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家族——日落西山

四面楚歌的桑哥像一块面团，被忽必烈那双贪婪的巧手揉捏成形，又通过大元帝国这个高压蒸笼的强力加热，一个类似权臣阿合马的馒头就热气腾腾地新鲜出炉。

不久，狡黠的桑哥又打着推行新制的幌子，重新调整任用一批官员，他借此机会买官纳贿，中饱私囊。同时，乘机安插一批狐朋狗党；其昆弟、故旧、妻族皆安置在元廷显赫的位置。“桑哥委弟”吉由任为燕南宽慰化，另一妻党“要束木任为湖广行省平章”“ 江浙省臣乌马儿、蔑列、忻都、王济”等皆为桑哥“姻党”。桑哥新任的一批死党及其一大批贪徒，上任之后，即拼命搜刮，公开收取贿赂，此时官场贪污成风，污浊不堪。据《元史》记载，桑哥“以刑、爵为货而贩之”，犯法、求官之人“咸走其门，入贵价以买所欲。贵价入，当刑者脱，求爵者得，纲纪大环，人心骇愕”。但由于忽必烈信任桑哥，使反对他的人都惧不敢言。

桑哥占有大量财富，又不断通过手中的财富向忽必烈邀功恃宠，以求继续加官晋爵。当时，总制院所统属的各个宣慰司，主要掌管当地的军民钱谷，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政府机构。桑哥向忽必烈提出，应将宣慰司改为宣政院，品级提高为从一品，并且用三台银印。忽必烈问：“谁能肩此重任？”桑哥大言不惭地说：“臣最合适。”忽必烈一生穷兵黩武，谁能为他聚敛财富，他就可以慷慨封谁官职。于是，忽必烈马上满足了桑哥的要求，命他兼任宣政院使，并赐给开府仪同三司的待遇。

桑哥卓有成效的聚敛财富、铁腕政治及骄横放纵的秉性，虽然深得忽必烈的器重和宠信，但也引起诸多官僚的参奏弹劾。揭露桑哥罪行的奏章雪片般纷纷飞向元廷，足以表明，厄运像一条吐着信子的眼镜蛇正渐渐向桑哥款步靠近。

从阿合马开始的两派斗争再度爆发。此时，许衡等老臣存世的不多，这次斗争的主角是许衡的学生、已故太子真金的好友不忽木和董文炳的弟弟董文用、大臣程钜夫等。他们常常当着忽必烈的面在朝廷上与桑哥争吵得面红耳赤。这几位大臣位高权重，桑哥怀恨在心，也奈何不了他们。

小自己三十三岁的勋臣安童病故后，忽必烈感觉自己老已将至，大多数时间在上都休养，朝廷诸事都让桑哥做主。在上都，他和身边的几位近臣宴饮游乐，不理朝政。在绘画和书法上颇有成就的赵孟頫，就是忽必烈身边的宠臣之一。

1291年初，忽必烈曾向赵孟頫打探叶李、留梦炎孰优孰劣？赵孟頫思考了一下，回答说：“梦炎，臣之父执，其人重厚，笃于自信，好谋而能断，有大臣器；叶李所读之书，臣皆读之，其所知所能，臣皆知之能之。”

忽必烈对此回答略微不满，笑着反问道：“汝以梦炎贤于李耶？梦炎在宋为状元，位至丞相，当贾似道误国罔上，梦炎依阿取容；李布衣，乃伏阙上书，是贤于梦炎也。”

受到忽必烈的嘲笑，赵孟頫不由得羞愧满面，连忙告退。原来，他和叶李同时被程钜夫从江南搜寻而来，但在仕途上叶李升迁快，他心里未免滋生缕缕妒意，所以才在忽必烈面前对其有意贬低。而忽必烈对叶李十分器重，才使他深感惭愧。

在宫殿门口，赵孟頫遇到蒙古大臣彻里，便把忽必烈对他的批评重述了一遍。彻里说：“你如果知道陛下对文天祥的态度，就不会如此回答了。”

“陛下责备留梦炎讨好奸臣贾似道，我想，”赵孟頫无所顾忌地直抒胸臆：“桑哥罪甚于似道，而我等不言，他日何以辞其责！然我疏远之臣，言必不听，侍臣中读书知义理，慷慨有大节，又为上所亲信，无逾公者。夫损一旦之命，为万姓除残贼，仁者之事也。公必勉之！”

“那你为何不直接向陛下禀报此事呢？”

“微臣来自偏远的江南，有幸为陛下写字作画而已，但官卑位轻。你身为蒙古贵族，又饱读书籍，为何不竭力谨言，为天下百姓除害，留名青史呢？”

