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传——蹉跎荆襄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刘备在部属的簇拥之下，涉过鸿沟水、颍水和汝水，沿着旧路径奔汝南。他坐在一匹白色的塞外骏马之上，谈笑风生，心情愉快。

他怎么能不愉快呢？向袁绍提出请求，很快就得到允准不说，临行之际，义弟关羽又从曹营逃出，到袁绍军中和刘备见了面。袁绍并未为难关羽，让他与刘备一同南下。分隔大半年的兄弟，终于欢聚团圆。人逢乱世，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高兴的呢？

不过，兴高采烈的刘备完全没有想到，很快就要进入一段长达七个年头的蹉跎岁月。

东汉献帝建安五年（200）十月，也就是刘备离开官渡一个月后，曹操用火烧敌军粮库之计，击破袁绍大军于官渡。曹操乘胜沿黄河东进，在建安六年（201）四月，再度击败袁绍大军于仓亭津（在今山东阳谷县北古黄河上）。受到两次重创的袁绍，元气大伤，只好退缩到黄河以北。北面的威胁解除之后，曹操马上挥军南下，来收拾在后方捣乱的刘备。三万曹军，借新胜之势，恶狠狠地扑向汝南，大有一口生吞刘备的模样。刘备见势不妙，不愿干那以卵击石的蠢事，连忙逃奔荆州，投靠刘表去了。

早在刘备刚刚到汝南之时，他就派孙乾和糜竺两位外交干员去荆州拜见刘表，送去一批珍贵礼品，表达了诚挚的问候和景仰之情。刘表听出刘备有改换门庭，投奔自己的意思，连忙表示欢迎。原来，刘表也是一位汉朝皇室的苗裔，其远祖乃西汉景帝之子鲁恭王刘余。他见汉献帝被曹操挟持，生命危殆，而自己不仅是帝室之胄，更兼人多地广，兵盛粮足，暗中便萌生了伺机称帝之心。要想南面称尊成功，须得有人拥戴，特别是名贤士大夫们的拥戴。袁术在淮南称帝，就是因为无著名人物给他吹喇叭抬轿子，结果以惨败告终。殷鉴不远，刘表便刻意争取海内名士来归，以便打好帝座的基础。就在此时，声名著于四海的刘备却主动投奔麾下，你说刘表还能不拍手欢迎么！从此，刘表天天盼望刘备来到，其急切之情完全可以用“望穿秋水”四个字来形容。

当时刘表的驻节之地，是在荆州北部南郡所辖的襄阳县（今湖北襄阳市）。襄阳北依沔水，南枕岘山，也算得上一个虎踞龙盘之地。那一日，有下人来报，说是刘左将军一行已经抵达沔水北岸的樊城，距襄阳只有一水之隔了。刘表立即吩咐备马，他要亲自出北门去举行所谓的“郊迎”。

在中国古代，主人亲至城郊迎宾，是一种极其隆重的礼节，当初孟子不远千里去谒见梁惠王，梁惠王就曾以郊迎之礼接待这位亚圣人。所以当刘备舍舟登岸，望见仪仗队伍前列那位笑容可掬的镇南将军兼荆州牧时，不禁心中一热，两行清泪便从眼中流了出来。

同样声称是皇室的后裔，同是社会名流，二刘见面之后那一种亲热之状，实在是难以形容。刘备见刘表待自己以上宾之礼，又赠送自己两千人马和大量军资，人情美美，总得有所回报，于是自请出屯北路要冲以防曹操南下。刘表求之不得，欣然应允。十天之后，刘备与刘表洒泪告别，率军北上，然后在襄阳以北一百里左右的新野县（今河南新野县）驻屯下来。

这新野虽然只是一个小县，然而城西濒临淯水，倒也是山明水秀之地。况且此处距荆州北面的疆界，还有近四百里之遥，曹操的兵锋平常接触不到这里，社会相当安定。所以只要刘备愿意，他尽可以在此好生优游休养一番，驱除近年来的鞍马劳顿。但是，刘备在新野观察巡视一遍之后，非但没有勾起他的逸致闲情，却反而刺激起他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来。他招募兵丁，训练士卒，接纳贤士，处理机务，忙得食不甘味，席不暇暖。要问刘备何以如此，说破了也很平常。原来，这新野县属于南阳郡（治所在今河南南阳市）管辖，左近一带乃是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故乡，即所谓的“龙潜之地”。新野东南百余里的章陵县（今湖北枣阳市南），是刘秀出生之处。新野正北一百里的宛县（今河南南阳市），则是二十八岁的刘秀举兵争天下的起始地点。至于新野县么，刘秀开初起兵时还只有骑牛的份，南下新野杀了此地的县尉之后，才算夺得第一匹马来乘骑，从此纵横驰骋，横行于天下，所以这是刘秀飞腾之所。刘备现今来到先辈创业的地方，凭吊遗踪，反思自己，忍不住豪气升腾奔涌。他发誓要效法祖宗，兴复汉室，平定天下。这就是刘备发愤图强的秘密所在。

