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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明末闯王)

李自成简介

李自成:李自成(公元1606~1645年),陕西米脂县人,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李自成是历史上著名的农民起义领袖之一,号闯王。李自成建立大顺政权,年号永昌。攻进北京、推翻明王朝后,他只控制了北京短短几日,便在清兵和明将吴三桂的夹攻下仓皇撤离,兵败南下,于九宫山遇害身亡。

李自成传记——

走向衰落的明朝

当年明太祖朱元璋所建立的明朝,在历经两百多年的岁月后,也进入了暮年。

从十七世纪中叶起,全球进入了第五个小冰河世纪,北半球的许多国家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寒冷的冬天。中国受害尤其深重。从万历二十八年到崇祯十六年(公元1600年至1643年)近半个世纪的时间内,全国几乎四季寒冬,连广东都在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下起了鹅毛大雪,可以想象北方各地是怎样一片千里冰封的景象。

严寒导致的恶果就是极度的干旱。现代科学研究表明,地球气温一旦下降3度,则大气凝水量将下降20%。据学者通过明代官修史书和地方志统计:朱元璋时年均发生各种自然灾害频率仅为1.29次,而到了崇祯年间,这个数字已经翻到了4.29次!可以说从天时上,明帝国正处于一个极为严峻的时期。

旱灾从明末期起在全国各地爆发,所过之处颗粒无收,家破人亡者无数。“于其时,或夫妇临田大哭,携手溺河;或哭罢归,闭门自缢;或闻邻家自尽,相与效尤。”为了生存,平日里善良的人们纷纷挥刀相向。“自古饥年,止闻道殣相望与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耳。今屠割活人以供朝夕,父子不问矣,夫妇不问矣,兄弟不问矣。剖腹剜心,支解作脍,且以人心味为美,小儿味尤为美。”“……出境二十里,见道旁刮人肉者,如屠猪狗,不少避人,人视之亦不为怪。”一幕幕何等触目惊心的人间地狱画面!

天灾已经够惨了,更惨的是人祸。百姓们都已经这样了,官府却照样征收各种赋税。一旦百姓无力缴纳,就立刻酷刑伺候。甚至逼在村农户代缴逃亡农户的欠税。“……见乙榜令催比钱粮,血流盈阶,可叹。”“旧征未完,新饷已催。额内难缓,额外复急。村无吠犬,尚敲催追之门;树有蹄鹃,尽洒鞭扑之血。”“……有赤子无立锥地而包赔数十亩空粮者,有一乡屯而包赔数十顷空粮者。”而真正有钱的乡绅官僚们,却享受着避税的特权,搜刮着民脂民膏。苍天已经不让人活下去了,老爷们也不让人活下去。这种情况下,能不到处掀起反旗吗?

皇为民父母,自己的儿女子民们在饥饿和死亡之间挣扎,当朝皇帝崇祯是不是坐视不理呢?完全不是这样的。朱由检(崇祯)算是个非常勤勉的帝王了。他终日亲手处理政务,通宵批阅奏章如家常便饭,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头发花白、眼角生出皱纹来,有一次在朝见庶祖母刘太妃的时候竟累得当场睡着了。他勤俭节约,裁撤宫廷费用,天启时代的所有奢侈行为全部被叫停;他亲自选拔言官,开清言路;他铁腕治吏,严纠贪官污吏,在地方复行久任法;他甚至连内阁都亲手重组。各种雷厉风行的动作表明了青年天子恨不能立马就全部解决前几朝所有弊端的急切心情。

◎ 崇祯皇帝

欲之速,则不达。朱由检急于重整朝纲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大明体制的各种漏洞导致的积弊已经数百年了,可以用积重难返来形容。崇祯过于迷信主观的作用,不顾实际情况瞎干,反而起到了相反的效果。

他整肃官场,一上台就逼杀了罪大恶极的大宦官九千岁魏忠贤,狠狠打击了危害朝政多年的阉党(大太监和投靠他的官员),之后却发现清官比大熊猫还稀有,一怒之下又重新用起了公公们;他严惩劣臣,却任用更平庸无能的周延儒、温体仁、薛国观;他性格刚愎自用,臣子的逆耳良言常常反被认为是诛心之论,忠臣因此多被流放;他做事急躁,性格又多疑,即使是钦点的新官,稍微一两件事办得不合意,就给免了,甚至拉出去砍了。一言蔽之,一切在思想上成为明君的因素,崇祯都具备;而一切在行动上成为昏君的因素,崇祯同样也具备。

《明史 列传第一百九十七 流贼》对崇祯和其新政的总结分别是:“且性多疑而任察,好刚而尚气。任察则苛刻寡恩,尚气则急遽失措。”“……赏罚太明而至于不能罚,制驭过严而至于不能制。”

当一个领导太过强势又太过急躁的时候,他身边只会剩下两种人,一种是小人,一种是死人。这样的领导会把任何一个尚有可为的项目搞得无可救药。如果这个领导是一个君主的话,那么对于他的国家来说,前方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更不用说的是,这个深渊的旁边还有一个等着落井下石的新兴势力。

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建州女真部在努尔哈赤率领下于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在赫图阿拉(今辽宁新宾县)建立后金政权,并于两年后正式对明宣战。明朝调集重兵围攻,却在萨尔浒之战中被打得大败。此后,后金频繁入寇,辽东重镇辽阳、沈阳相继沦陷。后金铁骑甚至绕过明军宁锦—山海关防线,屡屡入关进犯,山东、直隶等地惨遭洗劫。为应付持续恶化的辽东军情,明廷年年投入无数银两,最高峰时竟超过太仓岁入的两倍。最终闹到财政无力负担,不得不通过加派田赋的手段来解决,这就是著名的“辽饷”。辽饷加派共有四次,共计达六百五十余万两。可明末军队流弊丛生,军饷一年比一年多,战斗力却一年比一年下滑,对后金军败多胜少是常态。朝廷为扭转败局,只能把更多的钱丢进辽东这个无底洞中。

收入很难增加,军费却越来越高。于是崇祯为节省开支,下令裁汰冗员。被精简的部门当中,就有弊端横生的驿站体系,于是大量驿卒被裁撤。可这一裁撤,却把一个银川驿卒逼上了绝路,最终成为摧毁整个大明的力量之一。这个驿卒就是明末闯王——李自成。

一、破军星下凡

李自成本名叫李鸿基,是陕西米脂怀远堡李继迁寨人。说起这个李继迁寨可有来头。唐末黄巢大起义时,唐廷曾调集外族雇佣军参与镇压,其中有一支从西北来的党项雇佣军,其首领是自封的宥州(今鄂托克前旗东南城川古城)刺史拓跋思恭。黄巢起义被镇压之后,唐廷为了酬谢这帮人,就给雇佣军的首领们都升了官,拓跋思恭也在其中。他不但被赐姓国姓“李”,当上了正式的官员,而且还升格为节度使。

拓跋思恭的封地在夏州,夏州下辖夏、绥、银、宥四州,辖境相当于现在的陕西长城以北、内蒙伊克昭盟以南一带。之后唐朝灭亡,党项族却在夏州发展起来。乾德元年(公元963年),李思恭的后人李继迁出世,他带着族人东伐西讨,很快在周边打下了不少地盘,为将来的党项政权奠定了基础。到李继迁的孙子李元昊的时候,党项就正式建国了,因为根据地在夏州,所以国号就叫夏,这就是历史上的西夏王国。为了纪念李继迁的奠基之功,他出生的地方被赐名为李继迁寨,位置大概在今天的陕西衡山县殿寺镇南五公里处。

西夏在当时是最小的一个国家,但凭借着西夏人的坚韧和勇武,与邻居宋、辽以及后来的大金国多次交手都不落下风,存在了近两百年后,才在公元1227年被世界征服者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所灭。由于西夏人的坚决抵抗给蒙军造成了不小伤亡,成吉思汗临终前命令把西夏人统统杀掉。蒙古人执行起他们大汗的命令来是不遗余力的,西夏上至老者,下至妇孺都无法幸免。于是西夏国连同建立它的民族一起消失在大西北的疾风里。但李继迁寨这个地方却留存了下来,李自成就出生于此。

◎ 李自成的影视剧形象(刘威饰)

李自成原名李鸿基,他父亲叫李守忠,《明季北略》、《鹿樵纪闻》、《甲申朝事小纪》都说他家是当地的富农。《绥寇纪闻》则说他家是养马户,似乎可以也印证上一说法,因为当时养马户往往是有钱人家充当的。不过,费密的《荒书》倒是认为“父为农,贫甚”。据传说,李守忠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一个人对他说,上天要派破军星来给你当儿子了。而李鸿基出生时,他的母亲金氏则梦见有个黄衣人飘进他们家,因此孩子的小名就叫“黄娃子”。其实在李鸿基之前,还有个大哥叫李鸿名,不过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早逝了。

◎ 后金军队

《鹿樵纪闻》曾描写过李鸿基的外貌,说他天生身材高大,头发蓬乱,而且高额头、深眼窝、仰天鼻,双眼和鹰隼一样锐利。

李鸿基六岁起曾被家里送去读书,而且也展示出过目不忘的本领。可他却根本不喜欢读书,成天和同他侄儿李过(李鸿名的遗子)以及同村人刘国龙一起打拳习脚、舞枪弄棒。他爹教训了他好几次,见与对牛弹琴无异,只好不管了。

据说一天,这帮少年嬉闹着来到村外的关帝庙。几个人都多喝了几杯,兴头上来,要比力气。李鸿基说干就干,脱下上衣,抱住庙堂正中的铜鼎,大喝一声,一下把它举了起来!这还不算,李鸿基借着酒劲,单手举着铜鼎在庙堂里一连转了三圈。李过和刘国龙看得直咂舌,那鼎可足足有七十三斤呐!两人称赞李鸿基好本事,以后肯定能做个将军。李鸿基一高兴,说自己的平生夙愿是自封为王,自成自立。说到兴头,他干脆把“自成”两个字当了自己的新名字。从此,李鸿基改名为李自成。

大志已立下,李自成就干脆到延安人罗君彦处学了一身武功,日夜苦练,这对他后来的人生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不过,人有旦夕祸福,李自成的少年时光还没过完,父亲李守忠和母亲金氏就先后去世。家里又没别的亲戚了,总不能让侄儿养着自己,十多岁的李自成不得不自食其力。他当过和尚,给别人家收过马,给当地富户艾家放过羊,还打过无数份零工。总之吃了不少苦。

曾经有一次,李自成先是袒胸露腹躺在艾家门前的石碑上睡觉,第二天又跑到艾家门墙脚下撒尿,被艾家绑在院子里暴晒。当艾家的小儿子啃着块饼走出来时,李自成“向季子乞余饼”,结果被其骂曰:“我宁饲狗,岂以与汝?”投饼于地,脚踏而去。由此可见当时富户对穷苦人家的欺压。

后来李自成好不容易熬到成年,才算有了个比较像样的工作:银川驿驿卒。可该着李自成倒霉,在一次送信途中,他所骑的驿马倒毙了。按规定,这要直接责任人自己赔偿的。李自成只好去借艾家的高利贷,结果利滚利,债务越来越多,李自成更还不起了。要是还不起别家的债还好,艾家在当地可是一等一的大户,当地同知艾应甲就是艾家的人。在艾应甲的挑唆下,知县晏子宾找些事把李自成暴打一顿,上了枷号,放在毒日头底下暴晒了好久。幸亏有朋友的搭救,李自成才保住了性命。

再后来,李自成穷其家产娶到了一个叫韩金儿的女人,日子也渐渐有了奔头。本来如果没有什么变故,李自成也就这样度过一生了。可随着崇祯下令裁汰冗员,李自成不幸丢了工作。男人不能养家,自然被韩金儿瞧不起,不多久她就和本村衙役盖君禄通奸,结果被李自成发现,李自成盛怒之下就杀死了韩金儿和盖君禄。本来按明朝法律“与奸所,亲获奸夫奸妇,登时杀死者,勿论”,但结果,很快艾应甲就派衙役来抓李自成,理由是李自成杀奸夫奸妇缺乏佐证。李自成忍无可忍,纠集一帮人,深夜潜入知府衙门杀了艾同知。

《明史》说李自成之前“数犯法”,但大多是小罪过,现在生活的连续逼迫,终于使得李自成铤而走险。打这以后,李自成和侄儿李过只得逃亡他乡。好在李自成有一身武艺,他在甘肃总兵杨肇基手下当了名捕盗官兵,后来又因战功升为总旗(分管五十人的小队长)。

◎ 明朝武士

当时边地盗贼如蚁,李自成每次抓到他们,也是尽量网开一面,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和他一样,本也都是些穷苦人而已。后来在一次剿匪行动中,李自成甚至和一个叫高迎祥的盗贼首领不打不相识,最后成了结拜兄弟。

破军星,从玄学和命理学角度解释是,早年时常跳槽,事业不稳定,以后能有些基础;性格特点是刚寡、好争强,个性独特,自傲。这种论断,跟李自成的前半生倒有不少重合的地方。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十一月,后金军团在努尔哈赤之子皇太极的率领下,突破遵化、蓟县一线,直逼京师北京。崇祯大惊,急调全国各地军队来援,山西、陕西、甘肃、延绥等地军兵一支支开赴京畿。甘肃的军队由巡抚梅之焕亲领,李自成那支小队伍也在其中。

明末军队纪律涣散已经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有“贼掠如梳,兵掠如剃”的说法。李自成的这一支管得比较严,但也只坚持到了金县(今甘肃榆中县)为止。

照例,路过的军队要县衙供应食宿,而金县县令却请他们吃了闭门羹。带队的参将王国刚进城要求谈判,愤怒的军士们就冲到县衙,用军器猛敲着大门。这让王参将大为光火,为了表示他们是来讲道理而不是来动粗的,参将王国抓了六个军士打了一顿军棍。这一打不打紧,六个兵中有三个是李自成手下的。李自成一向爱兵如子,听儿郎们挨了棍子,暴跳起来,与同僚刘良佐一起破门而入,把金县县令绑了拖出来找总兵杨肇基评理。半路上正好碰见王国,李自成眼一红,一刀捅进了王参将的胸膛。

闹事就这样变成军乱,但这在明末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那时候当兵,只是图个吃口饱饭。可明朝越到后头,钱越不够花,军人的裤腰带也是越勒越紧。崇祯皇帝倒一直都想着让军士们尽量过得好点,可也当不住将领、监军太监、兵部官员们的集体贪污。在北方重镇宣大,士兵们甚至沦落到卖武器和鞋子的地步。李自成的行为,很有可能是平日就受够参将气后的总爆发。

言归正传,杀了上司,这等于是又犯重罪了。李自成和侄儿李过、刘良佐逃离军中,一起来到西川。这里是宁夏、绥德、米脂三地的交界处,人员流动频繁,情况复杂。李自成很快和当地盗匪马大将军一起拉起了一票人马,干起了半夜剪径的勾当。当时米脂连月大雪,农作物多冻死,李自成抢到粮食,多分与穷苦人家,很快在当地建立了自己的声望。

而在当时的米脂,甚至关中,像李自成这样的亡命之徒,正不知有多少!

