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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历史教训——生活与文化

历史大观园 历史教训 2020-06-23 15:32:03 0


这时代这一阶级的生活,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可以用“骄奢淫逸”四字书之。风行草偃,以这阶级做重心的社会,也整个地被濡染在此种风气中。由这种生活和风气所产生的文化,当然也是多余的、消费的、颓废的。

骄奢淫逸的生活,在明代前期即已有人具体地指出,以当时的首都京师——北京做代表,一事佛,二营丧,三服食,四倡优,五赌博:

正统十三年(1448)八月己卯,巡按直隶监察御史陈鉴言:今风俗浇浮,京师为甚。冠攘窃发,畿甸为多。此愚者以为迂缓不急之务,而知者所深虑也。臣推其故有五:其一军民之家,事佛过盛,供养布施,倾赀不吝。其二营办丧事,率至破家,唯夸观视之美,实非送死之益。其三服食靡丽,侈用伤财。其四倡优为蠹,淫败无极。其五赌博破产,十凡八九。凡此数者,前此未尝不禁,但禁之不严,齐之无礼,日滋月炽,害治非细。请下有司申明国初条例,参以前代礼制,务使其简而易知,畏而不犯,则盗贼可以消弭,而风俗可以还淳。礼部尚书胡濙等以为所言者已尝屡有禁令,无庸别作施行。事遂止。(《明英宗实录》卷一六九。)

五十年后,周玺上疏说出当时奢侈的生活:

中外臣僚士庶之家,靡丽侈华,彼此相尚,而借贷费用,习以为常。居室则一概雕画,首饰则滥用金宝,倡优下贱以绫缎为袴,市井光棍以锦绣缘袜,工匠厮役之人任意制造,殊不畏惮。虽朝廷禁止之诏屡下,而奢靡僭用之习自如。(《垂光集》卷一,《论治化疏》。)

又过五十年,嘉靖时(1522—1566)钱薇则以为弘治间(1488—1505)侈在勋戚,正德间(1506—1521)奢乃在士大夫。他说:

党蓝田昔游京师,在弘治间,士大夫彬彬以礼自饬,诸勋戚乃有侈而泰者。正德时奢乃在士大夫,石齐阁老与宁、堂辈序约兄弟,每饮,赏庖役白金多或至二百,噫!宴劳之滥,自此始矣。(《垂光集》卷一,《论治化疏》。)

到世宗朝严氏父子当国,穷奢极欲的风气,遂达顶点。例如严家子孙的生活:

严嵩孙严绍庚、严鹄等尝对人言,一年尽费二万金,尚苦多藏无可用处。于是竞相穷奢极欲。(田艺蘅:《留青日札》。)

严嵩门下邹懋卿的生活:

恃严嵩之势,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盐政。性奢侈,至以文锦被厕,白金饰溺器。其按部尝与妻偕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道路倾骇。(《明史》卷三〇八,《严嵩传》。)

朱国桢把这时代和永乐时代比较说:

永乐时阁臣子弟至附舟潜行,盖国初规制如此。即大臣不敢过分,何况子弟?余入京见阁臣子弟驾驿舟极宏丽,气势烜赫,所司趋奉不暇,乡里亲戚皆缘为市。其风大约起于严氏父子,后遂不能禁,且尤而效之也。(《涌幢小品》卷九。)

万历初年名相张居正奉旨归葬时,沿途地方官挖空心思趋奉:

一真定守钱普创为坐舆,前舆后室,旁有两庑,各立一童子供使令,凡用舁夫三十二人。所过牙盘上食味逾百品,犹以为无下箸处。(《明史》卷二一三,《张居正传》。)

闹阔的风气,也影响到民间婚姻,索重聘,陪厚嫁,有类唐代的卖婚。徐渭记浙东情形:

吾乡(山阴)近世嫁娶之俗浸薄,嫁女者以富厚相高。归之日,担负舟载,络绎于水陆之涂,绣袱冒箱笥如鳞,往往倾竭其家。而有女者益自矜高,闭门拱手以要重聘。取一第若被一命,有女虽在襁褓,则受富家子聘,多至五七百金,中家半之,下此者人轻之,谈多不及也,相率以为常。(《徐文长文集》卷二〇,《赠妇翁潘公序》。)

崇祯十二年(1639)杨嗣昌上疏说:

海内士大夫自神皇末年相习奢侈,凡宫室车马衣服器用之属,无不崇饰华丽,迈越等伦。即或清高自命,宦橐无多,亦称贷母钱,缔构园亭卉木,耽娱山水诗文,以是优游卒岁为快。其亲串朋好,偶逢吉庆生辰,相率敛钱,造杯制帐,更迭酬赠,以为固然。臣等身在流俗之中,沿染至今,皆不能免。(《杨文弱集》卷三三,《访据疏》。)

堵允锡上疏斥奢淫之习说:

冠裳之辈,怡堂成习,厝火忘危。膏粱文绣厌于口体,宫室妻妾昏于志虑,一簋之费数金,一日之供中产,声伎优乐,日缘而盛。夫搢绅者士民之表,表之不戒,尤以成风。于是有纨绔子弟,益侈豪华之志,以先其父兄。温饱少年,亦竞习裘马之容,以破其家业,挟弹垆头,呼卢伎室,意气已骄,心神俱溃,贤者丧志,不肖倾身,此士人之蠹也。于是又有游手之辈,习谐媚以蛊良家子,市井之徒,恣凶谲以行无赖事,白日思群,昏夜伏莽,不耕不获,生涯问诸傥来,非士非商,身业寄于亡命,狐面狼心,冶服盗质,此庶人之蠹也。如是而风俗不致颓坏,士民不致饥寒,盗贼不致风起者,未之有也。(《堵文忠公集》卷二〇,《救时二十议疏》。)

