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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五关斩六将(武神关云长)

过五关斩六将简介

过五关斩六将:“过五关,斩六将”是出自小说《三国演义》的杜撰情节。关羽勇武双全,“斩颜良诛文丑”“温酒斩华雄”中得以充分体现,尤其是“过五关,斩六将”,关羽连过曹操五个关卡,斩了六员大将才摆脱曹操投奔刘备,后比喻英勇无比或下决心克服重重困难,含褒义。

过五关斩六将·历史词解——

一、诛文丑

兖州,延津南,一片丘陵地带。一骑斥候登高远望之后,打马寻路直下。

高陵背后,是静悄悄的曹操大军本阵,只间或有马匹不安地打个响鼻,撂几下蹄子。

斥候到了阵前,并不下马,勒马回旋,禀报道:“来了,来了!果然是文丑!”

曹操容色不动。身边的荀攸急问道:“来了多少?”

斥候:“可五六百骑。”

诸将听了都有喜色,正要上前请战。曹操不动声色,举手止住他们。

这时一旁又是一骑斥候飞上。

曹操:“有多少?”

斥候乙:“先来五六百骑。此时骑兵稍多,步兵不可胜数。”

诸将听了,有的便脸色有些发白,性急的干脆下马将碗钵扑在地上,自己细听。

曹操看着荀攸不言语,荀攸点了点头。曹操便叱马登陵。诸将谋士与曹操身边虎贲卫队一起相随。

登上高陵,风顿时大了起来,吹得曹字大旗高高飘扬。曹操放眼一望,丘陵平野之间,叱咤呼应,已经到处都是袁军的骑兵队,何止数百,简直不下数千骑,而且还在越集越多,不断越过丘陵,绕过树林,向两军之间的曹操辎重队集结冲击。曹军辎重队已经发现敌情,主将也正扯着嗓子呼喝军士转动辎重车作掩护,向敌军射箭抵御,但长长的队伍笨重不便,已经在各处被敌骑前锋切成数段。更远处,旗帜如林,在烟尘中若隐若现,尖利的号子声和低沉的鼓声时而可闻,眼见是袁军的步兵大阵也到了。大地都微微震动了起来。这时从距辎重队较近的一片小树林背后,终于转出了文丑的将旗。

诸将都是一片惊呼:“没想到袁军骑兵如此之多,我军骑兵不满六百,如何抵挡得住?敌骑冲击力太强,不如退军保营。”

荀攸听了急道:“此所以饵敌,如何去之!”

曹操听了,顾荀攸而笑。荀攸也笑着住口不言。只见对方文丑带头,瞬间已经将辎重队处处冲断,团团包围起来,奔突驰射。曹军辎重兵绝望中大量弃车而逃。敌骑纷纷挥剑挑破粮袋,大笑着捧起金灿灿的粟米来。文丑策马过来看了,也矜持着点头称好。骁勇的,此时立镫远眺,已经发现曹操的将旗,立即呼啸成群,有数百骑远远直抢了过来,眼看就要越过几处背后有曹军伏兵的小丘。

荀攸:“可矣!”

曹操重重一点头,拔剑在手,咬着牙正要下令。忽见远处文丑似乎是低头问了被俘的曹军士兵几句,被粮车挡住了看不见。文丑便猛地抬头四望,举枪做出下令退兵的姿势,跟着便哨声大作。已经到了埋伏口的敌骑,都互相呼唤着勒马止了步,盘马弯弓,恨恨地退了下去。

曹操一惊,望向荀攸,荀攸额上汗出,也自无计可施。曹操把牙一咬,正要下决心不计代价突击。只见下面丘陵后曹军中早有一骑反应极其迅猛,不待命令,一马便直突入袁军骑兵群中。敌骑正在有秩序退军,见状登时就是数十箭同时发出。赤影一闪而过,也不知射中没有。埋伏着的曹军骑兵已经全都鼓噪着从隐蔽处跃出。左边是张辽的旗帜,右边来的是徐晃,越过这支袁军先遣队,都直扑文丑的大旗而去。袁军骑兵分布在长长的辎重队伍上,一时会合不及。文丑拨马便走,两下从骑举旗遮住了他的身影。