明末全国性的灾荒中,以陕西、山西二省受害最重。“数年以来,灾警荐至。秦晋先被之……”陕西本就地瘠民贫,而崇祯改元以来,该地的灾情又达到了有史以来最严酷的地步。“阖省荒旱,室若磬悬,野无青草,边方斗米,贵至四钱。”

延安籍官员马懋才的奏疏,为我们刻画出了一幅惨绝人寰的景象:

“臣乡延安府,自去岁一年,无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间,民争采山间蓬草而食,其粒类糠皮,其味苦而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尽矣,则剥树皮而食,诸树惟榆皮差善,杂他树皮以为食,亦可稍缓其死。迨年终而树皮又尽矣,则又掘其山中石块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辄饱,不数日则腹胀下坠而死。……最可悯者,如安塞城西,有冀城之处,每日必弃一二婴儿于其中,有号泣者,有呼其父母者,有食其粪土者,至次晨,所弃之子已无一生,而又有弃之者矣。更可异者,童稚辈及独行者,一出城外,便无踪迹。后见门外之人,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始知前之人,皆为其所食。而食人之人,亦不免数日后面目赤肿,内发燥热而死矣。于是死者枕藉,臭气薰天,县城外,掘数坑,每坑可容数百人,用以掩其遗骸。臣来之时,已满三坑有余,而数里以外不及掩者,又不知其几许矣。小县如此,大县可知。一处如此,他处可知。……”

短短数百字,道尽了明末灾区的惨象,也道尽了明末农民起义烽火不断的根本原因。

关中旱情严重到如此地步,而朝廷却依然拒绝豁免当地的赋税,陕西巡抚乔应甲、延绥巡抚朱童蒙等吸血鬼也照样搜刮不止。“日死于饥与死于盗等耳。与其坐而饥死,何不为盗而死,犹得为饱死鬼也。”

自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三月起,全秦天如赤血,继而西安夜坠火球数十,宣告着一场大动乱的到来。白水县民王二纠集数百不堪征扰的乡民,冲进县衙杀掉了县令张耀采,掀起了关中大暴动的序幕。紧接着,府谷县人王嘉胤在本地,清涧县人王左挂在宜川县,汉南人王大梁在略阳,清涧县人“点灯子”(真名赵胜)在解家沟相继起事。各处义军分拥数千到上万人不等,整个陕西处在一片熊熊烈火中。

起事的不仅有贫苦农民,还有军人。延绥、宁、固三镇,额粮三年未发,军人们也过不下去了。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十二月,固原兵变,劫取本州府库。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四月,阶州军人周大旺起义。崇祯三年(公元1630年)十一月,延西军队以神一元为首揭竿而起,神一元不久战死,变兵由他的弟弟神一魁继续领导。

如果只是农民们造造反,还可以调动军队压下去,现在连军人们也反叛朝廷了。再加上崇祯二年那次全国动员令,把陕西军队的精锐全抽调走了,现在一时半会赶不回来,单凭剩下的老弱残兵,如何能收拾得了这关中乱局?

◎ 明末农民战争

在无以言表的混乱中,陕西三边总督武之望忧心过度,病逝于任上。新任的总督杨鹤,认为还是要从根源抓起。他提议:以抚为主。宽赦所有变民和变兵,然后发给他们种子和耕牛,让他们“糊口有资”,这样,暴动队伍才能做到“真解散”。崇祯对此挺认可,下诏赦免所有义军,还从内库拿出十万两银子,交给御史吴牲前往发放。有了皇帝的支持,杨鹤先成功招安了西路义军中最大的一股神一元部,“点灯子”、“过天星”、“上天龙”等部见朝廷这次发给真金白银,也陆续回乡受抚。关中在招抚战术的作用下,一时又恢复了平静。

然而杨鹤得计的笑还没持续多久,就凝固住了。因为他发现,事情并没有朝他预想的那样发展。许多义军领袖拿了钱,受了朝廷的官职,却没有解散队伍,而是盘踞在附近的要地,继续剽掠四周。更令杨鹤目瞪口呆的是,随着他手里的灾银数量越来越少,本来已经被招安的义军们也越来越不老实。崇祯四年(公元1631年)五月,王左挂等人复起,攻破金锁关,杀都司王廉;九月,神一魁也重新反叛。杨鹤的招抚计划就此破产。

其实杨鹤的目的是好的,可惜实在老天和皇帝都不配合。前者继续摧残关中农业,后者发了抚恤金却没有免掉当年税收。农民们就算领了几两银子,回到家里面对的还是地里一无所获、税吏天天上门的境况。因此他们根本无法安下心来复为良民,等钱花完了,自然又走上了老路。

可坐在紫禁城里的崇祯皇帝想不明白。他满脑子想的只是朕把自己的私房钱都拿出来了,怎么你杨鹤一点成绩都没有做出来?感情你是吃饱了没事干消遣朕来了!气直往上撞的崇祯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杨鹤身上,一通狠训后,撤了他的职,让延绥副都御使洪承畴主管三边军务,从此明廷对关中暴动的政策由抚改为剿。

洪承畴在军事上很有几分才干,给他配备的助手曹文诏、杜文焕、王承恩、贺虎臣等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在联合围攻下,王左挂、神一魁、王大梁、周大旺等陆续被擒或被杀。其余变民和变兵被迫转移到邻省山西,而这里面就包括李自成部。

由于史料的缺乏,这一段李自成具体的作为并不怎么清晰,从一些蛛丝马迹也只能勉强得知:李自成和李过先是投奔了王大梁部下“不沾泥”(真名张存孟),后来这人受抚,李自成转而投奔了老熟人高迎祥,自结一队,因在高迎祥手下排第八,故称“八队”。高迎祥有个外号叫“闯王”,李自成就跟着起了个低一级的称号叫“闯将”。官军加强了追剿力度后,高迎祥与王嘉胤、“点灯子”、“曹操”(真名罗汝才)等部转进山西,这批人中还有一个著名的人物,他就是外号“黄虎”的张献忠。

二、闯王李自成

作为与陕西并列的全国一号重灾区,山西的境遇比陕西好不了多少。这里的人照样饿死,税照样收,而且还没有任何救济。关中义军进入这里后,发展很快,没几个月队伍就扩充了一倍。但势头大了,麻烦也就大了。关中明军追踪而来,其中以曹文诏一路最猛,大小数十战无不告捷。“点灯子”、“李老柴”、“独行狼”、“可天飞”各路依次败死。崇祯四年(公元1631年)六月,王嘉胤也被手下所杀,王嘉胤左丞“紫金梁”(真名王自用)领余众与其他义军会合,众人推他为盟主。据《平寇志》记录,此时的义军共有三十六部,号二十万人。而在三十六人的名单中,李自成和高迎祥是赫然并列的,显然李自成已经自立门户了。

短短几个月,李自成就由一员普通小卒变成了号令一方的首领。除了一身好武功外,他的自身品质也是关键性要素。他并非蛮勇,而是雄勇、有胆略;他洁身自好,为人不贪财不好色;御众严格,号令统一,因此他的队伍时常打胜仗。崇祯五年(公元1632年)八月,山东御史刘令言提交的报告将李自成和“紫金梁”并列称为贼中“最枭獍者”,李自成俨然已是秦晋义军中的头面人物。

由于山西境内的明军力量越来越强,义军决定分散作战,阎正虎据交城,窥太原;邢红娘、“上天龙”据吴城(今山西吕梁市离石区),窥汾州;而李自成则与“紫金梁”、张献忠联手,突沁州(今山西沁源)。崇祯五年(公元1632年)十二月,李自成攻破辽州(今山西左权县),总兵尤世禄来救,战斗激烈异常,尤世禄也被射伤。两天后李自成和“紫金梁”夺门而走,此战义军付出了伤亡一千三百多人的代价,也是李自成第一次据城与官军作战。

崇祯六年(公元1633年),义军又进入中原,河南剿匪总兵左良玉连却之,但苦于帐下只有两千多昌平兵,无力阻止义军逼近明璐王封地。崇祯遣京营军六千往援,可他又信不过大将,派太监陈大金、杨进朝等负责监军。当年冬,各路官军云集豫北,义军连战失利,想后退又被黄河阻挡,而临时盟主“紫金梁”又在此时病死(一说被明将邓玘射杀)。义军眼看要被生生赶进河里,于是耍了个计谋:他们向官军乞和,说自己本是良民,不得已而造反,现在已经后悔,愿降朝廷。监军太监杨进朝不知是计,朝朝廷汇报,又下令各军停止进攻。

义军列了份归降名单:贺双全、“新虎”、“九条龙”、“闯王”、“领兵山”、“勇将”、“满天飞”、“一条龙”、“三只手”、“混天星”、“八大王”(即张献忠)、“闯塌天”(真名刘国能)、“混世王”、“过天星”(真名惠登相)、“老回回”(真名马守应)、“曹操”、“射塌天”(真名李万庆)、“闯将”。

当杨进朝还一个一个数着这一长串杂七杂八的绰号时,寒流已经降临,黄河河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被围困的义军趁机行动,由毛家寨(今山西垣曲)偷渡而过,而数万官军竟然一点也没察觉。义军急行军攻陷了河南渑池,教谕罗世济、袁大权仓促应战身死。河南巡抚玄默与左良玉来堵,义军再次分散,“扫地王”、“满天星”一路进入四川,而李自成、高迎祥、“老回回”、张献忠等则南下湖广。“贼祸则蔓于江、楚、蜀”。

义军“暗度陈仓”,崇祯非常恼火,专门在上朝时下令讨论对策。众人认为义军之所以能来去自如,是因为各地抚事权不一,弄得大家彼此都在观望,让义军总有空子可钻,为此必须委任一名剿匪大员总揽大权。至于相关人选,大家一致推荐剿匪经验丰富的洪承畴。对于这个意见,崇祯同意了一半。也就是说他批准设这个专员,但在人选上他有不同意见:洪承畴现在统领关中三边(也是边防要地)不能轻动,这个任务还是交给延绥巡抚陈奇瑜。于是陈奇瑜被任命为河南、山东、陕西、四川、湖广五省总督,总督军权。

军令专一果然奏效,在陈奇瑜的调度下,义军在南方接连碰壁,只得回奔陕西。官军尾随,义军慌不择路间,竟误入了汉中栈道的车厢峡。光听名字就知道这里有多险峻了:四面都是陡峭的悬崖,只有中间一条窄窄的道路,足有四十里长。

当地乡勇在高处用大石块和火把往下砸,把义军的去路堵死了,明军则封住了峡谷口。义军像钻进笼子里的老鼠一样,动弹不得。

被困了二个多月,眨眼到了夏天。春夏之交是一年之中雨水最足的时候,连绵的阴雨没玩没了。义军们的弓箭被雨一淋,胶全融化了,弓脱弦,箭脱羽,等于报废。老被困着出不去,义军粮食也吃完了,战马因为缺少草料,死亡过半。

在此窘境下,义军中有个叫顾君恩的,想了个法子:老办法,假投降。按理来说,之前上过一次当的官军们是不会再轻信了,可这一回义军加了道程序:行贿。他们把一路掠来的金银财物全部集中起来,全送给了陈奇瑜左右和他手下的将帅。这帮人一活动,陈总督也有些飘飘然:自己动用武力的话,义军困兽犹斗,那明军的伤亡也不会小,现在既然能不费一刀一枪收服这么一大帮人,这么划算的买卖为啥不做?

◎ 车厢峡

获得了崇祯的批准后,陈奇瑜与义军签下了和解协议:义军分散为许多小队,每队一百人,设一名安抚官引领返乡,食宿由沿途政府解决。于是三万多名义军一夕饱餐一顿后,全部解散。但不久噩耗传来,义军出谷即叛,安抚官或被绑,或被杀,或被削去耳鼻。而后义军复聚,大掠沿途各地,麟游、永寿等七县已失陷。

急得六神无主的的陈奇瑜开始疯狂将责任转嫁别人,他给崇祯上奏,说凤翔和宝鸡的官员故意杀降,以至贼人激变,招抚大计被破坏,巡抚练国事监察不力,也该负责。崇祯安坐后方,不了解情况,就把李嘉彦、练国事和凤翔的官员全抓了起来。眼看一桩冤案就要发生,幸而给事中顾国宝和御史傅永淳大声疾呼,揭发真相。陈奇瑜阴谋败露,被贬官流放。

这样大的乱子,朝廷连调查也不调查一下,仅凭一面之词就处罚无过人员。如此赏罚不明,晚明官场黑暗可见一斑。

李自成等部脱险后,又回到中原,继续和官兵周旋。崇祯八年(公元1635年)正月,七十二家义军齐会荥阳,商讨下一步的行动方向。“老回回”马守应主张再走山西,“八大王”张献忠却认为他这是害怕官军的表现,出言讽刺。“老回回”怒极,差点和张献忠火拼,幸亏被李自成赶紧上前劝开。

调解了内部矛盾后,李自成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现在人数已经十倍于官军,即使他们调来关宁铁骑(明军精锐,在辽东对付后金专用,轻易不入关),也未必是我们对手。我看我们不如还和以前那样,分头行动,让官兵们怎么也无法全歼我们。”

“紫金梁”死后,李自成是义军当之无愧的盟主,他的看法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而后众人用抓阄的形式确定了各自的任务走向:“革里眼”、“左监王”两家南当湖广;“横天王”和“混天王”西迎陕西官军;“曹操”、“过天星”分屯在荥阳、汜水之间,探中牟;李自成、张献忠两路最强,专事东边;“老回回”、“九条龙”作为游击部队,来回策应。大家约定,不论哪路攻破城邑,战利品均分。