刘备急于建功立业，倒是值得称道的英雄作为。但是，他忘了自己是在他人的地盘上作客，人世间当主人家的，十有八九怕不喜欢“喧宾夺主”吧？而刘表的为人，与“外宽内忌”的袁绍很有一点相似。他外表看来有如忠厚长者，实际上内心十分狭窄，忌讳他人胜过自己。因此，刘备在新野打开一个新局面后，立即遭到刘表的猜疑。与此同时，又有一批心怀叵测的人物，在刘表面前说长道短。更使刘表心中的疑虑有增无减。经过高层密商，刘表就以曹军有来犯之迹象为由，敦请刘备将驻地从新野更向北移二百里至博望县（今河南方城县西南），以便迎击曹军。

刘备见刘表要自己远离襄阳，才猛然醒悟主人家已经起了戒惧之心。他很感抱歉，也很觉痛心。为了表白自己并无鸠占鹊巢的意思，他决心认认真真和压境的曹军打两仗。

东汉献帝建安七年（202）秋，刘备以博望县为根据地，向东北方向大举出击，很快即攻克了博望东北二百里处的叶县。叶县位于荆、豫二州的交界，越过州界再往前推进不到三百里，便是曹操的大本营许县了。曹操这时正在黄河以北追击袁绍，得报之后马上派了一员大将来迎战刘备，保卫后方。

杀来的战将复姓夏侯，名惇，字元让，豫州沛国谯县人氏。这夏侯氏与曹氏不仅是乡党，而且世代通婚，关系异常亲密。曹操之生父曹嵩，系宦官曹腾之养子。据说那曹公公领养的嵩儿，本姓夏侯，是这位夏侯惇将军的亲叔父。果真如此，那么曹操与夏侯惇便是同祖的堂兄弟了。夏侯惇早年就随曹操举兵，征战四方，以勇敢果烈闻名全军。建安三年（198）攻徐州擒杀吕布，夏侯惇率众先登陷城，被一支流矢射瞎左目而不退，从此曹军将士私下呼之为“盲夏侯”。盲夏侯性情急躁，自从受伤损眼之后，每次对镜自照，都要大发雷霆，掷镜于地。好在当时人照的是铜镜而非玻璃镜，不然侍从们每天打扫玻璃碴儿都来不及。

盲夏侯得了将令，点起一万精兵，星夜南下。他赶回许县时，见都城安然无恙，大为放心。略事休息，补充一些给养后，他取道西南，经颍阴、襄城、昆阳诸县，直逼叶县的刘备大营。

刘备闻说夏侯惇率军万人挡住去路，气势咄咄逼人，心中随即暗自筹划对策。他想：敌军人数多我一倍，且装备精良，士气正盛，看来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所幸刘备曾在曹营作客，对盲夏侯其人的急躁之性略有所闻。经过两天的苦思冥想，他终于想出一条妙计。

这条妙计，简言之，即是“诱敌入伏”的办法。原来，在叶县与博望的交界之处，有一座衡山。这座衡山虽不如五岳之一的南岳衡山高大和有名，却也路陡林密，险峻非常。从叶县到博望的官道，便要从衡山的南坡穿过，这十余里山路不仅起伏蜿蜒，而且两旁草木森森，正是设置伏兵的绝好处所。刘备先令赵云率两千健儿，多带强弓利箭及引火之物，在这山道的中段潜伏待敌，然后自与关羽、张飞前来引诱夏侯惇。

夏侯惇抵达叶县已经两日，数番挑战对方都闭营不出，不免焦躁。到了第三天清晨，他又率军至敌营，准备不问青红皂白强行进攻。不料他来到敌营之前，看到的竟是一片灰烬焦土，空无士卒。他马上意识到：刘备已经烧营逃走了！

夏侯惇气得七窍生烟，心想，我千里迢迢从黄河北岸赶来捉拿你大耳儿，你却脚底下擦油——溜了，要跑？没有那么容易！难道你那几个老弱残兵还跑得过我的塞外名马？于是，他命令六千步兵原地不动，自率铁骑四千前去追击刘备。

