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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平河东之战(八年征战平河东)

秦平河东之战简介

秦平河东之战:秦昭王十四年,白起发动涉河之战,是为秦平河东之起点;秦昭王二十一年,司马错迫使魏国进献安邑,移民实边,设置新郡,是为秦平河东之战终点。白起、魏冉、司马错等富有战略头脑的军事家,让秦国在八年平河东之战中扩地千余里,增加了无数人口与财富。秦平河东之战将回顾这段战国大争之世的残酷历史。

秦平河东之战过程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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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公元前293年的某个深夜,咸阳王宫灯火通明。秦昭王和相邦魏冉一面向各官署发布新的命令,一面焦急地等待前线的消息。

去年,魏冉举荐年轻的左庶长白起代替外戚老臣向寿为将,率军攻打韩国的重镇新城(今河南伊川县西南)。白起不负众望,破敌取城,晋升为左更。依据从前的交手经验,韩魏会被吓破胆,争相派使者来咸阳俯首称臣。谁知,新即位的两国之君竟敢大举兴兵合纵击秦,企图夺回新城。白起麾下兵马不足敌方一半,与人数众多的韩魏联军在伊阙要塞严阵对峙。

秦昭王祈祷着白起能在关中援兵赶到前咬牙顶住,相邦魏冉则心急火燎地把各郡县的甲士、兵器、粮草调往伊阙战场。就在此时,内侍忽称前线信使请见。军中信使带回了令人意外的战报——秦军大破魏韩之师,虏其主将公孙喜!

殿堂上一片欢腾,昭王君臣顿时松了口气,一扫此前的惴惴不安。举荐白起的魏冉尤为欣喜,他也没料到这位青年新锐居然有以寡歼众的本事——自己虽没看走眼,却还是大大低估了白起的才能。

接下来几天,东方相继传来后续战报,上面说将士们英勇地攻克了5座城池。但是,最新的战报中有一处令众人疑惑——斩首不计其数,尚在清点。

自从秦昭王即位以来,最大的战果不过是斩首5万。此回歼敌战果迟迟没有统计完毕,满朝文武暗自揣测:莫非此战已追上了先君秦惠文王时修鱼之战斩首82000的记录?

就在此刻,函谷关以东数百里之外的伊阙战场,还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儿与 尸臭。按照大秦律令,部队要把所有敌兵尸体的首级割下来,示众3天以考校军功。随军督战的国正监与御史震惊了!他们和将军白起一同忙碌地核实战果,如山的首级让最剽悍的勇士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当军吏最后报出共计杀敌24万的数字时,国正监和御史简直不敢相信。要知道,先君秦惠文王时所有战争的斩首总数也只比这略多。自炎黄二帝在阪泉开战以来,如此辉煌的歼灭战前所未见。

秦将白起一战声震天下,胸中壮怀激烈,脸上却没有太多欣喜。他的思绪飞得很远,他眺望的方向不是西边的咸阳,而是西北方的魏国领土。尽管群山挡住了视线,白起脑海里浮现出数百里外黄河北岸的画面。那里是他的下一个目标,也是秦国君臣接下来8年的作战重心——河东。

从河西到河东,东进道路要打通

浩浩汤汤的九曲黄河,在华夏的北方写下了一个巨大的“几”字。这个“几”字右部的竖弯钩划分了四个重要的地理单元。那一竖划开了今天的陕西省和山西省,但战国时没有这个行政区划,他们管黄河以西之地叫“河西”,把黄河以东的地方称为“河东”。那弯钩的一横把今天的河南省分为两部分,黄河以北部分叫“河内”,黄河以南的地盘叫“河外”。

眼下秦国早已得到整个河西,白起在伊阙歼灭韩魏联军24万后又拔5城,让秦国的版图延伸到雒阳以西的河外地区。如此一来,与河西隔河相望的河东之地自然成为秦国君臣的新目标。毕竟,河东给秦人留下了太多复杂的回忆。

春秋时,秦国先君穆公护送晋公子夷吾(晋惠公)回国登基。晋惠公许诺以河西五城为谢礼,事后却赖账。晋国闹饥荒,向秦国借粟救急。秦穆公君臣不计前嫌输粟于晋,船队从当时的秦都雍城到晋都绛城首尾相连,史称“泛舟之役”。次年,秦国饥荒,晋国丰收,秦请粟于晋,晋却恩将仇报。秦人怒而兴师,在韩原之战 俘虏晋惠公。晋惠公不得不割让河西五城,秦国东界开始到达黄河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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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地理形势图(草色风烟绘)

那些曾经前往河东晋地赈济的秦国吏民,对晋惠公君臣的人品不齿。后来秦穆公助晋公子重耳(晋文公)回国即位,才留下短暂的“秦晋之好”记忆。但他们不会想到,就在穆公之子秦康公即位的第一年,晋国竟做出更恶劣的毁约行为。

晋襄公去世,晋卿赵盾原本派大夫先蔑、士会迎接晋襄公之弟公子雍接任晋君,后改变主意决定拥立襄公之子夷皋(晋灵公)为君。秦康公不知晋国已经另立新君,派兵护送公子雍返晋至河东的令狐。赵盾居然率军偷袭,大破秦师,是为令狐之役。

从此以后,秦晋两国频繁交战,晋以富庶的河东地为根基,不断征服河西的要点。三家分晋后,魏国依然把伐秦作为基本战略,不仅夺取了整个河西,还侵占了关中平原东部……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两片土地写满了秦魏兴衰之玄机。从晋惠公向秦穆公献河西地到魏文侯派西河守吴起夺秦河西,从秦献公东伐河西地到白起挥师攻打魏河东,秦魏的国运在百余年中不断流转。毫不夸张地说,秦得河西才能国安,秦不得河东则难以平天下。这主要是因为,河西与河东恰好是秦国的军队与商旅进入中原的重要交通枢纽。

河西地偏南的部分位于关中平原与函谷关的过渡带,这个方向正对着豫西通道,即秦与晋等东方诸侯反复争夺多年的崤山函谷关通道。河西地偏北的大部分地盘则与河东地区隔河相望,对岸恰好是秦国东出的另一大路线——晋南豫北通道。魏国西河郡横跨多个地理单元,恰好把这两条通道都堵死了。对于秦国而言,无论是保卫关中腹地不受侵犯,还是东出讨伐中原诸侯,都不能不打通崤函与河 东两大交通线。实现这个目标的前提,不是别的,就是从魏国手中夺回河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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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周边重镇分布图(草色风烟绘)

历经秦献公、秦孝公、秦惠文王三代,秦国终于夺回河西地。河东争夺战随即上升为秦魏的主要矛盾。

河东之地西接秦之关中,北通韩之上党和赵之太原,东临魏之河内,南连河洛之地,堪称串联黄河中游各个地理单元的交通枢纽。秦国若能占据河东,不仅将得到一个经济繁荣、人口众多的重要地理单元,还将获得第二个进攻山东列国的通道,即晋南豫北通道。到那时,合纵联军要同时封堵两个东出通道才能彻底抑制秦军攻势。这是非常困难的,事实上,直到六国灭亡都没能做到这点。

在未来的历次战争中,秦国只要遇到从豫西通道打不开局面的情况,就会改从晋南豫北通道出手,反过来也成立。比如,多年以后的邯郸之战,秦军主要是从晋南豫北通道出击,因为豫西通道隔着周韩魏等国,无法给赵国首都致命一击;而后来将军摎(jiū)选择从豫西通道反击攻秦联军,连败韩赵两国并灭了西周君,才重新稳住了战线,让六国无力继续西征。这是后话。

尽管秦惠文王派兵攻占了河东的汾阴(今山西万荣县西南)、皮氏(今山西河津市太阳村),但作战意图并不是征服河东地,而是切断魏国上郡与河东之间的联系,迫使其投降。秦国真正开始把征服魏国河东地区当成新目标,是在秦武王四年。

秦拔韩宜阳(今河南宜阳县西北14里洛河北岸的韩城镇)之后乘胜追击,先派兵涉河在河东地南部的武遂(今山西垣曲县东南)筑城,后从西边攻皮氏。直到秦昭王元年,当年在修鱼之战中斩首82000合纵联军的老相邦樗里疾还攻过一次皮氏。此战打到秦昭王二年,却半途而废,令一代智囊名将留下终生遗憾。武遂也在丞相甘茂的主持下归还给韩国。就在同一时期,秦国后方爆发了季君之乱,宗室、大臣、诸侯皆有为逆者。

在平定季君叛乱后,秦昭王君臣决定联楚攻魏,继续前人未竟之事业。在秦 昭王三年的黄棘会盟中,秦国不仅把秦惠文王时攻取的上庸之地(汉中盆地东半部)归还楚国,还与楚怀王联姻。可见,此时的秦国把河东争夺战列为头等大事。

第二年,齐韩魏联军攻楚,秦救楚,三国引兵而去。秦军猛攻魏国,占领了蒲阪、阳晋、封陵,又分兵夺取了韩国的武遂,在河东南部嵌入了两个根据地。假如没有楚太子杀秦大夫一事,秦国将会继续伐魏。这个突发事件让秦国君臣怒而转变立场,联魏攻楚,秦国归还蒲阪,魏国入朝秦。接下来直到秦与齐韩魏联军的三年战争爆发,秦都把注意力集中于伐楚。

由于三年战争失利,秦国割让“河外及封陵”给魏国。《史记正义·魏世家第十四》曰:“河外谓华州以东至虢、陕,河内谓蒲州以东至怀、卫也。”也就是说,秦国割让给魏国的不光是封陵,还包括此前占领的函谷关外的陕、焦等城。再加上割让河外与武遂给韩国,秦国在晋南豫北通道与豫西通道两个方向都受到了重创。

从本质上说,秦昭王十二年至十四年在河外进行的一系列战争,都是为重新打通豫西通道服务的。既然伊阙大捷完成了收尾工作,攻打晋南豫北通道所在的河东地区就自动上升为秦国新的战略重心。说到底,这也是秦惠文王、秦武王两代人的遗愿。

三年前,函谷关被攻破的消息传到咸阳时,关中父老乡亲们惊惧又愤恨,不得不接受战败割地。此时的咸阳沉浸在一片大仇得报的喜悦中。秦王诏命,左更白起攻韩魏于伊阙,战功赫赫,迁为国尉。

国尉在出土秦简里写作“邦尉”(以下沿用今本《史记》的习惯叫法)。秦始皇以前的郡尉原本叫“郡邦尉”,在灭六国后才统一改称郡尉。有专家据 此判断:秦邦尉并非中央最高武官,实为专门负责京师防卫的王畿长官。也就是说,秦昭王时的国尉职能似乎更接近后来三公九卿中执掌京城禁卫军的中尉,而非太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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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盾

白起接替司马错做国尉,负责执掌京师禁卫军中的邦尉军。邦尉军内卫咸阳、外备征伐,堪称秦军最骁勇善战的精锐之师。这为白起增添了再打一个大胜仗的信心。他顺势向秦昭王提出了趁热打铁攻河东的作战构想,希望朝廷能拨付更多的粮草、武器、车马等军需物资,抽调邦尉军一部参战。

毫无疑问,白起的新提案会让魏冉及听命于相邦的各级官署的工作量翻倍。其实在此之前,伊阙大捷就已经让他们体验了前所未有的忙碌。军事胜利对各郡县官署最直接的冲击是公文数量激增,吏员人手不够用,需要分配给有功将士的田和宅数以万计,财政支出规模空前。但秦昭王对有功之臣的赏赐从不吝惜。他坚信,将士们会在重赏之下更加努力地开疆拓土,为秦国带来更多的财富和更大的版图。跟赏罚不明带来危害相比,这笔巨大的财政支出根本不算什么。对于那些守法敬业的基层文法吏来说,伊阙大捷让自己加班忙得连轴转,也是辛苦得很。

新国尉打算再去刷军功。各官署不得不推迟落实军功奖励政策,一切为战事 让路。主管“授爵除人”和户籍的县尉要暂停向本地籍贯的有功将士授予爵位,优先履行自己的军事职能——征发本县的材官以及发弩啬夫等部分吏员入军参战。具体负责田宅划分的乡吏,同样要暂停手中的工作,改为征发民夫和车辆转运军粮物资。再度开战不仅意味着文法吏们会积压很多烦琐的工作,也代表着他们中有不少人要再次重返战场,迎来立功的机遇,承担阵亡的风险。

白起再度请战绝非贪功沽名,而是确确实实洞察到了一举奠定战略优势的良机。况且,他有个更深远的猜想,需要这场战争来验证。

一场空前的大规模歼灭战,令河外、河东、河内等地的力量均衡被彻底打破,特别是魏之河东战区出现了难以恢复的真空。魏韩两国陷入深深的恐惧,丧失了顽抗到底的勇气。秦军趁胜拿到河外的几个渡口要津,不仅可以对河东发动多线攻击,还能调头袭击河内。秦国甚至还能以宜阳、新城两座大县为根基,借道周道远征韩魏腹地。

根据潜入敌国的间谍密报,韩魏的国都皆流言纷纷,坊间传闻秦军要出伊阙,借周道直扑新郑和大梁。魏国已在韩魏边境的长城布下重兵,以防秦军越韩攻大梁。监视周韩边境的秦斥兵也传来消息,韩军在什谷之口、缑氏(今河南偃师市滑城村)、纶氏三个边关要塞增兵。显然,韩魏把防御重心放在黄河南岸的两国首都圈,完全顾不上黄河北岸的河东、河内之地。

敌国已是惊弓之鸟,布防重心远离河东,河东又刚受重创,这便是白起眼中的绝佳战机,也是他力主朝野再勉力一战的理由。按照他的构想,此次出击不会花费太多代价,但能为今后的战略部署奠定坚实的基础。此战若是得胜,未来几年的战争主动权将被秦国彻底掌握,诸侯就算回过神来,也已经无力挽救韩魏的坠落。

如今,秦国重新占领周室雒阳以西的河外之地,并获得规模与宜阳相近的新城。有宜阳、新城两座实际上有郡级规模的大城邑做基地,再加上其他河外城池要塞,秦国相当于增加了一郡之力(此时还没正式设三川郡)。白起的新计划并 不需要大兴举国之兵,集合河外诸城与崤函关塞的力量,再加上少量的关中援助,足以达成局部战争目标。经过综合考虑,秦昭王和相邦魏冉等决策者都投了赞成票。他们相信白起的新作战计划将打破原先河东边城拉锯战的僵局。于是秦国朝野立即转入临战状态,人人神经绷紧。

新国尉白起率邦尉军一部返回河外,在伊阙待命的前线部队则从周边城邑补充了新兵和武器、粮草。函谷关与崤塞的守将也接到了白起的命令,急忙从军中挑选最骁勇的锐士。陕县和焦县的县令指挥仓啬夫等人把关中运来的粮草和物资入库,县丞负责筹办渡河的船只,县尉让库啬夫打开武库向新征的士卒配发弓弩、矛戟、剑盾、甲胄等装备,让发弩啬夫等基层军吏集结部众。各部兵马正在有条不紊地集结,间谍斥兵早已派出,先头部队随时准备出发。

在后方,女子们唱着《秦风·小戎》怀念出征的夫君,父老们则祈祷着踏上沙场的乡中子弟能凯旋。那句秦人的经典誓言在每一个参战者的心中循环回响——“不得,无返!”