◎ 荥阳

虽然荥阳大会的真实性一直饱受史学界质疑,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次大会后,各路义军在各自的责任范围内都取得了相当的成就。其中东进的李自成、张献忠那拨战果最为辉煌,竟打下了明朝中都凤阳。这可是大明的龙兴之地,明太祖朱元璋就是从这里走出去,开创了享国三百年的大明王朝。可义军哪管这里对朝廷意义如何,在他们看来,凤阳就是令他们世代痛苦的祸根的巢穴,因此很有摧毁的必要。在攻下城池后,他们尽释当地囚徒,张旗自称“古元真龙皇帝”。又一把火烧掉了明朝皇陵享殿和朱元璋当年出家的皇觉寺,最后还把皇陵的顶部也给砸开了一个大口子,主事的官员不敢奏报实情,便捏造说这是野獾干的。尽管如此,中都的失陷还是在紫禁城内造成了不亚于后金寇京城一样的震动,崇祯皇帝素服避殿、祭告郊社、哭祭于太庙。在列祖列宗的灵位面前,朱由检恨意填膺,发誓一定要洗刷国耻,尽心杀贼。

在崇祯皇帝的严令下,新任兵部尚书洪承畴手持尚方宝剑,出关会同中原官军剿匪,关中明军主力全被带出。义军乘虚再入关中,洪承畴路走到一半只得掉头赶回。这一来一回的,洪承畴部根本得不到中原官军的支援,兵力非常单薄。而义军在关中招纳了大批饥民后,人数陡增至二十万之多,双方实力对比悬殊,结果也没多大悬念了。六月,明军在乱马川、宁州、张家川连吃败仗,包括剿匪名将艾万年在内的多员将官战死。明将曹文诏得知后,拔刀砍地,大骂:“鼠辈竟敢如此!”自以本部三千人赴敌。双方遇于真宁(今甘肃庆阳正宁县)的湫头镇,曹文诏侄儿曹变蛟直前搏战,斩敌五百余,乘胜追击三十里,义军伏兵数万突起,将叔侄二人围得严严实实。曹变蛟力战得脱,曹文诏可没那么好的运气,因为有个被俘的明军士兵朝他大喊:“曹将军救我!”曹文诏因此被认出。曹文诏当时的名气更在艾万年之上,义军因此全力围攻。曹文诏左砍右避仍然不能突围,他不愿被俘,举剑自刎。

◎ 凤阳明皇陵

曹文诏、曹变蛟叔侄先前在镇压农民军时保持着全胜的记录,时人编有歌谣:“军中有一曹,流贼闻之心胆摇。”现在这样的猛将居然都战死了,对明军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洪承畴闻讯拍胸痛哭,关外的中原、江淮的官军也为之夺气。

义军虽然在陕西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战果,然而关中早已是赤地千里,而今又连经战乱,处处萧条,根本供应不起几十万人马的消耗。因此就在湫头镇之战一个月后,义军十三营一齐出关,再下中原,只留李自成和高迎祥在陕西。高迎祥和李自成分道出击,高迎祥掠武功、扶风以西,李自成则负责富平、三原以东。

正当八队的道路走得顺风顺水的时候,内部却出了事,而且这次对于李自成来说,可以说是祸起萧墙。李自成现任妻子邢氏是他还在高迎祥手下时,从临洮府(今甘肃临洮)一带掠来的。邢氏的相貌在众女俘中尤为出众,高迎祥想自纳,可他老婆鲍氏醋意大发,硬是把她许给了李自成。邢氏不仅貌美如花,也是个女中豪杰,勇武智略都很出众,李自成委派她掌管军中粮草。恰好李自成同乡高杰来营中提取军粮,此人相貌极为英俊,结果两人便偷偷勾搭上了。高杰怕李自成发觉,一天夜里带着邢氏投奔了官军,洪承畴则把他调去贺人龙部。

美妻被夺,而且还是自己手下干的,李自成一下方寸大乱。更可恼的是,洪承畴猜到了这点,发兵来攻。心乱如麻的李自成接连战败,朝东而走。

李自成部败走后,高迎祥孤掌难鸣。曹变蛟收拾叔父的败兵,自成一军前来报仇,高迎祥也是连着大败,带箭而走。最后,高迎祥只好和李自成同出朱阳关,找张献忠会合,又有众三十万,东破陕州,来攻洛阳。明朝新任五省总督卢象升和明将祖宽应战,李自成一路从中原输到了安徽,精兵折伤殆尽。李自成一时没了主意,只好再回老基地关中,明将曹变蛟、左光先紧追。不想李自成这回翻过身来,在罗家山扳回一城,明总兵俞冲霄被俘,军马损失无算。李自成乘势攻克绥德、延安、米脂。在经过老家时,他把知县边大绶叫出来,命他不得虐待当地父老,还出钱修复了当地的文庙。当时米脂一带的粮食涨到一斗六钱,人人饿得面黄肌瘦,而李自成军却个个红光满面、精神十足,米脂人大为羡慕,从乱者十有六七。

◎ 洪承畴

当李自成衣锦还乡时,他的老上级、老战友高迎祥却是另一番遭遇。历来农民起义军对上官军的时候,伤亡常常远高于后者。武装农民人数虽多,但大都为乌合之众,与职业军队相比无论是战斗技能还是战术素养都相去甚远。历代那些成大事的农民军,其中必然夹杂了大量原政府军士兵,而高迎祥部就是如此。关中哗变的饥军多入他门,因此高部也被明军视为重点消灭对象。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五月,明廷集中了卢象升、洪承畴、陕西巡抚孙传庭三支军队专门对付高迎祥,这三人都是明军名将,很快将高迎祥堵在了周至(今陕西西安周至)的黑水峪。洪承畴阵前设法招降了高迎祥部下两员大将,这两人在战斗中偷偷拉走了高迎祥的部众和坐骑。高迎祥一下成了光杆司令,只好悄悄埋伏在草丛中,孙传庭把他搜出,不久将他押赴京城处死。

高迎祥被擒杀,对陕西义军的震动不亚于曹文诏之死对于明军的震动。“张妙手”(真名张文耀)和“蝎子块”(真名拓养坤)向孙传庭投降,备受打击的关中义军各部尊李自成为新“闯王”。

李自成曾想渡过黄河,但被山西明军阻挡,孙传庭和曹变蛟又杀来,“闯王”只能改变计划,与“过天星”取道南下。其时义军声势甚猛,队伍首尾四十余里,整整两天都走不到头。曹变蛟急援汉中,义军以为没防备,贸然攻城,城上突然砸下大量石头和箭雨,义军损失不小,只好撤退。

汉中没拿下,李自成转头进蜀,连破宁羌、七盘关、广元,明四川总兵侯良柱中伏战死,义军再陷剑州、梓潼、江油等地,围成都,不能下。

四川和江淮被义军搅得不得安宁的时候,在京师,崇祯皇帝特别召见了一个人,随后这个人开始编织一张全新的大网。

三、破“十面之网”

前文提到过,因招安失败,陕西三边总督杨鹤被免官下狱,其子杨嗣昌后来被任命为宣大、山西总督,他接连三次上表推辞,请赦其父罪,崇祯还是将杨鹤流放到袁州。一年后,杨鹤就死在那里。

崇祯九年清军(皇太极于这一年改后金国号为清)由宣府、大同再度入侵京畿,卢象升被迫北调,“既行,贼遂大逞。”崇祯觉得目前手下只有杨嗣昌还算人物,就硬是把还在家丁忧的杨嗣昌喊到了京城。经过几番私聊,崇祯对杨嗣昌竟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便拜他为兵部尚书,许他全权行事。

杨嗣昌经过审慎的思考,制定出了“十面之网”战略。何谓十面之网?杨嗣昌敏锐地观察到农民军在作战能力上远不如明军,全靠游击流窜战术来周旋。你进关中,他跑到河南,你追到河南,他又回陕西或者南下四川,这样捉迷藏下去就算再剿个十年也没个结果。对付这种对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堵死他们的全部去路,然后一步接一步推进。为此杨嗣昌规定:延绥、山东、山西、江南、四川、江西这六个农民军没路走时就来机动一下的省为“六隅”。隅者,角落也,六省巡抚必须保证自己的辖区从今往后对于义军来说只能是死胡同,而绝不能让他们在辖区内任行。而陕西、河南、湖广、江北这四个义军常活动的省为“四正”。正者,正本清源也,义军已经把他们的地盘建设成根据地,四省巡抚必须将义军统统消灭在各自的辖区里。另外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与中原五省军务总理熊文灿则是机动主力。说白了,就是让各省官员各司其职。谁干得好,有赏;没完成任务,严厉问责。这样明确了各地督抚的责任,彻底扭转了之前明军将领之间彼此互相推诿,人浮于事的状况。

◎ 杨嗣昌作品集

为了应付这场大会剿,崇祯不顾国库空虚,下令增兵十二万,同时为筹措军费,在全国加征剿饷共二百八十多万两,设专门的剿饷侍郎负责征收。崇祯也知道在这年头还要加派对农民来说实在是雪上加霜。因此他在相应诏书中也提到:“暂累吾民一年,除此心腹大患。”

朝廷这次下了血本,杨嗣昌的“十面之网”战略也相当有效果,各地义军立刻感到四面八方的压力骤增。在湖广和中原活动的张献忠连遭败绩后,企图假扮左良玉军赚开南阳城,结果真左良玉刚好赶到,张献忠肩膀中了左军二箭,头上挨了一刀,退守湖北,于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正月接受了中原五省军务总理熊文灿的招抚。随后,“曹操”罗汝才、“闯塌天”刘国能、“射塌天”李万庆等义军也和熊文灿搭上了关系,走上了招安之路。

湖广和中原平息了,在四川的李自成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洪承畴亲自来对付他,李自成一看洪总督的手下都是不中用的川军,大笑来战。洪总督果然挡不住,一路败退到梓潼时,周围却突然冒出一大群以善战著称的陕军来。这下轮到李自成吃不住了,带几千残兵溃去。四月,李自成又在洮州被曹变蛟撞个正着,被打得惨败。曹变蛟身怀家恨,斗志高昂,身不解甲二十七昼夜,连追千里,斩首六千余级。秦地无食,义军又饿死一大批,李自成差点被明将左光先追及,拼尽全力才逃得一命。李自成本想去投张献忠,可张献忠刚受了招安,怎肯收容?张献忠还打算杀掉老战友,李自成单身乘骡走脱,跑到了在淅川(今湖北淅川)的“老回回”营,这连气带病就躺了半年多。“老回回”借给他几百人,李自成这才又四处剽掠起来。

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注定是李自成的劫数年。十一月,他被明将贺人龙、马科一路撵到潼关南原,在这里被早已等候多时的孙传庭拦住。曹变蛟两眼冒火,手持长刀撞入敌军中狠杀。明军被他鼓舞,个个以一当百,义军大乱,互相蹈籍。幸免者弃刀逃进汉南山中,又遇上当地乡勇,义军残军多被打死。李自成身边只带着刘宗敏、李过、高一攻等十八骑逃进了商、洛一带的深山中。

至此,“十面之网”战略取得了辉煌的成功,义军死的死了,降的降了,没死没降的像“老回回”、“革里眼”等也都不大敢出来活动了。但仅仅一年之后,形势又突变。

因为清兵又入关了,而且这回的势头比前几回都要来得猛。高阳失陷,故大学士孙承宗全家力战殉国。十二月,北上的卢象升又在巨鹿战死。崇祯只好把孙传庭和洪承畴部都调来保卫京师,对南方的几支降军自然是顾不上了。

而张献忠等降军是否是真心归顺朝廷呢?答案是否定的。从张献忠以前的履历就可以发现,他之前已经投降了好几次,每次都是没多久又造反了。杨嗣昌很明白这点,所以他在张献忠上降书的当时就要求老张用李自成和“老回回”的血来纳“投名状”。可熊文灿先前有成功招降过海盗郑芝龙(民族英雄郑成功的父亲)的经验,觉得没必要老疑神疑鬼,再加上他私下也收了张献忠大把的银子,便在崇祯面前极力替张献忠打包票,崇祯正苦于平贼花费太大,让杨嗣昌不要多事,张献忠得以在谷城(今湖北襄樊谷城县)安顿下来。

◎ 张献忠反谷城(项维仁先生作品)

这么个污点累累的人物,就算投降了也要小心提防才是,可崇祯大概是为了表示他用人不疑,不但没作任何监视,连张献忠原来的兵马也没遣散一个。张献忠在谷城买房种地,打造军器,招纳亡命。朝廷要他出兵助剿义军,他总推托粮饷不足,崇祯也没再问。同时,罗汝才军在湖北房县也在干着类似的事,一年下来竟无人干涉。

崇祯十二年(公元1639年)夏,完全恢复了生气的张献忠复叛,攻克谷城。罗汝才也用攻克房县来响应。张献忠还很有创意地把受过他贿赂的明朝官员的名字一一写在了谷城县衙的墙上。其中头一个就是熊文灿,于是崇祯怒斩熊文灿。

左良玉奉命追剿张献忠和罗汝才,结果在房县中了张、罗的埋伏。左军士卒死者过万,副将罗岱被俘,左良玉连总兵大印都丢了才逃得一命。不过左良玉随后在玛瑙山(今四川万源)大败张献忠。张献忠的谋士潘独鳌,妻妾敖氏、高氏,以及积攒的金银细软全被左良玉夺了去。

然而张献忠这一败,杨嗣昌犯了愁,原因还是出在左良玉身上。左良玉是山东临清人,打小就成了孤儿,由叔叔抚养长大。在这种特殊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性格多极为独立,不愿受别人制约,再加上此人没读过啥书,也没有什么儒家的忠君思想,因此左良玉行事一向我行我素,倔起来谁的账都不买。这次玛瑙山大捷,就是他违抗杨嗣昌的指示坚持打的。杨嗣昌先前原本想给左良玉申请平贼将军印,见他这么难管,打算用另一员将领贺人龙代替他。可现在左良玉仗打赢了,胜利者不该受谴责,思来想去,杨嗣昌还是决定仍把印给左良玉。

这下子可惹怒了绰号贺疯子的贺人龙,他居然跑去把这事透露给了左良玉,左良玉听了只是一声冷笑。正好此时张献忠的使者马元利也带着一笔珍宝来求和,马元利劝道:“我们在,你才能得用。我们被灭了,那你也没有可用价值了。阁部(指杨嗣昌)猜忌专横,怎么容得下你?”这句话说到了左良玉心坎上,他挥挥手,放过了张献忠。从此张部势力复炽,而杨嗣昌再召左良玉,怎么喊也喊不动了。

张献忠和罗汝才大闹南方,给还在北方山沟里躲藏的李自成以复兴的机会。正值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河南也发生了百年难遇的大饥荒,有的县城十死七八。这种情况下闯军没费啥功夫就又组织了起来。可李自成的霉运还没完,九月他在函谷又被陕军打得大败。但陕西巡抚郑崇俭很自作聪明地要求在包围圈里留个口子,以免敌人死战,李自成就泥鳅一样从缺口里钻了出来,直奔汉南。随后陕将李国奇等扼于北,左良玉扼于武关以南,明军终于把李自成围在了巴西、鱼腹山中。杨嗣昌让人喊话招降,换来的是一顿臭骂。