张辽先到,眼看追近文丑,大声喝骂:“文丑休走!”两边旗帜一闪,文丑现出身来,长枪挂在鞍上,扭腰一箭便把张辽射下马来。远远注目战局的曹军中枢,这时都是一声惊呼。文丑便回马来取张辽首级,张辽从骑都下马护住主将,徐晃赶到,与文丑厮杀起来。文丑与徐晃略战数合,一眼看见本方的先遣队业已抄到徐晃部背后。文丑狞笑一声,弃了徐晃便走,徐晃一面喝令部下挡住四下赶来的袁军,一面自己紧追文丑不舍。曹操眼见文丑将徐晃引到一处树林背后去了,失声道:“不好。公明也中计了!”

树林后这时便是一声尖利的鸣镝飞上天空。四面散开的袁军骑兵一起拨马,朝一个方向杀来。

荀攸:“主公!你看!”

曹操举目一眺:“是云长!”

这时徐晃发现中计,又从原路返回,四面齐至的袁军骑兵登时将他围在核心厮杀。文丑也大笑着从树林后现出身来,忽然扭头喝道:“是谁?!”

树林另一面慢慢走出一匹赤红色的马来。那马神骏之极,比常马高大了一半还多。马上那人提刀捻髯:“河东关羽。”

文丑瞳孔骤然收缩,更不答话,挺枪便刺。

文丑与关羽又渐渐斗到树林背后去了,看不分明,只能偶见刀光映着日头,隔着林木在闪动。围攻徐晃与张辽的袁军骑兵有的便弃了对手,分兵追随文丑方向,散开队形,数路绕林而走。

荀攸抹了把汗:“幸亏关云长先冲到文丑背后去了,断了他后路。主公……”

曹操举手止住荀攸。树林后突然寂无动静,远近的袁军士兵冲到,猛地一起勒马止步,人喊马嘶,挤作一团。

稍远的双方骑兵渐渐都止住了战斗,眼睁睁望着树林方向。徐晃屏息看了一会,突然从鞍上一跃而起,一把将头盔掷于地上。距离太远,听不清他喊些什么。

曹军中枢、诸将都挤在了一起:“是文丑么?是文丑么?关羽又将文丑斩了?!”

关羽从林后转了出来,慢慢举起青龙刀来。刀尖挑着的,正是文丑的首级。远近曹军一起欢呼,袁军呆若木鸡,任由坐骑无意识地走动,一时竟无人下令攻守。

此刻,曹操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声音在战场上响起:“诸军听令!全军——进攻!”

曹军人马欢腾,鼓声雷动,全线突击。袁军这才醒悟,个个色如死灰,抛旗弃帜,全军溃败。徐晃、张辽都飞马来与关羽会合。张辽忍住痛,大笑着在关羽肩上猛拍几下,与徐晃并马同追袁军而去。关羽微笑着目送他们,猛然看见袁军步兵中一处旗帜,只道自己看错,细细分辨时,已经看不见了。一股曹军骑兵欢笑着围了上来,簇拥着关羽回本阵献功。关羽还在扭头回顾不已。

曹军一直冲到袁军步阵前,袁军前军横队变纵队,开阵门纳本方骑兵逃进去,又变作横队,戈戟森然,箭如飞蝗,阻住曹军追骑。曹军骑兵冲突不入,圈马回来赶杀来不及入阵的袁军散骑。这时袁军后队的旗帜已经开始移动,袁军退军了。

二、夸功

曹操含笑看罢袁军退去,回头见自己的谋士们都轻松了下来,下马聚在一处,拔剑画地为图,议论道:“袁军连折颜良文丑二大将,士气大损,此番定是退了。下次进攻不知会走哪条路?西面司隶区毕竟久经战乱,人烟稀少,补给不易,加之关山险阻,地势复杂,洛阳东面有汜水、荥阳之险,西有函谷关,南有东岭关,不宜大兵团展开作战。我看还是会走东面,徐州形势一直不稳,徐州人颇有对丞相怀恨在心者,加之……加之那个人现在便在袁绍军中,袁绍走这一路,绕开兖州,从青州直下徐州,我看是最有可能的了。我军现在形势还是没有根本改变啊,仍然十分被动……”

曹操静静听了,见郭嘉在旁一直不语,发问道:“奉孝,你的看法如何?”