大声疾呼,无人理睬,流贼起而明遂亡。

从上文所引的从正统到崇祯的史料看,可见这是一个时代的风气,也是造成这时代的这一阶级的风气。

这一阶级的生活趣味,全部建筑在金钱上。一生的前半期耗费在科举上,等到登科入仕以后,八股文固束之高阁,即切身的现实的如何做事,如何从政,国家的、民族的、社会的问题都一概不管。却用全副精神来讲求物质的享受,一般地说,都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只刻意谋生活的舒适,纳姬妾,营居室,筑园亭,侈饮食,备仆役,再进而召妓女,养优伶,事博弈。雅致一点或附庸风雅的更提倡玩古董,讲版刻,组文会,究音律。这一阶级人的生活风趣影响到了文学、美术、建筑学、金石学、戏曲、版本学……使之具有特殊的时代面貌。

八股家幸而遭遇机缘,得了科名时,第一步是先起一个别号,如什么斋什么甫庵之类,以便于官场和同一阶级人的称呼。顾起元引王丹丘说,以为此风自嘉靖以后始盛。他说:

正德中士大夫有号者十有四五,虽有号,然多呼字。嘉靖年来,束发时即有号,末年奴仆舆隶俳优无不有之。(《客座赘语》卷五,《建业风俗记》。)

第二步是娶一个姨太太,沈德符说:

搢绅羁宦都下,及士子卒业辟雍,久客无聊,多买本京妇女,以伴寂寥。(《万历野获编》。)

王崇简也说:

明末习尚,士人登第后,多易号娶妾。故京师谚云:改个号,娶个小。(王崇简:《冬夜笺记》。)

第三步是建筑适合身份的居室,做大官的邸舍之多,往往骇人听闻。例如严嵩得罪籍没时的家产清单,光是第宅房屋一项,在江西原籍共有六千七百零四间,在北京的共一千七百余间。(参见田艺蘅:《留青日札》。)陆炳用事时,营别宅至十余所。(参见《明史》卷三〇七,《陆炳传》。)郑芝龙在唐王偏安一隅的小朝廷下,秉政数月,增置仓庄至五百余所。(参见林时对:《荷锸丛谈》卷四。)顾起元说:

正德以前,房屋矮小,厅堂多在后面。或有好事者,画以罗本,皆朴素浑坚不淫。嘉靖末年,士大夫家不必言。至于百姓有三间客厅费千金者,金碧辉煌,高耸过倍,往往重檐兽脊如官衙然。园囿僭拟公侯。下至勾栏之中,亦多画屋矣。(《客座赘语》卷五,《建业风俗记》。)

仕宦阶级经构园亭风气之盛,大概也是嘉靖以后的事。陶奭龄说:

少时越中绝无园亭,近亦多有。然其间亦有人已之辨菜径棘篱,林木蓊蘙,内有清池数亩,修竹数千,洞房素闼,具体而微,北牖延风,南荣宾日,身可休老,子孙可诵读,亲朋过从,亦可觞咏,为己者也。岩夫雕阑绮榭,杰观危楼,修廊引带其间,花径汇缘而入,标奇踞胜,带霓饮云,使夫望之者欲就,就之者欲迷,主人有应接之烦,无燕处之适,此为人者也。(《小柴桑喃喃录》卷下。)

奭龄是万历时人。可见在嘉隆以前,即素称繁庶的越中,仕宦阶级尚未有经营园亭的风气。园亭的缔构,除自己出资建置外,大抵多出于门生故吏的报效,顾公燮说:

前明搢绅虽素负清名者,其华屋园亭,佳城南亩,无不揽名胜,连阡陌。推原其故,皆系门生故吏代为经营,非尽出己资也。(《消夏闲记摘抄》卷上。)

王世贞记南京名园,王公贵戚有太傅园,西园,魏公南园、西园,锦衣东园,万竹园,西园,徐锦衣家园,金盘李园,徐九宅园,莫愁湖园,同春园,凤台园,武定侯园;士人则有市隐园,武氏园,正贡士杞园,遯园,逸园,尔祝园,吴孝廉园,何参知露园,卜太学味斋园,许典客长卿园,李象先茂才园,许长卿新园,无射园,汤太守熙台园,陆文学园,方太学园,张保御园,李民小园,武文学园,太复新园,华林园等园。(参见《弇州山人四部稿·游金陵诸园记》。)娄东(太仓)一邑有田氏园,安氏园,王锡爵园,杨氏日涉园,吴氏园,季氏园,尝氏杜家桥园,王世贞弇州园,王士骐约园,琅玡离薋园,王敬美澹园等数十园。(参见《弇州山人四部稿·娄东园亭志》。)北京则有米仲诏湛园,勺园,漫园,宣家园,清华园等名园。(参见《燕都游览志》。)全国名都大邑,都竞相建筑,园亭建筑学由之盛极一代,西洋教士东来后,将东方建筑风格带回欧洲,大大地影响了十七八世纪时代的欧洲园亭建筑。园中多凿水叠假山,郎瑛记:

近日富贵家之叠假山,是山之成也,自不能如真山之有生气,春夏且多蛇虺,而月夜不可乐也。(《七修类稿》卷二。)

