝不及防，瞬间被河水冲乱，随着水面的不断上升，大多数楚军被洪流无情卷走，剩下的楚军在水面痛苦地挣扎。

楚军都身穿重甲，如此重量是不可能漂浮在水面上的，即使他们会游泳。慢慢地，水面渐趋平静，恢复了往常静谧如画的状态，不久前还在水面痛苦挥舞着的无数只手，已经看不到了。

在河东对阵时，楚军是汉军的数倍，而在河西，汉军却对上岸的楚军形成了人数上的绝对优势，数万人对千余人。龙且是当代虎将，单兵作战能力仅亚于项羽，但无奈韩信对他耍起了车轮战术，一队汉军被打退，另一队继续缠着龙且厮打，这支楚军体力渐渐不支，纷纷倒下。一代名将龙且，异常不甘地死于汉将灌婴的部卒之手。

当汉军士兵把龙且的人头割下来献给大将军时，杀得满脸是血的韩信却笑不出来，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韩信很同情龙且吗？有一点儿，但韩信更希望龙且能活着，即使他不愿为韩信做马前卒，韩信也希望能让龙且继续见证自己的伟大。

龙且带着各种不服离开了世界，他不会理解韩信的，韩信也不屑于他的理解。韩信需要一个接一个伟大的胜利，在自己辉煌的人生篇章上写满华丽的注脚。龙且死了，下一个死的，一定是项羽。

楚军主力已经被潍水冲灭，留在潍水东岸的楚军已经不多了，而且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人造洪流严重惊吓到了，洪水退去，他们依然惊魂未定。水东的楚军已经得到了龙且被杀的噩耗，知道大势已经不可挽回，痛哭流涕，如风卷云散，不知所终。

胜负已定，即使水东楚军欲与韩信决战，也丝毫不会影响战争的走向。楚军虽然彻底垮掉了，但齐国境内的形势依然没有达到韩信的预期，田氏宗室在齐国还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如果不及时消灭他们，会后患无穷。

韩信立刻率军东渡潍水，收拾残局。

龙且军团的倒掉，对齐人的复国计划是致命的打击，齐王田广、田光很快就被韩信生擒。田横虽然随后自立为齐王，但立刻被韩信打成了光棍。不过田横腿长，趁乱跑到大梁，找彭越要饭吃去了。汉军越打越兴奋，灌婴北进千乘，杀齐将田吸；曹参进军胶东，杀齐将田既。这几支齐军主力的被歼灭，标志着韩信扫平齐国的局面已经不可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