郭嘉一笑:“暂时足够震慑我方内部的一些人士了吧。”

曹操冷笑一声:“他们道我便是知道了,也不敢冒这个翻局的险!”

郭嘉笑着还欲进言。只见将军蔡阳引一人上山来,郭嘉眼中波光一动,便含笑不言语了。

蔡阳将那人揪翻在地,自己也在曹操马前翻身拜倒:“丞相天恩,抬举这厮做人,托付重任,教押送辎重,吸引袁军入套。不料儿曹无能,险些泄了天机,放文丑这厮走了,误了大事。我舅甥二人,特来请罪。刀剑斧钺,但凭丞相处置!”

蔡阳之甥秦琪也在灰土里连连叩头:“都是小将处事无方,不敢逃罪!小将情愿受死,请丞相开恩,此事与小将舅父无干!”

这时关羽挑着文丑首级,在军中再三巡游,方登上山来。曹操看看郭嘉,又看看关羽,问关羽道:“云长以为如何?”

关羽将大刀与首级交付军人,下马施礼:“小将新发,难免有失,大胜之际,不宜斩将。请丞相看关某薄面……”

话犹未已,蔡阳霍地跳起,戟指关羽骂道:“谅你这厮败降之将,欺我曹营无人么?若不是丞相今日将赤兔马借与你骑,你如何能杀得了文丑?我舅甥二人,今日偏不要你求情!”

关羽大怒,上前一步,正欲与蔡阳分说。秦琪在地上大哭起来,抱住蔡阳的腿:“舅父,舅父!不是关将军立功,孩儿几乎坏了大事。舅父不可与关将军意气相争啊!”

蔡阳踢开秦琪:“来来来,姓关的,我便不服你的本事,今日我要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曹操一声断喝:“住口!”

曹操见蔡阳秦琪都不敢做声了,吩咐道:“蔡阳嫉妒功臣,军中喧哗,秦琪阵前失机,本都当处斩了。念今日大胜,云长求情,各领五十军棍,以儆效尤!云长!”

关羽欠身应道:“在。”

曹操看军士将蔡秦二人拖下去了,方对关羽笑道:“此马如何?”

关羽一怔:“哦。神骏异常,如腾云驾雾一般。不愧马中赤兔。”

曹操:“好!只可惜吕布那厮,非真英雄耳!”

说罢大笑。关羽与曹营众谋士、将领士卒都一起仰面大笑。

曹操翻身下马,亲自牵过赤兔,将缰绳交到关羽手中:“云长!此马从此就是你的坐骑!”

关羽看着曹操,一时愕然,曹操含笑点了点头。关羽退开一步,拜倒在地:“多谢丞相赏赐!”

旁边众将顿时一阵啧啧艳慕,郭嘉颇为意外,为之一怔。

曹操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抬头看看天上流云,又低头看着关羽,忽然笑道:“吾累送美女金帛,公未尝下拜;今吾赠马,乃喜而再拜,何贱人而贵畜耶?”

关羽跪着静静等曹操说完,略一顿首,沉声应道:“此马日行千里,今幸得之,若知兄长下落,可一日而见面矣。关某敢不谢丞相厚意!”

曹操一怔,面上似喜似愁,半日做不得声。关羽低首不语。文武众官,都听得呆了。郭嘉微微颔首。

曹操背后夏侯惇攘臂而出:“关羽!你大胆!”

曹操一举手,止住夏侯惇,闭目叹了一口气,自失地一笑,方双手扶关羽起来。又亲自将关羽推上赤兔马,不待关羽说话,又亲自牵马,分开众人,慢慢走到高陵最高处,看了一歇,自己振臂高呼道:“关羽!关羽!”