张南垣至以叠石成名,为当时人造风景、园亭艺术专家,黄宗羲说:

三吴大家名园皆出其手。其后东至于越,北至于燕,召之者无虚日。(《撰杖集·张南垣传》。)

对于饮食衣服,尤刻意求精,互相侈尚。正德时大臣宴会,赏赍庖役动至数百金。万历时张居正牙盘上食味逾百品,犹以为无下箸处。陶奭龄说:

近来人食酒席,专事华侈,非数日治具,水陆毕集,不敢轻易速客。汤饵者蔌,源源而来,非惟口不给尝,兼亦目不周视,一筵之费,少亦数金。(《小柴桑喃喃录》卷上。)

“一簋之费数金,一日之供中产。”平居则“眈眈逐逐,日为以腹谋”。张岱自述:

越中清馋,无过余者。喜啖方物。北京则苹婆果,黄巤,马牙松。山东则羊肚菜,秋白梨,文官果,甜子。福建则福橘,福橘饼,牛皮糖,红腐乳。江西则青根,丰城脯。山西则天花菜。苏州则带骨鲍螺,山查丁,山查糕,松子糖,白圆,橄榄脯。嘉兴则马交鱼脯,陶庄黄雀。南京则套樱桃,桃门枣,地栗团,莴笋团,山查糖。杭州则西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元笋,塘栖蜜橘。萧山则杨梅,莼菜,鸠鸟,青鲫,方柿。诸暨则香狸,樱桃,虎栗。嵊则蕨粉,细榧,龙游糖。临海则枕头瓜。台州则瓦楞蚶,江瑶柱。浦江则火肉。东阳则南枣。山阴则破塘笋,谢橘,独山菱,河蟹,三江屯蛏,白蛤,江鱼,鲥鱼,里河鰦。远则岁致之,近则月致之,日致之。(《陶庵梦忆》卷四,《方物》。)

“家常宴会,但留心烹饪。庖厨之精,遂甲江左。”(《陶庵梦忆》卷八,《张东谷好酒》。)争奇斗巧,普通的做法不足以标新立异,于是另辟蹊径,惨杀物命:

京师……宰杀牲畜,多以惨酷取味,鹅鸭之属,皆以铁笼罩之,炙之以火,饮以椒浆,毛尽脱落,未死而肉已熟矣。驴羊之类,皆活割取其肉,有肉尽而未死者,冤楚之状,令人不忍见闻……巨珰富戚,转相效尤,血海肉林,恬不为意。(《五杂俎》。)

在这风气之下,专讲饮食烹调的食谱、茶谱、酒谱便成为该阶级的流行著作,饮食口腹之学也成为专门之学了。

同样,衣服也由布而绢,由浅色而淡红。隆万时范濂说:

布袍乃儒家常服,迩年鄙为寒酸,贫者必用绌绢色衣,谓之薄华丽,而恶少且从典肆中觅旧殷旧服,翻改新起,与豪华公子列坐,亦一奇也。春元必穿大红履,儒童年少者必穿浅红道袍,上海生员冬必服绒道袍,暑必用鬃巾绿伞,虽贫如思丹,亦不能免。稍富则绒衣巾盖益加盛矣。(《云间据目抄》。)

巾帽则变易更多,花样翻新,不可究诘。范濂又记:

余始为诸生时,见朋辈戴桥梁绒线巾,春元戴金线巾,搢绅戴忠靖巾。自后以为烦,俗易高士巾、素方巾,复变为唐巾、晋巾、汉巾、褊巾,丙午(1546)以来,皆用不唐不晋之巾,两边玉屏花一对,而少年貌美者加犀玉奇簪贯发。综巾始于丁卯(1567)以后,其制渐高,今又渐易。盈纱巾为松江上产,志所载者,今又有马尾罗巾、高淳罗巾,而马尾罗者与综巾似已乱真矣。童生用方包巾,自陈继儒出,用两飘带束顶,边亦去之,用吴门直罗头法,而狷儿更觉雅俏。瓦楞综帽在嘉靖初年唯生员始带,至二十年外则富民用之,然亦仅见一二,价甚腾贵。皆尚罗帽、纻丝帽。故人称丝罗必曰帽缎……万历以来,不论贫富皆用综,价亦甚贱,有四五钱七八钱者,又有朗素密结等名。(《云间据自抄》。)

此外又有玉壶巾、明道巾、折角巾、东坡巾、阳明巾等名色。(参见余永麟:《北窗琐语》。)妇女服饰,正德时多用璎珞:

正德元年(1506)妇女多用珠结盖头,谓之璎珞。(《明史稿·五行志二·服妖》。)

嘉靖以后则愈趋繁杂,范濂说:

妇人头髻在隆庆初年,皆尚圆褊,顶用宝花,谓之挑心,两边用捧鬓,后用满冠倒插,两耳用宝嵌大环,年少者用头箍,缀以圆花方块。身穿裙袄,袄用大袖圆领,裙有销金拖。自后翻出挑尖顶髻,鹅胆心髻,渐见长圆,并去前饰,皆尚雅装,梳头如男人直罗,不用分发鬓髻,髻皆后垂,又名堕马髻,旁插金玉梅花一二对,前用金铰丝灯笼簪,两边用西番莲稍簪插两三对,发眼中用犀玉大簪横贯一二枝,后用点翠卷荷一朵,旁加翠花一朵大如手掌,装缀明珠数颗,谓之鬓边,花插两鬓边,又谓之飘枝花。耳用珠嵌金玉丁香。衣用三领窄袖,长三尺余,如男人穿褶,仅露裙二三寸。梅条裙拖,膝裤拖初尚刻丝,又尚本色,尚画,尚插绣,尚堆纱,近又尚大红绿绣,如藕莲裙之类,而披风便服并其梅条去之矣。(《云间据目抄》。)