拉开连年战争序幕的涉河之战

夜色尚浓,黄河南岸,茅津渡前,河风中卷来一片肃杀之气。担任先锋的数千秦军斥兵部队按次第快速登船,人衔枚,马裹蹄,没有多余的响动和喧哗,只有一阵阵低沉的脚步声……

白起剑指河东,但攻伐对象不是魏,而是韩。秦昭王君臣对白起这个作战计划有些感到意外,因为他不光力主先伐韩,战术上又有变招。

按照河东争夺战的传统打法,秦军从北到南大致有五个进攻方向:

其一,以夏阳(即少梁)、籍姑、繁庞为起点,从龙门渡口或汾阴渡口过黄 河,进攻汾水两岸的皮氏、汾阴、岸门等城池,然后向东南攻打安邑;

其二,以临晋(今陕西大荔县)为起点,从蒲津渡口过黄河,进攻河东的蒲阪关,然后向东北进攻盐氏、安邑等城池,或者南下攻打封陵、阳晋等地;

其三,以被后世誉为“三秦要道,八省通衢”的交通枢纽宁秦(即阴晋)为起点,从风陵渡口过黄河,攻取封陵、阳晋等地;

其四,从函谷关东出崤函道,到陕县附近的茅津渡口,进攻中条山以南的魏韩领土;

其五,从函谷关东出崤函道,途经陕县、渑池,在渑池以北的济民渡口过黄河进攻韩国的武遂。

前三条进攻路线都是从河西地东渡黄河,出击路线短,便于咸阳派重兵压境。但是,魏国也能快速增援黄河东岸的各个城池,跟秦国拼持久消耗。所以,秦国虽然多次获胜,但很难彻底站稳脚跟,于是常把这些城池当成外交筹码。后两条 进攻路线要出函谷关,后勤补给线长,而且战场临近周韩等国,容易引发诸侯混战。不过,从崤函道过河北上的渡口不少,魏韩诸城又恰好位于王屋山脉和太行山脉以南的狭长地带,一旦遭到进攻,不容易得到及时而有力的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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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攻河东的基本路线图(草色风烟绘)

从历史战绩来看,秦军从龙门渡口方向进攻最为顺利,这也恰好是秦魏河东争夺战的最初焦点。

秦孝公二十四年,秦与晋(魏韩联军)战岸门,虏其将魏错。秦孝公和商鞅选择从龙门进攻,在很大程度上是延续了秦魏河西争夺战的惯性。此前秦军在元里之战获胜并占领少梁,两年后趁着魏齐马陵之战的空当,一度包围魏国旧都安邑。魏国上郡与河东之间的交通线恰恰集中在龙门一带,所以商鞅收复河西诸城后,秦国往这里投放重兵。魏国也是拼了老命要保住上郡十五县的生命线。

秦惠文王同样以此为主攻方向。在秦得上郡之后,龙门渡口对魏国的重要性下降。而秦国有了临晋与宁秦两个进攻跳板,可以从河西南部攻打河东。不过,秦国当时把战略重心转为开拓豫西通道,暂停了对河东的攻势。

在秦武王君臣的努力下,秦国的版图东至宜阳,开辟了从豫西通道的各渡口北伐河东的新战线。宜阳之战取胜后,秦武王马上派兵渡河在武遂修筑城池,以图在河东插入新根据地。

接下来,从秦武王末期至秦昭王初期,秦国在除了蒲津渡口外的另外四个方向都动过手。其中,龙门方向最不顺,连智囊樗里疾都没能拿下河东重镇皮氏。秦昭王四年,秦军攻蒲阪、阳晋、封陵应是走临晋关路线,另一支秦军在函谷关外渡河北取武遂。但第二年,秦国把蒲阪作为联魏攻楚的筹码归还给魏国。封陵、武遂等地后因三年战争失败而割让,秦国势力几乎全面退出河东。

重启河东争夺战的白起打破常规,选择了前代秦魏君臣都忽视的安邑以东到乾河这段领土为本次作战的目标。

乾河由北往南流,在武遂注入黄河。安邑到乾河之间的领土,主要是虞和皋 落、阳狐等地,大致相当于今天山西平陆县的东半截、夏县的大部分与垣曲县的西半截的总和,方圆不止百里。这片地盘东临秦韩拉锯的武遂之地,西面挨着秦魏争夺的封陵之地,河对岸就是著名的渑池和陕县地界。

魏韩疆域在黄河北岸犬牙交错,河东大部分地区属于魏国领土,但安邑以东,中条山、王屋山以南,多为韩国势力范围。《史记·白起王翦列传》称“(秦军)涉河取韩安邑以东,到乾河”,由此推断位于茅津渡口和安邑之间的虞城已成韩土。秦国曾经在秦简公十四年伐魏至阳狐。阳狐东邻武遂,此时也在韩国手中。攻取虞城既可以威胁魏之封陵,又能继续北上威胁魏之安邑。若能拔掉阳狐和皋落,韩之武遂重镇也将变得孤立。

不过,安邑以东至乾河之间的大多数地盘都是山脉,开阔的平原并不多,城邑也相对分散。由于重山阻隔,虞和皋落、阳狐实际上分属两个不同的地理单元。由陕县至虞是从茅津渡过黄河,由渑池到武遂、阳狐、皋落则是走济民渡过黄河,这两条进攻路线相隔两百多里,中条山与崤山横亘其间,砥柱山造成的险滩使得该段黄河水道难以通船。两路出击不易做到快速相互支援,故而前代秦将极少考虑过同时攻打这两处,基本上是集中兵力渡河进攻一地。

但这一次不同,白起想要在河东多占几个据点,进一步切断魏韩在河东的联系。他准备兵分东西两路,谋求奇正相生之效,把这两个渡口之间的韩魏地盘一网打尽。

结合历史地理信息来看,这场涉河之战的经过大致如下:

白起秘密回到河外前线,向各军下达集结命令。韩魏斥候发现正在伊阙待命的秦军大部队突然拔营,向宜阳方向开进,各部依次撤退,车骑精兵断后。他们判断秦军是班师回朝,顿时松了一口气。要知道,斥候们这些天目睹秦人把粮草物资运往伊阙,又有新的兵马陆续加入,还以为秦兵要继续东进攻韩。现在看来,对方没有痛打落水狗的意思,之前只是虚张声势。很遗憾,这是两国的第一个误判。

秦军回师途中经过宜阳时突然兵分两路,白起派一部精兵向北奔袭至渑池以北百里左右的济民渡附近埋伏,自己则亲率大部队继续向西边的陕县疾行。

陕县是离函谷关最近的一座黄河南岸的重镇。秦惠公十年,秦在陕地筑城,后来陕城多次在秦魏之间易手。秦孝公元年秦军包围过陕城,但没有占领,张仪的军功就有夺回陕城。张仪在战后将魏人迁出,秦人从此成为陕县的主体居民。陕县扼守着黄河中游的交通枢纽,附近就是当年秦穆公踏过的茅津渡。黄河在封陵、陕县、茅津渡之间拐了几个弯,路程不算长,但沿途多峡谷。卫戍茅津渡的韩军和西边的封陵魏军都无法直接瞭望到秦国陕县的动静。

此刻,国尉白起与函谷关守将、崤塞守将以及陕、焦二县的令、丞、尉三位长吏已在陕县会合。秦军在该方向秘密集结了数万兵马,其中包括白起的4000短兵卫队及攻伊阙的主力军、函谷关守军一部、崤塞守军一部和陕焦二县征发的县卒。

出击的前一天,白起与众将汇总各方情报。从敌营侦察归来的斥兵说,韩军士兵经常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军吏动辄呵斥,但队伍懒散依旧。显然,前不久的惨败让韩军的士气跌到了谷底,兵卒对将吏的信任也一路下滑。上下不和便是致命的破绽。

在将军幕府之外的各组军营中,将士们怀着不同的心情等待着出发的命令。轻车士与骑士们仔细地刷马喂马,检查装具。有的老伍长给头一次上战场的新兵编发髻,安抚着他心中的惶恐不安。有的屯长集合所部50人,叮嘱琐碎的战斗经验。新兵们被老兵和军吏一遍遍灌输严酷的军法、简明实用的格斗技巧、国尉白起的种种英勇事迹,还有先君秦穆公即位元年亲征茅津获胜的壮举。这让急行军的疲惫感逐渐消失,他们慢慢地忘记了害怕,对荣誉和爵位的渴望在胸中熊熊燃起。众人养精蓄锐,等待夜幕降临……

夜色未尽,先到对岸的秦斥兵已经悄悄控制了茅津渡口要点,接应后续渡河的大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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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河之战经过图(草色风烟绘)

没过多久,漫天的箭雨如飞火流星,覆盖了韩军的亭障和营寨,战鼓雷鸣,喊杀声震天。秦军车骑迅速劈入各部韩军之间的缝隙,将其分割包围。站在指挥车上的各级军吏则命令本部甲士陷阵冲杀。当年秦穆公伐晋获胜后从茅津渡回到黄河南岸,掩埋了在崤之战中阵亡的秦兵尸骨。如今,白起挥师从相反的路线猛攻黄河北岸的韩军。激战伊阙的韩卒主力尚且全军覆没,眼下这支杂兵如何抵挡得了号称“虎狼之师”的秦锐士?

刚从梦中惊醒的韩军仓促应战,一战即溃,侥幸逃脱者把秦兵来袭的消息传了出去,河东诸城为之哗然。“秦”字大旗立在虞城的城头,封陵的魏军闻讯后心情忐忑。假如白起沿着黄河岸边西进,秦国再派兵从风陵渡夹击,封陵危矣!谁知秦军下一个动作并非夺回三年前割让给魏国的封陵,而是直接北上,越过中条山,扑向魏河东郡的核心——安邑。

安邑曾经是魏国国都,现为河东郡治所,经营已久,根基深厚。秦军上次打到这里,是秦孝公十年的事情了。那时魏国在桂陵之战中输给了齐国,秦孝公派大良造卫鞅率兵包围安邑,迫降之,但未能彻底占领。这一次,安邑的东郊回荡着《秦风·无衣》的歌声,秦兵阵容严整,肃杀之气如乌云压境。安邑以东不少小城邑被攻略。魏国河东郡府急忙传令周围各县速调甲士驰援,力保安邑不失。不料,这是魏韩两国的第二个误判。

白起没有攻打安邑,而是趁机施压向魏河东郡借道。直到今天,山西的平陆县与垣曲县之间都没有公路直接相连,只能以运城市或夏县(即古安邑地区)为中转站。白起要借的道正是太行八陉中的第一陉——轵关陉(当时称“轵道”)。他的意图是由此进入今山西垣曲盆地一带,从北面进攻那里的韩国城池。秦军留下少数人马监视安邑,以防魏人在背后插刀,主力随白起疾行东进。

就在西路秦军进入轵道时,埋伏在济民渡的东路秦军也接到了渡河进攻阳狐的命令。锐士们隐蔽待命多时,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劲儿要打个漂亮仗。对岸的韩军仍未保持足够的警醒。尽管秦军攻取了两百多里外的韩地,但阳狐的韩军认为白起离自己还远,而且有传闻说秦人正在打魏国的安邑——那就更不关韩国的事了。韩人以为能置身事外,坐看魏人比我惨,殊不知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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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邑古城遗址

心存侥幸的韩军再次被打得措手不及。更糟糕的是,阳狐被围攻时,白起的人马也突然兵临皋落城下。秦军对乾河西岸的韩国诸城形成南北夹击之势。皋落与阳狐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乾河东岸的武遂援兵。

武遂虽有重兵驻守,但伊阙之战流血漂橹的场景给韩军留下的心理阴影太深。配有强弩、坚甲、利剑的精锐武士被秦兵杀得片甲不留,人头滚滚,武器装备损失惨重。韩军以众击寡尚且被反杀,何况现在是秦军人多势众。韩国武遂大夫不敢出城野战,反而担心秦军渡过乾河攻打自己。他没有卷入战祸,而是把希望寄托于国都新郑的救援。可是,韩国自从丧失河外之地后,黄河航道南岸的渡口要津基本都被秦人直接或间接控制,只能通过轵道跟上党郡及新郑保持联络。以当时的通讯交通条件,新郑的援兵肯定是来不及赶到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把韩国最精锐的战卒全部投送于此,谁敢保证这一定不是给虎狼秦兵送人头?

白起是否动过顺手拿下武遂的念头,不得而知。反正他这次没攻取武遂,也可能是打算避实击虚,集中主力打乾河以西的其他城邑。

在秦军优势兵力的猛攻下,阳狐、皋落的陷落毫无悬念,两城下辖的各个乡 邑聚落也被重新编组为秦国式的乡亭里。皋落的兵器作坊被秦国接收,成为秦军日后征战河东的重要后勤供应单位。秦国内史按照惯例向新得之地派驻了直接听命于自己的都官机构。新设的县府与都官机构分工合作,很快恢复了当地秩序。白起一直打到魏国的王垣(今山西垣曲县西北20里处)附近才停止进攻,监视安邑的秦军接到他的命令后也回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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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隧大夫印

至此,安邑以东至乾河的韩地,也就是武遂以西的韩地,尽为秦土。魏河东郡只是虚惊一场,却也吓得够呛,魏人受到的精神伤害不比韩人轻。秦国尉白起策划的涉河之战大获成功,在河东插入了一块令韩魏如芒在背的根据地。

其实,白起已想好了下一步的目标。涉河之战不只是为了争夺黄河沿岸的几座边城,同时也是为攻打扼守轵关陉西出口的魏国重镇——王垣做准备。若能拔掉王垣,轵关陉的西半段就彻底落入秦军手中。更重要的是,魏河东郡与河内地、大梁的联系就被切断了。到那时,河东形同飞地,魏国更难阻止秦国兼并这块物产富饶、人丁兴旺的土地。按照这个节奏,由河东、河内两郡构成的晋南豫北通道,迟早被秦国完全掌控。

通过本次涉河之战,王垣已经直接与秦国在河东的据点接壤,进攻通道再无任何屏障。此战的目的已经达成。白起没有贪功冒进,他安排好新领土的善后工作就回朝复命了。

这位年轻的军事家深知军民之心,士兵们长期征战在外,思乡日渐心切,这是爵位和军职无法完全替代的东西。关中子弟在外吃苦耐劳、浴血奋战,最期待的便是带着爵位和赏赐荣归故里,与家人团聚,向乡党表功。况且,秦国军民打了好几年仗,确实需要好好休整一番,回归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再打疲劳战的话,国家就脱力了,没后劲,容易给敌国留下可乘之机。

秦以农战立国,两者不可偏废。一味追求战功而败坏农事,绝非智将所为。越是致力于攻伐诸侯的强国,越要重视“兴兵而伐”与“按兵而农”的平衡,否则在战国大争之世走不远。多年来连续出击的秦国,更要把握好这个换气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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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河之战后的河东形势(草色风烟绘)

目标王垣,边城备战进行时

前方将士得胜归来,秦国朝野解除了战时状态。

除了少数坐镇新地盘的精锐部队外,邦尉军所辖的卫卒、函谷关和崤塞边防军的戍卒、陕焦等县的县卒大多各自归建,返回原驻地,恢复日常操练与巡逻;那些被临时征发的非现役士兵则解甲归田,依法把武器装备交还给县府,然后和结束战时徭役的民夫们一同回乡,继续操持农牧工商的生计;从军的文法吏们也回到县府,跟留守的同僚们再次埋头整理文书档案,落实这几次胜仗对有功将士的法定奖赏,以及各乡阵亡者家属的抚恤。

秦国这台精密的战争机器再次切换为高效的生产机器。今年的仗打完了,生 产任务也没什么大问题。如果不出意外,直到明年秋天,大半年光景都不会兴兵。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诸侯岁岁相攻的年代,天下不可能有完整的和平。

当年齐国军师孙膑说过:“战胜,则所以在亡国而继绝世也。战不胜,则所以削地而危社稷也。……战胜而强立;故天下服矣。”(《孙膑兵法·见威王》)可眼下群雄并立,秦国并非独霸,想迅速决出胜负进而一统天下,道路依然漫长。