彻里自幼在中原长大，在母亲蒲察氏的教导下潜心读书，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他的忠义之心被赵孟頫鼓动起来，他早已对桑哥的恃权跋扈也愤懑不平。

一天，忽必烈在大都东南的柳林狩猎时，彻里便趁机向他声色俱厉地控告桑哥奸贪误国害民等罪行。忽必烈狩猎的心情被破坏后，怒责他：“丑诋大臣，失几谏体。”命左右批其颊，“血涌口鼻，委顿地上”。

忽必烈看到彻里受到体罚后躺在地上满脸血迹的样子，心生怜惜之情。彻里担任自己的宿卫多年，肝脑涂地，对忽必烈的忠诚之心日月可鉴。看来，他并非口吐虚言妄语。

待彻里苏醒过来，用衣袖擦了擦嘴边的血迹，辩论更加激昂，又慷慨陈词道：“陛下，臣与桑哥素无冤仇，所以力数其罪而不顾身者，正为国家计耳，才斗胆犯颜直谏。苟畏圣怒而不复言，则奸臣何由而除，民害何由而息！且使陛下有拒谏之名，臣窃惧焉。”

凝视着声音哽咽，脸上涕泪交流，对上赤胆忠心的近臣，恍如隔世，忽必烈感觉眼前站着的是昔日为阿合马专横而引退的廉希宪，被海都等叛王关押了几年的安童，重刑之下矢志不渝的赵璧等，这些老臣都先后离世了，多年来再也没有人敢向他直谏了。身为元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忽必烈陷入深思之中。看似风平浪静的政治河流中，其实暗流涌动，旋涡遍布。

随即，怯薛长（宣徽院使）月赤察儿根据时任尚书平章的怯薛也速答儿的密报，也奏劾了桑哥“口伐大奸，发其蒙蔽”。另一名近侍根脚的上都留守贺仁杰以及也里审班、也先帖木儿等也相继在忽必烈面前弹劾桑哥“奸欺”。

经多方弹劾奏报，财神桑哥在忽必烈心里的信任度锐减，忽必烈疑信参半地询问原刑部尚书不忽木。

西域康里人不忽木，属于色目，他谙熟古史，崇儒尊长，纲常观念浓厚，是个完全汉化的“纯儒”。他早年在东宫侍奉真金太子，师从王恂，又继师许衡。从征以后，经常为忽必烈讲解四书五经等“古今成败之理”，忽必烈曾赞扬道：“仲平许衡不及汝远甚。”可见，不忽木早就成为儒家思想的忠实信徒，成为真金、许衡等“义理派”的代表。不忽木早就对桑哥聚敛财富的行径极为不满，曾几次在忽必烈面前与桑哥辩论。桑哥曾指着不忽木，对妻子说：“他日籍我家者，此人也。”不幸的是，桑哥一语成谶。

“陛下，彻里虽然言语直快，但他说的句句属实。”见忽必烈征求自己对桑哥的意见，不忽木实事求是地回答说：“桑哥壅蔽聪明，紊乱政事，有言者即诬以他罪而杀之。今百姓失业，盗贼蜂起，召乱在旦夕，非亟诛之，恐为陛下忧。”

忽必烈见桑哥的奸恶之举早已触犯众怒，又从近臣口中得以核实。于1291年正月二十三，桑哥被罢去相位，交付审讯。

二月，忽必烈诏谕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说：“屡闻桑哥沮抑台纲，杜言者之口；又尝捶挞御史。其所罪者何事，当与辨之。”玉昔帖木儿依圣意召集御史台、中书省和尚书省的官员，在大都门口举行辩论。

起初，桑哥等拿着御史李渠已审查的文卷前来，忽必烈命侍御史杜恩敬等查验，并与桑哥进行廷辩。在廷辩中，官员们纷纷检举桑哥欺上瞒下，卖官受贿的罪行，在大量确凿的事实面前，桑哥噤若寒蝉，不得不当场认罪。

翌日，尚书省官员手持文卷上前进奏说：“前浙西按察使只必，因监烧钞受赃至千锭，尝檄台征之，二年不报。”杜恩敬驳斥道：“文之次第，尽在卷中，今尚书省拆卷持对，其弊可见。”速古儿彻里抱着卷宗上前进奏道：“用朱印以封纸缝者，防欺弊也。若辈为宰相，乃拆卷破印与人辨，是教吏为奸，当治其罪。”

忽必烈表示同意，责备御史台说：“桑哥为恶，始终四年，其奸赃暴著非一，汝台臣难云不知。”中丞赵国辅回答说：“知之。”忽必烈说：“知而不劾，自当何罪？”杜思敬等应对说：“夺官追俸，惟上所裁。”辩论数日悬而未决。玉昔帖木儿上奏说：“台臣久任者当斥罢，新者存之。”

