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教训——将军的烟瘾



一

如果慈禧邀请谁一起看戏，那他的好运就来了。可是，当幸运之神降临的时候，陕西提督雷正绾仅仅激动了两分钟，便陷入了漫长的苦恼，竟然愁得失眠。

要不是充分肯定一个干部，老佛爷怎会给他这么大的荣誉？再说，戏场的氛围那么轻松愉快，不管你官多大、部门多重要，谁也不会像在办公室里那样板着面孔摆谱，所以这也是公关套磁的最佳时机。人人求之不得的好事，雷正绾到底犹豫啥？

说起来简直可笑，原来，同帝国的许多官员一样，雷正绾也是个瘾君子，烟瘾之大，到了烟枪不离手的程度。只要离开鸦片一会儿，他就鼻涕与眼泪齐飞，浑身瘫软无力，什么事也干不了。身为陕甘军区的总司令，雷将军即使在剿匪前线正打着仗，只要烟瘾一犯，立刻宣布收兵。我的地盘我做主，过了瘾再说。

要命的是，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不可能照顾雷正绾的生活习惯。演出时长是每回六小时，中间不休息，只是每小时送一回茶而已，这是百年传统。因此自打接到老佛爷的请柬，而且要连看三天，雷将军就成了中国版的哈姆雷特，思想斗争异常激烈，口中念念有词：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去吧，作为离开大烟就没法活的资深烟枪，三天端坐18个小时之久，可怎么熬过来？大家都在欣赏高雅的国粹，这边却坐立不安，一把鼻涕一把泪，成何体统？身为堂堂从一品高干，与总督平起平坐，全国加起来有多少？真丢不起这个人呀！

“禁烟英雄”、“民族英雄”林则徐画像

不去吧，老佛爷是当今朝廷实际上的一把手，如果给脸不要，不要说进步了，就是眼前的荣华富贵能否保住，都是个问题。

去吧，就怕小命要完！自从英夷用黑乎乎的鸦片撬开国门，逼迫天朝签订了《中英南京条约》，大清一下子成了穷国、病国，朝廷不得不加大禁烟力度，高级干部吸食鸦片，不仅仅是生活作风问题，首先是政治问题。当年道光爷颁布的《钦定严禁鸦片烟条例》，明确规定官员违犯比照百姓罪加一等。庆亲王被逼急了，躲到庙里去吸两口，立马被褫夺亲王称号，逐出皇室。一个汉人将军竟敢顶风作案？

道光帝的那个重要文件以及许多案例，每个官员入职的时候就学习了，知法犯法还了得？在自己的领地上，随便怎么干都没人敢龇牙，如今在庄严的皇宫里，众目睽睽之下，烟瘾一犯，所有人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不是自投罗网找死吗？

对于一个军人来说，如果这个破绽被发现，下场肯定比地方干部惨。两次鸦片战争之后，列强尝到了甜头，四面环伺，蠢蠢欲动，朝廷重视海防胜过陆防。这次召俺进京，据说有充实到黄海渤海前线的考虑。可是，正在等待谈话、还没上任呢，却暴露了大烟鬼的真面目！

作为左宗棠的老部下，据说还是一个忠心耿耿、骁勇善战的高级将领，原来是个阳奉阴违、带头破坏法纪的小人，一个不拿钢枪拿烟枪的废物，这支军队还能指望吗？这个人还能留吗？想到这里，雷将军不禁打了个哆嗦。

谁有锦囊妙计，既让俺规避风险，又不让老佛爷有看法？花多少钱都愿意！

秘书都是聪明人，看到领导不吃不喝不出房间，轻声道：

“现在官场上谁不吸两口？遇到这种麻烦的肯定不止您一个。要不，我出去了解一下情况？”

秘书终于回来了，对老板耳语了一番：“我有个朋友在里面当太监，这人真是神通广大，他说……”

雷正绾听罢，腾地跳了起来，吼道：

“什么？他拿我当冤大头？”

秘书很冷静：“您别生气，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都是小问题，钱没了还会有。如果捧着钱没人接，那就真麻烦了。”

雷正绾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思想就通了：

“对，钱没了还会有!”