髻则愈后愈高,董含说:

余为诸生时,见妇人梳髻高三寸许,号为新样。年来渐高至六七寸,蓬松光润,谓之壮丹头,皆用假发衬垫,其垂至不可举首。又仕官家或辫发螺髻珠宝错落,乌靴秃秃,貂皮抹额,闺阁风流,不堪过目,而彼自以为逢时之制也。(《三冈识略》。)

生活上穷奢极欲,再进一步便是狎妓。唐宋以来的官妓,到明初仍沿其制,刘玉记:

(南京)江东门外,洪武间(1368—1398)建轻烟、淡粉、梅妍、翠柳四楼,令官妓居之,以接四方贵客大贾,及士大夫休沐时往游焉。后士大夫多耽酒悦色废事,渐加制限。(《己疟编》。)

胡纳亦记:

台、温二郡,经方氏籍据之后,全乖人道。其地多倡家,中朝使者以事至,多挟倡饮,有司疲于供应。熊君鼎为浙佥事,下永嘉令籍倡家数千,悉械送之京。(《见闻录》。)

至宣德三年(1428)左都御史刘观挟妓宴饮被斥,《明史》记:

时未有官妓之禁,宣德初臣僚宴乐,以奢相尚,歌妓满前。观私纳贿赂,诸御史亦贪纵无忌。(《明史》卷一〇五,《刘观传》。)

次年复有萧翔等挟妓废事案:

七月丙寅,给事中贾谅、张居杰劾奏行在户部郎中萧翔等不理职务,日惟挟妓酣饮恣乐。命悉下之狱。上谓尚书夏原吉等曰:饮酒人之常情,朕未尝禁。但君子当以廉耻相尚,倡优贱人,岂宜亵狎。近颇闻此风盛行,如刘观辈尤甚,每趁人邀请,辄以妓自随,此辈仿效,若流而不返,岂不大坏礼俗。大臣者小臣之表也,卿当以朕此言偏谕之。(《明宣宗实录》卷五六。)

一月后政府遂申令禁约,现任官不许狎妓:

八月丙申,上谕行在礼部尚书胡濙曰:祖宗时文武官之家,不得挟妓饮宴。近闻大小官私家饮酒,辄命妓歌唱,沈酣终日,怠废政事,甚者留宿,败坏礼俗。尔礼部揭榜禁约,再犯者必罚之。(《明宣宗实录》卷五七。)

替代官妓的是变形男娼的小唱,沈德符说:

京师自宣德顾佐疏后,严禁官妓,搢绅无以为娱,于是小唱盛行,至今日几如西晋太康矣。(《万历野获编》卷二四。)

史玄记:

唐宋有官妓侑觞,本朝惟许歌童答应,名为小唱,而京师又有小唱不唱曲之谚。每一行酒止传唱上盏及诸菜,小唱伎俩尽此焉。小唱在莲子衙衕,门与倡无异。其侏好者或乃过于倡,有耽之者往往与托合欢之梦矣。(《旧京遗事》。)

但非现任官吏即不受此禁例之束缚,勾栏盛况并不因之减色。驯至士人以老称妓,茅元仪曾愤慨地说:

近来士人称妓每曰老,如老一老二之类。老者吾辈所尊,而尤物所忌,似不近人情。(《暇老斋杂记》卷四。)

十七世纪初年,轻薄文人至以科举名次来标榜妓女,称为花榜,冰华梅史《燕都妓品序》:

燕赵佳人,颜美如玉,盖自古艳之。矧帝都建鼎,于今为盛。而南人风致,又复袭染熏陶,其艳宜惊天下无疑。万历丁酉庚子间(1596—1606),其妖冶已极。

有状元、榜眼、探花之目,同时曹大章有《秦淮士女表》,萍乡花史有《广陵士女殿最表》。(参见《图书集成·艺术典》卷八二〇。)可见这风气之普遍。余怀记南京教坊之盛,甚至说:

南曲衣裳妆束,四方取以为式。(《板桥杂记》。)

崇祯中四方兵起,南京未遭兵燹,这一阶级在国亡家破的前夕,依然征歌召妓:

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板桥杂记》。)

明代后期的色情小说,最著者如《金瓶梅》,就是代表这时代的作品。清初孔尚任的《桃花扇》所描写的秦淮河教坊盛况,也是这时代的写实之作。

和妓女、小唱并行——或者可以说部分由妓女、小唱改业的有女戏和男戏。女戏之盛行亦为隆万以后之事,徐树丕说:

十余年苏城女戏盛行,必有乡绅为之主,盖以倡兼优,而搢绅为之主。充类言之,不知当名以何等,不肖者习而不察,滔滔者皆是也。(《识小录》卷上。)

以排演女戏著称的艺术家有朱云崃,以音乐著,张岱说他:

朱云崃教女戏,非教戏也,先教琴,先教琵琶,先教提琴弦子箫管鼓吹歌舞,借戏为之,其实不专为戏也。郭汾阳、杨越公、王司徒女乐,当日未必有此。(《陶庵梦忆》卷二。)