李自成嘴上凶,胸中却没那么有底气——没吃的了。挨不了饿的闯军将领相继出降,连勇将刘宗敏也开始动摇。李自成万念俱灰之下竟几次想抽刀自杀,幸得他的养子李双喜拼命拦住。李自成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问问天意吧。于是他手拿骰子,对刘宗敏说:“如果得凶兆,你就砍下我的头,去请赏吧。”

◎ 闯军进军路线

骰子丢到碗里,晃了几圈,得到了全红。再掷,还是全红。三掷,依然全红。李自成大喜,说这是天意不绝我,再和皇帝老子厮杀一场!刘宗敏为了表示对李自成的忠诚,回营之后,立刻杀掉自己的两个老婆,断了自己的后路。剩下的义军将士听说了这事,也效仿着杀掉了自己的家属。这种做法虽然残忍,然而没了家的挂念,人人心中那唯一的意志已是无比坚定,闯军融合成了一个空前团结的整体。

李自成烧掉粗重装备,轻装潜入中原。饥民从者如流,队伍又扩大到数万人。闯军连下多城,并于十二月破永宁(今河南洛宁),杀掉知县武大烈与万安王朱采经,这是崇祯以来第一个被农民军处死的明朝宗室。闯军因此再度声震天下,连附近一些士子都来投奔。其中有不得志举人牛金星,以及身高只有三尺但狡黠无比的占卜师宋献策。牛金星善兵法,成为李自成的谋士,而宋献策献上的“十八子主神器”的谶语让“闯王”更为兴奋。李“闯王”心情一好,待人接物的态度也大大好了起来。闯军军纪也稍敛,还把掠来的钱粮分散给穷人们。中原百姓大悦,人人传唱:“迎闯王,不纳粮。”从闯军者益众。

李自成兵多粮足,于是把目标对准了中原第二大城市——洛阳。洛阳作为九朝古都,政治、经济、战略意义不言而喻。明廷封在这里的宗室也举足轻重——福王朱常洵。

福王是万历宠妃郑氏的儿子,深得万历喜爱。万历差点就废掉朱常洛的太子之位,改立福王。大概出于对爱子的愧疚,万历在经济上对福王的给予完全不皱下眉头,不仅辄赐巨万,还把两淮和四川的盐税收取权都给了他,这待遇在宗室中无出其右。这还不算,万历还在全国广设矿监和税监,以开矿和征税的名义大加搜刮,积累了数不清的财富。河南人有个说法:“先帝耗天下肥福王,洛阳富于大内。”

福王有的是钱,但同时福王又是一个出名的吝啬鬼。时居洛阳的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出于对形势的担忧,建议福王拿出王府的一小部分钱来解决守军的军饷问题,却被朱常洵一口拒绝,吕维祺只好尽散自己的私财资军。

福王还在一毛不拔,闯军已经攻陷宜阳,逼近洛阳。参政王荫昌、总兵王绍禹、副将刘见义、罗泰率军而至,福王摆下宴席招待几员将领,却不准他们进城。大概是怕这些人趁乱抢劫他家吧。士兵们无比愤怒,我们远道而来救你于水火,你就这样吝啬!刘见义、罗泰率众当晚烧毁城池西关,投降义军。没几天,闯军在他们的引导下到来。福王这才慌了,拿出千金招募了些敢死队员,夜里缒下城偷袭敌营,闯军稍却。

可福王没想到,李自成早已偷偷派出几百名手下打扮成官军,混进了王绍禹的队伍。几天后他们冲城下的闯军打招呼,城下也呼而应之,这些人顺手把王绍禹的副手王充昌绑在城上要钱,还挥刀乱砍其他守军。王绍禹过去劝解,可根本没人理睬他。

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正月,在内应的响应下,闯军踏着城垛攀上墙,攻破了洛阳。福王府烈火冲天,里面堆积成山的禄米和金钱全被义军发放给了城中饥民。

传说,福王本人体重达三百多斤,实在跑不了多远,藏在城中迎恩寺,第二天即被搜出。当他被架着拖出来的时候,正碰上同样被俘的吕维祺。福王还大叫吕先生救我,吕维祺只能苦笑:“怎么说你也是当今皇上的叔父,起码有点出息吧!”

随后,福王和吕维祺都被闯军给送上了西天,但福王王妃邹氏和王世子朱由崧则逃出了城。明亡后,一批大臣在南京组建了南明政权,以朱由崧为帝,这就是弘光皇帝。

李自成攻陷洛阳后不久,张献忠、罗汝才那边也传来捷报:张献忠截杀了京城来的督师使者,用他身上的军符骗开了襄阳城大门。襄阳知府王承曾连夜逃走,张献忠洗劫全城。正好左良玉先前在玛瑙山俘虏的义军家属以及缴获的义军辎重都存放在这,都被张献忠连本带利收了回去。在襄阳就藩的襄王朱诩铭和他儿子贵阳王也被张献忠杀死。

◎ 杨嗣昌墓

在杀死朱诩铭前,张献忠给朱诩铭劝酒,说:“我本来是不想杀王爷你的,想要的是杨嗣昌的人头。可杨嗣昌离我太远,暂时拿不到,只好借王爷的人头一用了。你死了,杨嗣昌还有脸活下去么?”

花了一年多时间和无数军费,最后的结果却是最强的几股义军比以前更强了,还丢了二座重镇,四位亲王遇害。这意味着杨嗣昌的十网战略完全以失败而告终。杨嗣昌惊惧呕血,这年三月,病死(一说服毒自杀)在沙市(今湖北沙市)。

回头再说说李自成。轻松打下洛阳,李自成胃口大增,小县城已经提不起他的兴趣了,正当他为下一个目标而举棋不定时,一个坏消息传到他耳朵里:闯军主力一走,洛阳又被河南巡抚李仙风收复,闯军任用的留守邵时昌被杀。

闯军的战略理念是四处靠抢掠吃饭,建立战略根据地的意识并不强,所以并没有派重兵守洛阳。但李自成却意识到既然李仙风是从开封率兵西进的,这就意味着开封现在是空的……

四、三打开封城

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二月十二日,闯军兵临开封,城中大乱。河南巡按高名衡不想让就藩于此的周王朱恭枵遭到和福王一样的命运,更不想让自己和王绍禹一样因陷藩而被凌迟,于是,他硬着头皮带着开封官吏们上城坚守。城中军队本就不多,四门一分,更显得捉襟见肘。好在周王朱恭枵不是福王那样的吝啬鬼,他宣布:有能出城砍下贼人一颗脑袋的,赏五十两;能射杀一个贼人的,三十两;射伤、砸伤一贼的,十两。在丰厚酬劳的诱惑下,开封城内一时全民皆兵,还有人冒死把这赏格传到闯营中,诱惑他们自相残杀。因此闯军的攻势虽然每天都很猛,把城墙射得和刺猬一样,却毫无进展。李自成又急又怒,亲来督战,守备陈德拈弓搭箭,正中他的左眼。

此时河南总兵陈永福已经从洛阳赶回开封,左良玉和保定总督杨文岳的军队也在朝这里移动。闯军无奈西去,转掠密县(今河南新密)等地。第一次开封之战以守军的胜利告终。

开封被围的时候,新任三边总督丁启睿却在邓州一带运动。而且要不是湖广巡按汪承诏把船都藏起来,丁总督还准备南渡到连义军影子都没有的荆州去。当他听说闯军号称七十万,更吓得不敢去碰,而专让左良玉袭击比较弱的张献忠交差。这种做法并不高明,糊弄不了皇上,崇祯把丁启睿撤了职,用兵部侍郎傅宗龙代替他。

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的夏天,作孽中国已久的小冰河气候不但不肯退去,还闹得更凶了。京畿、山东、河南、浙江、湖广到处不是蝗灾就是旱灾,百姓不是饿死就是病死,剩下的全落草为寇了。傅宗龙见义军势大,想去陕西找点军费,可关中哪还拿得出一文钱?傅宗龙只能两手空空地离去。

官军束手无策时,闯军势力却不断扩大。“曹操”罗汝才和张献忠闹起了矛盾,一跺脚跑去和李自成搭起了伙。当时张献忠也在信阳被左良玉重创,只剩几十个人来投李、罗。可他平时处处摆架子,李自成旧恨浮上心头,想干掉他,罗汝才赶紧劝阻,又拨给张献忠五百人,让他分散官军注意力。张献忠东奔“老回回”、“革里眼”。他的前锋八哨兵没处去,全被李自成接收了。“闯王”又吸纳了河南盗贼袁时中的二十来万人,遂成明末第一义军势力。

◎ 张献忠雕像

傅宗龙和杨文岳合军在新蔡截击。硬打,义军不占优势,李自成便假装要东渡汝宁(今河南汝阳),排场整得挺大。傅宗龙和杨文岳上当,直追到孟家庄。大伙走得又饿又累,就地解甲休整,纵马吃草。此时附近树林里突然喊声大作,义军精锐大踏步杀出。傅部、保部皆溃,部将贺人龙、李国奇、虎大威突围奔沈丘而走。傅宗龙和杨文岳收拾败兵,合屯火烧店。义军来围,被明军用大炮击退,死伤百余。

义军没有火器,正考虑着如何应对,保定军却不战自溃,挟着杨文岳逃到项城。傅宗龙想叫贺人龙和李国奇来增援,可这两人好不容易脱险,根本不会傻到再回来。傅宗龙只得孤军奋战,连守八日,阵地倒没丢,粮食和弹药却全耗光了。之后傅宗龙率六千残兵且战且走,在项城八里外被义军赶上抓住。义军想利用他赚开项城,他倒是条汉子,在城下大喊:“我是秦督,不幸落入贼手,身边的人都是流贼,别听他们的。”义军气得割下他的耳朵、鼻子,把他砍倒在城下。傅宗龙伤重身死。

项城战役又斩杀了一名地方大员,李、罗联军兴冲冲地到处出击,叶县、南阳、襄城全被拿下,先前投降明军的“闯塌天”刘国能、“射塌天”李万庆、“猛如虎”,以及唐王朱聿镆全部被杀。十二月,李自成和罗汝才二打开封。

距离开封第一次被围已经过去了十个月。在这段时间里,高名衡等人可不敢闲着,他们在城中广为募兵,增设了清真营、道标营、社兵等部队。因此守城力量已有不小的加强,不过比起号称数十万的义军来还是显得差别悬殊。开封北门月城很快陷落,高名衡下令城中男子不上城者斩。战斗剧烈非常:义军来砍门,城门内伸出钩子,钩住砍门人斩首;义军想从城墙底下挖进去,城上人用草药和着柴,硬是将义军给熏了出去;义军用十门缴来的大炮作为火力掩护,步军跟上,城墙上也摆上十多门大炮向义军轰了下去。仗打到了次年正月,双方最激烈时一夜对战几十次,闯军还是打不下开封城。

李自成见正面硬攻不行,改用迂回战术,他让士兵们将目标由城头转向城墙。李自成要求每个人只要挖下一块城砖,就可以回去复命了,但没能挖下来的就得等着掉脑袋。守军虽然拼死阻击,甚至拆掉城内寺院来修补,无奈义军人多势众,城墙上还是被挖出了个大洞。一开始只能容一个人,后来渐渐扩大到丈余高、十余丈长,能容一百多人,形成了一条人工隧道。李自成吩咐在隧道内每三五步打个木桩顶着,系上绳子,只待把城墙打通了,大家一拉绳子,整片城墙就会塌下来。但高名衡在城墙上朝下凿了个孔,一听到下面有响声就用粪水和毒药水灌下去。李自成只好改用爆破术,在洞里埋上许多大瓮,引线伸出城外。他先前在卢氏山区招募了不少矿工,这回正好派上用场。

◎ 李自成攻开封(连环画)

正月十三日,李自成点燃了全部引线,城上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咝咝作响。然而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开封城墙却依旧完好。开封城墙在金国海陵王南迁时被精心重筑过,根本不是一般火药所能摧毁的。李自成此计没得逞,飞溅的碎石反将等在一旁的义军骑兵打死不少。李自成技穷,再次解围而去,第二次开封之战又以明朝一方的胜利告终。

李自成两攻开封都没得手。左良玉趁机攻下了闯军地盘临颍,全城被屠。李自成前来报复,左良玉退守郾城(今河南漯河市郾城区),被义军四方围定攻打。就在左良玉撑不下去的时候,新任陕督汪乔年与总兵贺人龙、郑嘉栋、牛成虎会同丁启睿及虎大威来救。李自成一见是汪乔年来,眼都红了。汪乔年迷信,认为破掉李家的风水就能置李自成于死地,就让米脂县令边大绶挖了李家祖坟,不过从里面只挖到一个黑碗和一条小蛇。汪乔年就此斩蛇誓师后,领两万骑前来进剿。

在当时,挖了别人祖坟就等于和此人结下血海深仇。李自成丢下郾城,狂暴地扑向汪乔年。汪总督之前急于赶路,把步兵和火器全丢在洛阳,实力已经削弱不少,当下见敌军数量是他们的十倍还多,未战先怯,三个总兵调马先走,军大溃。汪乔年带着千余残兵退入襄城据守,原指望左良玉来支援他,哪知左良玉只顾学着贺人龙他们逃命,把他丢下不管。汪乔年坚持了五天,城陷被杀。

汪乔年惨死在襄城的时候,明廷在辽东方向又受重挫:坚守了三年的松山城弹尽粮绝,陷于皇太极之手。至此山海关以外全部失守,关宁精锐也全军覆没。勇将曹变蛟遇害,主将洪承畴被俘。当时有流言说他也被杀害,崇祯震惊之余,打算亲祭其英魂。讽刺的是,日后清军入关,领路的就是这个传说中的烈士洪承畴!