二

演出开始了。

虽是第一次出席如此高端的活动，雷正绾却没有半点儿好奇，直到确认老佛爷本人并不到场，他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稍微稳一点儿。开场个把小时，随着服务太监送上茶来，雷正绾两眼突然放光起来，兴奋地坐得笔直。

雷正绾发现，王公大臣们居然像约好了一样，纷纷吞云吐雾，就像在自家客厅一样自如。他们那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似乎不是在违法乱纪做丢人的事，而是在嗑瓜子。

原来上面一再重申的那些规矩，在这里啥也不是啊！雷正绾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感觉好极了，演员们的演出也显得精彩了。唯一不好意思的是，自己远在西北工作，见识少、胆子小，跟人家相比，真是土得掉渣！

正寻思着，烟瘾迅猛来袭，情况刻不容缓。我的烟呢？我的烟呢？于是口水、鼻涕、眼泪都来报到，身子歪斜得快坐不住了，禁不住左顾右盼起来。

“老爷，您的茶!”

一个笑眯眯的小太监及时出现，谦恭地给雷正绾送上茶来，顺手放下三枚烟泡。每过一个小时，笑眯眯的小太监就过来一回，一个晚上来了六回。

原以为异常痛苦的三天，就这样轻松愉快地度过了。

当然，世界上没有免费的烟泡。小太监每送一次记账1 000两，三天送了18次，总计18 000两白银！离京之前，雷正绾通过秘书，痛快地一次性付清了债务。

根据民事档案，当时只要花20两银子，就能买到北京内城黄金地段的一间大瓦房。雷将军的这笔享乐费用，足以买下北京的一条街，而且，我们还不知道他在京期间的其他开支。

那些看起来不合常理的事情，其实都有合理原因，只是你没发现。按照大清的工资标准，雷正绾的年薪也就500两。这就意味着，他必须不吃不喝不养家整整36年，才能买得起这三天的烟泡。如果他足够幸运，再应邀进宫看两回戏，总共就要花掉100多年的全部工资收入，简直不可思议。如果不是外财巨大并且来得容易，谁能这样潇洒大方？

尽管事情离谱，但是既然买主本人满意，卖家一本万利，秘书作为可靠的中介也少不了回扣，再加上有头有脸的人都是这样解决问题的，所以根本没人在意这种小事，如同没发生一样。至于这个政权因此受到的伤害，跟他们何干？

三

据说，雷将军这次看戏的时间是1880年，距离鸦片战争爆发40年了。鸦片战争使中国人民头上的大山从一座增加到三座，大清也随之进入倒计时。清政府为了救自己的命，在禁止鸦片进口的同时，试图用严格的法律制度约束各级官员，因为如果官员不带头，一切都是白扯。

可是，这项国策实施那么久，鸦片反而蔓延到了社会各阶层。对中华的这个“新民俗”，各级官员的“带头”作用功不可没。有人统计，鸦片战争前偷偷吸食的官员有20%左右。战后，朝廷这边下决心狠刹歪风，那边沾染毒瘾的官员数量不降反升。“鸦片盛行，官署上下几于无人不食，公门之中，几成烟窟。”还有人用数字入诗写道：“一进二三堂，床铺四五张，烟灯六七盏，八九十枝枪！”

官风溃烂至此，国家机器就转不动了。河南有个姓文的知府，烟瘾比雷正绾还要重，居然长期不上班，关起门来当神仙。这类人如此之多，自然而然就结成了烟鬼同盟，互相打着掩护。初期，上面真被蒙在鼓里，等发现官场已经找不到洁身自好的人了，一切已经太晚：得罪一个就是得罪一万个，还不如装聋作哑，随他去了。