秦军攻打襄城、武始、新城都是以争夺河外三川地区为重点。因为三年函谷之役战败割地,丢失了河外,所以魏冉的思路是让秦国势力重返三川。眼下,白起通过伊阙之战一举拿下河外,他希望庙堂把征服整个河东、河内地区作为秦国今后的战略目标,所有的政治、军事、外交工作都围绕这个新战略展开。从结果来看,魏冉与司马错完全支持他的想法。

于是乎,秦昭王最倚重的一相二将,化身为令诸侯闻风丧胆的铁三角组合。铁三角在未来数十年里包揽了秦昭王时代的大半战功。秦国的第二次扩张提速,已经在山东列国惊魂未定之际悄然来袭……

秦昭王十五年,白起因涉河之战的武功迁为大良造,已达到早期十八级军功爵制的最高爵位。自秦孝公以来,只有商君、公孙衍等少数人做过大良造。白起的升迁速度高于商君,低于公孙衍,但也称得上是罕见的殊荣。毕竟,灭蜀头号功臣司马错都未能得到这个待遇。经过大半年的生产积蓄,秦国府库充盈,乡邑殷实。大良造白起和客卿司马错又开始备战,他们打算攻击一个秦军从未打过的魏国河东重镇——垣。

垣又称“王垣”,因位于中条山支脉王屋山地区而得名。此城是轵道(轵关陉)上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当初魏惠王对孟子说:“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 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孟子·梁惠王上·寡人之于国也》)河内与河东的人力物力正是通过轵道来转移。魏韩在这条交通线上皆设有重镇,其中王垣与已经落入秦人之手的邻城皋落,曾经是两国在轵道上对峙的前沿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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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垣与皋落周边的地形

王垣与皋落都位于今山西垣曲县地界。这一带三面环山,南临黄河,地势西北高峻而东南低缓。由于垣曲盆地的交通比较封闭,魏韩两国都致力于强化边境线的据点。

早在上古之时,舜帝从今垣曲一带发迹,商周王朝都在此设过军事据点,晋国也没忽略对这里的开发。经过数千年的发展,这片人文气息浓厚的盆地变得经济繁荣、人口稠密。更重要的是,此地有丰富的金、铜、铁等矿产,可以铸货币、造器具,周围的诸侯国无不垂涎。魏韩两国自然不会忽视这些设置军事重镇的有利条件。

洛阳出土的韩兵器有“十一年皋落”戈,可见皋落是韩国兵器制造基地之一。而魏国的王垣既是兵器制造基地(河北隆化县出土过魏“三年垣令”戈),又有铸币权(有带“垣”字的魏圜钱传世),还有铸造上官鼎的资格。《史记·魏世家》称:“(魏武侯)二年,城安邑、王垣。”王垣与安邑同年建城,可见魏国对此地的重视程度。

韩以皋落为前哨,以武遂为后盾,遏制魏卒向东南扩张的势头;魏则以王垣为要塞,不让韩兵穿越王屋山进入河东腹地。这个局面持续了很久,直到秦将白起发动涉河之战后才改变。魏军的防备对象换了,但皋落与王垣针锋相对的宿命依旧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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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垣钱,国家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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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职官封泥

按照秦国的传统,朝廷会派一些吏员去治理新领土,他们被称为“新地吏”。皋落的三位长吏——县令、县丞、县尉应该就是从内地调任的秦人新地吏,而属吏往往以本地人居多。在战争爆发前的某一天,大良造白起的军令传入县府,皋落吏民很快迎来了归秦后的第一次重大任务。

《尉缭子·攻权》曰:“故凡集兵,千里者旬日,百里者一日,必集敌境。”按照战国兵法,国内各部兵马要以每日百里的行军速度赶到指定地点会合,完成集结后再开拔出征,集结地点通常选在靠近敌国的边境。皋落城位居攻垣的第一线,自然也成为各路秦军会师之地。这意味着城中需要囤积大量粮草、衣物、兵器、甲胄、药材等物资来供应大军的衣食住行,备战任务堪称重中之重。

攻打敌国重镇,兴师十万才能确保胜算。单凭一座皋落城,自然是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后勤消耗。所以朝廷会以分段接力的方式转运军需物资。

河外诸城纷纷征发车马和民夫来运送甲兵粮货,将其源源不断地输往渑池。渑池县再把后勤物资通过济民渡运到黄河北岸的阳狐,然后再输入皋落城及周边的亭障。其中,宜阳和新城是大县,分摊的转运任务自然更多。但这些县的仓库又会很快被来自关中的各种物资填满。就这样,内地郡县不断向边郡各县输血, 边郡各县又将血液集中于边境,当大军完成集结后就可以择机出击了。假如前线给养需求缺口很大的话,这种分段接力式运输会一直持续到整场战争结束。

由于皋落新入秦,社会秩序刚刚重建,大部分吏民对秦国法制尚未熟悉,行政效率自然不比关中诸县。为此,三位长吏及少数秦人属吏不得不认真监督每一处环节,以免备战不周或触犯律令。县令与县丞带着仓啬夫和乡啬夫,紧张地督导谷物入仓一事。按照秦国的仓律,每一万石谷物为一积,用篱笆相隔并设置仓门,由县令或县丞、仓啬夫、乡啬夫共同封缄粮仓。仓啬夫和仓佐各管一个粮仓的仓门。

战国通例,千丈之城,万人守之,进攻千丈之城级别的重镇往往要动用10万之师。多年后,司马错因蜀伐楚也是兴兵10万,携带的粮米多达600万石,打下了楚国的黔中郡。600万石军粮至少要装满600积。本次作战的目标只是拔一座城,而不是夺一个郡,所需粮草应该相对较少,但工作量依然大到全城吏民必须昼夜操劳。

库存不满万石的粮仓都要“增积”,已满万石的不准增积,未满万石但正在零散出仓发放士兵口粮的仓库也不准增积。入仓增积者的姓名、职务、邑里籍贯都必须依法登记在“廥(kuài)籍”(仓库登记簿)上。官道上车水马龙,一辆辆卸完粮草的空车赶紧返程,以免受到处罚。县令或县丞共同入仓检查,发现谷物上没有小虫,松了一口气。因为一旦发现虫子,他们不得不下令重新堆积,以免谷物败坏,让锐士们吃坏了肚子。这在战场上将是致命的。

为了满足大军远征的作战需要,秦国在各个运输环节都以严格而细密的制度保障军粮供应。

轻车、char (chě)张、引强、中卒护送的辎重物资,县府不准截取,否则县 令和县尉各罚缴两副铠甲。官吏去军中或属县办事时,必须自带口粮,不得以“传”(一种法定凭证)借取粮食。冒领军粮者会被罚两副铠甲;屯长(指挥50人的军吏)和仆射(一种管理车辆的军吏)如果知情不报,罚戍边一年;县令、县尉、士吏(一种地位高于屯长、仆射而低于尉的军吏)没能察觉有人冒领军粮的话,都要罚一副铠甲;军人在领粮县或所过县盗卖军粮的,罚戍边二年;同车吃粮的军人、屯长、仆射知情不报,罚戍边一年。

就在军粮陆续入仓的同时,县尉忙着监督城墙修缮工程。

去年秦军进攻皋落时打坏了不少城墙。由于新地吏忙着接管各种事务,没有来得及安排人手去修补。如今备战事急,县司空和署君子(相当于哨所的负责人)急忙率领戍卒和城旦(被罚筑墙的刑徒)把皋落城墙的要害地段加高加厚。

县尉在巡视途中发现,有人竟敢命令戍卒去做别的事情,把役使戍卒的小吏骂了个狗血淋头,并当场罚了他两副铠甲。因为按照大秦律令,戍卒在施工期应该全力修城,谁也不能叫他们去做无关之事,否则罚二甲。

小吏们见识了秦法的严厉,不敢再有一丝怠慢,随身带着几片此前抄写的律令简牍,对照自己是否“犯令”或“废令”。不依法办事就是犯令,拖着不办就是废令,留给他们的选择余地并不多。然而赏罚严明、法令完备正是秦国强盛三世的主要原因。只要按律令积累功劳,一介布衣也有在咸阳出将入相的机遇。

过了一阵子,皋落的备战工作完成了大半,大良造白起派出的先头部队也正好赶到。以当时的习惯,他们被称为“兴军”。

各国军队平时分散驻扎在各个要塞、关卡、桥梁以及亭障,临战时携带几天的口粮和武器装备在指定时间到达指定地点集结。由于各地驻军到边境的距离不同,到前线的次序自然是有先有后。最早出发的“兴军”携带六天的熟食与战具,提前到战场为大军做好战备。兴军前行百里之后,第二批部队——“踵军”携带 三天的熟食与战具出发。指挥踵军的将尉在开拔前会犒赏士卒以激发众人的战心。踵军在途中要分兵据守各个要害地形,以保证行军安全。假如遇到从兴军开小差的逃兵,踵军有权对其执行军法。当踵军前行百里后,大军主力正式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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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石铠甲,陕西省博物院

各军依次到达边境的军事据点后,迅速补充粮草和装备。边境城邑如果不提前囤积足够的后勤物资,相继到来的数万兴军及踵军的战士没几天就要饿肚子了。吃不饱饭的军队,别说什么技战术配合了,连基本的训练和纪律都无法保障。

兴军的兵马来自崤函以东的河外城邑,主要是渑池、宜阳和新城的部队。因为渑池驻军离前线最近,行军路程最短。宜阳和新城两地都是大县,人口众多、钱谷充盈、兵工较为发达,故能抽调更多兵力和物资。宜阳在秦昭王十二年至十四年的历次战役中都是进攻跳板,宜阳甲士也被持续的胜利锻炼成河外秦军的精锐之师。新城入秦只比皋落早一年,但被白起征发和指挥过的不少新城材士经过伊阙大捷的洗礼,也熏陶出了虎狼之师的杀气。

这支部队一到皋落就马上开始在城外修建军营,划分出中军和前、后、左、右军的营地,并在各大营之间修筑行垣(矮墙)将其隔开,只留下纵横交通的要道。不同级别的军官都各有营地,并且各营周围都挖有划分界域的壕沟。按照军令, 各部军吏和士兵不得擅入他部的营地,否则将受到责罚。在营内的交通干道上,每隔120步设一个岗哨,各个路口都有卫队巡逻和监视。军营里禁止行人随意走动,以保持道路畅通,没有将吏的符节做通行证,一律不得通行。那些需要出营砍柴或喂马的士兵必须以行伍单位行动,否则不准通行。官吏没有符节或者士兵不以行伍队列的,守卫营门的官兵就要以军法处置他们。

上述种种军令不仅仅让营地管理井然有序,同时也是防止奸细混入营垒的基本手段。

数日之后,来自崤函以西的踵军到达此地。步卒们进入分配的营地休息,埋锅造饭;轻车士和骑士则匆匆嚼几口熟食就纷纷跑去刷马喂马——军马保养得好,车骑才能保持战斗力。大约又过了数日,大良造白起和客卿司马错率领来自内史地区的关中卒进驻皋落周边的军营。伐魏之师的各路兵马至此全数集结完毕。经过休整,各部将士们摩拳擦掌,誓要在此战中立下先登之功。

志在必得的白起和司马错当时可能未曾料到,攻垣之战会先后打三次。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刚升官的白起即将遭遇人生中第一场窝囊仗(他是中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不败名将之一)。

新老将星联手,王屋山下跃马扬鞭

本次打击目标在函谷关外数百里之地,但行军路线实际上始终在秦国境内。这是司马错、向寿、白起在前几次战争中创造的有利条件。

当东征大军的兴军、踵军开始转移时,河外沿途各县都进入戒严状态,位于前线的皋落城也不例外。四境之内不见民众往来,空荡荡的官道上只有秦军车骑 与步卒列队行进。各关塞、亭障的守军设卡封死道路,只准持符节传达王命的官吏通行。假如没有符节,任你官大爵高也不得放行,违者诛之。严格的消息管制使得秦军大部队快速而隐秘地抵达边境,没让驻守王垣的魏军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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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弩发掘现场,秦弩机栝部分特写,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

早在主力部队离敌军200里远的时候,秦军斥兵就已经混入王垣侦察了。当白起和司马错到来时,已经有了不少情报。两位名将对着地图,讨论到深夜……

按照战国兵法通例,王垣的魏军大多驻扎在城内,并会另派一支别军扼守隘口与毫清河水源。从皋落到王垣这片土地恰好形成一个南窄北宽的葫芦形盆地。皋落坐落在葫芦出口处,王垣占据了宽阔的盆地和穿越王屋山脉的轵道隘口。毫清河由隘口向东南流,途经这两座城,在皋落西北方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湖泊,然后继续南下至武遂一带注入黄河。毫清河西岸又是无路可通的苍莽大山。也就是说,只要把北边的隘口牢牢控制住,三面环山的王垣就如同被关在葫芦里,马上沦为孤城。

尽管史书并没有记载攻垣之战的详细经过,但以《六韬》为代表的先秦兵书总结了不少源于实际战例的战术模板,我们可以结合这些知识试做推演。

为了孤立王垣,白起与司马错决定先清扫敌人部署在城外的别军,封锁王垣的北上通道与水源。假如城内的魏军出来救援,正好发挥秦军野战之长。

夜色正浓,皋落的城门悄悄打开。司马错率领自己亲手挑选的数千精兵出城,衔枚裹蹄,不举火,秘密行至魏军营地附近……这支奇兵的向导正是皋落县尉及其属吏和少量县卒。秦国实行普遍征兵制,不分贵贱吏民皆服兵役,各县的斗食 小吏也常被编入军中。他们能写会算且熟悉律令,在部队里做的往往是中下级军吏。县尉的秩禄为200石至400石,比照《商君书·境内》篇提到的“短兵”制度,他应该配有短兵卫士20至4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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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箭与箙

县尉率领的皋落县卒战斗力较弱,但更为熟悉地形和魏军的兵力部署。在他们的协助下,司马错的数千奇兵神不知鬼不觉地拔除了十几里内所有的敌人亭障,消灭了驻守城外的魏军。司马错一面派出传令兵火速向白起报信,一面让士卒们抓紧时间整修壁垒、准备战斗。

天已大亮,城内的魏军才得知秦军来袭,手忙脚乱地集合大军出城,试图夺回轵道隘口。否则,王垣连向安邑求援都无路可通。

魏将清点了隘口上的秦军旗帜,判断这只是小股人马,便下令猛攻。魏武卒以强弩猛射秦军阵地,压得对方抬不起头,奋戟之士逐步逼近。当魏军靠近阵地时,秦军弩兵突然齐射还击……

岳麓秦简里有道算术题:“卒百人,戟十,弩五,负(箙)三,问得个几可(何)?得曰:戟(五十)五人十八分人十,弩廿二十七人十八分人十四,箙十六人十八分人十二。”由此可知,秦军百人队中大约有55%的士兵持戟,28%的士兵持弩,剩下17%的士兵持箙(fú,弓箭袋)。秦兵马俑考古资料显示:“(秦军)每箙中盛箭支数不定,据一号坑所见有114支、100支、72支几种,但以100支为最多。”(王学理《解读秦俑:考古亲历者的视角》)相比之下,魏武卒“负服矢五十个”,每箙才50支箭,箭矢基数大大逊于秦兵,在持续对射中占不到便宜。

几轮较量下来,司马错凭借壁垒和隘口的有利地形击退了敌军。魏军久攻不下有点泄气,只得重整队形准备下一轮进攻。

就在这时,白起部秦军突然开出了皋落城,轻车和骑兵迅速运动到两翼,浩浩荡荡的步兵井然有序地摆开阵形。白起希望魏军能后阵变前阵,跟自己拼死一搏,这样秦军就能在野战中歼灭敌军主力,以更小的代价拿下王垣。谁知魏将闻讯后不敢恋战,趁着秦军尚未全部展开,急忙带兵缩回城内。白起和司马错顺利会合,将王垣包围得水泄不通。