刘晖吉以布景著:

若刘晖吉奇情幻想,欲补梨园从来之缺陷,如唐明皇游月宫,叶法善作法,场上一时黑魆地暗,手起剑落,霹雳一声,黑幔忽收,露出一月,其圆如规,四下以羊角染五色云气,中坐常仪,桂树吴刚,白兔捣药。轻纱缦之内,燃寒月明数株,光焰青黎,色如初曙,撤布成梁,遂蹑月窟,境界神奇,忘其为戏也。(《陶庵梦忆》卷四。)

朱楚生则以科白著:

朱楚生,女戏耳,调腔戏耳,其科白之妙,有本腔不能得十分之一者。盖四明姚益城先生精音律,与焦生辈讲究关节,妙入情理,如《江天暮雪》《霄光剑》《画中人》等戏,虽昆山老教师,细细摹拟,断不能加其毫末也。(《陶庵梦忆》卷四。)

至男戏则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是职业伶人,第二种是业余消遣,第三种是贵家戏社。职业伶人游行城乡,搭草台,临时演唱,民间重迷信,酬神赛会,必招戏班演戏,是近代最重要的民间娱乐,汤来贺《梨园说》:

自元人王实甫、关汉卿作俑为《西厢》,其字句音节足以动人,而后世淫词《图书集成·艺术典》卷八一七。纷然继作。然闻万历中,家庭之中,犹相戒演此,恶其导淫也,且以为鄙陋而羞见之也。近日若《红梅》《桃花》《玉簪》《绿袍》等记,不啻百种。括其大意,则皆一女游园,一生窥而悦之,遂约为夫妇,其后及第而归,即成好合,皆徒撰诡名,绝无古事可考,且意俱相同,毫无可喜,徒创此以导邪。近来各乡从前质朴者,因演戏而习冶容矣。闻某村演戏,席罢之后,妇女逐优人而去矣;又见有嗜戏之家,处子怀孕,淫乱非常矣……然乡村信神,咸矫诬其说,谓不以戏为祷,则居民难免疾病,商贾必值风涛,是以莫能禁之。(《图书集成·艺术典》卷八一七。)

故事的公式化,游园、定情、及第、好合四个段落,以及第为必然的中心,正是反映这个时代和这个时代人的趣味。浙江绍兴一城就聚有这类伶人至数千人之多,刘宗周《与张太符太守书》:

梨园之为天下病,不能更仆数,虽三尺童子知之,而于吾越为独甚。斗大一城,屯拥数千人,夜聚晓散,日耗千金,养奸诲盗,且挟宦家之势以陵齐民,官司不敢问。(《刘子文编》卷八。)

伶人服饰至有值千金以上者。(参见黄宗羲:《南雷集·子刘子行状》。)甚至在崇祯十四年(1641)吴中奇荒之后,仍大规模演戏,徐树丕说:

辛巳奇荒之后……而优人鲜衣美食,横行里中,人家做戏一本,费至十余金,而诸优犹恨恨嫌少。甚至有乘马者,乘舆者,在戏房索人参汤者,种种恶状。然必有乡绅主之,人家惴惴奉之,得一日无事,便为厚幸矣。(《识小录》。)

业余消遣的,东南到处多有,浙江各地称为戏文子弟,陆容说:

嘉兴之海盐,绍兴之余姚,宁波之慈溪,台之黄岩,温州之永嘉,皆有习为倡优者,名曰戏文子弟,虽良家子不耻为之。其扮演传奇,无一事无妇人,无一事不哭,令人闻之,易生悽惨,此盖南宋亡国之音也。其膺为妇人者名妆旦,柔声缓步,作夹拜态,往往逼真。(《菽园杂记》。)

江西则有永丰腔,唐顺之说:

永丰又素善为优,闾里浸淫传习,谓永丰腔。使民淫于欲而匮于财。(《荆川文集》卷一〇,《唐郎中嘿庵墓志铭》。)

贵家戏社则由巨家家优排演,供私人欣赏,角色俱经精选,陈懋仁说:

优伶媚趣者,不吝高价,豪奢家攘而有之,蝉鬓传粉,日以为常。(《泉南杂志》。)

明末最著者为山阴张家和桐城阮家。山阴张家从万历时理学名臣张元忭起到张岱三世都以声伎著名,张岱自述:

我家声伎,前世无之。自大父于万历年间,与范长白、邹愚公、黄贞父、包涵所诸先生讲此道,遂破天荒为之。有可餐班……次则武陵班……再次则梯仙班……再次则吴郡班……再次则苏小小班……再次则平苑茂子班。主人解事日精一日,而傒僮技艺,亦愈出愈奇。(《陶庵梦忆》卷四,《张氏声伎》。)

张岱自己也工于妙解音律,工于填词度曲。(参见《陶庵梦忆》卷七,《冰山记》。)傒僮到其家,至谓之“过剑门”。曲中经其一顾,声价十倍。(参见《陶庵梦忆》卷七,《过剑门》。)阮大铖则是明末最负盛名的戏曲作家,他的家伎的表演,名震一时,张岱说:

阮圆海家优美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画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陶庵梦忆》卷八,《阮圆海戏》。)

这一般乡绅不但谱制剧曲,蓄优自娱,并能自己度曲,厌倒伶工。沈德符记:

近年士大夫享太平之乐,以其聪明,寄之剩技。吴中搢绅,留意音律,如太仓张工部新、吴江沈吏部璟、无锡吴进士澄时俱工度曲,每广座命伎,即老优名倡俱遑遽失措,真不减江东公瑾。(《万历野获编》卷二四。)

假如把明代的剧作家的身份做一个统计,将发现大部分是属于本文所说的这一阶级,主要的如朱权、丘濬、王世贞、汪道昆、梁辰鱼、汤显祖、陆采、张凤翼、梅鼎祚、屠隆、李玉、阮大铖……除第一个是亲王外,其他的全是进士,官阶从内阁大学士到县令。假如再和元曲的作家相比,则将发现元曲的作者大多数是平民和吏胥,而明代传奇的作者则大半是文人达官。这一对比的事实,从平民的艺术转变为贵族的艺术(文辞之细腻佳丽,故事题材之从日常生活转变为科名团圆),也正是这整个时代的趋势的说明。

仕宦阶级的另一种娱乐是赌博。缙绅士大夫至以赌博为风流,随便举几个例子,如祝允明:

长洲祝允明好酒色方博。

皇甫冲:

长洲皇甫冲博综群籍,通挟丸击球音乐博弈之戏,吴中轻侠少年咸推服之。

何士璧:

福清何士璧跅跑放迹,使酒纵博。

韩上桂:

万历间,韩上桂为诗多倚待急就,方与人纵谈大噱,呼号饮博,探题立就,斐然可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

最通行的赌博有两种,一种是马吊,始行于天启中,顾亭林说:

万历之末,太平无事,士大夫无所用心,间有相从赌博者。至天启中始行马吊之戏,而今之朝士若江南、山东几于无人不为此。有如韦昭论所云:穷日尽明,继以脂烛,人事旷而不修,宾旅阙而不接。(《日知录》。)

其发展自南而北,申涵光说:

赌真市井事,而士大夫往往好之。至近日马吊牌,始于南中,渐延都下,穷日累夜,纷然若狂。问之,皆云极有趣。吾第见废时失事,劳精耗财,每一场毕,冒冒然目昏体惫,不知其趣安在也?(《荆园小语》。)

另一种是叶子戏,源于小说《水浒传》,以政府所出缉捕水浒群盗赏格数目及所指名之人图形博胜负,名为斗叶子,成化英宗时即已盛行于东南,陆容记:

斗叶子戏,吾昆城上至士夫,下至童竖皆能之。予游昆庠八年,独不解此,人以拙嗤之。近得阅其形制,一钱至九钱各一叶,一百至九百各一叶。自万贯以上皆图人形,万万贯呼保义宋江,千万贯行者武松,百万贯阮小五,九十万贯活阎罗阮小七,八十万贯混江龙李进,七十万贯病尉迟孙立,六十万贯铁鞭呼延绰,五十万贯花和尚鲁智深,四十万贯赛关索王雄,三十万贯青面兽杨志,二十万贯一丈青张横,九万贯插翅虎雷横,八万贯急先锋索超,六万贯混江龙李海,五万贯黑旋风李逵,四万贯小旋风柴进,三万贯大刀关胜,二万贯小李广花荣,一万贯浪子燕青,或谓赌博以胜人为强,故叶子所斗皆才力绝伦之人。非也。盖宋江等皆大盗,详见《宣和遗事》及《癸辛杂识》。作此者盖以赌博为群盗劫夺之行,故以此警世。而人为利所迷,不自悟耳。记此庶吾后之人,知所以自重云。(《菽园杂记》。)

到万历末年,成为民间最流行的赌博,进士甚至有“以不工赌博为耻”的情形。内容又小变,有“闯”,有“献”,有“大顺”三牌,吴伟业说:

万历末年,民间好叶子戏,图赵宋时山东群盗姓名于牌而斗之,至崇祯时大盛。有曰闯,有曰献,有曰大顺。初不知所自起,后皆验。(《绥寇纪略》卷一二。)

举国上下,都淫于赌博,结果如沈德符所说:

今天下赌博盛行。其始失货财,甚则鬻田宅,又甚则为穿窬,浸成大夥劫贼。盖因本朝法轻,愚民易犯。(《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三。)

崇祯流寇四起,都自立名号,赌惯了叶子戏的就以叶子戏上最脍炙人口的绰号自名,闯、大顺之外,如闯塌天、立地王、一堵墙、曹操、老回回之类,大体上都是从叶子戏上的绰号演变而来的。

除狎妓、捧戏子、赌博这一类事以外,自命风流或附庸风雅的人,则进而搜集古董书画,沾沾自喜,号为“收藏家”。明代前期称这一类人为“爱清”。陆容说:

京师人家能蓄书画及诸玩器盆景花木之类,辄谓之爱清。盖其治此,大率欲招致朝绅之好事者往来,壮观门户。甚至投人所好,而浸润以行其私,溺于所好者不悟也。(《菽园杂记》。)

嘉靖以后,此风大盛,巧取豪夺,无所不至。沈德符说:

嘉靖末年,海内宴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间及古玩。如吴中吴文恪之孙,溧阳史尚宝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延陵则稽太史应科,云间则朱太史大韶,携李项太学,锡山安太学、叶户部辈不吝重赀收购,名播江南。南都则姚太史汝循、胡太史汝嘉亦称好事。若辇下则此风稍逊,惟分宜相国父子(严嵩、严世蕃),朱成公兄弟(朱希孝、朱希忠),并以将相当途,富贵盈溢,旁及雅道,于是严以势劫,朱以货取,所蓄几及天府。张江陵(居正)当国亦有此嗜。董其昌最后起名亦最重,人以法眼归之。(《万历野获编》卷二六。)