当然,辽东还是洪承畴将来的行为离李自成都还很遥远,又一次歼灭了明廷讨伐军的他现在专注的是一定要拿下开封。在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内,义军横扫归德府在内的豫东地区,肃清了开封外围据点。五月二日,城外河堤上烟尘大起,李自成三打开封。

这一次,开封没被围多久,倒不是李自成发了善心,而是朝廷援军来得很及时:督师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虎大威等人已到开封西南的朱仙镇。李自成匆匆来迎,营中丢下物资无数,全白白便宜了开封守军。

却说这拨明军援军有个特点,带队将领都有过临阵脱逃的记录。现在一群逃兵们聚合在一起,兵力又处于劣势,要敢和敌人决战才怪。丁启睿自己胆小如鼠,却一个劲地催其他人进击。左良玉不上当,回应说贼锋方锐,现在出战不合适。大家吵了一天,才约定明天一起上。可左良玉早看透了晚明的黑暗,才不愿为这个末路王朝送死,在当夜掠走全部战马后拔营而去。其他各营因此惊溃,杨文岳和丁启睿走汝宁,李自成不管他们,独先找左良玉算老账。他故意放左良玉逃远,却早派人在左军去路上挖了道又长又宽的壕沟。左良玉被阻,官兵们刚要下马步行,背后义军杀到,一顿乱砍。明军大乱,尸体填满壕沟,左良玉与败兵踩着他们的尸体越过去,逃往襄阳。

◎ 断粮的开封城内惨状(出自电影《大明劫》)

这波明军败得窝囊无比,愤恨的崇祯皇帝将丁启睿下狱,杨文岳革职,其他总兵也都予以处罚。而带头逃跑的左良玉兵多势大,朝廷反而奈何他不得,从此左良玉更不听调遣。

援军已没,义军复围开封。吸取了前两次硬攻不成徒增伤亡的教训,李自成、罗汝才这次采用围困战术,到七月份的时候,城内存粮渐绝,粮价飞腾,米一斗百两,青菜一斤要卖千钱。粮食光了,就吃牛皮,牛皮光了吃中药,中药也完了后就吞茶叶、黑豆、水草,最后竟吃起人来了。巡抚高名衡朝城内富户借银,一日内即得三万两,然而已经到了有钱也买不到粮的地步,不得不将所有银两又退回,城内饿死者无数。

眼看全城人即将全成饿殍,有人提议以水代兵,用黄河来灭敌。高名衡组织人手挖开了朱家口。而义军事先已经得到消息,移营高处,得以幸免。李自成旋即挖开了马家口反灌城中。时逢连日大雨,黄河暴涨。九月十五日,河堤崩塌,洪水奔声如雷,涌入开封城中,高名衡、陈永福、朱恭枵乘舟而走。可怜城中毫无准备的百姓们淹死者无数,尽成了鱼鳖之食。历史上多次在兵劫和水劫中挺立下来的开封城这次再也没能坚持住,被埋没在了厚厚的黄土底下。

中原几乎被义军席卷。在江淮,张献忠也在扫荡。洪承畴、卢象升、曹文诏这些人才都完了,剩下的左良玉、贺人龙、虎大威等,要么不听话,要么是废物。放眼朝堂,崇祯一时想不到谁能替他分忧。

◎ 明军城塞攻防

当年在秦、豫之间围捕义军的几大名将,如今只剩下孙传庭了。由于与杨嗣昌意见相左,他的功劳屡屡被压制,孙传庭耳朵都气聋了。杨嗣昌却说他装聋,把他诬陷下狱。满朝文武都知道孙传庭是被冤枉的,却没人敢替他说话。

如今杨嗣昌已死,崇祯也实在无人可用,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人身上了。尽管满腔委屈,忠心耿耿的孙传庭在接任陕督后,还是尽自己所能去做出些变革:他首先处决了贺人龙。此人拥兵自重,遇上流贼却只懂得跑路,先后害死了两任陕督。孙传庭要不把他正法,迟早要成为第三个。

陕军在前几次大败中已经损失殆尽,孙传庭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整训新军。可还没等孙传庭做好准备,崇祯又开始催促他快增援开封。孙传庭解释说士卒新募,不堪用,崇祯怎么也听不进,孙传庭只得勉强出师。才到半路,开封已丢,孙传庭奔南阳。

李自成见秦军又来,西行逆战。孙传庭前军牛成虎部一触即溃,义军紧紧追袭。李自成渐渐觉得似乎有些不对,而他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不对。直追到郏县,望着道路两旁高耸的山峰,密布的怪石……等李自成发现有埋伏时,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一声炮响,山上明军暴起,洪水般朝义军冲下来,牛成虎回师奋战。李自成叫苦不已,连令快撤,快出山谷口时,又是一彪明军杀出,截住去路。左勷、牛成虎、高杰、郑嘉栋、董学礼五员总兵率部来回冲刺,义军被撞得七零八落,一直败退到三十余里外的冢头。

眼看闯军又是一场大败,李自成急中生智,用了一招,一下将局面扭转了过来。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而一些关键因素往往成为局势大变的诱因。除了天时地利人和外,还有个因素也很重要:士兵素质。

李自成军在河南纵横多年,队伍中老兵不少。老兵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在逆境下也能保持定而不乱。李自成虽暂时失利,但由老兵组成的老营还比较完整,他立刻下令,尽弃军中所有金银在地上,引诱明军。这一下明军多为新兵的弱点暴露无遗。由于缺少作战经验,官军们根本没想到这是义军的计策,还以为敌人走得慌乱了把东西都不要了呢。再加上关中连年饥荒,十室九敝,穷苦人家出身的明军士兵见了满地的钱,眼都花了,哪里顾得上别的,纷纷争着捡起来,却把敌人抛了不管。

李自成抓住这个机会,重整了队列,向明军发起了反冲锋。正巧“曹操”罗汝才也赶到并悄悄迂回明军后方,两下合击,只顾着满地捞钱的明军猝不及防,胜利天平瞬间倒向义军。左勷和总兵萧慎鼎先溃,各军继之。义军反败为胜,歼灭秦军数千人。孙传庭逃回潼关,立斩萧慎鼎,而左勷因为是名将左光先之子,只被罚马两千匹。

时天大雨,孙部粮车不继,士兵多采路边青柿充饥。因此此战被当地人称为“柿园之役”。

柿园之役让实力本就不强的秦军元气大伤,孙传庭无法,只能到处拉壮丁弥补损失,又大量制造各种大型兵器,花费甚巨,关中贫民早已无法忍受。而后方那些袖手旁观的士大夫们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嘲笑起别人来却格外起劲,竟将孙传庭的行为形容为“秦督玩寇”!

孙传庭闭门造车时,李自成与“老回回”、“革里眼”等人合作,攻下了汝宁城,虎大威中炮而死。保定都督杨文岳这回再也无处可逃,义军扭着他去见李自成,他破口大骂,被李自成下令绑在汝宁城外的三里铺,用大炮把他轰了个稀烂。

克汝宁后,河南全境已全归义军所有,明廷又忙于抵御清军,李自成很自如地南下湖广。左良玉有兵二十万,却不敢与义军交手,丢下襄阳而去。路过武昌求饷被拒,他竟然纵兵大掠,士民畏左良玉兵甚于贼。左军都无力抵挡,湖广其他州县就更不用说了,义军连下襄阳、荆州、承天(今湖北钟祥),一把火又烧了献陵(明仁宗墓),前锋直达汉阳。都御使徐起元和义军降将王光恩死守郧阳,李自成不能下,才结束了这次南征。

五、进军北京城

官军中已无能敌李自成者,“闯王”洋洋自得之余,也感觉该是将义军统一起来的时候了。长期以来各营虽然都是联军作战,但各自独立性很强,总是各扫各的门前雪。现在马上要建国了,再这样下去不行。可大家都是山大王出身,闲散惯了,要让他们被人指挥那可比登天还难,所以必须让一些最不听话的头领永远消失。

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三月,李自成邀罗汝才和他的密友“革里眼”贺一龙来赴宴,罗汝才推故不去。“革里眼”贺一龙前往,在宴席上被杀。第二天一早,李自成闯进罗营,罗汝才在床上就丢了脑袋。他的部队和贺一龙的部队一并被闯军吞并。“老回回”马守应正在湖南,李自成扣留他的家属,驱使他攻常德。留守河南的袁时中和明军私下勾勾搭搭,李自成以此为借口袭杀了他,袁营被兼并。在武昌的张献忠被李自成威胁,南入长沙。

大的义军山头都被削平了,李自成开始放手建立属于自己的政权。当年春,李自成自号“奉天倡议大元帅”,后又称“新顺王”,立首都于襄阳,改名襄京。在牛金星的规划下,李自成设置了五营、二十二将、上相、侍郎、郎中等一系列机构和官职。在敌方,也委任有防御使、府尹、州牧、县令等。未来大顺朝的雏形出现。

为了和北京的明朝争夺民心,襄阳政权废除明廷所有苛捐杂税,宣布三年不催科,另资助百姓耕牛、种子等。与饥荒依旧的明统区相比,襄阳政权的辖境呈现一片热火朝天的恢复气象。“民皆附贼而不附兵,贼有食而兵无食……”

明朝的领土上唱起了明、清、顺“三国志”,暴跳如雷的崇祯不顾大臣们的劝阻,执意催促还没恢复多少生气的孙传庭再南下作战。孙传庭也被催得几欲癫狂,他扪胸长叹道:“我这一去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可大丈夫怎么能天天都面对狱吏呢?!”颇有几分当年西汉飞将军李广宁死不愿面对刀笔吏的气概,只是李广选择了自杀,而孙传庭不能,他还要担负起灭贼救国的重任,纵然现在看来完全是不可为而为之。

八月,孙传庭悲愤地告别妻儿,踏上了出关的不归路。九月,他攻陷汝州,义军都尉、外号“四天王”的李养纯投降,将义军虚实和盘托出。按照他的情报,孙传庭先后攻克了宝丰和唐县、郏县,俘闯军果毅将军谢君友与义军全部家属,孙传庭下令尽杀之。孙传庭的做法其实很不明智,敌军家属留在身边虽有不便,却能对敌军官兵保持相当威慑力,让他们作战时有投鼠忌器之感,而孙传庭却将他们杀害。义军听说后,号哭累日,歼灭官军的意志反而更加坚定了。

另外,在外部环境上,孙传庭虽然取得了几个不大的胜利,但不利之处更多:他曾传檄左良玉和陈永福来会合,但左良玉一直没见动弹。孙传庭出兵前偷偷联系襄阳政权兵政府侍郎邱之陶,让他捏造左良玉进犯襄阳的假情报,扰乱闯军军心。可由于秘信被截获,邱之陶被杀,孙传庭的里应外合计也就此流产。

除此之外更可怕的是,明朝财政此时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秦军虽然一直是明军王牌,却也无法幸免,加之天又大雨不止,孙部再次遇上粮车跟不上的问题。士兵们又冻又饿又拿不到薪水,怒意顿生。驻守汝州的后军发生哗变,孙传庭只得退军就粮,留陈永福守军营,临走前孙总督再三告诫:“我回来前,你不要动。”陈永福自己可以不动,他手下的河南兵可就做不到了。见秦军回基地吃饭,自己却要留下挨饿,大家一下就骚乱起来,陈永福连斩数人不能止,反被裹挟着一起撤向汝州。前线阵地一丢,闯军马上追了上来,孙传庭只得在南阳仓皇应战。

◎ 明军火器

经过多年血与火的磨练,李自成军的经验早已今非昔比。建都襄阳后,李自成又制定了取军马者受上赏,取珠玉者受下赏等严格的军令。从内到外,闯军都已具备了不下于任何一支正规军的军事素质。这点从南阳之战的排兵布阵就可以看得出来:最外层为新募饥民,再里面是步兵,再往里分别是骑兵和最精锐的老营。这样即使战斗力最弱的饥民和步兵也能得到骑兵和老兵的背后增援,不至于一下就崩溃,可以充分消磨敌军的精力。

孙传庭的秦军并未受过多久训练,持续作战能力不强,攻破闯军军阵外三层已是筋疲力尽,遇上休整充足的老营则多为其所杀。

这时明军内部又出了问题:孙传庭在关中制造了不少能喷火作战的车辆作为秘密武器使用,这些“火车”全交给总兵白广恩统制。白广恩本是降将,见风使舵是本性。明军几次冲击不成,阵形稍动,白广恩部下大噪:“官军败了!”接着解下拉“火车”的马匹,抢先逃离了战场。

白广恩这一逃,精力和体力都已达到极限的明军再也支撑不住了,争相溃逃。而“火车”此时却成了明军的累赘,笨重的车身把路全堵住了。迟滞间明军纷纷丧命于追上来的闯军骑兵刀下。

更血腥的一幕上演了,手持白杨树棍的闯军步兵开始出现。这种沉重的树干极适合作为武器,李自成在潼关被孙传庭伏击时就在这家伙的打击下丧师无数,现在轮到明军尝尝这种滋味了。无数明军的脑袋被砸烂,红色的鲜血和白色的脑浆洒满了战场的角落。闯军骑兵的马蹄继而无情践踏上去,眨眼间在尸堆中踩出模糊的血肉之路!