自从伊阙惨败以来,魏武卒畏秦如虎。况且,王垣魏军发现领兵的秦将居然是赫赫有名的司马错和白起,更加不敢正面应战,只想凭借充足的粮草和经营已久的城防做长久周旋,等待不知何时才能赶来的援兵。魏军至少要像当年宜阳的韩军那样顽强抵抗五个多月,否则王垣必定沦陷。

既然敌军不肯出城交战,白起和司马错只能选择强攻。

秦军攻城围邑有一套严密的法度。国司空在士兵的护卫下带人测量了王垣的“广厚之数”(城池面积和城墙厚度)。接下来,国尉根据测量结果划分各部队负责进攻的片区,并约定进攻时间。白起已迁为大良造,司马错的职务不明,此战的国尉是谁就不得而知了。白起爵位高,是主将,这些工作更可能是副将司马错完成的。国尉完成作战部署后,严肃地训示各军:先完成任务的部队评为“最启”(头功),后完成任务的部队评为“最殿”(末等),两次得末等的部队将被除名。

战斗任务下达后,负责进攻不同段城墙和城门的各部人马立即挑选出18名“陷队之士”打头阵。陷队之士需悍不畏死,优先选择自告奋勇者,数量不够时就以希望晋爵升职的人递补。军功爵能为战士们带来田宅和做官的机会,秦民的富贵之梦都寄托于此,故许多士兵争相报名,但只有那些敢死乐伤、壮勇多力、轻足善走的壮士方能入选。

想当年,秦穆公东平晋乱、西霸戎狄,倚仗的是3万“陷陈”精兵。“陷陈” 即“陷阵”,即突破敌军阵地或阵形的壮士。陷陈之兵负责撕破对方防线,搴旗斩将,攻城先登,为全军打开胜利之门。陷队之士就是春秋秦军陷陈之兵的传人。他们必须一往无前,赴火蹈刃,迅猛冲锋。只要全队杀死5个敌兵,所有人都晋爵一级;若是连一个敌兵都没杀死,全队都要被斩首;若是有人在战场贪生怕死调头逃跑,将会在千人围观下遭受黥刑或劓刑。秦军士兵一旦入选陷队之士,就得执行最危险的任务,同时也能获得更多的立功授爵机会。

战鼓雷鸣,喊杀震天。秦军以抛石机与连弩压制城头的敌兵,进攻部队以大楯(大型盾牌)和轒輼(fén wēn,一种攻城用的大型车辆)为掩护逐步靠近城墙,以壕桥通过壕沟,然后一队士兵开始以撞车冲击城门,其他士兵则按照梯次以云梯和钩梯攀越城墙。城头上的魏军则以弓弩、檑木、滚石和火烧等手段防守,用塞门刀车堵上城门或城墙上的缺口……

城墙的每一面都有秦军陷队之士舍生忘死地冲杀。他们跟前的魏军拼死抵抗,他们背后的同袍浴血疾行。不断有人从城墙上坠落,折断的兵器与破碎的甲胄、至死都保持扭打姿态的两军士兵尸体,比比皆是。有的人刚用长矛捅穿敌兵的胸膛,脖子就被另一个敌兵用戟啄伤。一名把头探出盾牌想观察战况的士兵被冷箭射中了脑袋,后一个持盾士兵立即填补阵亡者的空位,以保持整体队形不乱。爬云梯的秦兵虽有弩手掩护,但登上城墙时不得不面对一打多的落单局面,经常被围上来的魏兵杀死……

两军攻防数回合,秦军没能攻破城门和城墙,战况一时胶着。

白起和司马错见状暂停攻击,让伤亡较大的部队后撤休整,换上预备队继续围城。据斥兵的回报,魏军增援部队动作迟缓,可能是害怕与秦军交手。尽管如此,白起还是命令阻援部队深沟高垒、严阵以待,不得有半点松懈。

秦军休整至第二天,重新组织轮番进攻,并不断调整主攻方向。王垣的魏军 苦苦支撑了一段日子,体力和士气接近枯竭。两军激战多时,形势朝着有利于攻方的方向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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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都咸阳考古报告》中的秦国铜箭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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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石矛范,陕西省博物院

这一天,秦军两大名将又站在高高的木台上,与国正监、王御史一同督战。主将白起用锐利的目光扫视战场,不断用旌旗和鼓声对各攻城部队下达新的指示。双方交战良久,他突然察觉某一面城墙上的魏军旗帜变得混乱,不如其他地段的魏军旗帜整齐——战机来了!

白起果断下令让国尉率领的中卒参与进攻,集中力量突击该方向,其他部队则继续进攻各自片区,不让其他的敌军回身救援。秦军攻势加强后,那段城墙上的魏军渐露败象。终于,一名陷队之士先登城头,一口气杀死几名包围他的魏兵,打开了突破口。其他秦兵迅速跟进,占据了更多的立足之地。一队魏军援兵手持长戟蜂拥而来,这群秦军锐士也整齐地端平长矛向敌人猛冲过去。

首轮格刺比的就是稳、准、狠,双方的长兵器要做到“贴杆直入”,以横劲让对方的矛头偏离方向,而自己的矛头由中线直击对方胸腹,稍有失误就会送命。城头上的回旋余地不大,双方都是长兵器并排冲锋,谁能让对方在第一击中成片倒下,就会在局部形成以多打少的数量优势,掌握肉搏混战的主动权。号称虎狼 之师的秦锐士闻战则喜,敢死轻生,杀红眼时甚至会脱掉甲胄让自己做出更灵活的格杀动作。他们在首轮对冲中在气势上就占了上风,一下子冲垮了第一排魏武卒。在后续的短兵相接中,矛戟剑盾混编的秦军什伍配合默契,把魏军援兵打得节节后退。

由于魏军没能及时堵上这个缺口,后续的秦军源源不断地登上城墙,像潮水一般沿着城墙席卷而来。王垣的城防很快烂成了筛子,城门也被攻破,大量秦兵高喊着冲向各个街道。王垣,陷落!

白起、司马错率军进入王垣官府,派人看管被俘的魏国官吏和士兵,清点府库,没收器物。俩人打扫完战场后,与国正监、王御史一同写信向秦昭王报捷。他们请求朝廷依法奖赏名单中成千上万的有功将士,特别是那位先登的勇士及其所在部队,立下“最启”之功,理应多升几级爵位。

这一仗打下来,不知多少家庭成了烈属,又不知多少庶民升级为有爵人。吴起曾经说过:“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吴子兵法·治兵》)必死则生,幸生则死,战场如是,战国时代如是。既然逃不脱兵燹之灾,那就从战斗中杀出一条光大门庭的血路吧!大争之世的人生就像那两军接锋的第一击,决然而肃杀,容不得一丝迟疑,想好好活着就得敢于玩命。

攻垣之战胜利了,魏国失去对轵道的控制。白起和司马错攻下王垣后,原本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是以王垣为跳板西击河东第一大城安邑,还是回头把韩国武遂城给拔了?我们无从知晓。因为,他们很快接到了新的命令:把王垣归还魏国,与魏人重新讲和。

这次的“复予之”来得比以前快。秦军上回攻蒲阪是在秦昭王四年,次年魏王来朝应亭的时候才“复与魏蒲阪”。第一次攻新城之战,秦昭王六年攻,七年陷,八年归新城给韩。两回都是在第二年才把所夺之城作为外交筹码丢出去。可 是这一次,攻城和还城都在同一年发生。此外,大良造白起还接到了另一个命令:挥师南下准备讨伐宛、叶之地。这意味着秦国的作战对象由韩魏转为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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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垣之战经过图(草色风烟绘)

既然朝廷已经决定把王垣复予魏国,两位将军只能坚决执行命令。司马错留下来善后,白起先回朝复命并商议伐楚战事。

把自己用血汗打下来的城池再拱手让人,新兵心里可能有疙瘩,老兵则见怪不怪。秦军老卒都知道,这年头诸侯立场多有反转,说不定下一次出征要跟眼前的手下败将共同御敌。反正仗是打赢了,无论王垣是否还给魏国,该赏给功臣的爵位和田宅并不会少,烈士家属的荣誉和抚恤也不会缺。总之一切听从指挥,朝 廷让打谁就打谁,只要官府赏罚分明、不窝军功就行。

虽说这道与原方针相左的王命来得突然,但白起和司马错没什么想不通的。战争终究是为政治服务的。将军负责制定并执行作战方案,但并不能决定与哪国开战。因为这是君王与相邦的事。兵圣孙武那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仅限于沙场决胜之时,战前和战后的国家决策都不由将帅掌控。他们更多时候是在执行君王的命令与相邦的计策。

然而,对于伐楚一事,秦昭王与穰侯魏冉意见相左。

相邦魏冉主张联楚制齐攻韩魏,而大臣杜仓主张联合诸侯先伐楚,昭王赞同后者的计策。魏冉见无法说服他,便谢病免相,推荐自己的心腹客卿寿烛为相。但不久后寿烛免相,魏冉一度复相又被免。力主伐楚的杜仓接任秦相,白起奉诏出征,司马错在秦魏边境待命。魏、白、司马铁三角组合暂时分开,攻楚大计已成定局。难道秦昭王打算放弃兼并河东的原定战略方针?

白起南征楚,司马错再袭魏

在多极化的天下格局中,列国关系瞬息万变,常常朝敌暮友。为了应对复杂的斗争环境,各国都会保留多个派系的大臣。六国一直是联秦派与抗秦派并存,秦国内部也存在联齐楚伐晋、联齐晋伐楚、联晋楚伐齐等多种政见。臣子根据自己在外邦的关系网来制定计谋;国君超然于各派大臣之上,根据形势需要来选择不同的策略。

秦昭王跟舅舅的分歧并非出于私怨,而是对当前局势的看法不同。他对逐渐复苏的楚国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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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遗址

楚国自从顷襄王元年以来整整5年都在休养生息。由于家底厚实,楚国的综合实力大致恢复到垂沙之战前的水平。白起即将攻打的宛、叶之地是楚国宛郡的核心地段,因毗邻韩魏而成为各国争夺之地。韩魏趁着楚军在垂沙之战惨败,夺走了宛、叶以北的地盘。但伊阙之战让韩魏气空力虚,秦军又把进攻重点放在黄河北岸的河东地区,楚国迎来收复失地的战机。楚顷襄王不可能对夺回宛、叶以北领土毫无想法。倘若秦国全力投身于河东战场,楚国必然会伺机挥师北上收复失地,甚至攻取新城,在伊水流域重建新城郡。到那时,秦国河外地区的侧翼将多一个逐渐复苏的大敌,难以再放心地全力猛攻韩魏。

魏冉主张联楚攻晋,希望以外交手段安抚楚国。秦昭王则打算以武力手段彻底消除楚国对秦国河外战区的威胁。白起没有像后来邯郸之战时那样坚决反对,说明他也赞成秦王的看法。

从军事角度来看,先抽出手打掉宛、叶,可以从源头上扼杀这个危险的萌芽,让平定河东、河内的战略再无后顾之忧,还能给豫西通道的宜阳、新城等重镇增加一个后勤供应基地。宛所在的南阳盆地是北河南江之间重要的产粮区,叶县的盐矿资源至今闻名全国。更可贵的是,宛地有着发达的冶铁业与兵器制造业。《荀子·议兵》曰:“楚人鲛革犀兕(sì)以为甲,鞈(gé)坚如金石;宛钜铁矛,惨如蜂虿(chài),轻利僄遫(piào chì),卒如飘风。”可见宛地出产的铁矛是战国著名的精良兵器。若能夺取宛、叶之地,秦国在粮、盐、铁、兵上都会有较大增长,楚国将因失去众多战略资源而进一步衰弱。

秦昭王采纳了杜仓的意见,通过归还王垣来稳住魏国,以便集中兵力攻楚。魏国一没想到秦军会袭击王垣,二没想到虎狼秦国主动还城讲和。魏昭王君臣倍感劫后余生。当得知秦军主力南下伐楚后,魏国赶紧向王垣加派重兵,修复城垒,增设亭障,以免再次被敌国偷袭。

司马错留在边境警戒魏韩动向,不让两国干扰白起攻楚。他因攻垣战功晋升 为左更。当朝野把目光聚焦于宛叶战役时,他的心思却留在黄河北岸。因为他判断年轻的战友白起一定能圆满完成任务,而秦国下一步的行动不会是继续伐楚,重心迟早会回到攻魏上。

假如秦夺楚之宛、叶后,只能向其腹地开疆拓土,这势必会引发两国全面大战。就实而论,秦国尚未准备好与同样地广人众的楚国进行全面决战。最省力也最划算的战略方针依然是征服魏国河东地。眼下,魏国已经加强了王垣的防御,再从这里动手就是蛮干。如果从传统的蒲阪或皮氏方向出击,或者攻打此前割让的封陵,都在敌军的预料之中。这些靠近渡口要津的边城都会有重兵把守。按照此前的战略构想,司马错和白起打算先夺取整条轵关陉,彻底孤立魏河东郡。若不拿下王垣,则无法继续西进至轵道的终点。既然如此,那就转换思路,控制轵道的起点好了。只不过,那里不再是魏河东郡地界,而是位于魏河内地区的西段。

河内曾经是殷商王朝的腹地,由于开发历史非常悠久,显得土地狭小而人口众多。韩魏的政区将河内之地分为了大小不同的三段。韩上党郡一直延伸到黄河岸边,通过少数城邑形成的狭窄通道(时称“南阳太行道”)与韩国新郑首都圈保持联系。这刚好把魏河内地分成了两部分:韩之野王(今河南沁阳市)以西有温(今河南温县西南30里)、河雍(河阳,西邻邓城,同属今河南孟州市)、轵(今河南济源市轵城村古城)、邓、曲阳(今河南济源市西南15里)、向(高平,今河南济源西南向城)等密集的城邑群,但地域较为狭小,是为魏河内地的西段;野王以东至邺县(今河北邯郸市临漳县西邺镇一带)的城邑分布相对稀疏,幅员却是前者的好几倍,是为魏河内地的东段。其中,轵城就是轵道的起点,也是轵关陉名称的由来。杨宽先生认为魏国先后置有西河郡、上郡、河东郡、方与郡、大宋郡5个郡(《战国史》),钱林书先生则认为魏国“至少置有河西、上郡、河东、上党、大宋及方与六郡”(《战国时期魏国置郡考》)。无论哪个版本的说法,魏国 都没有在河内设边郡。可见这个紧挨着韩赵两国边疆的地理单元应是由其首都大梁直接管辖。由于黄河与韩地的阻隔,大梁对河内西部各城的支援力度受到限制。这对司马错的作战构想是个利好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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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叶之战经过图(草色风烟绘)

宛叶之战从秦昭王十五年底打到十六年,白起再次大获全胜。魏冉还没复相,但司马错的请战要求被秦昭王批准了,朝廷为他增派了关中甲士以及粮草物资。司马错在河内地圈定的攻击目标是轵、邓二城。轵、邓二城在魏国河内地的西段,不仅处于河东、河内的交通枢纽,还靠近韩国上党郡的南部出口。其中,邓守护着黄河北岸渡口要津,轵则是封锁轵道的要塞。顺便一提,轵县还是著名刺客聂政的故乡,《史记·刺客列传》记载:“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

三晋对轵道的争夺也是由来已久。轵道的终点在魏之新田(今山西侯马市),中途经过王垣和皋落,起点就在轵城。魏国当年曾经在浍水流域与韩赵打过仗,以确保轵道的终点控制在自己手中。魏河内地的西段东邻韩上党,西接韩武遂, 南边是黄河对岸的周国,前往大梁和安邑的交通线都容易被韩国封锁。为此,魏国在轵道的起点修筑了多个边城,最核心的重镇就是温、轵两县。