严家籍没后,抄没清单中有石刻法帖三百五十八册轴,古今名画刻丝纳纱纸金绣子卷册共三千二百零一轴,(参见田艺蘅:《留青日札》。)这些书画的内容和源流都具见于文嘉的《钤山堂书画记》。(参见《胜朝遗事》本。)内中有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一画,据李东阳的《怀麓堂集》、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续稿》、四艺蘅《留青日札》和《钤山堂书画记》、钱谦益《初学集》等书的记载,此图的主人有宜兴徐氏(溥)、西涯李氏(东阳)、陈湖陆氏、昆山顾氏(懋宏)、袁州严氏(嵩)、内府、嘉禾谭梁生等主人。徐、李、严三家都是宰辅,陆、顾则为世族。(参见吴晗:《<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载《文学季刊》,1934年创刊号。)由此可见这时代这风气之盛!可是从学术的立场看,这时代人对于古物的态度只是一种玩意、珍宝,收藏的风气虽盛,研究的成绩像两宋的《集古录》《金石录》《钟鼎彝器款识》《东观余论》《隶释》,讲形制,讲花纹,究文字,正史实的著作,却一部也没有。金石学、考古学的成为专学,直需等到下一个对明学反动的清代,在学术史上虚过三百年,真是值得今人惋惜的一件事。勉强地说,这时代人对金石学的贡献,是搜集和保存古物,供给下一代人研究的基础。

他们另外一种兴趣是刻书,由于上文所说“书帕”的需要,外任或出使官进京时的人情或贿赂都以新刻书为贵,于是各地竞相刻书,各官竞相刻书,刻前人著作,刻经史,刻本朝人著作,刻自己著作,刻丛书,刻类书。书籍数量的陡增和普遍,可说是这时代对于近代文化的一大贡献。我们试读明初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可知元末明初这一段时期书籍是如何缺乏、如何难得。这种情形直到正德末年还是无大进步,顾亭林说:

其时天下惟王府官司及建宁书坊乃有刻板,其流布于人间者,不过“四书”、“五经”、《通鉴》、《性理》诸书,他书即有刻者,亦非好古之家不蓄。(《亭林文集》卷二,《抄书自序》。)

到正德以后,随吏治风气之日坏而刻书日益增多,刻工印刷日益坏,所刻书日益滥,内容芜陋,灾梨祸枣,嘉靖时唐顺之至大声疾呼抨击此等陋习,他指出当代文集之多而滥说:

仆居闲偶想起宇宙间有一二事,人人见惯,而绝是可笑者。其屠沽细人有一碗饭吃,其死后则必有一篇墓志。其达官贵人与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间者,其死后则必有一部诗文刻集。如生而饮食,死而棺椁之不可缺者,皆不久泯灭。然其往者减矣,而在者尚满屋也。若皆存世间,即使以大地为架子,亦安顿不下矣。此等文字,倘家藏人畜者,尽举祖龙手段作用一番,则南山竹木煤炭当尽减价矣。可笑可笑!

他又说:

居常以刻文字为无廉耻之一节,若使吾身后有闲人做此业障,则非吾敢知。至于自家子弟,则须有遗嘱说破此意,不欲其做此业障也。(《荆川文集》卷五,《答王遵岩书》。)

又说:

今世所谓文集者,遍满世间,不为少矣,其实一字无用。彼其初做者,莫不妄意于不朽之图,而适足以自彰其陋,以取诮于观者,亦可谓木灾而已。(《荆川文集》卷五,《典卜无锡书》。)

可惜他身后仍然有闲人替他刻文集,刻杂著,做此业障!其实不但是文集之多而滥而已,丛书、类书也一样。刻书到无新书可刻,而又非新书不够炫耀,不够送“礼”时,只好偷工减料,杂抄、类书应市。或者取巧,窃取已刻丛书,截足去腕,改头换面,伪造作者和书名,作为一新丛书面世。欺世盗名,贻误学者,明代后期刻书之草率,和类书、丛书之饾饤瓜剖,恶劣万状,原因就在于此。

再就现存的明人文集而论明代的文学,明初的一些文人,如宋濂所说到底还是曾经钻研经史,博读子集,学有根底的。自科举兴而开始有不读书的风气,士子除“四书”以外,不读他书。到中期王世贞、李攀龙反抗这潮流,提倡复古,不读唐以后书,唐以前的书,《史》《汉》诸子还是非读不可的。到后期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钟惺、谭元春力反王李之说,遍主唐宋,文坛上有公安体、竟陵体之目,却索性唐以前也不读,唐以后亦不读,空疏之上加上浅薄,矫揉造作,模仿晋人语调,造一二隽语,今人名之为小品文。其弊正如禅宗不立文字,白痴村夫只要会一两句口头禅,会喝会打,便可自命禅学,机锋。这是八股制度所产生的机锋文学,也是亡国文学。

由于乡里的、同年的、同门的观念,在政治上也因之而分党立派,乡谊重而国事轻,年谊重而是非乱。谈迁说:

万历末朝士分党,竞立门户。有东林之党,无锡顾宪成、高攀龙,金坛于玉立等废居讲学,立东林书院,而常、镇人附之。有昆山之党,则顾天埈及湘潭李胜芳,苏人附之。有四明之党,则沈一贯,浙人附之。有宣城之党,则汤宾尹,而宁国、太平人附之。有江右之党,则邹元标。有关中之党,则冯从吾,各同省人附之。冯尝督学山西,则山、陕合。冯、邹又讲学相善,又江右、山、陕合也。闽、楚、粤、蜀远不具论。庚戌大计,江右淮抚李三才庇东林而诸党左矣。时攻东林俱见罪,四明至楚粤无一人台省者。天启初东林独盛,起邹元标,而江右亦东林也。江夏熊廷弼原江右籍,楚东林也,福清叶白高、归德侯执躬秉政,天下咸奔走焉,仕途捷径,非东林不灵,波及诸生,如复社、几社不一而足,家驰人鹜,恐汉末标榜不是过也。(《枣林杂俎·逸典》。)

大致地说,可以分为东林和非东林两派:

万历三十八年(1610)……先是南北言官群击李三才、王元翰,连及里居顾宪成,谓之东林党。而祭酒汤宾尹、谕德顾天埈各收召朋徒,干预时政,谓之宣党、昆党,以宾尹宣城人,天峻昆山人也。御史徐兆魁、乔应甲、刘国缙、郑继芳、刘光复、房壮丽,给事中王织徽、朱一桂、姚宗文、徐绍吉、周永春辈则力挑东林,与宾尹、天埈声势相倚,大臣多畏避之。(《明史》卷二二四,《孙丕扬传》。)

非东林系统复杂,即东林亦以地分左右:

东林中又各以地分左右,魏大中尝驳苏松巡抚王象恒恤典,山东人居言路者咸怒。及驳浙江巡抚刘一焜,江西人亦大怒。(《明史》卷二四四,《魏大中传》。)

东林党人多名儒学者,以讲学相高,其意见往往可左右政治。非东林则多不为物论所予,为东林所攻击,窘而附于内廷的阉宦,由此又成为外廷的清流和内廷的阉人争夺政权的局面。两方互相排挤攻击,争门户,争封疆,争“三案”,争京察,不胜则纠纷错杂,不可究诘,这一派上台,那一派下野,此伏彼起,只图顾全乡谊年谊,置国家利害于不顾。这一阶级是大明帝国政权的基础,基础崩溃,所建设的政权自然也就瓦解了。

年轻一点的举、贡、生员,贵家公子,受了上一代分党立派的刺激,则组织文社,自相标榜,以为名高。顾公燮说:

文社始于天启甲子(1624)张天如等之应社……推大讫于四海。于是有广应社、复社。云间有几社,浙江有闻社,江北有南社,江西有则社。又有历亭席社,昆阳云簪社。而吴门别有羽朋社,武林有读书社。山左有大社。佥会于吴,统于复社。(《消夏闲记摘抄》卷下。)

其学风好糅杂庄老,混合儒释,顾亭林说:

当万历之末,士子好新说,以庄老百家之言,窜入经义,甚者合佛老与儒为一,自谓千载绝学。(《亭林文集》卷五,《富平李君墓志铭》。)

空谈性命,不切实际。有讲求经世实用之学者则共目为迂,为疏,为腐,陶奭龄说:

士大夫膏肓之病,只是一俗。世有稍自脱者,即共命之为迂为疏为俗。于是一入仕途,即相师相仿,以求入于俗而后已。如相率而饮狂泉,亦可悲矣。(《小柴桑喃喃录》卷下。)

以抨击剿袭为能事,一书新出,即有一书讥评之,诗文则仿效时贤,亦步亦趋,了无生气。(参见《南滣楛语》。)黄宗羲讥为学骂,他说:

昔之学者学道也,今之学者学骂也。矜气节者则骂为标榜,志经世家则骂为功利,读书作文者则骂为玩物丧志,留心政事者则骂为俗吏,接庸僧数辈则骂考亭为不足学矣,读艾千子定待之尾则骂象山、阳明为禅学矣,濂溪之主静则曰盘桓于腔子中者也,洛下之持敬则曰是有方所之学也。逊志骂其学误主,东林骂其党亡国,相讼不决,以后息者为胜。(《南雷文案》卷一〇,《七怪》。)

这上下两代人有四字宝诀,在登政府时应用,曰调停,曰作用,于慎行说:

近世士大夫有四字宝诀,自谓救时良方,不知乃其膏肓之疾也。进退人才用调停二字,区画政机用作用二字,此非圣贤之教也。夫贤则进,否则舍,何假调停?政可则行,不可则止,何烦作用?君子以调停为名,而小人之朋比者托焉;君子以作用为方,而小人之弥缝者借焉,四字不除,太平不可兴也。(《谷山笔塵》卷一六。)

甚至以留心国事为多言多事:

编修倪元璐屡疏争时事。同乡前辈来宗道谓曰:渠何事多言!吾词林故事,惟香茗耳。时谓宗道清客宰相云。(林时对:《荷锸丛谈》卷二。)

又有三法,谢肇淛说:

今之仕者,为郡县则假条议以济其贪,任京职则假建言以文其短,居里闬则假道学以行其私。举世之无学术事功,三者坏之也。(《五杂俎》卷一五。)

我们可以学他的话说:明代之无学术事功,是由于这个特殊的社会重心,这个特殊的新仕宦阶级所构成的社会风气和制度。由于这种风气和制度所造成的人生哲学是读书取科第,做官要贪污,居乡为土豪。学术不能疗贫,事功不能致富,则此时代之无学术事功,正是此时代之本色。何怪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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