这一天,明军战死者高达四万余,“火车”辎重全失,秦军从此不复成军。斩草要除根,李自成不想给孙传庭留下哪怕一丝翻过来的机会,遂与刘宗敏经洛阳西进潼关。孙传庭收余兵,还想把义军挡在关外,拒绝了高杰退守西安的建议。高杰怀恨在心,不战而走。白广恩恶战良久,不支也退。李自成缴获孙传庭的坐骑,骗过守卫,绕道潼关后夹攻,明军再度大败,天险潼关陷落。

事已不可为,孙传庭却一点也不想逃避。夕阳下,他横刀立马的身影显得悲壮而又孤单。须臾,那个身影与监军副使乔元柱一前一后冲进了关外的敌人大军中,很快就和一滴落在海里的雨点一样消逝了。

孙总督战死,主力已亡,天险也失,关中再无处可守。几天后,西安城破,早有心理准备的孙夫人与两个女儿一起投井,追随夫君的英魂而去。八岁的次子孙世宁翻墙逃走,幸被一老翁收养。直到孙家长子孙世瑞赶回,兄弟俩才互相搀扶着回到山西老家,路上行人见之无不落泪。

清人在《明史》的孙传庭本传末尾这么写道:“孙传庭死而明亡矣。”实际上这时离北京陷落还有一年,但随着孙传庭的死,明朝最后一个能与李自成周旋的将才和最后一支拿得出手的部队已经消亡。也是随着孙传庭的死,明军的最后一点精气神也被抽空了。由此明朝的灭亡,可以说已成定数。

说句题外话:忠臣孙传庭为国家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崇祯皇帝却听信他逃亡的谣言,将赠官和承荫一起剥夺了,而擅自脱离战场的白广恩和高杰却被继续任用。朝廷如此赏罚失当,明军如何不败?!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正月初一,西安城在迎来新岁的同时也迎来了一位新王——李自成。李王建国号为大顺,改元永昌,造新历,追李继迁为太祖,拜牛金星为大学士,设六部尚书。老部下刘宗敏、刘体纯等均封爵。在一片论功行赏声中,有一个人得到的奖赏格外丰富,他就是曾在车厢峡献诈降计的顾君恩。

顾君恩因何功得到这份特别奖励呢?定策功。在与孙传庭决战前,李自成曾在承天与几名高级幕僚开会,研讨该走哪条路线灭掉明朝。牛金星主张先取河北,直走京师;杨永裕则主张直下南京,断京师粮道;顾君恩说:“取南京之计太缓,直取京师计风险太大。关中山河万里,不如先取。然后以此为中心,攻取山西,再向京师。这才万无一失。”

也许是出于故乡情结,李自成批准了顾君恩的计划。南阳之战后,他正是按这个步骤来做的,现在已经走完了第一步。李自成占据关中为王时,崇祯也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他接受大学士李建泰的自告奋勇,任命他为督师西征。队伍出发那天,崇祯亲自来送。而老天存心捣乱,用夹杂着黄土的风沙涂满了京城的天空。

漫天的黄沙遮住了崇祯的双眼,让他轻信李建泰会是力挽狂澜的那个人,也遮住了李自成的双眼,让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京城上。顾君恩的计策看似稳重,其实是一个十足的昏招。关中的确地大物博,然而自唐安史之乱后,它的战略价值就不断下降。而到了明末,在连年天灾和兵火相继凌虐下,更已是山河残破,实在没有多少战争潜力可挖。而当时全国财赋云集却无重兵把守的江南,却完全不入顺王君臣的法眼。自然,他们也不可能看到在山海关以外,无数双贪婪饥渴的眼睛,已经牢牢盯住了关内的土地。

如果再给李自成一次机会的话,他可能会留着北京的明朝政权,让他们替自己挡一挡关外来的建州女真。而自己则先尽取江南诸地,然后利用收获的大批财富好好发展一番。等国力强盛了,再北上收拾女真和明朝。以当时清朝的实力,是不是闯军对手还真是难说。

当然,历史没有如果,所以李建泰的队伍还是出发了。而李自成也按原设想,派大将贺锦西进,大将刘芳亮南下收取黄河以北,自己则和刘宗敏亲率主力挺进山西。孙传庭战死后,明朝的地方官员们再没有几个有血性的了。大顺政权以西的宁夏、固原、甘肃,南边的怀庆(今河南沁阳)、璐安(今山西长治),东边的平阳、太原、汾州等地没经多少恶战就都归了大顺所有。

在一片望风而降的浪潮中,偶尔也会涌现出一两个勇士。山西总兵周遇吉拒绝招降,斩杀来使,而后凭宁武关据守。大顺军来攻,周遇吉先用大炮轰击,火药用尽后又率军巷战。马倒后周遇吉步战,徒手格杀数十人,力尽被执仍大骂不止,大顺军把他吊在高竿上射死,尽割其肉。周遇吉妻刘氏也和全家一起殉城。李自成闻后也感叹:“要是守将都像周将军一样,我安得至此?”

相比之下,李建泰的“督师”只能用闹剧来形容。他身为宰辅,手持皇上赐予的尚方宝剑,却只领到缺衣少食的区区五百人。半路上李建泰听说老家曲沃沦陷,自家家产已被没收,竟吓得病倒,左右士卒陆续逃亡。李建泰自从北京出发到在保定被顺军俘虏,其间唯一的战绩是攻破了定兴城(今河北定兴县)。不过那是明朝的城池,因为请他吃了闭门羹而被他打下的。

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大同、宣府竖起了白旗,大顺军已逼近京畿。紫禁城里乱成一团,大家开始考虑迁都江南的可能性。其实在这年正月,左都御史李邦华、右庶子李明睿已经建议皇上和太子南迁。三月,出征途中的李建泰也传疏进京,愿护卫太子先行。崇祯其实早有此意,只是他实在太好面子,不愿背上抛弃社稷的罪名,于是专门开会商讨此事,大学士范景文、少詹项煜、李邦华都赞同此议。给事中光时亨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大吼:“你们要奉太子先行,意欲何为?!想效仿唐肃宗灵武故事么?!”(安史之乱中太子李亨趁与父皇唐玄宗分开行动的机会,在灵武自立为唐肃宗。)这句反问的杀伤力实在太大了,范景文等皆低头不敢言,崇祯见状气得拂袖而去。在一片片毫无意义的争论中,李自成已突破居庸关,守关明将唐通和监军太监杜之秩投降,南抄的刘芳亮也截断了黄河北岸的去路。崇祯的退路彻底被堵死。

三月十六日,“闯王”李自成所率的大顺军主力悄然出现在京师九门外。驻守九门的三大营不战而溃,崇祯只能以太监数千代守,北京攻防战开始。

明末军队吃空饷现象真已经到了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了,就连现有的数万禁军也大多只是挂个名,空领钱而已。再加上瘟疫而死的,以及被打发到外地镇压起义的,北京城里的士兵还不如太监多,平均每三道女墙才能分配到一个守卫。更离奇的是,堂堂京营,竟然没有一个做饭的伙夫!一开始还有些太监送了点饭来,很快也断了,守军一批批饿死。

十七日,大顺军兵薄西直门。炮弹像雨点一样落进城里,西直门被轰塌了一角。守门太监褚宪章发炮击敌,大炮居然炸裂,褚宪章被炸死。崇祯把皇城里的大小太监全赶上城墙参战,每个女墙才始得一人。然而吃饭问题还是难以解决,守军军饷更是无从着落,除了每人临时发了一百钱外,谁也记不清多久没领工资了。

关于军饷问题,崇祯其实也想到了,他在三月初十就要求全京师一起出钱助饷,还答应按数额奖给爵位。可国家都快完了,谁还稀罕你大明的官爵?那些平日里富得流油的大臣、贵戚、太监们到这时候一个比一个能喊穷。崇祯发了火,他们才扭扭捏捏地拿出一点点来。或二万,或五万,有的甚至只掏了几百两,还不如一些普通市民捐得多!

其实大家一个个都学福王,也不能说全没有他们的道理。现在京城这状况,谁都知道是怎么也守不住了,何必把财产朝水里扔?好不容易凑了二十多万两,已根本无济于事。守军早已人无战心,在城墙上或坐或卧,鞭一人起,其他人复卧。京师的陷落已仅仅是时间问题了。

◎ 明代火炮

此时,有人来报,说杜勋(朝廷先前派去太原监军的太监,太原陷落后有传闻说他死了,但其实是投降了闯军)代表闯贼李自成前来和陛下谈判。杜勋提出的要求是明朝把西北和中原割让给李自成,只要答应这个条件,李自成就可以与明朝合作,共同抵抗建州女真。当然,李自成还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进京见驾。

崇祯把杜勋打发回去,却什么明确的答复也不给。现在连京城都是李自成的囊中之物了,他不可能只图个划国而治的,更不可能替崇祯讨贼驱敌。杜勋的“谈判”,只是李自成闲极无聊和崇祯开了个大玩笑而已。

朱由检迟迟没有回信,大顺军攻势更猛。诏命勤王的外镇军队连个人影也没有,守军实在坚持不住了。十八日,大太监曹化淳见同事们已多通敌,打开彰义门相迎。大顺军涌入,外城先陷。

崇祯得讯后,登上万寿山眺望,见外城到处火起,知大势已去,遂回乾清宫。他要做最后的安排了。崇祯起先打算让驸马巩永固和新乐侯刘文炳护送太子先走,二人俱辞。崇祯只得亲自唤来三子:太子朱慈烺、定王朱慈炯、永王朱慈炤,亲自给他们一一换上平民衣服,最后一次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嘱托他们在外面要谨慎小心,呜咽着把他们打发去了外戚那。

至于女儿们,崇祯决定自己动手解决她们,免得受贼人侮辱。

崇祯大步走进寿宁宫,十五岁的长平公主见他提着剑,一下跪倒,拉着爸爸的衣袖哭泣不止。崇祯狠狠心,对着女儿怒喝道:“你为什么要生在我家!”一剑挥去,却只是砍断了她的右臂而已。望着昏倒在地的亲生女儿,几个当爹的还能下得去手?崇祯全身颤抖着退了出去。周皇后和皇太妃李氏都自缢而死。袁公主不从,被崇祯砍伤。坤仪公主和后妃数人都被杀死。女人本是无辜的,但乱世里,她们通常要承担完全不该属于她们的责任。

家人已亡,崇祯手持三眼铳还想出宫探路,怎奈转了一圈都被挡了回来,只得回到皇宫。拼命打了一阵御钟,却无一人应到。崇祯长叹一声,换了身衣服后和内侍王承恩朝煤山去了。

十九日黎明,人喊马嘶,内城诸门俱启迎大顺军,京师完全失陷。历经十六帝,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顺王李自成,曾经银川驿的穷马夫,如今京城的新主人,在精骑的簇拥下,威仪非凡地进入紫禁城。路过承天门的时候,他突发奇想,指着门上牌匾道:“我要是能射中四个字(承天门匾上标“承天之门”)的正中,那我当为天下主!”可惜他箭术实在差点,一箭射在“天”字之下,脸登时阴了下来。这时牛金星出来打了圆场:“大王您射中天下,当中分天下才是。”李自成这才转怒为喜,投弓大笑。

树倒猢狲散,连崇祯最宠信的太监们也争着背叛了他。公公王德化率内员三百在德胜门外迎接李自成,杜之秩、曹化淳则引领着他们进入大内。李自成厌恶他们卖主求荣的嘴脸,斥之去。

李自成入宫后,太子和永王、定王跪迎于地,李自成用好言抚慰,把他们交给刘宗敏。他看到伤重昏迷的袁妃和长平公主,一阵叹气,让人把她们扶下去调理。

偌大个大内都找不到崇祯的影子,李自成悬赏追查。三月二十二日,有个太监在煤山发现了自缢身死的崇祯和王承恩的尸体。崇祯死时披发遮脸,一身白绸,外罩蓝纱袍,一只脚光着。尸体下方落着他的遗诏:“朕死无面目见祖宗於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屍,勿伤百姓一人。”

遗诏里还有这么一句:“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朱由检死前还把几乎所有责任都推给臣子,让许多人觉得他实在很没有风度,尽管无论是大顺还是大清都不认为崇祯的能力差到一无是处的地步。李自成改元时发布的诏书中称崇祯“君非昏暗”,而《明史》则直说“崇祯非亡国之君”,但崇祯好歹是一国之君,而且还是个很强势的天子,怎么也不能说没有责任。

但也没有必要对崇祯有多少谴责,因为时人清清楚楚地记载着,顺军逼近北京城前几天,崇祯在上朝时常常一边听奏一边亲手倒茶、磨墨,有时甚至对着大臣们突然傻笑起来。这表明他已经精神崩溃了。十七年的高压生活早已令这个年仅三十四岁的天子不堪重负,当命运用最残酷的结局来作为回报的时候,他彻底垮了。明末政局早已是千疮百孔,也只有放手无为或许能让它苟延残喘一阵。像崇祯这样的完美主义者上来,要么被活活逼死,要么被活活逼疯——最后的结局是他先被逼疯而后被逼死。

六、一片石惨败

说完崇祯,回头再来看看顺军在北京的所作所为。

尽管诸多史家都口口声声说顺军入城几天后就纵兵杀人抢劫,奸淫掳掠。甚至有人说李自成看不下去想阻止,士兵们却顶撞道:“天子你做了,老子捞点钱算啥?”李自成不能制而止。然而这一切都是传闻之言而已,未必可信。而《甲申传信录》和《甲申核真略》都根本没有提到顺军有多少犯罪记录。这两本书的作者当时都在城中,亲身见闻还是比较可信的。

事实上进城之前,李自成就已经在军师宋献策的劝导下,抱定决心决不扰民。“军兵入城,有取伤一人者,斩,以为令。”有两个家伙把禁令当耳边风,抢劫绸缎商店,立刻被杀,尸体钉在城门上示众。此后,虽间或有军士管不住自己的手脚,但一旦被军官发现,也都被严惩不贷。

之前明朝宗室落在顺军手里,基本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但李自成知道崇祯还多少有点号召力,因此对他还活着的亲属加以优待,如太子、永定二王、长平公主等,已见前述。已死的皇帝和皇后也不例外。四月初三黎明,大明最后一个天子和皇后按帝王礼节合葬于田贵妃墓。文武百官没几个到场,倒是一群太监和老百姓,送他们的皇上走完了最后一程。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尽是读书人!李自成对这些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所谓“官僚士绅”是极为反感的,正是这些人的贪婪无耻,导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而且为了收买民心,也为了解决军费问题,拿这些人开刀,李自成认为有百利而无一弊。

于是追赃助饷开始了。北京的几千官员们,除了自杀而死的二十几个外,一个也跑不掉。每人按官衔定额:内阁十万,部院京堂锦衣帅七万,科道吏部郎五万、三万,翰林一万,部曹几千。至于勋贵,交到死!

为把守财奴的钱库挖空,大顺的官员们制作了不少刑具,最常见的是四棱削尖,用铁钉相连的夹棍。把它朝大腿一夹,再用绳索一拉,棱角就陷进肉里,那滋味可谓是痛不欲生。刘宗敏拿自己的两个书童做过实验,当天两人就被活活夹死,可见此刑酷毒。

百官、勋贵、公公、富翁们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哪受得了如此酷刑,十天之内死者就有千余。其他人哪敢再违抗,赶紧把自己的家底全给翻了出来。多的交了数万,少者也有几千。国丈周奎,崇祯募捐时勉强给了一万两,还顺手贪污了女儿送来的两千两场面钱,结果一拷吐出五十二万两。大太监王之心是宦官中最有钱的,崇祯募捐时推说早用光了,也只给了一万两,顺军后来从他家里搜出银子就有十五万两,金器无数。大学士陈演对皇上说自己一分积蓄也没有,见了夹棍,乖乖交出银三万、金三千、珠三斗。顺军进城后没花几天,就整整收缴了白银达七千万两之巨!