别看轵县统辖的地盘不如白起所拔的新城那么大,城池规模却远胜之。考古调查表明,济源市轵城村古城近似方形,东1766米,南1865米,面积约为326.36万平方米;秦汉新城故城大致为长方形,东西1680米,南北1250米,周长5935米,面积超过了210万平方米。如果再加上与轵相连的邓城,司马错的进攻目标跟白起打的宛城的实际规模差不多。

假如能拔掉轵、邓二城,秦军将初步控制从河东或河外前往河内的水陆交通线。魏河内西段的各城邑将会变得更加岌岌可危,尤其是韩国调头为秦国做马前卒的时候。

应该说,宛叶之战为司马错的行动制造了绝佳战机。由于宛、叶毗邻韩魏南部边境,秦兵随时可以调头进犯。楚韩魏三国都高度戒备坐镇宛城的秦大良造白起, 生怕他又突然发难。当天下诸侯都在猜测白起下一步的动作时,司马错秘密出兵奔袭河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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轵邓之战经过图(草色风烟绘)

邓与轵虽有道路相连,但中间隔着一片山地。司马错挥师渡河后很快包围了猝不及防的邓城,初步占领黄河北岸的渡口要津。河内魏军闻讯紧急动员,企图趁敌人立足未稳将其逼退。他们很清楚,这是稍纵即逝的唯一希望,绝不能让虎狼之师挺进身后越来越开阔的河内平原。一场恶斗不可避免,首战结果将决定整个战局的走向:魏胜则秦兵不得不先撤回黄河南岸,秦胜则魏军再无搏命的信心。

兵家亚圣吴起开创的魏武卒曾经是天下一等一的精锐之师,但从秦献公东征到伊阙之战,秦军早已将魏国重甲步兵的打法研究透彻。

魏武卒以三属之甲保护上身、髀部、胫部,远战以十二石弩制敌,近战以长戈短剑搏命,攻击力与防护力俱佳。秦军有只穿战袍的轻装步兵(主要是弩兵),也有重装甲士(使用长短兵器和弩的都有)。但秦军重装甲士装备的是短襟甲衣,铠甲只到腹部,下半身装备与轻装步兵区别不大,基本没有保护大腿的髀裈和保护小腿的胫缴。由此可知,秦军更重视发展攻击力与机动力,其重装甲士的灵活性大大优于敌军。秦军通过发展强弩与长兵器来击破魏韩的重甲防御。到了战国中后期,“强弩在前,锬戈在后”已是诸侯公认的秦军战法特征。这种作战风格一直延续到了秦始皇灭六国之时。

战国军队布阵时通常会把兵力分为三部分,每个部分的军阵都有用于突击的前锋与用于接应的后队,阵中各部兵马都要听从将令安排,绝不可擅自行动。双方交战时以三分之一的兵力侵敌,剩下三分之二的部队固守阵地。当敌方溃败时,将军才把这些部队投入攻击,以扩大战果。秦军后阵将战车排列成行并配上盾牌来充当营垒,以增强防御力量;主攻的前阵没采取防守用的圆阵,而是选择对攻。

秦魏两军各自摆好战阵,双方的前队将为大军全力创造决胜之机。魏军急于逼退敌人,抢先进攻。伴随着隆隆鼓声,魏军前进至十二石弩的射程之内,发出 一阵箭雨。秦军以大楯护卫,待到这一阵箭雨落下后,前锋的3排弩兵马上展开更加猛烈的还击。由于有大楯掩护,双方的伤亡都不算太大,还保持着基本队形。当两军战阵推进到相隔50步的距离时,魏武卒和秦锐士都向对方发起冲锋。秦兵的铠甲腿部保护不如魏兵,但更便于活动,冲锋速度占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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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相邦吕不韦戈,国家博物馆

执弩的秦军前锋部队快速分散到两侧,后面的战车(指挥车)引领着几排长铍甲士迅猛突击。车上的军吏一面指挥,一面引弓放箭。长铍甲士结成密集队形,整齐若一。在长铍队之后,是矛戟剑弩混编的近战甲士方阵,载有军吏的指挥车在阵中调度所部士卒。指挥车周围的随车甲士各种长短兵器俱全,配备弓弩的比重相当高。长铍队冲乱魏军的行次,在敌阵上撕开缺口,后面的矛戟甲士迅速突入敌阵,在混战中以百人队为基础协同作战,百人队之下又以多种兵器相杂的什伍小队为单位配合杀敌。

秦国军法规定:一个伍有人阵亡,同伍的四人有罪,如果每个人能杀死一个敌兵就能免罪。魏军军法规定:一个伍的伤亡数和杀敌数相同就功罪相抵;只有斩获而没有伤亡的有赏;若是只有伤亡而没有斩获,处以死刑并惩罚其家人;假如自己的什长、伯长(即百夫长)阵亡,杀死敌军什长、伯长才能免罪,否则身死家残。

两国军法都很严酷,但秦国信赏必罚,魏国赏罚不明,执行效果不可同日而语。 再加上全军士气、训练水平、将尉才能、后勤能力等方面的差距,魏军很难在硬仗恶仗中跟耐苦战的秦军争锋。

硬碰硬的激战让不少魏兵被秦锐士摘掉脑袋。再严酷的军法也挡不住恐惧情绪的蔓延,方阵的这个缺口刚堵住,那边又漏风。双方激战良久,魏军伤亡不小,渐露疲态,阵形越来越散乱。就在此时,司马错派出蓄势已久的骑兵迂回袭击魏军战阵侧翼,又以轻车兵高速冲击魏军后阵,打算将魏军先头部队分割围歼。魏将急忙调遣车骑救援,但遭到了秦军车骑的强力阻击。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投入进攻的魏军前队濒临崩溃,剩下的两军也战心动摇,开始出现骚动。魏将赶紧下令全军变换为“坐阵”。他居于阵中,让士兵以跪坐的姿势保持整体队形的稳定,试图以此止住溃逃的趋势。可惜,一切为时已晚。前军丢盔弃甲,乱流一般逃窜,恐惧情绪迅速传染给了压阵的后军,根本不能做到令行禁止。

眼见大势已去,魏将无奈下令撤退,各部人马丢盔弃甲,狂奔不止,相互争道,不再讲什么队形行次,一面面旌旗被丢在地上……

司马错心知机不可失,果断指挥全军发起总攻。他命令轻装弩兵随着用弩的战车沿着敌军两侧运动,迅速展开雁行之阵追击逃敌,重装甲士紧紧咬住敌军后卫,轻车锐骑则发挥速度优势做超前追击。在秦军各兵种的合力掩杀下,魏军死伤无数,四处逃窜。司马错一鼓作气,攻克轵城。

就在秦国两位名将各显身手时,天下形势再度发生剧变。昔日的攻秦联军统帅薛公与齐湣(mǐn)王彻底交恶,做了魏国丞相,积极结交诸侯对付自己的祖国。秦昭王见状,很快舍弃了继续攻楚的念头,重新接受魏冉的外交方针。秦楚两国此后休兵多年,秦国得以专心致志地攻韩伐魏。

这一年是秦昭王十六年。秦国封公子市于宛,封公子悝于邓(今河南孟州市,临近黄河),穰侯魏冉得到新封邑陶(今山东定陶县),三人皆为诸侯。公子市和公子悝分别坐镇新的宛、邓之地,他们既是秦宗室,又与以宣太后、魏冉为核心的楚外戚集团关系密切,楚外戚集团的势力全面膨胀。尽管杜仓还做着相邦,魏冉并未失去太多实权。除了楚外戚集团撑腰外,与白起、司马错等军方大佬的友善交情也是魏冉的一大政治资本。

白起与司马错三征韩魏,拿下不少重要据点,在河东布置出一盘好局。魏冉准备挟秦军战胜之威再出一个令列国震惊的大手笔。他要建立一桩奇功,为了自己重返相位,更为了秦国霸业。

魏冉祭出了商鞅用过的大招

战国七雄在几十年的合纵连横斗争中不断调整站位,有的诸侯国捕捉到了发展机遇,有的诸侯国却屡屡吃瘪。魏国和韩国一度属于前者。魏哀王和韩襄王抓住秦楚交恶的机会与秦昭王结盟,两国关系也进入蜜月期。他们还两次抱紧齐国的大腿,分别打赢了垂沙之战与函谷之役,从楚秦两强那里割下大片领土。

两国一度显露中兴之象,却被魏冉、司马错、向寿、白起等猛人打回原形。魏昭王与韩釐(lí)王的内心是极度崩溃的,恐怕少不了在太庙里向列祖列宗跪哭忏悔。他们同一年即位,秦国战败割地恰在前一年,看起来形势大好。谁知俩人刚接手父辈的遗产,秦国就吹响了反攻河外的号角……秦人打完河外打河东,打完河东打河内,一直不让人喘气。再这样下去,韩都新郑与魏都大梁岌岌可危。两国的忧患意识从不缺,解决办法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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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兵马俑一号坑步兵军阵

也难怪,白起和司马错用兵太诡诈,总是在诸侯猜不到的时间和料不到的地点出手。伊阙之战、涉河之战、攻垣之战、宛叶之战、轵邓之战,每次都是战果辉煌。只要指挥过其中一场战役就足以名动天下了,然而这只是两位秦国名将毕生军事成就的一部分而已。他们的对手只能望而生畏,毫无还手之力。魏韩两国在这四五年里累计丧师数十万,丢失的土地、民户、财货、矿藏、山林、湖泽不计其数。兼并战争让各方势力此消彼长。秦国的力量和资源越来越多,只怕来年出兵更凶。

魏韩高层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这一年,铁三角中轮到穰侯魏冉来刷军功了,他的目标是白起和司马错上次打过的王垣。

自从轵、邓二城沦陷后,战败的魏国以温县为核心重整河内的防务。《史记·货殖列传》曰:“温、轵西贾上党,北贾赵、中山。”温县和轵县是魏河内地最重要的贸易中转站,若是再让秦人夺走温县,魏国财政收入将受到更多损伤。而经济实力的削弱又会进一步限制军事能力的发展,形成恶性循环。谁知秦军竟然再度调头攻打河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王垣。

秦人封锁了王垣盆地的南北出口,魏军送不出去求援信。就算隘口关卡没丢,王垣照样无法及时得到河东腹地的增援。当然,这绝不是魏国体制的错。

魏国是最早采取郡县制的国家之一。郡县制的问世源于战争的需要,早期的郡都设置在各国边疆,相当于一个军区,郡府相当于军区司令部。比如,当年吴起担任西河郡守时击退过入侵的秦师,还反过来蚕食了秦国的河西地。可见,边郡既是拱卫内地的盾牌,也是进攻敌国的拳头。王垣所在的魏河东郡也不例外。

随着河西与上郡的相继沦陷,河东只剩下黄河天险做屏障。魏国迁都大梁,京师主力鞭长莫及,便在河东设郡抗秦,以旧都安邑为郡治。这是为了让河东各边城 能快速组织本地兵马御敌,坚守到朝廷调集的武卒、苍头、奋击之军驰援。但是,由于古代的交通通信技术落后,边境遇袭的消息传入郡治也存在一定的时间差。

周国策士城浑曾经对楚国新城令说:“蒲反(阪)、平阳,相去百里,秦人一夜而袭之,安邑不知……”(《战国策·楚策·城浑出周》)秦兵渡河攻打蒲阪,百里之外的安邑无法在当天做出反应。虽然战国兵法要求的行军速度是日行百里,但集结部队和装运武器粮草需要时间。战斗规模越大,准备周期越长,救援行动也就越迟缓。

已属秦土的皋落就在王垣跟前,分分钟兵临城下。王垣由隘口北上百余里才能走出王屋山区,通过山脉那边的左邑(今山西闻喜县)与河东内地保持联络,无法一路直达安邑。安邑与蒲阪之间的路途平坦尚且难免信息滞后,又怎能及时 增援距离更远、路途曲折的王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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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步兵俑

论统兵征战,魏冉自然逊于白起和司马错,但他的军事能力已经足以弹压六国一流名将以外的所有人。秦兵有上回作战的经验,对第二次攻垣轻车熟路。于是魏冉打算采取另一个秦军传统制胜手段——迫降。

尽管商鞅制定的军功爵制和军法都鼓励斩首,但他自己在实战中更多采用的是迫降战术。比如,大良造卫鞅在秦孝公十年率兵包围魏安邑,降之;次年,他又包围魏国新建的固阳要塞,又降之。秦惠文王君臣进一步发扬了这种以迫降为目标的斗争策略,通过包围魏国边城进行外交施压,迫使魏惠王进献上郡十五县。

迫降战术讲究“攻心为上”,通过军事威慑配合外交施压,令敌城守军因内心恐惧而主动放弃抵抗。在这个心理攻防的过程中,围城的将帅和敌城会互通使者进行谈判,斗智巧,比口才,拼定力。假如指挥官不具备外交手腕,反而有可能被敌方特使说服退兵。春秋时郑国大夫烛之武智退秦穆公之师就是一个著名的经典战例。由于人才结构与外战形势不同等原因,秦武王及秦昭王前期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迫降案例,更多是以武力直接攻克城池。如今,魏冉打算重拾这个和斩首战法一样悠久的秦军老传统。

魏国向王垣补充了兵马,但上回的重创尚未痊愈,力量仍显单薄。况且,王垣容易落单的天然地理劣势并没被克服。这次情况更糟糕,河内及大梁魏军被轵、邓的秦军挡住去路,河东魏军也难以及时救援。白起和司马错此前的战果给魏冉扫清了外围障碍。在秦军的猛攻下,王垣再次陷落。

王垣的第二次陷落让魏韩高层如坐针毡。

秦国占领轵、垣等城后,基本控制了轵道除韩国武遂之外的所有主要路段。对于魏国而言,秦兵下一次从济民渡过河后,既可凭借轵城东击河内,又能依托王垣西征安邑,难以判断其进攻方向。对于韩国而言,武遂之地已经陷入了秦城的重重包围,实际上沦为飞地。假如秦人以王垣为跳板攻入魏国河东腹地的话, 与魏接壤的韩上党郡汾水河谷地段的各边城也随时可能被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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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铜车马俑

坐以待毙是万万不行的,必须选派能臣主动出……使秦国。韩釐王决定再次施展几代韩王都屡试不爽的终极外交大招——入朝。他选择城阳君作为朝见秦昭王的特使。

韩国外交一向以反复无常著称,时而合纵攻秦,时而佐秦击诸侯。远的不说,秦昭王继位以来,韩魏两国一度朝秦,后来又追随齐国攻函谷关,让这位好战之君体验了割地求和之耻。当然,韩国的投机主义外交根源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韩国周边几乎尽是强邻(周国除外),诸侯混战经常向位于天下之中的韩魏借道。为了自保,韩国只能不断改变立场,毫无节操地依附当前风头正劲的最强者。因此,韩国庙堂加入合纵抗秦时,仍然会保留那些主张连横的大臣,以备反转立场时能迅速跟兵戎相见的强敌改善关系。城阳君是主张韩、魏听从强秦号令的联秦派,故而被委以入朝秦王的重任。

应该说,城阳君的方案对韩国是短期有利的。与强秦结盟后,秦王可能会让韩军助战,得胜后瓜分战利品。如此一来,韩国就能弥补此前秦国入侵造成的损失。

魏国与韩国的地理区位几乎重叠,处境类似,所以也经常在联秦和抗秦之间摇摆不定。从这个角度看,城阳君没有提议秦韩联手伐魏,而是拉着魏国一块加入连横,已经算是罕见地有节操了。可惜,魏韩自伊阙战败以来早已不再是一条心,彼此猜忌严重。魏昭王觉得此计对自己不利,还一度想派策士说服城阳君不要入秦,结果没成功。