忽必烈立即下诏，罢免桑哥所有职务，停止钩考，清算桑哥旧账，并没收其家产。十日后，派近侍彻里率三百羽林军包围了桑哥住宅，抄出金银财宝无数，几乎是内附所藏的一半，元廷上下无不震惊得瞠目结舌。

1291年七月，桑哥伏诛。桑哥被诛杀前后，其党羽也先后得到惩办。其妻党湖广平章政事要束木伏诛。妻弟燕南宣慰使八吉由因受贿罪殃及性命，桑哥的党羽纳速剌丁灭里、忻都、王巨济统统归西。

《汉藏史集》中详尽记载了桑哥被元廷奏劾及诛杀的经过，曰：

由于桑哥丞相具有智慧、财用充足，使许多蒙古人忌恨难忍。又由于他不虚耗国库钱财，对怯薛们加以限制，怯薛们就传出丞相贪污了钱财的话，并在皇帝回京的路上由怯薛们向皇帝控告。皇帝说：“对怯薛如何压制，朕知之，与桑哥何干？你们受人贿赂，跟在别人后面，仅听说桑哥有财宝，就找他的罪名，这怎么行！”拒绝了他们的控告。各怯薛长又鼓动怯薛们再次向皇帝控告，皇帝仍设法平息这一事端，对桑哥说：“你与月吕鲁二人，应设法和解。”桑哥领旨，陈设盛宴宴请月吕鲁，还献上自己的帽子、衣服、腰带，请求结成安答。月吕鲁回答：“对帽子、衣服、腰带，我并不那么想要，此宴乃皇上所赐，故已享之。”说毕离去。众怯薛受怯薛长及月吕鲁诺颜的鼓动，又以以前的罪名向皇帝控告桑哥。皇帝说：“怎么能只看他富有就定他的罪呢，国家的财富也不都是我的。既然你们这样（非要告倒他），我亲自来审讯。”皇帝将以前由于信用和爱惜桑哥而替他隐瞒下来的只有皇帝自己知道的罪过揭露出来，皇帝说：“桑哥，我派你从上都去大都时，在斡耳朵迁移的路上，一棵大树底下，有我乘凉时坐的座位，你坐了。从大都给我送来的果子箱，你把封蜡开了，吃了送给我尝鲜的果子。你没有罪吗？另外，我身体易出汗，衣服容易脏，洗后再穿就窄小了，所以汉人织匠为我织了无缝的衣服，献给我两件，你手里却有三件，甚至超过了我，这不是你的罪过吗？”

忽必烈诛杀桑哥后，罢去尚书省，重新以六部归属于中书省。另外，忽必烈欲启用不忽木为中书右丞相，于是对不忽木说：“朕过听桑哥，致天下不安，今虽悔之，已无及矣。朕识卿幼时，使卿从学，征欲备今日之用，勿多让也。”

孰料，不忽木竟然谦逊地推让说：“朝廷勋旧，齿爵居臣右者尚多，今不次用臣无以服众。”

忽必烈反问道：“卿看谁最合适呢？”不忽木力荐管理太子府事务的完泽，并解释道：“向者籍没阿合马家，其赂遗近臣，皆有簿籍，唯无完泽名；又尝言桑哥为相，必败国事，今果如其言，是以知其可也。”

不忽木风格高尚，居功而不求封赏，具有淡泊明志、谦让贤才的美德，真是难得。于是，忽必烈任命完泽为中书省右丞相，不忽木为平章政事。“完泽入相，革桑哥弊政，请自中统初积岁逋负之钱粟，悉蠲免之，民赖其惠。”

但是完泽也因此得罪了一些朝廷勋戚，一些人便向忽必烈进谗言说完泽徇私。忽必烈为此向不忽木了解情况。不忽木极力为完泽解释，对忽必烈说：“完泽与臣俱待罪中书，设或如所言，岂得专行。臣等虽愚陋，然备位宰辅，人或发其阴短，宜使面质，明示责降，若内怀猜疑，非人主至公之道也。”忽必烈遂依不忽木的建议，令进谗言者对簿公堂，此人果然张口结舌。

完泽最初以大臣子选为真金燕王府幕僚，后任太子詹事，深受儒家思想熏陶，也是属于真金“义理派”人物。

此外，麦术丁被任为中书平章政事，何荣祖为中书右丞，马绍为中书左丞，贺胜、高翥为参知政事，彻里为御史中丞。从这些相臣阵容来看，汉儒和真金为代表的“义理派”官员明显压倒色目官僚为主的“功利派”。元廷选拔贤才，任用能人，官员各得其所，使得当时的朝政井然有序，清正廉洁，政治局面大为改观。此后两三年的时间里，老百姓终于过上了短暂的舒心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