想想这么一大笔钱如果用于赈灾,将会救活多少百姓的生命?如果用于发放军饷,将会平息多少兵变?如果用于抚恤关中农民,那李自成、张献忠还会造反吗?历史告诉我们,慈不掌兵,政治家绝对不能手软。崇祯手腕不软,可惜总没硬到关键的地方,所以最后输的是他。

大顺的手段虽然无情,但众多受害者也多是死有余辜。不过万万不该的是,李自成把这项政策在全国推广,地方的官员们为了讨好上面,又将打击面无限扩大化。无论啥方法,过了头都会产生坏结果。追赃助饷的力度太大,终于导致官绅阶层开始站到大顺政权的对立面去了。

二十世纪初,日本京都大学教授内藤湖南发表了著名的“唐宋变革论”,将晚唐到宋朝这段时期称为中国社会由中世到近世转变的时期。目前这一观点已为学术界所认可。京都大学持此观点的学者们也被称为“京都学派”。京都学派对所谓的“中国近世社会”特征的描述中有这么一条:随着科举制的发展和扩大,贵族阶层开始瓦解,人们无法再依靠世家特权为官,而是要通过天子任命和科举入仕,这就保证了中央权力被牢牢掌握在皇帝手里。

近世中国还有个特点:科举不中的士子们回到家乡,与入仕官员们一起利用他们家族的影响力,开始在地方编织他们的势力网。渐渐的,地方权力开始转向这些新贵族手里,由于这些人并非豪族,因而他们并没有自立为王,而是积极地协助中央管理地方。为与“士族阶级”区分开来,这些人被称为“士绅阶级”。尽管他们往往被视为封建地主而加以挞伐,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人在调度地方资源上还是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的,中央政府也常常要和他们合作才能更有效地管理地方。大顺政权现在把这些人得罪光了,不可能不对基层统治的稳固性产生很大影响,进而演变成日后的败因。当然,现在这还暂时看不出来。

◎ 吴三桂

另一个万万不该的是追赃助饷在京城实施时,把京营提督吴襄也给包括了进去。此人的名气不咋样,但他的儿子可谓众人皆知——辽东总兵吴三桂。

吴三桂,江南高邮人,将门世家。其舅祖大寿镇守宁远卫时,吴三桂敢于冲锋陷阵,多立战功,很受祖大寿的赏识。孙传庭的秦军败亡后,仍在宁远的吴三桂部成了明朝最后一支可以信赖的力量。崇祯曾想调他前来勤王,但这主意和南迁之议一样,在朝堂无休止的争论中被一再拖延。直到三月初四,已经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了,崇祯才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命其入卫。还没走到一半,前后都失了守:北京归了大顺朝,宁远归了大清朝。老家新家都没了,吴三桂犯了难,凭自己这四万多人马肯定奈何不了李自成,但再回山海关的话,又挡得住清军么?

吴三桂进退不定的时候,从京城来了封书信,署名是父亲吴襄。信里说自己幸得“闯王”恩典,家里现在一切都好,还劝吴三桂就不要再抱着前明这根朽木不放了,赶快和为父一起投奔大顺。吴三桂动了心,跟谁不是磕头,只要不动自己的荣华富贵,以及自己的尊严,无所谓跟谁。换块招牌很难吗?

然而,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从京城逃出来的吴家家人找到了吴三桂。后者得知了一些和家书中完全相反的情况:自己的家已经被抄,父亲已经被抓了起来,而最让他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的宠妾陈圆圆,也被刘宗敏给纳入府中了。

这说明那封家书完全是李自成用刀顶着吴襄的后背写的!怒火万丈的吴三桂拔剑砍掉了桌子一角:害父之仇尚可,夺妻之恨怎么能解?老子决定了,今生和闯贼不共戴天!

吴三桂迅速回师山海关,这里本来已经交给了明军降将唐通。唐通见吴三桂这么快就回来了,还以为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要交待,正要上前询问下。哪知吴三桂一脸凶神恶煞,动手就打。唐通不及备,败走,吴三桂占了山海关。

北京城里,李自成接报后暴怒。四月十三日,城门大开,黑压压的人潮涌出。大顺政权除了留老弱守城外,尽起精锐步骑十余万,北上山海关。

此刻李自成尚存和吴三桂和解的心思,他一面进兵,一面让吴襄再次写信劝降。吴三桂毫不犹豫地回复:“父既不能为忠臣,儿亦安能为孝子乎?”尽管如此,李自成还是没有放弃最后的希望,他不仅胁迫吴襄同行,还带上了前明太子和永王、定王以及之前俘获的秦王、晋王等明宗室。这样无论于忠于孝,吴三桂在这些人质面前都会有顾虑。

李自成错了,他太低估吴三桂的厚黑和无耻了。写了断义信,吴三桂早已绝了所有杂念,一心备战。不过当实力远在他之上的敌人真朝他开来的时候,这个辽东猛将还是有些发怵。毕竟就凭山海关一隅和自己手下的五万人(带入关内的四万多人加上入关前留守的人马)想挡住连整个大明江山都端了的大顺政权无异于痴人说梦。而山海关更是人心浮动,文武纷纷请辞,吴三桂日益孤立。

李自成对吴三桂的结局看来是没有多少悬念的,问题是,朝这里开来的,不止一路人马而已。

作为大明在边疆的死敌,大清从来没有中断过对关内局势的关注。皇太极已经不再满足于与明朝争夺辽东,他定下的国策是杀进山海关,取明而代之。不巧的是,他还没来得及等到这一天,就于崇祯十六年(公元1643年)病逝。新帝福临年纪尚幼,由皇太极的弟弟多尔衮摄政。此人才识、胆略都不在其兄之下,他忠诚地继续执行着先帝遗愿。早在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正月,清廷看到明廷败局已定,就让人取道蒙古,前往榆林表达了愿意与大顺共同推翻明朝的想法。不过榆林守将王良智出于好奇,私拆了清廷的来信,为了避免被问罪,他并没有向上汇报。

大顺不配合,大清就不能自己干么?四月,也就是李闯占领北京后不久,汉族大学士范文程就上疏:中土天下大乱,正是我等建立盖世功业的难得良机,可先定河北而图整个天下。

范文程的话正合多尔衮之意。二十七日,他在祭奠了皇太极后,亲率多罗豫郡王多铎、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等满汉悍将在礼炮声中出师。史载满清这次共出动“满洲蒙古兵三之二及汉军恭顺等三王续顺公兵”,阵容之盛,前所未有。

途中,多尔衮还征询了降将洪承畴的看法,洪承畴极力赞成:“我兵之强天下无敌,将帅同心、步伍整肃,流寇可一战而除,宇内可计日而定矣。”多尔衮的原计划是继续和以前一样,绕行至蓟州密云,直下北京。但半路上出现的两个不速之客,把他的行程完全改变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副将杨珅,一个是游击将军郭云龙,二人都是从山海关来的。他们传来了吴总兵的口信:“我国与北朝通好二百余年。今无故遭国难,北朝应动恻隐之心。乞念摄政王速发精兵,轸灭流寇于宫廷,事后吴三桂当裂土以酬。”

◎ 清军

此后,吴三桂的使者又数次往来奔走。多尔衮每次都很有诚意地答应,而他确实也已决定改道山海关。捏着一把冷汗的吴三桂这才稍稍安心些,他不是不知道乞求大敌清朝出兵的后果,即使侥幸能渡过这道难关,自己也将永远被中原文士们钉在耻辱柱上。但当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 一片石古战场

四月二十一日,大顺军抢先赶到山海关外的一片石(今河北临邑县北七十里处),与败退到那里的唐通部会合。此前一天唐通部的搜索部队已经与清军遭遇,有两人被生擒。李自成发现他最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战斗力远非明军可比的清军现在也想乘乱来捞一把。

不过现在李自成也没有任何退路了。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在多尔衮入关前抢先拿下这里,凭借山海关的险要,他还不是完全没有胜算的。

战斗一打响,大顺军就挟着一股恐怖的气势朝吴军猛扑过来,吴军外营的老弱首先被全歼。紧接着,吴军主力也开始坚持不住,有些士兵甚至向大顺军投降。李自成一面用主力逼住吴军,一面分出两万人马打下了位于山海关城以东两里外的罗城,切断了吴三桂东逃的路线。而清军却一直没有出现。

清军其实早就来了,几乎和大顺军一起赶到,但多尔衮不慌不忙地命令全军分散休整。他并不希望吴三桂全军覆没,但之前吴三桂的态度还以明朝总兵自居,给予的回报也明显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为此,不妨让吴三桂多受点煎熬。此外,大顺军在人数上并不比清军少(有学者考证过,清军和顺军都有十万左右),而他们多是些历经过血战的老兵,士气也正盛,就这么贸然与他们交手,清军要付出的伤亡肯定不会小,就让吴军先尽量消耗掉他们的实力吧。

苦苦支撑了一天,眼看自己的部队有被全歼的危险,吴三桂再也坐不住了。他调集山海关城上的大炮朝东边大顺军薄弱部位狂轰。在那部分大顺军还没重新整好队列的时候,吴三桂亲率下属官员和卫队,借着硝烟的掩护一下冲阵而出,驰往欢喜岭,多尔衮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见吴三桂满脸烟熏火燎的样子,多尔衮知道自己此时可以尽情地漫天要价了,心中暗喜,当即答应清军可以立刻出击,只是吴总兵记得叮嘱自己部下:每个人都要在右肩头系块白布,以免被清兵误伤。双方滴血为盟后,多尔衮让吴三桂先行。然后,他还是不慌不忙地指挥清军在战场左翼摆好鱼鳞阵。

“此兵不可轻击,等我号令一下,你们分别从左右翼包抄。”多尔衮用不容质疑的语气对着英亲王阿济格、豫亲王多铎命令道,他要把吴三桂还价的资本压到最低。

清军在战场上现身,让李自成更紧张了,大顺军的攻势也更猛烈了。吴军一次次被顺军团团包围。吴三桂的侄儿吴国贵像一头发狂的熊,咆哮着率军冲锋,又一次次把包围圈撞开。然而顺军围而复合,战斗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

吴军渐渐不支,吴三桂作好了最坏的准备。就在这时,隐藏在冥冥之中的胜利女神悄悄拨弄了一下她的权杖,战局刹时发生了改变。原本明亮的天空突然昏暗了下去,紧接着空中声如牛吼,一股大旋风夹杂着漫天黄沙狂暴地刮了起来。战场上双方全都本能地挡住了眼睛,厮杀暂时停止了。

正在高处观战的多尔衮顾不得自己被吹得站立不稳,当机立断:时机已到,全军出击!

不可否认,当时的清军确实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尽管狂风不止,飞石如电,他们还是抓住这个机会从吴三桂右翼绕过去,完成了对顺军的反包围。当风沙全都停止了的时候,大顺军发现,原本只是远处的黑点的清军瞬间移动到了他们面前,连脸上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立在战场另一端的高岗上的李自成见清军鬼魅一般地加入了吴军阵营中,心理防线瞬间崩塌,一跺脚,拉着崇祯太子朝后跑去。顺王先脱离了战场,这仗还怎么打?清军和吴军发着摄人心魄的唿哨,朝顺军一齐压了过去,早已精疲力竭的顺军再也支持不住,阵型在刹那间分崩离析。仅一顿饭的工夫,顺军像洪水一样往回奔泻了四十多里。刀光闪动,人头飞滚,阿济格、多铎、吴国贵领着各部疯了一样地砍杀。鲜血把一片石这一方土地染得赤红。

一片石之战,大顺军大败亏输,大将刘宗敏也被流箭射伤,只能用担架抬着走。随军而行的明朝晋王被清军夺去。撤退到永平(今河北秦皇岛卢龙县)的李自成把吴襄的头挂在城头旗杆上示众。虽早有心理准备,吴三桂还是哭得肝胆俱裂,多尔衮安慰了他几句,抛给他一道命令,开头部分是封吴三桂为平西王,接下来的内容是:吴军必须全体薙发,和清军一样留个辫子头。

吴三桂咬破了嘴唇,还是接受了。此时已别无选择,对于明朝来说,他是叛徒;大顺对于他来说,又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只能跟着多尔衮一条道走到黑。因为刘宗敏的一念之差,新生大顺政权的前途就此断送,中国历史的命运也就此完全改写。与其说红颜令吴三桂冲冠一怒,不如说是男人们的贪欲导致了这结局。

四月二十六日,李自成回到北京,又将吴三桂全家三十四口杀绝,用血来祭奠他的登基大典。占北京后,牛金星等人再三劝李自成称帝,那时他为了安抚京城的人心,借口清军威胁还在,总是说再等等。但现在再不抓紧,就无法在京城登位了。

二十九日,登基仪式在紫禁城武英殿进行,由于准备得太匆忙,大顺皇帝什么排场也没来得及安排,连郊外祭天礼也是牛金星代行的。仪式完了后,李自成干脆一把火烧掉了紫禁城。

烈焰飞腾,整座富丽堂皇的紫禁城都笼罩在祝融的魔咒之下。除了武英殿,所有的建筑都化为瓦砾,今天我们看到的紫禁城是清时重修过的。浓烟滚滚中,刚刚脱下冕服的李自成偕同“皇后”高氏、“太子”李双喜一行匆促出奔。经过齐化门的时候,大顺的官员们集体对“御驾”进行了最后一次跪拜,万岁的呼声中透着无尽的悲怆。北京城没了皇帝,只有纵火犯和盗贼。原先纪律严明的顺军士兵失去了约束,开始三五成群地在城内杀人抢劫。刑部衙门最惨,书吏妇女自杀者不计其数,“眢井为之满”。北京市民们的号哭声,几十里外都听得到。

几乎在同一天,一道吴三桂发来的讨逆檄文在京城内外流传。在这道檄文中,吴三桂把自己说成了“奠安宗社,克复神京”的正义使者,痛骂李自成为“幺么小丑”,全然不顾前几天自己差点拜倒在这位“小丑”脚底下的事实。他还煞有介事地宣称“义旗所向,一以当千”。问题是此时这位“安定宗社”的总兵大人,正指引着爱新觉罗家的人马朝京城赶来!

◎ 多尔衮

北京的百姓们已经顾不上什么是朱家天下还是李家天下了,现在他们正在自发地和尚未来得及撤走的顺军残匪搏斗,或者忙着担水来救自家大火,有些无赖正从皇宫的灰烬里面淘金。不过不愿意和大顺政权一起撤走的明朝官员们乐坏了:吴大将军果然有本事,没枉我们忍辱负重苟留残命等他,现在他马上就要带着关宁军杀到了,大家一起用最隆重的礼节来迎接吴总兵吧!