就在城阳君入秦的同时,东周君也来朝见秦昭王。秦国为何要召见这个小不拉几的诸侯?归根结底,还是地理因素。

周国与魏河内地隔河相望,又是关中通往大梁的必经之地。秦国若能借周道及甲粟来伐魏,东征事半功倍。但周国是一群大鲸鱼之间的小虾米,特别是周赧王时东西周分治后(周赧王的王城在河南,东周君在巩县,即今巩义市),巴掌大的西东二周常为争夺资源而冲突,与列强的邦交可谓朝秦暮楚。

由于地理临近,秦、韩、魏三国对二周的影响最直接。西周与东周交战时,韩国曾派兵支持西周,也曾在与楚军交战时“征甲与粟于东周”。秦军东出常借道于周(比如攻韩),诸侯联军攻秦崤函也路过此地。《史记·周本纪》载:“秦借道两周之间,将以伐韩,周恐借之畏于韩,不借畏于秦。”两周都是国小志气短,总是力求谁也不得罪,低声下气讨好列强,并常派策士说服各国不在周地附近交锋。

毫不夸张地说,只有得到周国支持时,秦国才能毫无顾忌地放手进攻魏河内地。为此,秦昭王曾经召西周君入朝,但西周君害怕被扣留(谁叫秦昭王有扣留薛公和楚怀王的不良前科呢)。于是有策士游说魏王陈兵于边境,以便西周君以需要坐镇御敌为借口推脱入秦。既然西周君不来,秦国转而拉拢东周君。东周君与西 周君相互憎恨,选择了投靠秦国。

韩与东周相继朝秦,形势对战败的魏国非常不利。就连主政的丞相薛公,也希望魏王与秦国休战。因为他想联合赵、燕、秦攻齐。而齐国在这一年任命韩聂[又称韩珉、韩呡(wěn)、韩夤]为相,此人主张齐秦联手劫魏以困薛公。无论薛公方案还是韩聂方案,都对秦国有利。总之,魏国无法再抱齐湣王的大腿,赵国和楚国又不是秦国的对手,思来想去,只剩下主动求和一途。于是魏昭王只好派特使芒卯入秦谈判。

穰侯魏冉见时机已经成熟,要求韩魏两国进献土地来表示结盟的诚意。当年张仪夺魏蒲阳后以外交手段迫使魏惠王割让上郡。魏冉的套路跟这个战例如出一辙。

城阳君代表韩国许诺进献武遂地方200里给秦国。他很清楚,秦昭王对自己亲手割出去的武遂耿耿于怀。偏偏秦国众将有意无意地忽略武遂,仿佛想继续保留夺回失地的发兵借口。武遂之地现在已被秦土包夹,秦国只需动员渑池、阳狐、皋落、轵、邓五城兵马就足以彻底围死武遂。与其等秦人兴师来袭,不如主动丢掉这个包袱,以献地的形式取悦秦昭王。

这对巩固秦韩联盟很重要。因为韩国当时遭到了赵齐联军的进攻,敌军一直打到鲁关之下。也就是说,赵齐联军几乎横扫了一遍韩国颍川地区,就差没包围韩都新郑。除了强秦外,天下间再无能让齐国和赵国心存忌惮的国家。在韩人看来,割地200里换取强援庇护,躲过被齐赵两国瓜分的危机,还是挺划算的。

魏国就不那么走运了。为了赎回王垣这个扼守轵道西出口的屏障,魏使芒卯不得不用蒲阪、皮氏两座重镇交换,割让了包括此二城在内的方圆400里河东地。秦昭王此前割让的封陵等中条山以南的魏地应当也在其中。

这一年是秦昭王十七年,魏昭王六年,韩釐王六年,赵惠文王九年,周赧王二十五年。

穰侯魏冉尚未恢复相位,但他在朝中的威望已无人能及。他先以最小的代价 拿下王垣,又以此为筹码引发了韩、东周、魏争相朝秦的有利态势。紧接着,他凭借高明的外交手腕,兵不血刃地替秦国争到了共计方圆600里地盘,整个中条山和王屋山以南的领土都进入秦国的版图,秦军据点遍布黄河两岸。再加上白起和司马错在这几年攻占的地盘,秦国版图扩大了将近千里。这无疑是武信君张仪迫降上郡15县以来最成功的一次迫降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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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韩献地后的河东形势(草色风烟绘)

魏冉以四两拨千斤的军事外交谋略,既维持了秦国对河东地区的连续攻势,也替外甥秦昭王找回了面子,还为白起与司马错赢得了足够的休整时间。河东还有很大一片地盘尚未征服,以安邑为中心的魏国残余势力依然在顽抗。如今,各国内部的派系斗争也因合纵连横的分歧而越发激烈,诸侯根本没法形成合力。谁也挡不住秦人吞并河东的脚步。接下来,魏冉、白起、司马错,这一相二将组成的秦国铁三角,准备在河东与河内掀起一场攻城略地的龙卷风。

将相铁三角创下新纪录——拔城大小六十一

让我们把时间拨回到前一年。秦国刚刚接收韩魏进献的共计600里地,再加上伊阙之战以来的历次战果,魏河东郡几乎变成了瓮中之鳖。

武遂200里与阳狐、皋落、轵等地盘连成一片,王垣以东的轵道沿途所有据点皆入秦图。这些城邑群彻底切断了河东、河内之间的联系,使得魏河东郡沦为被孤立的飞地。秦之河西诸城、河外城塞及封陵等中条山以南领土、轵道诸城分别从西、南、东三面包围魏河东郡。唯一没有秦人势力的北面是韩上党郡所辖汾水河谷诸城。韩国此时已经入朝秦昭王,不会也不敢出兵救魏,不落井下石就算仁至义尽了。

更糟糕的是,皮氏和蒲阪的丢失让魏军失去了对渡口要津的控制。在这两座河东重镇的接应下,秦军东征过程中风险最大的渡河环节也变得高枕无忧。这意味着河东魏军将遭到来自多个黄河渡口的进攻。若想在皮氏、蒲阪、风陵渡、茅津渡、济民渡这长达数百里的战线上面面俱到地布防,是一件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主动权完全在秦人手中。

魏河东郡陷入了战略包围,河内地同样是瓮中之鳖。其西面是司马错亲手拿下的轵县,东面和北面是韩上党郡地界,黄河对岸的东周和韩国一样投靠秦国。而且武遂、轵、邓等城的秦军,已经给魏河内诸城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若是再有一部敌军从其他方向夹击,魏河内军简直没法活了。

河东、河内皆势单力孤,发起大决战的时机成熟了。秦国君臣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相铁三角精锐齐出,同时进攻两地。在此之前,秦昭王还亲自去了一趟宜阳。《秦本纪》提到的这个小插曲,信息量远比字面意思大得多。

秦国此战的目标是在河东、河内鲸吞尽可能多的城邑。这看似跟宜阳关系不大,但秦攻魏河内的最佳路线是借周道,从孟津渡过河。由关中入雒阳必经河外三川之地,宜阳是秦国在三川地区最大的重镇,自然成为秦军远征河内最重要的后勤 基地。秦昭王亲临前线视察,正是为了确认宜阳的战备状况,并与东周君协调秦周合作事宜。

咸阳准备好了,宜阳也准备好了,河外、河东、河内的各个城邑亭障都准备好了。王于兴师,修我矛戟——进军!

公元前289年(秦昭王十八年,魏昭王七年),白起、司马错、魏冉兴师伐魏。他们约定好时间和联络方式,然后分头行军。为了确保鲸吞行动的胜算,秦国投入的兵力和物力远超前几年。赵国以20万之众灭中山国,中山国地盘略大于魏河东郡与温县以西的河内地的总和。秦军本次参战部队应该比这个数字小一些,出动十几万众。

这场惊心动魄的战争没留下细致的过程记录。参考地理信息与其他战例,秦国铁三角采取的是三路分进合击的策略:

穰侯魏冉主攻河内,从宜阳出发,借周道走孟津渡的浮桥过河,目标是攻打轵、邓以东的河内诸城。他所率东路军应是以宜阳甲士为骨干的河外秦军,推测数量有数万。

大良造白起主攻河东,从蒲阪方向渡河,目标是攻取河东郡所有的城邑和土地。他指挥的西路军应由关中锐卒与上郡精兵混编而成。由于进攻范围最大,这路秦军的兵力最多,数量至少在十万左右。

左更司马错负责切断河内与河东的联系,从济民渡过河,以武遂、皋落为后援,目标是第三次攻打王垣,再根据具体情况来策应各方。他统领的中路军应由河东各城驻军与崤函关塞守军混编而成,推测数量有数万。

三位军事家打算同时出击,让魏国顾此失彼,首尾不能相救。但在那个没有无线电通信设备的年代,相隔数百里的三路大军很难做到有效协同。

战国军队通过阴符和阴书来传递军情,就算按照秦国邮传日行200里的速度,来回往返也颇费时日。信使和间谍在传递情报途中可能会遭遇各种突发事件,这导致战争充满了不确定因素。理论上,各军到达指定位置后,不可擅自行动,必 须严格按照约定的时间、信号、战法依次投入战斗。可是,在等待友军消息的过程中,敌军可能突然有所行动,让战斗提前爆发,破坏掉原定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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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军拔魏61城之战经过图(草色风烟绘)

假如军情泄露,魏国会以卑辞重币向诸侯求援,竭力重启合纵。主张联秦攻齐的魏相薛公为了保卫魏国,会暂时转变态度,联结赵燕,亲善齐楚。赵国主政者奉阳君是抗秦派,也会同意出兵阻挠秦国攻打河东、河内。齐国在大间谍苏秦的谋划下可能会加入合纵,遏制秦国的迅猛扩张。燕国按照卧薪尝胆副本的要求会跟着赵齐两国行动。楚国可能选择中立。但韩国这个墙头草,十有八九要跳反。

按照历史经验,魏、赵、齐、燕、韩会各出锐师在周魏边境驻扎,从背后威胁进攻河内的秦军。到那时,秦国铁三角就不得不放弃原定目标,把重兵部署在河外,与五国之师对峙。就算双方最终没打起来,秦军同时袭击河东、河内的作战计划已失去了突然性。下一回魏国定会有所防备,铁三角只能把鲸吞重新改为蚕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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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水陆攻战纹铜鉴

类似的剧情在一年后真的出现了,但是那跟今年的战争无关。因为秦军这次很好地隐藏了作战意图,魏国浑然不觉,诸侯毫不知情。三路秦军各自就位,如同拉满弦的强弩,蓄势待发……

东路军需要攻克的城邑不多,但该方向离周魏韩的首都圈最近,同时担负着阻击敌援的重任。

穰侯魏冉胸有成竹。他有平定季君之乱的狠辣作风,又熟悉各国庙堂情况,善于运用军事外交双重手段解决问题,最适合在多国相邻的河内方向作战。他一过河就马不停蹄地包围了温县。他此时还不知道3年后会有一位诸侯国王死在这里,更不知道自己14年后还会跟此地打交道。但魏冉很清楚,“温县—刑丘—怀”的官道是连接河内西段、东段以及大梁的交通枢纽。若是拿下此城,既可遮绝河内魏军的东逃之路,又能阻挡魏国援军西进的步伐。

由于魏国不在河内设郡,以轵、温为核心的河内地西段部分又被韩上党郡和黄河隔着,只要对岸的周国投靠秦国,河东与大梁都无法及时救援这里。如今周韩都臣服于秦,河内西段的魏国各县完全落单,只能死守待援。

按照苏秦的说法,魏国总兵力包括20万武士(即魏武卒)、20万苍头(以青巾裹头的步兵)、20万奋击(又名奋戟之士)、10万厮徒(负责炊烹供养杂役的后勤兵)、车600乘,骑5000匹。秦国从攻襄城至今已经让魏军吃了6年败仗,丧师数十万。尽管普遍征兵制能补充减员,但土地与人口的大量流失让财政吃紧的魏国难以快速重建训练成本高昂的魏武卒军团。如今,魏武卒数量锐减,魏河内军更多是靠苍头、奋击两类部队应战。他们不像魏武卒那样完整地拥有三属之甲、十二石弩、戈、剑等全套远近战装备,战斗力相对弱一些。

司马错前年所拔轵城与邓城,为东路军横扫河内提供了有力的保障。在轵邓 秦军的牵制下,河雍魏军无法阻挠秦军大部队从孟津渡过河。而人力、物力雄厚的轵城给魏冉的兵马提供了更为便利的后援基地。秦锐士越战越勇,温县的形势岌岌可危。

魏昭王君臣得知秦军来袭,急忙调集国中甲士准备救援。他们此时还不知道,河东郡的处境更加糟糕。

西路秦军过河后以蒲阪为起点开始分兵掠城,去年入秦的四百里河东地成为白起的进攻跳板。耐人寻味的是,《秦本纪》《魏世家》《六国年表》都表明魏国丢失了数量惊人的城池,却没有斩首多少万的记录。秦军曾经在一次拔楚16城的战役中斩首敌军5万,铁三角此次行动的战果应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只字不提斩首。一个合理的推断是,魏国之所以在不到一年里没死伤多少兵马就丢失大量城邑,很可能是因为守军采用了以退为进的战术。

被包围的河东城池在劫难逃,只能期待其他城邑增援。可是,其他边城的主官们自忖无力御敌,纷纷带着军民弃城逃往郡治安邑。他们的算盘是合兵一处,聚集成秦人啃不动的硬骨头,坚壁清野,待秦军士气和体力消耗殆尽时再寻机反攻。哪怕放弃所有其他的城池土地,只要能赢得安邑保卫战,再以雪藏的精锐出击师老兵疲的秦军,就有光复河东的希望。由于河东魏军纷纷不战而逃,黄河沿岸的边城没多久就被秦军逐个占领。

然而,魏军收缩战线的真实意图被白起看穿了。他决定将计就计,利用心理战术把敌人驱赶到自己期待的方向。

西路秦军一部沿着中条山北麓和浊泽快速东行,中条山南麓的封陵、虞等城也奉白起的将令从南面包围安邑;另一部兵马则以汾阴、皮氏为起点,沿着汾河东进,攻略沿途城池,一直打到魏韩边境,切断魏军撤向韩上党郡的退路。两路秦军都按照白起的要求故意向敌军示以生路,诱导他们逃往安邑,减少不必要的战斗。就这样,秦军不断攻城略地,战线越拉越长……

河东魏军大概忽略了一个问题,坚壁清野战术对付后勤补给线过于漫长的敌 军最有效,偏偏西路秦军不属于这类敌人。

白起一边指挥各部兵马迅速占领这些防务松懈的城池,一边向秦昭王请求增派兵力和粮草,填充不断增加的新领土。魏河东郡最大的先天不利因素,就是离敌国首都圈太近。黄河对岸就是秦国最富庶、人口最多的关中内史之地。秦人远远没有到达远征的后勤极限,又拥有充足的民力来填补魏军撤退后留下的空白。论打持久战,一个孤立的魏国边郡根本耗不过整个秦国。

安邑周边的大小城邑相继陷落,秦军从四面八方包围安邑。士卒们构筑了壁垒,摆上了各种攻城器械。只要大良造白起一声令下,各部人马将力争“先登”之功。

城内重兵集结,城外大军压境,一时难分高下,战况转入相持阶段。白起固然无法凭十万之师一口吞掉聚集在安邑的几十万魏国军民,但魏军也毫无等秦军后撤再反攻的机会。因为秦人有源源不断的后援,可以从容不迫地料理新地盘,部署驻军,设置官府,恢复生产,对安邑长围久困。安邑则孤立无援,只能凭现有的积蓄独自支撑。放眼全局,除非大梁与河内的援兵,不,除非诸侯合纵攻秦施压,否则安邑之围无解。