两个时辰之后，曹军驰出四十里开外。这时，就连一只眼睛的夏侯惇，也看到了远处刘备兵马缓缓前进的情景。他一声大喝，催兵前进，又追了十余里进入博望地界，终于追上了刘备大军的后队。

刘备的后队是辎重车辆，由张飞率数百骑兵卫护。他见曹兵涌来，便立马横矛，向夏侯惇大骂道：“瞎眼儿，快来领死！”

夏侯惇最恨他人提一个“瞎”字，当即气得独眼圆睁。他也不答话，挥兵上前就是一阵冲杀。张飞佯装寡不敌众，丢下辎重车辆就走。夏侯惇哪里肯放，自率二千余骑紧紧追赶。这一追，就追进了刘备的埋伏之中。

此后的战况无须细说，只说结局。这一战，夏侯惇身中二箭，狼狈逃回。所幸两箭皆未射中右眼，不然就只眼无存了。刘备掠得良马近千匹，俘虏敌兵数百，所弃辎重车辆全数收回，算是大获全胜。

夏侯惇兵败，退回豫州固守。刘备再返叶县，厉兵秣马，准备乘胜进攻，进一步壮大力量。不料此时刘表送来一封书信，请他回返襄阳。

刘表何以又要召回刘备？说穿了还是他那猜忌心理在作怪。刘备大败夏侯惇后，不仅实力加增，而且声威远震。刘表心想：像这样让刘备在边境上自由发展，再过三年两载，不是在曹操之外又生出一大威胁么？于是，他决定把刘备召回，安顿到与襄阳隔江相对的樊城，替自己训练士卒。这样，刘备既在自己的控制之中，而且也失去了补充兵源的机会。

刘备回到襄阳后，刘表才告诉他新的任务。刘备虽然心中不乐，但因自己是寄人篱下之客，也不好多说。从此，他便长驻樊城，当他的军事教官。空暇无事，即渡江到襄阳刘表府中聚谈饮酒，外人看来颇为闲适自在。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刘备驻屯汉江北岸的樊城，一晃就过了六个年头。在这数年间，曹操一直用兵北方，荆州地界平静无波。刘备眼看着光阴虚掷，却也无可奈何。

建安十二年（207）八月的一天，桂子飘香，沁人肺腑。刘备应刘表之邀，过江来饮酒赏花。刘备刚刚在州牧官邸大门前下马，刘表即迎出门来。二人施礼，携手进府。这时，刘表说道：“今夏曹贼统兵出塞击乌桓，君曾劝我乘虚攻取许县，惜未听从君言。近闻曹贼已收兵还许，思之犹有憾恨！”

刘备心想，你自己不用良谋能怪谁？但是他口头上仍然安慰对方说：“方今天下分裂，大动干戈，机会之来，岂有终极？此后如能不失良机，则既往之事何足为恨？”

言毕，二人相视而笑，进入后园雅轩。刘备举目一看，已有一位先到之客坐在那里了。

这位来客刘备是认识的。此人姓许名汜，先后曾任曹操和吕布的僚属。许汜外有高名而内心贪鄙，刘备一直不大瞧得起他。今天，许汜又跑到刘表这里来打秋风，刘备心中虽然不悦，不过想到自己也是客，就笑着招呼，坐了下来。

那时人们入座，并不是坐在椅上，而是席地而坐，也就是双膝跪地，臀部置于脚后跟上的跪坐。现今日本人的跪坐，便是古代跪坐法东传的遗风。刘表见客人已经入座，便吩咐下人开宴。不多时，美酒琼浆，山珍海味，不断送上几案。刘表简单致辞后，宾主一齐开怀畅饮。

酒酣耳热之际，三人兴高采烈地评论起当今天下的人物来。东汉中叶以降，社会上品评人物之风日益盛行。某人如果得到一个大名士的好评，则好比鱼跃龙门而身价百倍。比如前面已经提到，曹操虽是三公之子，早年也要请求大名士许劭给他一个评语。许劭说他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曹操非常之高兴。这许劭字子将，乃汝南郡平舆县（今河南平舆县北）人氏，他是汉末品评人物方面的泰山北斗，每月的初一日都要公布一次他对人物的评语，时称“汝南月旦评”。今天，在刘表宴席上狂饮大嚼的许汜，或许是想发扬他们许氏的风范，一边往口中灌塞酒肉，一边从口中倾吐评语，大有独主天下沉浮的样儿。刘备在一旁看到许汜的得意神态，心想，你有何资格臧否天下英雄，大概要教训教训你才好。