五月初二一大早,一群伤痕还没消退的人们集体聚集在北京城东郊五里外,大家满面春风地等待着。可当他们看到来的并不是什么吴总兵,而是关外满清的摄政王多尔衮,以及一眼望不到头的满洲辫子兵时,全都傻眼了。许多人失望之余,朝城内跑去。但还有些机灵的官员一下就跪倒在了地上,高呼:“大王万岁万岁万万岁!”既然错了,就一错到底罢。内侍监献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卤簿御辇——有谣言说吴三桂劫回了太子,这本是给他准备的。

“哈哈,按周礼,周公辅幼主,不当乘辇的,免了免了。”多尔衮大笑。

“周公曾负扆摄国事,今宜乘辇!”留下的官员一起叩拜道,反正他们早就不知脸皮为何物了。

既然是天下人的意思,我就顺从一回吧。多尔衮喜形于色,不再装腔作势了。多尔衮虽然不是皇帝,但却成了满清享受到中原帝王待遇的第一人,神采飞扬地进了北京城,住在唯一完好的武英殿内。

崇祯自缢,顺军入京,四十多天后顺军被逐出,清军继入北京……这一幕幕改朝换代的大戏全部发生在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之内。崇祯十七年在农历上为甲申年,所以这一系列历史事件被称为“甲申之变”。

七、遇难九宫山

满洲贵族们固然几乎毫无代价地占据了中原政权的中心,但他们手下依旧只有区区十万人而已,要控制老大的九州大地委实有些勉为其难。因此多尔衮甫一下轿,就以出色的政治远略制定了一系列后续政策。

首先,严明军纪。女真军队原先与其他游牧民族一样,抢掠汉民习以为常。为消除占领区汉人的反抗情绪,范文程在征明前就提出严格约束军纪的建议,多尔衮入关后,认真执行了这一决策。正黄旗尼雅翰牛录下有三名兵丁宰杀民家的狗,还射伤狗主人。伤人者立即被诛,其他二人各被鞭一百。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清军基本能做到秋毫无犯。民大悦,窜匿山谷者争相还乡,所过州县及沿边将吏皆开门款附。

其次,广泛收买人心。满洲贵族们刚刚入关,根基不稳,为此必须争取到汉族士大夫们的支持。多尔衮令兵部传檄直省郡县,前明朝官员在京者,愿出仕的,皆录用。明宗室来归者也不夺其爵。减州县田亩税之半,河北府州县三之一,免除崇祯时臭名昭著的“三饷”,军民欲归农者听之任之。另以帝礼为崇祯发丧三日。京师社会秩序逐渐稳定下来。

第三,多尔衮至少在一开始较为尊重明人的习俗。他曾下令剃发,但遭到官民们的强烈抵制后又马上予以取消,官员上朝仍准用明制。“是月中旬,长安(指代京城)市上仍复冠盖如故矣。”

最后,多尔衮打出了十分厉害的一张牌:只要是投降大清的人士,被大顺军没收的田产,一律归还。先前大顺政权在各地盲目扩大追赃助饷范围造成的恶果迅速发酵,深受其害的缙绅们对大顺政权早已怀恨在心,只是一时隐忍不发而已。现在李自成已败,清廷的敕书一下,大顺控制区内到处爆发骚乱。生员、乡绅们自发组织民团,攻打地方政府,杀死官吏,夺回自己的财产。大顺政权在山东、河北、河南的统治几近瓦解。

◎ 潼关

不仅是士绅阶级,原先降顺的明朝官员、武将们也纷纷再度倒戈,宣府巡抚李鉴、遵化巡抚宋权、大同总兵姜镶等都杀害了当地的大顺守将。此外白广恩、唐通、董学礼等也向多尔衮奉表纳降。这些人的“助力”使清军在夺取北方各地时的困难大大减小。

几乎在多尔衮进入北京的同时,在南京的部分明朝官员拥立从襄阳逃出的福王朱常洵之子朱由崧为帝,年号弘光。这是第一个南明政权。

从北京撤出后,大顺军就陷入了无休止的逃亡中:战庆都(今河北望都),败,殿后部将谷可成阵亡;战真定,又败;只得一路逃进山西,而后折回关中。此时,多尔衮也要忙于新政权的组织和入关后的制度草创等工作,遂暂停追击。

李自成返回西安后,曾反攻怀庆(今河南焦作),又试图南下四川另辟疆域,但分别被清军和张献忠击退。已经走投无路的李自成心情极坏,动辄杀人,一时间,人心大乱,上下浮动。

十月,初步完成了对占领区的安抚和多如牛毛的明朝降官的人事安排后,清军再度西伐。由于李自成过于看重故土关中,在山西并没有布置多少兵力,清军没花多少力气就收取了晋境。顺治元年(公元1644年)冬,击退了怀庆顺军的和硕豫亲王多铎顺势挺进陕州。十二月二十九日,潼关战役打响。

李自成将保卫陕西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这道天险上了,他亲率主力来援。顺军和清军在这里展开了弃京以来的第一场恶战。顺将刘宗敏依山为阵,被清军前锋统领努山、鄂硕、护军统领图赖等攻克,士卒死亡过半。五天后,顺将刘芳亮又将兵千余冲击清营。护军统领图赖、阿济格尼堪、阿尔津顾纳代、伊尔都齐敦、拜杜尔德等从各牛录中挑选精兵数百冲击,将刘芳亮击溃。多罗贝勒尼堪、拜尹图等复击,再败刘芳亮。李自成亲领大军来战,清军也集中了镶黄、正蓝、正白三旗所有兵力合力奋击。顺军山海关之败的心理阴影显然还未消除,见清军士兵大队涌出,丢下武器拔腿就逃。清军四面围拢,大顺军骑兵马快的,逃得性命,步兵几乎全部惨死于清军骑兵刀下。

李自成屡败屡战,一连二天发动夜袭,没想到清军在与明军作战时早已在这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李自成偷袭不成,反而连连损兵折将。李自成无法可想,只好深挖沟,加固防御工事,打算来个相持战。可现在是火器时代,这种战术已经不大管用了。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正月十一日,多铎申请的炮兵部队赶到,顺军军营的壁垒在红衣大炮的咆哮声中轰然崩塌,清将穆成格、俄罗塞臣率先跃入,清军步、骑继而跟进。凄惨的喊叫声中,顺军士兵一批批被杀死在营内。

阵地已经守不住了,但部分大顺军将士还没有放弃,他们先以三百骑兵横冲,又分兵绕到清军后面突袭,但都被击溃。更多清军在贝勒尼堪、怀顺王耿仲明、蒙古固山额真恩格图的统领下涌入,潼关终于失陷。

与此同时,英亲王阿济格也已从山西保德州挺进陕北,八战八胜。顺军眼看就要被夹击,李自成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忍痛放弃关中。正月十三日,李自成焚毁西安宫殿,携带家属由蓝田奔往商州(今陕西商洛市商州区),随即取道中原南下江淮。其时李自成从陕西带出的人马尚有十三万,加上湖广守军共二十万,尚可与清军一战。

可悲的是,此时李自成脑子一热,又出昏招。他把襄阳、承天、荆州、德安四府所属各州县的守军全部集中起来,打算用于攻取南京。诚然,取得江南财赋重地,顺军与清军相对抗的资本可以大大增加,可这样就意味着将已经经营了一年多的湖广地区拱手让给清军。况且轻易丢弃安庆、襄阳等军事重地亦是兵家大忌,历史上无论是两晋南北朝时期的南朝对抗北魏,还是南宋对抗蒙古大军,淮北和荆襄防线都曾有力地阻滞了北方强兵,而这两道防线一失,南朝、南宋的灭亡无不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即使李自成占领了南京,又拿什么来抵御清军骑兵长驱直入的南下呢?

尽管大将白旺不住劝阻,李自成还是撤除了两道防线的守军。阿济格果然紧随其后而入,在邓州、承天、德安、富池口、桑家口、九江等地再度连续击败顺军。李自成虽然打跑了左良玉,占领了武昌,然而转眼即遭阿济格大军的包围,一场血战之后,顺军再遭重创,连精锐老营也被清军打垮。刘宗敏、宋献策、李自成的两个叔父以及顺军将领的一批亲属被清军俘虏,李自成三个妻妾被追急,投扬子江而死。刘宗敏和李自成的两个叔父后被多尔衮下令就地斩首,宋献策却凭借着他高超的占卜术成了满清官场中的红人。

山海关和潼关之战顺军败得虽惨,但主力未受太大损失,而武昌一役后,顺军已被打成重伤致残。接下来前有盘踞江南的朱由崧,后有阿济格,这些势力都不是目前残弱不堪的顺军所能抗衡的。连李自成自己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九月,李自成带着顺军残部来到湖北通城,在县东南的九宫山扎下营寨。这里从不曾为大顺政权势力渗透过,情况不明。李自成留侄儿李过守营,自己亲率二十九名骑兵前往山中侦察地形。

兵法有云:大军出征,主将不应当以身犯险。李自成自立为王后就不断在犯错误,先是没有先取江南而直进北京,接着又拷掠过度而失人心,再而轻易放弃旧都襄阳。而这一次,他犯下的错误将是最致命的。

一队身份不明的外地人的出现,立刻引起了当地民团的注意。这些人都是本地山民,熟悉地形,他们迅速在山上险要部分设下埋伏。如果团丁们知道这队外乡人中就夹杂着赫赫有名的大顺皇帝李自成的话,他们未必敢动手。因为李自成身边只有二十八个侍卫,当地团丁认为他们应该只是闯逆的探哨兵,所以发动了袭击。

当时突然天降大雨,李自成发现这里地势不对,欲撤,可还没等撤退,许多拳头大的石块突然从山崖上飞下,同时四下里喊声大起,树林里钻出不少手拿刀棍的山民来。惊慌之下,李自成企图纵马逃走,结果没注意地上的绊马索,连人带马摔在地上。一个叫程九伯的中年山民上前拿人,李自成功夫好,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和程九伯厮打在一起。

雨越下越大,炸雷阵阵。李自成和程九伯在雨水里厮滚,全成了泥人,身上的外衣已被扯掉。

李自成到底多年征战,武艺非一般人可比。程九伯渐落下风,欲逃,被怒火烧红眼睛的李自成照他后心飞起一脚,而后骑在了他的臀部上。这时李自成才想起自己的佩刀,他伸手就去拔,程九伯用手死命挡住。那把刀刚刚沾上了血迹,此时又被泥水凝住,心急之下竟一时拔不出。此时程九伯的外甥——一个姓金的团丁手持铁铲悄悄赶了上来。程九伯大喊,让团丁动手。金姓团丁手起铲落,毫无防备的李自成被打得脑浆迸裂。

◎ 通县九宫山的李自成墓

明末最大的枭雄,传说中的破军星,竟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

这个时候,众团丁才来细看被打死的这个“无名小卒”。仔细看他身上的龙袍,再加上独眼、乱蓬发、高额头、深眼窝、仰天鼻……件件都对得上,众人这才激动地惊呼:此乃闯逆匪首李自成!

这支小队伍中唯一一名幸存者刘伴当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回了营地。得知消息,震惊之余,顺军满营皆哭。

悲愤难当的李过迅速集合兵马,把九宫山一带杀了个鸡犬不留。而真凶程九伯和他的外甥却早已逃走。

李自成之死和九宫山屠杀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武昌,当地官员赶紧朝阿济格报告。阿济格又惊又喜,即刻派人随同顺军俘虏前往认尸,但由于当地尸体已经太多,而且许多已经腐烂,清军始终也没有找到李自成的尸体。当然,也有可能早已被李过找个隐秘的地方埋了起来。

李过和李自成妻弟高一功等率顺军残部朝南明将领何腾蛟投降,因而李自成被杀的过程得以被南明记录下来。尽管由于没有找到尸体,后世关于李自成下落的说法不少,有人说他病死于罗公山(今湖南洪江市东北),有人说他出家当了和尚,但由于有何腾蛟的这份报告,史学界还是公认通县才是李自成的葬身之地。

米脂李继迁寨的李家宗族,因李自成而荣耀了一把。当闯军歼灭孙传庭部,进入关中后,李自成曾回乡祭祖,他修好了被掘毁的祖坟并大肆厚赏同宗人,逐一封给他们官爵。然而当大顺政权在关中失利时,李家宗族又因李自成而遭遇了灭顶之灾——整个李继迁寨的村民全部惨遭清军屠杀。

大顺正在与大清激斗的时候,张献忠部已经进入四川。由于此时天府之国防备力量虚弱,张献忠很快就占领川中大片土地,崇祯十七年十一月,他在成都称王,国号大西。而当清军于顺治三年(公元1646年)入川时,张献忠中箭身亡,这个只存在两年多的政权一下就垮台了。张献忠的四个养子分掉了他的军队,投奔了南明永历政权。其中老二李定国后来成为“两蹶名王”的一代抗清名将。

东汉末年,当以让梨而千古流芳的名士孔融因触怒曹操被杀的时候,他的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也一并遭殃。孔融曾请求官吏放过他们,而孔二公子只淡淡地说了句:“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童言无忌,但这句传世名言用在李自成和明朝残余力量身上,恰如其分。

后人可以指责李自成在清军大举南下的情况下还想着南京是不顾大局的自私行为,可南明又怎样呢?清军和大顺对峙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山东、河南的广大地区都几乎处于权力真空状态,而弘光政权却始终偏安江左,沉湎在秦淮河畔的胭脂画舫中,既不援助大顺,也不曾想着借机收复这些地区,甚至派遣使团北上,企图与清廷联手剿杀大顺政权,全然忘了唇齿相依的道理。当清军集中兵力南下时,实力不弱却内斗不止的弘光政权也和朽木一样被轻易摧折。之后隆武(福建)、鲁王(浙江)、绍武(广东)、永历(两广)等南明小朝廷继起,除了最后一个外,没有一个政权的生命能超过一年半。而永历之所以能维持十五年,跟大顺军和大西军残部的全力配合是分不开的。

当清廷初步稳定了北方局势后,多尔衮终于露出了他冷酷无情的真面目,下令所有汉人必须强制剃发。不甘受辱的汉民在全国各地点燃了一丛又一丛抗争的烽火,他们与南明将领及大顺、大西部残余力量联合,一度取得了不小战果。然而在缺少一处真正具备号召力的指挥中枢的情况下,这些起义最终被满清政府一一镇压下去。无数起义者的血,染红了一个又一个清将的顶戴花翎,而最鲜红欲滴的那几顶,却是属于吴三桂、洪承畴、尚可喜、耿仲明、李成栋等前明降将的!

但大顺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自李自成死后,大顺军余部奉李自成之弟李自敬为主,改行“联(南)明抗清”之策。次年,李自敬于荆州战役中为清军俘杀。大顺将士改奉自成之侄李锦为主,对外使用南明“忠贞营”名义,内部仍“大顺”政权不变。南明永历三年(公元1649年),李锦义子李来亨等对外称李锦故去,分率主力离开两湖地区远征。永历六年(公元1652年),以李来亨为帅、大顺军为主力的“夔东十三家军”组成,坚持至清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失败,李来亨、李嗣名父子牺牲。康熙十三年(公元1674年),大顺军老营湖南宜章莽山根据地被吴三桂“周”军攻陷,李锦出家隐居。大顺政权至此才宣告终结。

让我们再次感慨: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