就在这时,一则新消息被秦军间谍散布到整个河东,安邑的官吏军民听后心如死灰——穰侯魏冉猛攻河内,秦将司马错再拔王垣。

第三次攻垣之战赢得毫无悬念。司马错得手后派出信使分别通知白起和魏冉,同时积极打探河东与河内的战况,等待新的指示。轵道已经畅通无阻,中路军随时可以快速驰援另一个战场。数天后,司马错接到了两边的回信,便告知白起的信使,自己马上赶赴河内。

安邑已是囊中之物,白起不需要帮忙。魏军援兵正朝着河内赶来,魏冉部秦军兵力略单薄,司马错决定与他会师,共同阻击。

韩周两国虽服从秦国,却不愿意卷入太多纷争,没出兵阻挠魏国援军过境。魏军直奔孟津渡,打算由浮桥过河与河雍守军会师,再从背后袭击正在猛攻温县的魏冉部秦军。这个计划若能实现,河内战况将一下子变得复杂。不料,司马错的中路秦军动作更快,步兵从轵道进入河内后抢先一步包围河雍,更早到达的精锐车骑奉命拆毁了河桥。

魏军急切间找不到那么多船只渡河,而且围城的秦军已在北岸布好阵势,等 待敌人半渡而击。这是兵圣孙武等人倡导的实战谋略,魏军援兵试图渡河,被秦军拦截后最终放弃了努力,眼睁睁地看着司马错挥师把秦军的战旗插上河雍城头。而在另一边,魏冉也攻克了温县。两人又合兵一处,把已经插翅难逃的剩余河内城邑悉数占领。

这是秦国东出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攻城略地行动,刷新了战国中期的军事记录。

《史记·白起王翦列传》载:“明年,白起为大良造。攻魏,拔之,取城小大六十一。”

《史记·穰侯列传》载:“穰侯封四岁,为秦将攻魏。魏献河东方四百里。拔魏之河内,取城大小六十余。”

《史记·魏世家》载:“(魏昭王)七年,秦拔我城大小六十一。”

《史记·六国年表》载:“(秦昭王)十八年,客卿错击魏,至轵,取城大小六十一。”“(魏昭王)七年,秦击我。取城大小六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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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军拔魏61城后的河东形势(草色风烟绘)

在这场被史官轻描淡写地记成流水账的战争中,秦国将相铁三角共计拔大小城61座。这里提到的“大小城”应该包括了城池、徼亭、鄣塞等不同类型的军事据点,多数分布在河东,少数分布于河内。魏国在河东几乎只剩下旧都安邑,城外到处是密集的秦军营寨。铁三角虽未能一鼓作气吞并整个河东,但已经走了99步。只要能拿下安邑,大秦河东郡就能马上挂牌运作了。

可是,战国时代的史诗并不按套路出牌。铁三角大举攻魏的胜利震撼了诸侯,导致天下形势突然生变,列国外交再度重新洗牌。秦国不再拥有能专注攻魏的外部环境,必须从长计议,以免刺激诸侯合纵攻秦。秦昭王急忙把穰侯魏冉从前线召回,因为有个外交大手笔只能由这位老相邦去操持。白起和司马错也不得不推迟乘胜追击安邑的作战计划,一边巩固新领土,一边等待新的战机。他们此刻未曾想到,一帆风顺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严峻的考验即将来临。

秦国迎来史上最大的危机,但是……

公元前288年,秦相魏冉出使齐国,带来了秦昭王的问候与提案。秦昭王自称西帝,尊齐湣王为东帝,两帝共同号令诸侯,联兵讨伐天下第三强国——赵惠文王当权的赵国。

大家可能更熟悉战国晚期的秦赵厮杀,认为这两个拥有统一祖先的嬴姓诸侯始终在斗个你死我活。其实在战国中前期,秦赵关系没那么紧张。秦献公和秦惠文王在位时跟赵国打过仗,后者打败的恰好是羽翼未丰的赵武灵王。秦昭王能从燕国返回咸阳即位,靠的是赵武灵王派兵护送。赵武灵王在胡服骑射后一度假装使者入秦侦察,险些被秦昭王识破抓住。但两国此后反而继续保持着友好关系。赵人金受、楼缓等人入秦做丞相,是为秦赵同盟的纽带。魏冉做相邦后,赵国势力从秦国庙堂淡出,两国关系如故。

赵国在秦与齐韩魏联军激战三年的时候,并没有伸出援手,而是借机吞并垂涎已久的中山国。突发的沙丘宫变让一代雄豪赵武灵王活活饿死,赵惠文王年少,宗室元老公子成与奉阳君李兑专权。李兑主张联齐制秦,赵国与秦国的关系也变得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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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色秦兵马俑

就在秦国铁三角忙于攻打魏韩楚的时候,赵齐往来日益密切。魏冉迫降魏韩割地那一年,赵将赵梁与齐军合兵攻韩。此举引起了秦昭王与魏冉的警惕。

秦国征服河东的大计进展顺利,但也始终存在刺激诸侯合纵抗秦的风险。韩国为求自保随时可能投靠齐国,届时魏国将把赵齐两国视为救命稻草。齐若与三晋联手,秦国将再度面临函谷之役时的孤立局面。分化齐赵同盟之事迫在眉睫,计谋无非是拉拢其中一个打另一个。但该拉谁,该打谁,需要审慎权衡。

齐国率领诸侯攻秦的一箭之仇还没报,秦昭王已派亲信韩聂入齐做官,确保齐国在秦魏战争中置身事外。秦昭王君臣深知秦齐双霸必有一战,但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再看赵国,与秦接壤,且实力弱于齐,秦国有战胜的把握,能得到实利。况且,赵国眼下是抗秦派专权,秦国难以通过楼缓等联秦派大臣的关系来拉拢赵国。为此,秦国决定拉拢齐国打击赵国,利用秦齐联盟来分化瓦解齐赵联盟。若能组建联军动真格灭赵,自然是暴利。当然,这个构想过于宏大,可行性不强。秦昭王君臣更多是希望齐赵反目成仇、互相攻击,无暇阻止秦军横扫河东、河内。

对齐湣王来说,凌驾于各诸侯王之上的“东帝”名号听起来很顺耳,联秦攻赵的利益也非常诱人。而且,齐国自从韩聂为相开始,就想找机会跟秦国恢复合作,利用秦国牵制阻挠自己灭宋的三晋。齐赵攻韩后,韩又倒向秦国。齐第一次伐宋之战无功而返,宋国为了寻求庇护而积极巴结秦国。尽管在历时三年的函谷之役中把虎狼秦国打得割地求和,但齐湣王君臣还没狂妄到目空一切。他们明白今日之秦绝非昔日之秦。秦国自伊阙之战至今发展极其迅猛,谋臣如云,良将如雨,攻必克,战必取,军事外交奇招迭出。司马错和白起比昔日的秦国智囊樗里疾更难对付,齐军将领中无人有把握与之争锋。

齐国不想与秦硬碰硬,两国若是结盟,谈好条件瓜分天下,试问四海之内谁能抵挡?所以,齐湣王欣然接受了东西帝盟约。这一年的十月,秦昭王在宜阳称西帝,并正式尊齐为东帝。但才过了1个月,齐湣王就突然变卦,主动放弃了“东帝”称号。促使齐湣王转变立场的正是赫赫有名的大纵横家、燕国特使苏秦。

苏秦深得齐湣王信任,但他是一个致力于给强齐挖坑的王牌大间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燕昭王的复仇大计。当初齐国趁着燕国内乱来袭,大肆杀掠,差点灭了燕国。燕昭王即位后广招贤能、励精图治,天天想着破齐雪耻,却因力量太弱而不得不百般忍耐。齐湣王在第一次伐宋战争时还杀了佐齐击宋的燕将张魁,更让燕昭王倍感耻辱。

薛公离齐入魏后,一直力图与赵、燕、秦合纵击齐。秦国正在迫使魏国割地,没有加入合纵。魏相薛公与赵将韩徐为、燕臣苏秦等人已经达成密约,联合起来对付齐国。谁知赵国权臣奉阳君李兑为了得到齐国赠送的封邑而跳反,决定让赵国联齐伐宋。年少的赵惠文王尚未获得实权,无力阻止。燕国伐齐大计遭到破坏,苏秦好不容易才劝说齐国从宋国退兵。

苏秦这一回出使齐国的目标是“使齐不信赵”,但他给齐湣王进献的第一计竟是放弃帝号。苏秦力陈伐宋之利与秦国对齐国的算计,成功说服齐湣王主动去掉帝号。紧接着,他又抛出了第二计——让齐国联合赵、燕、韩、魏共同讨伐秦国。

其实,苏秦在临行前向燕昭王解释了上中下三策。上策是促使齐赵交恶,燕国趁机联合赵国与其他诸侯共击齐;中策是组织齐、赵、韩、魏、燕五国合纵攻秦,避免燕国成为齐赵联盟的打击目标;下策是赵国和齐、秦共同攻打燕国。苏秦的 第二计正是中策,对燕和齐都有利,但秦国就倒霉了。

既然要“使齐不信赵”,为什么反而先要促成齐赵合纵攻秦呢?这便是苏秦的高明之处。

燕昭王君臣时时刻刻都想着向齐国复仇,但燕国弱小,齐国强盛,必须集合诸侯之力攻齐。要实现这点谈何容易。战国七雄各有战略规划,常常针锋相对。为了实现各自的目标,各国打打谈谈反复无常,隔一段时间就重新排列组合一次。如果不能让所有的诸侯都憎恨齐国,燕国大计遥遥无期。

因此,苏秦假意为齐国献计献策,先利用诸侯矛盾逐个打破各国的战略规划,再说服列国加入到反齐统一战线中。秦国东出如风卷残云,诸侯战战兢兢,哪里顾得上跟齐国的利益冲突。无论是诸侯联齐制秦,还是秦齐双霸沆瀣一气,都对燕国大计极为不利。燕臣苏秦必须先借赵齐合纵之力激化秦齐两国的矛盾。

在苏秦的撺掇下,秦昭王与魏冉的东西帝计划彻底流产。秦国君臣原本想借此分化瓦解诸侯,谁知短短两个月后,诸侯竟然团结起来对付自己。

赵相奉阳君想得到宋国的定陶做自己封地,但宋国早已把此地作为结盟秦国的筹码(秦昭王十六年,穰侯魏冉封于陶),于是赵秦矛盾变得不可调和。魏国刚丢失了61城,联秦派大臣失势,抗秦派主政。魏国许诺把被秦将司马错攻取的河阳(即河雍)送给奉阳君李兑的儿子做封邑,请求赵国帮两个忙:一是收复河内失地;二是联兵伐宋。赵将董叔与魏军合作,从秦人手中夺走河阳。秦国为了报复赵国,发兵攻占赵太原郡梗阳。秦赵两国矛盾激化,赵国和魏国在苏秦的运作下与齐国结盟。秦昭王打算让亲秦的城阳君做韩国丞相,但韩釐王表示拒绝,不再听命于咸阳。于是三晋都加入了合纵,燕也表示愿意助齐。

秦昭王二十年,赵国奉阳君李兑在苏秦的协助下,组织了齐、赵、魏、韩、燕五国合纵攻秦。联军陆续在韩国的成皋集结,随时准备进攻被秦国占领的魏河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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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金银云纹车饰,战国晚期,魏国,国家博物馆

这次的形势比秦昭王九年时更加严峻,秦国比上回要多对付两个敌人。但是,秦国将相铁三角组合的存在也让列国颇为忌惮。大杀器白起与宿将司马错善于用兵,神出鬼没,秦军的技战术素养远非8年前可比。魏冉虽然在外交上输给苏秦一个回合,但难保他不会又说服某国退出合纵,加入连横。打头阵的三晋久不胜秦,吃不准到底是该先夺回河雍,还是再战函谷关,只好等着最强大的齐师到来。河内与河外的秦军都警惕地监视着成皋敌军的动向。大战一触即发,被夹在双方对峙前沿的周国战战兢兢。

该战,还是该和?秦国君臣紧张地思考着。

见证过秦惠文王时修鱼之战的老将司马错,也许动过重演智囊樗里疾击败五国之师辉煌的念头。大良造白起派出几路斥兵去侦察敌情,尚未给出最终结论。秦昭王虽有战场雪耻之心,却又不乏重蹈覆辙之忧。相邦魏冉冷静地估算己方实力,反复揣摩列国的意图。

新占领的河东、河内61城少不了大军坐镇,尤其是正在围困安邑的河东秦军,不可轻易调动。若与诸侯开战,秦国必须大兴兵卒支援河内战场。一军下轵道, 加强轵、温、邓、河雍等城的防御;另一军出函谷关,过伊阙塞,与成皋敌军相持。如此一来,秦国这台战争机器就要满负荷运转,人力、物力、财力的消耗极大。

河内前线的秦军将士枕戈待旦,养精蓄锐,静静等候作战命令。他们也许没想到,朝廷下达的指示竟是——撤退。“虎狼秦国居然也有怯战的一天啊!”天下人讥讽道。

赵奉阳君是名义上的纵约长,合纵联军真正的主心骨是齐国。齐国要求秦国废去西帝之号,归还河内地给魏国。谁知素来咄咄逼人的秦昭王居然真的去帝号、复称王。更令人惊讶的是,秦国不仅向魏国归还了去年新拔的温、高平,连经营数年的轵城也拱手让出。此外,赵国也从秦国那里拿回了两座城。

河内前线的秦军将士们愤愤不平地离开了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城邑,看着昔日的手下败将魏军和赵军欢呼雀跃地入城。他们此刻还没想通,朝廷正在下一盘大棋。魏冉与秦昭王之所以选择退让,是因为看穿了诸侯联军各怀鬼胎的本质。

在各国兵马集结的过程中,韩魏两军最初因大雨而行动缓慢,赵国奉阳君发上党之兵参战,燕国派2万兵马自带粮草赶来。齐湣王与楚顷襄王举行了一场会盟。奉阳君怀疑此举会导致秦齐复合,不愿让齐楚会盟,而希望齐魏会盟。苏秦此时是燕、齐、赵三国大臣兼封君,并且出任齐相,也在千方百计地巩固三晋同盟。他甚至从魏国写信劝齐湣王许诺与赵奉阳君、魏相薛公分享伐宋所得之地。

假如没有苏秦积极奔走于列国,五国之师马上就要一哄而散。

齐湣王并不是真心想伐秦,他加入合纵是想让三晋与燕牵制秦国,以便自己趁机灭宋。当然,这也是燕国大间谍苏秦的主意。不料,秦国主动退让的做法打乱了合纵联军的节奏,诸侯不必与秦师缠斗。齐国的意图未能实现。

魏国拿回河内部分失地后,厌战情绪日增,两次私下派使者与秦国讲和,并且开始变着法儿地阻挠联军行动。齐军因得不到魏国的接应而被滞留在观地(今河南清丰县南)数月未能前进,而当齐军到达成皋时,魏国又出兵伐宋。

齐湣王第二次伐宋时请求魏国封锁边关,结果被拒;当齐与宋讲和时,魏军 又跑出来夺宋地。燕赵之师来到攻秦前线时,魏国还在攻打宋国的城邑。齐湣王对此非常反感,向纵约长赵奉阳君抱怨魏人的小动作,合纵联盟内部的裂痕进一步扩大。

由于魏国把五国之师拖在成皋,合纵攻秦数月无功。齐湣王不愿继续浪费精力,开始考虑与秦重新讲和。韩聂也替秦国向齐湣王上书称秦王悔不当初,希望两国复合。他还表示,秦昭王许诺宋地全部归齐,并进一步瓜分三晋、燕、楚之地。

赵国见僵持下去不是办法,私底下也打算跟秦国单独媾和,又一度想联合秦国教训魏国这个搅屎棍。但魏国去年以进献河阳为条件,说动赵国一同伐宋。赵 国拿人家的手短,没有付诸行动。不过,争夺宋地一事让齐魏矛盾与齐赵矛盾进一步激化。最终,五国合纵土崩瓦解,战事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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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国退还三城后的河东形势(草色风烟绘)

苏秦的中策失败了,但他的上策因此得以实现。诸侯对齐国有怨言,特别是赵国,奉阳君李兑的威望和权势大减,厌恶齐国的赵惠文王开始扶持主张攻齐的大臣。穰侯魏冉的计谋也成功了。秦国虽吐出不少地盘,但最重要的河东地依然握在手中。

合纵连横几度变化,秦国从最危险的局面中构造出了最有利的外部环境。秦昭王先去了南边的汉中郡,慰问去年过世的汉中守任鄙的家属及故吏,安抚汉中吏民的军心。然后,他又不辞辛劳地前往北边的上郡,一路行至父亲秦惠文王曾经巡游过的北河。秦昭王往返千余里视察边疆,对南北边郡的备战工作感到满意。在秦国特使展开斡旋、分化五国的同时,放出风声要回关中的河内秦军并没走远,主力隐蔽在战场附近,蓄势待发。

外交铺垫和军事准备都搞定了,接下来,满肚子憋屈的将士们终于可以在战场上释放自己的怒气了。就在五国之师不欢而散后,主动割地求和的秦国很快撕破伪装。从轵、高平、温撤退的秦军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轵城附近的新垣、曲阳。秦锐士们在接到撤退命令时压了一肚子火,他们的敌人不幸沦为出气筒。此战没夺回归还魏国的三城,但秦军重新控制了轵道出口,随时能继续攻打这些城邑。

与此同时,待命将近两年的河东秦军对沦为孤城的安邑发动总攻。自从商君死后,再无人攻占过这座天下闻名的大都邑。将士们意识到自己有望立下不世战功,纷纷在沙场上张扬着勇武……

从秦昭王十四年的涉河之战开始,秦军官兵已经在河东的土地上征战了整整7年。他们这一次能完成在河东设秦郡的战略目标吗?