绥靖政策顺应了官心，地位越高顾忌越少，看戏时发生的灯下黑丑闻，就是明证。慈禧的生活秘书李莲英就是个瘾君子，慈禧不可能不知道。后来八国联军进京，慈禧的亲弟弟、现代化神机营的司令桂祥将军，随老姐匆忙西逃，一时竟忘了鸦片这回事。有一天，他的一个同事开玩笑说，看来不吸也能过。桂祥的烟瘾一下子被勾了起来，当场休克倒地不起，直到手下找来一个烟泡。这是慈禧亲眼所见。

当然，朝廷总能得到好消息，要多少有多少。但细心的英国人却有现场记录，而且比较详细：缉私官员登上外轮之后，首先严肃地宣读国家禁烟法令，船长则谦恭地保证尊重帝国法律。公事毕，官员进入船长的卧室收取保护费，通常是走私额的2%。最后，官员还会带走三两箱鸦片，为的是向上请功，两头得利。

总之国家越是禁烟，官员越是滋润。朝廷却一直迷惑不解：奖金也发了，干部也提了，怎么进来的鸦片越来越多呢？

眼看局势失控，有人便献上一条颇具新意的对策：“师夷长技”，利用市场的力量解决问题，鼓励群众种大烟。“土烟”成本低，价格便宜，“洋烟”自然就完了。可是，官场诸君个个都嫌土烟不够档次，宁愿出高价也要消费洋烟。结果，洋烟的价格更高了，走私更厉害了，而土烟则砸在烟农手里。没办法，在这个古老的国度里，舶来的任何“长技”都会变成“短技”，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

朝廷命官集体与朝廷对着干，大清的禁烟政策就完全破产了。羊毛出在羊身上，官员的巨额烟费统统转嫁到百姓身上。于是腐败无可救药，人民陷入绝对贫困化，官民关系坏到极点，野火遍地燃烧。

最可怕的是，鸦片摧毁了全民族的健康，包括精神的和肉体的。老百姓如此，各级官员享受得多，更是精神萎靡、弱不禁风，“东亚病夫”的绰号由此得之。

至于军队，林则徐有言在先：如果坐视不管，将来无兵可用了！今天再看晚清军政官员的老照片，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的目光是那样暗淡，神情是那样呆滞，个个病恹恹的。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当时世界上最庞大的一支常备军，在对外战争中没打过一次胜仗。

也曾有浪漫史家说，如果当初把区区几千英军放进来，打一场人民战争，事情不至于不可收拾。岂不知，官员吸食的不是鸦片，而是民众的血肉，为了避免两面受敌，朝廷哪敢发动群众？

就在雷将军高价看戏之后的第14年，尽管中国是国民生产总值占世界10%的经济大国，尽管舰队吨位号称亚洲第一，大清海军却悉数葬身黄海，这就是甲午海战。其实，这根本不是“战败”，而是未战先败、战不战一样败！“落后就要挨打”，而腐败必然落后，是我们必须汲取的教训。

同时，人是要有点儿精神的，国家也如此。与人的精神相比，GDP高低、武器优劣并不如想的那么关键。作为将军的雷正绾看过演出不久，就因每战必败而被开除公职，可见官员的作风问题和官场的风气问题，不但会导向腐败，还必然导致精神的垮塌。无论对于个人还是国家，这都是致命的。

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六次集体学习上讲话，指出“党的作风就是党的形象，关系人心向背，关系党的生死存亡”。总书记的论断必是有感而发，不能再重。2014年恰逢甲午战争120周年，在触摸中国人心灵上最深伤口的时候，回想前些年，饕餮斗酒、奢侈享乐竟是不少党员干部的重要生活方式，兴味之浓不输雷大将军的烟瘾，风气之盛以至没有一点儿负罪感，不禁令人一身冷汗！

目前，党中央在严惩腐败的同时，正在对党风进行一次全面彻底的大扫除，这是民族复兴的必要前奏。在党中央的重锤之下，“四风”在退场，正气在上升，忧患意识逐渐苏醒，一个良好的从政环境和政治生态正在形成，这是值得庆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