刘备正思忖间，许汜已经开始评论另一位人物。这位受他臧否的人物姓陈名登，字元龙，乃徐州下邳国淮浦县（今江苏涟水县西）人氏。陈登出自名宦之家，本人兼资文武，深沉有远志大略，官至广陵郡（治所在今江苏扬州市西北）太守。他先助曹操灭吕布，后又劝曹操早取江东，极受曹操器重。对于这样一位豪杰，许汜却轻飘飘地给了一句贬语：“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

所谓的“湖海”，系指长江下游邻近太湖、东海的偏东地区。许汜出自中原，对出自湖海的陈登意存轻视。至于此处的“豪气”，后世多解为豪放之气，那是望文生义的臆说。许汜这“豪气”二字，在当时是一个习语，意指粗鲁无礼的作风。许汜的评语是说：陈元龙毕竟是偏远之地出来的，不时要表现出粗鲁无礼的举止。刘备一听，正要反驳，忽然想起要尊重东道主，便先问刘表道：“许君之评尊意如何？”

刘表答道：“要说不对么，许君是好人，不会说假话；要说对么，陈元龙又是名重天下的豪杰。”

刘备见刘表在这等小事上，也像对待袁绍与曹操相争一样，持骑墙中立的态度，不免从心底生出鄙视来。不过，他没有表露这点，他这时一心要收拾许汜。于是，他问洋洋得意的许汜：“君言元龙豪气不除，有具体事实吗？”

许汜立即答道：“当然有的。昔日家乡遭逢变乱，我东去下邳，曾访元龙于淮浦。元龙毫无待客之意，久久不与客人交谈，后来竟自上大床睡去，而使客人在大床旁边又窄又低的小榻上休息。这不是豪气是什么？”

刘备听了，傲然一笑，侃侃言道：“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皇帝流亡失所，世人皆望君忧国忘家，救世济民。但是君自到下邳，即忙于买田地置房舍过自己安逸的小日子，没有说过哪怕一句有意义的话语，这都是元龙最厌恶的作为，他为什么要与君共语？要是换了敝人，我将卧于百尺高的楼顶，令君卧于地上，岂止是大床小榻而已！”

这一番痛快淋漓的指责话语，直说得许汜羞愧难当，那一张本已酒色酡然的脸面更加红了。而刘表却全然理解不到刘备言外讽谏之旨，在一旁傻乎乎地咧嘴大笑。刘备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悲哀的情绪，他怕自己突然掉下泪来，便托辞更衣，暂时离席。

那时所谓的“更衣”，乃是上厕所之雅名。刘备出了宴集的雅轩，迎面送来一阵夹着浓郁桂花香味的清风，他的心情顿时平静了一点。谁知在厕所方便之际，他发觉自己的腿起蹲乏力，一摸大腿内侧，原本瘦削强健的肌肉，已经沉积起一层肥厚松软的脂肪。于是，一股更加强烈的悲伤心潮泛起，他终于忍耐不住而涕泗横流。

他不能不哭。他今年已经四十七岁，早过了“三十而立”之年，而接近“五十而知天命”的年龄了，却依然一事无成，一业未“立”。自到荆州，转眼已是七个年头，雄心虽常在，岁月空蹉跎，看来似乎还将蹉跎下去。自己在荆襄蹉跎，他人却在抓紧时间建功立业。当初在洛阳结识的曹操，这几年扫荡群雄，现今已经平定了中原数州之地，而自己呢，却隔三差五地陪着昏庸狭隘如刘表、贪鄙虚伪如许汜的角色饱食醉饮。无聊复无聊！刘备岂能不哭？

刘备在厕所里让眼泪流了一个够，才回转雅轩。刘表见他满眼通红，泪痕斑斑，忍不住问他何以伤悲。刘备也不隐瞒，平静地答道：“我过去一直身不离鞍马，故髀肉皆消。而今难得一驰，故髀里（大腿内侧）肉生。岁月如流，老之将至！而功业未建，所以自觉悲伤得很啊。”

刘表和许汜听了，都默然无语。

俗话说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刘备流了一眶热泪之后，心头重新燃起建功立业的火焰。也亏得他具备一种特别的个人品质，才会不甘沉沦，再度奋起，才把一位号称“卧龙”的盖世英才请了出来，共同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这正是：

自古男儿多挫折，从无一蹴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