平定河东的最后一战

五国之师伐秦无功,但战国时代的新一轮世界大战并未就此停步。齐湣王企图让三晋与秦互相牵制,以便独吞宋国。这个野心让各国十分不满,暗中与志在破齐的燕国结盟。即位12年的赵惠文王一反奉阳君李兑联齐抗秦的主张,派曾助齐师伐韩的将军赵梁攻打齐国。燕国大间谍苏秦的连环计让齐赵彻底反目,这是秦昭王君臣最希望看到的结局。

借着诸侯混战的掩护,河内秦军很快攻克新垣和曲阳。但攻打安邑的河东秦军没那么走运,久攻不克。

当年商鞅兵不血刃地迫降安邑,震惊一时。他的成功全凭抓住了魏军在桂陵之战大败的空当。魏国正值困难时期,疲于应付东线的中原大战,西线守军不得已才暂时投降。商鞅很清楚秦国还无力长期占领安邑,见好就收,全身而退。68年后的这场攻安邑之战,并无那种罕见的天赐良机,将士们打的也不是当年的安邑城。魏国收回安邑后不断加强战备,完善城防设施,把安邑城打造得难攻不破。

《战国政区地理》称:“现代考古调查表明,夏县禹王古城是战国魏都安邑,秦汉河东郡治,城址东西2900米,南北4700米。”这个城池规格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大型城池的好几倍。以兵法论,守城者可以一当十,1万守军就能抵挡10万敌兵。尽管安邑已沦为孤城,但这里集中着河东地区最多的人口,再加上前年收容的各地军民,总人口应达到了数十万规模。动员潜力少说也有10万以上。

无论秦兵进攻哪一面城墙,安邑城内都有充裕的预备兵力补防。纵有10万锐师攻城,也难以迅速啃下这块硕大的硬骨头。若是集中20万兵马攻城,有望把安邑魏军消耗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这等于是发动一场灭国之战,组织难度大,耗费钱粮多,吏民负担重。

为了高效扩张,秦昭王君臣不愿像齐湣王灭宋那样不计成本地硬打。齐国两次伐宋无功而返,已经露出疲态,并让诸侯离心。秦国发动战争频率更高,却不肯用力过猛,还是选择稳扎稳打。

攻打安邑的秦将是谁?史无明载。这一年,白起和司马错在史书中都没有明确的出场记录,应该不是他俩。可以肯定的是,这位没留下名字的秦将打得非常 不顺。他必然用尽了各种基本的攻城战术,却迟迟没能结束战斗。比如,秦兵不断出言挑衅,试图引对方出城,但魏军知道自己野战能力不行,任凭辱骂就是坚守不出。派使者劝降,安邑吏民不答应。秦军依次轮换生力军强攻城池,但魏人的困兽之斗令大秦锐士们非常头痛。他们铁了心要跟秦人血拼到底,哪怕大梁援军永远不会来,哪怕诸侯合纵攻秦的希望已经破碎。即便魏国早就迁都多年,安邑军民依旧有着魏氏老根据地的自尊心与荣誉感。

就实而论,魏军屡战屡败固然有技战术素养较弱、缺乏良将、赏罚不如秦国严明等因素,士气低落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屡战屡败的军队,缺乏必胜的信心和敢拼的斗志,伤亡稍微增加一点就会引发全线崩溃。白起和司马错善于利用心理战造势,令敌军未战先怯,在交锋中自乱阵脚。他们总是在对方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出现,让魏军官兵忍不住联想起伊阙之战中被斩首的无数精锐魏武卒……恐惧像瘟疫一样传开,于是他们的对手率先丧失血战到底的勇气。安邑攻防战的情况不同,魏军没有临阵逃脱的空间,秦军没有太多出奇制胜的余地。安邑军民决心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凭借积攒多年的粮草与雄厚的人力咬牙死撑,没给秦军留下可利用的破绽。指挥攻城的秦将能力逊于白起和司马错,又碰上了许久未见的硬骨头,战事不顺也可以理解。

前些年的仗打得太顺了,秦国君臣恐怕是有些懈怠轻敌。这一仗从秦昭王二十年一直打到了二十一年。魏军死伤惨重,士民困顿不堪,城内人口锐减,秦军却未能攻破安邑的任何一座城门。

就在此时,齐国再次击退来犯的赵军,第三次出兵伐宋。秦昭王听到这个消息时暴跳如雷,他气恼齐国不接受自己的合伙伐赵方案,却老想着灭掉自己的盟友宋国。他更气恼的是自己信任的韩聂,那个力促秦齐连横的韩聂竟然支持齐湣王伐宋。从间谍传回的情报来看,齐军精锐尽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秦国无法再以外交施压阻止齐湣王的野心,除非派出白起或司马错援宋抗齐。可是这样一 来,秦齐两霸的全面决战就要提前打响了。到那时,别说兼并河东的大计又被延误,天下形势指不定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正当秦昭王考虑要不要再次暂停强攻安邑时,苏秦以齐国特使的身份来到了咸阳。秦昭王猜到苏秦是来做说客的,一脸不悦。谁知这一见让他茅塞顿开,转怒为喜。

苏秦解释道,韩聂攻宋有利于秦,因为齐国扩张会让楚魏恐惧,两国必定会结好秦国,秦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安邑,这是韩聂私底下要他转告秦王的话。秦昭王担心齐国反复无常,又问齐湣王忽而合纵忽而连横的原因。苏秦指出,三晋与楚联合自然是针对秦齐,秦齐联合也必定会算计晋楚,请根据这一点来做决断。

秦昭王被说服了,放任齐军灭宋,但条件是齐国要默许秦国攻魏。他还与苏秦达成了另一项密约——秦国在夺取安邑后加入合纵伐齐统一战线。

齐国许诺不再组织合纵,天下诸侯都紧盯着齐军第三次伐宋之事,秦攻安邑再无后顾之忧。唯一的问题是,怎么打破久拖未决的僵局。硬打的话,最后也能取得胜利,但付出的代价更多,难以确保赶在齐灭宋之前结束战争。老将司马错主动请缨,提出了一个新计策——再攻河内,以打促谈。

从司马错拔轵、邓开始,秦军蚕食河内已有6年。去年丢了轵、高平、温等重镇,却又攻取新垣和曲阳,主动权仍被秦国牢牢掌握。安邑魏军已经无路可逃,只能死撑一天是一天,没必要与困兽拼消耗。河内魏军虽然收复了3座城,但还是不堪一击,打起来比较轻松。按照作战经验,果断狠辣的军事行动反而能敦促魏国早日事秦。

这个建议被秦国高层采纳。河东秦军对安邑围而不攻,司马错率领精兵再下 轵道,借助现有据点袭击河内。与此同时,秦昭王另派一支部队取道三川,在黄河南岸的夏山一带策应河内秦军。

夏山的位置,一说在巩县西南40里处,一说在阳翟(今河南禹州市)附近。巩县是东周君的老巢,毗邻韩国成皋要塞。阳翟是韩国南部重镇,毗邻秦魏边疆,往南就是司马错当初所拔襄城。无论哪种说法,秦军攻夏山都能牵制离河内战场最近的韩军,使其不敢支援魏国。这一路秦军毫无悬念地赢得了胜利,韩国为此前参与合纵攻秦付出了代价,魏国也失去了唯一可能援助自己的难友。

司马错不急于强攻拔城,只是极力张扬声势,让魏国军民都知道秦军在河内有大行动。魏人的恐惧情绪很快从河内传染到大梁庙堂。

魏国在秦齐之间受夹板气,异常憋屈。既然不能同时对抗两强,唯有两害相权取其轻,选一边来站队。秦国攻打自己的次数多,夺走自己的土地多,似乎是更大的祸害。然而,魏昭王君臣还是打碎牙齿和血吞,又向虎狼屈膝低头了。不 奇怪,因为他们权衡的结果就是秦攻安邑不如齐灭宋的威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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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错复攻河内经过图(草色风烟绘)

齐若灭宋,将得到一个四通八达的富庶之地,而大梁东边将失去一个重要屏障。垂涎宋地的不止齐魏,还有楚赵。齐湣王想独吞宋国,魏国却在上次合纵攻秦时百般阻挠,再加上魏相薛公与齐湣王的恩怨,两国的敌对情绪无以复加。至于安邑,河东之地基本上都被秦人所占,留着安邑也守不住。关键是魏国已得知苏秦说动秦国参与攻齐。魏国若能借助强秦之力败齐,趁机夺取肥美的宋地,所得收益远大于安邑沦陷的损失。

秦魏两军在河内激战正酣,齐国第三次灭宋之战已大功告成。齐国扩地近千里,几乎追平秦国这七八年来的新地盘总和。绰号“桀宋”的宋王偃逃亡到了魏国,死在河内的温县。齐军上下被三次伐宋搞得疲惫不堪,但齐湣王完全没有停手的 意思。他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晋之边,渴望成就真正的帝业。泗上诸侯皆称臣,山东五国尽恐惧,燕昭王君臣布好了天下伐齐之局,只差秦国加入合纵这最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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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得河东郡(草色风烟绘)

夏山之败打破了魏韩自救的希望,河内之困与安邑之围让魏国顾此失彼。魏昭王君臣急眼了,他们为了对付更加来势汹汹的齐国,只得忍痛把安邑及河内地(不含温县)割让给秦国。

就这样,孤城安邑被魏国高层出卖了。那些顽强抵抗的河东吏民,从坚壁清野开始就把希望寄托于黄河对岸的首都。从秦昭王十八年至二十一年,他们苦苦支撑了差不多四年,伤亡惨重,粮草和意志都到了极限,却没有等到盼望中的救援。当秦将与魏使带着魏王诏书到来时,安邑官兵的心肯定凉透了。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素来以“徕民”政策吸引三晋移民的秦国,也不愿接纳他们。

秦军没有杀俘泄愤,但完全无法信任这些顽抗到底的魏人。安邑城太大,怀旧情结浓厚的魏人太多,从关中移民万户都不足以扭转当地的秦魏人口比。这是一个谁也不敢小觑的隐患。

假如没有黄河,关中与河东本该是一体相连的超级大平原。河东的战略价值太重要了,安邑作为河东的核心地段,必须牢牢控制,不容有失。经过反复合计,秦昭王君臣决定不再慢慢消化魏人民户,把他们全部赶回魏国。

数以万计的幸存者挺过了漫长而惨烈的围城,投降后却仍被驱逐出境。他们将经轵道抵达魏河内地的温县,等候魏国官府安排新的住处。这是一段长达数百里的流放路程,沿途的魏韩故地充满了秦政的雷厉风行气象,官道也按秦工师的标准重新修缮。可惜,一切都与安邑人无关。他们只希望赶紧离开这里,不想再看到举手投足越来越像秦人的王垣故魏民与武遂故韩民。那些家伙着秦甲、执秦戟,跟关中来的秦军戍卒一样用防贼的眼神冷冷地监视自己……

除安邑人被强制迁出外,其他地方的魏民继续生活在河东故土,只不过国籍 由魏变成了秦。秦国在河东正式设郡,以军功爵位向全国招募移民,同时赦免了大批罪犯充实边疆。这两类人成为安邑的新主人。安邑还是河东郡治所,只不过,吏是秦吏,民是秦民,法是秦法。从今往后,这片土地的一切产出,包括诸侯非常眼红的河东盐池,都会在每年九月录入秦国主管财政的内史府的会计账簿,直至79年后秦朝灭亡。

河东与河西从此融为一体。这里不再是秦晋(魏)反复拼杀的战场,而是秦国在黄河北岸的一大战略根据地。虎狼之师下次出征时,关中卒与河东兵将同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奔赴更东方的前线,攻打共同的敌人……

尾声

秦昭王十四年,白起发动涉河之战,是为秦平河东之起点;秦昭王二十一年,司马错迫使魏国进献安邑,移民实边,设置新郡,是为秦平河东之终点。

需要指出的是,此时的河东郡比后来秦始皇时的河东郡小一些。武安君白起在秦昭王四十三年攻取韩国在汾水河谷的9座城池,将其并入河东郡,才成为秦朝河东郡的最终形态。

哪怕有明确的战略方针指导,强秦仍然耗费了整整8年才征服这个传颂着上古虞夏帝王故事的地理单元。虽然原定计划几次被变数打乱,但秦昭王及其最倚重的将相铁三角抓住了一切有利机遇,及时纠正了某些失误,让平河东战略得以贯彻执行。

设置河东郡是秦昭王时代的一个分水岭。此前秦国以韩魏为主要打击对象,此后协助诸侯合纵伐齐。为了向列国表示诚意,秦国甚至派原籍齐国的将军蒙骜率先单独攻齐,拔了齐国9座城并设县。在秦国后来的兼并战争中,河东郡扮 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尤其是决定战国命运的长平之战,秦河东郡成为最重要的进军基地,秦河东军民与河内军民为武安君白起大破赵军立下了汗马功劳。而当秦军从邯郸败退时,又是河东郡的吏民官兵顶在第一线,承受住诸侯联军的猛攻,稳住了整个战线。后来蒙骜、王龁等将平定太原、上党二郡,也是以河东郡为后援根基。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获得河东郡,秦国东出通道依然狭窄,进军中原多有阻碍,统一大业未必能成。

白起、魏冉、司马错等富有战略头脑的军事家,让秦国在八年平河东之战中扩地千余里,增加了无数人口与财富,沉重打击了韩魏等国的军事力量。秦军经过这一连串战役的锤炼,实现了技战术的全面升级,真正成为天下最强的锐师。秦国从此不再是列强之一,而是无人可匹的独霸。

总之,秦国八年征战平定河东的组合拳,韩魏等国丧师丢土的惨痛教训,充分体现了战国大争之世残酷而严谨的战争智慧。秦国将相铁三角的军事外交一体化战略,堪称中国古代战争史上的一笔宝贵遗产。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对我们今天和平年代的国防建设同样不乏启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