这时下面的军人们见了,欢声立时如旱雷一般滚动起来,千军万马都在同声高喊一个名字,直入云霄:

“关羽——关羽!”

关羽在马上也是热泪盈眶,他低头想和曹操说什么。曹操笑着看着关羽摇头不语。

曹军万众欢腾,只有正在受刑的蔡阳听了外间欢呼,鼻腔里哼了一声。

帐外传令来往奔驰:“丞相令!依序拔营撤退,得胜还朝!诸军都有赏赐!”

袁绍大帐一片混乱,幕僚军士进进出出收拾行装,或是找到主官交首低语汇报新情况。

袁绍靠在书案上,以手支额正在懊恼。沮授端坐在他下首,也是闭目无言。以下文武群臣,都是色如死灰,无人敢带头打破沉默。

正在尴尬的时候,郭图与审配不约而同轻咳一声,异口同声:“此番又是关羽杀了文丑……”

两人目光一个对撞,擦出火花来。郭图便冷笑着将头扭转开去,避开审配的眼睛。

审配:“……刘备只怕又是佯推不知!此人如此狡诈反复,主公不可再受其蒙蔽!决战之前,宜先清理了自家门户!”

郭图冷笑道:“正南你只是性急。颜良文丑已去,再杀刘备,却不是又断主公一臂?”

审配喝道:“主公奉天子诏讨贼,以顺诛逆,何等堂堂正正!以主公之神武,引河朔之强众,以伐曹操,易如反手!”

审配长起身来,戟指着郭图喝道:“出兵之前你我与沮公与争论的时候,你不也是这样说的吗?!今日如何反悔?前线有些小小失利,怕了?”

郭图哼了一声,神色尴尬。偷眼看看沮授,沮授闭目养神,依旧平静如水。

审配回身向袁绍行礼:“我军可动用的兵力依然比曹贼强上十倍!主公,这一点根本优势并没有变化!我军的策略,不应因一二战将的生死动摇!属下以为,沿直线以正兵压迫曹军,直取许都,仍然是上策!若走徐州,迂回辽远,有损士气。主公龙骧虎步,举大事又何赖一刘备?”

旁边有人小心翼翼地发言:“那往西迂回司隶如何?”

审配郭图断然同声道:“不可行!补给太困难。”

沮授终于睁开眼来,将有所言,又叹息一声,再度将眼睛闭上。

郭图:“现在已经证明,正面不是那么好推进的。君子以时而变,兵无常形,兵形似水。迂回徐州,正是……”

审配霍地起身:“你等无非欲镇守青州的大公子立功而已!舍近求远,却不知误了主公之事!”

袁绍一声断喝,喝住众谋士的争论。他抚着额头,也不知思量着什么:“唤玄德进来吧。先退军河北再说。”

此言一出,郭图暗喜,审配气哼哼坐下,沮授不禁一声长叹。袁绍便盯了沮授一眼。

郭图:“主公英明!谅一关羽,何足为患。现有刘备在此,叫他写一封书招关某来即可。”

审配:“哼!那关羽立了大功,正受曹操重用,岂是刘备召之即来?”

郭图:“试试何妨?关羽若来,非为刘备书信之功,乃是主公与曹操的实力对比判若云泥之故耳。”

袁绍听了此言,脸色多少有些缓和:“好了。招玄德进来吧!”

许都。关羽宅院。书房。

一卷书信已经拆开火印,展开摆在关羽面前。关羽对面坐着一人,商贾打扮,走得有些懊热了,用斗笠轻轻扇着风。

关羽眼帘低垂,沉默无语。

来人观察着关羽神情,小心翼翼背诵着书信内容:“备与足下,自桃园缔盟,誓以同死。今何中道相违,割恩断义?君必欲取功名、图富贵,愿献备首级以成全功。书不尽言,死待来命——云长公,玄德公这话,说得不轻啊。陈某背着天大的干系,偷渡黄河来献书,也无非是钦佩玄德公为人而已,玄德公在北面的日子,过得不轻松啊……”

关羽依旧无语,泪水却顺着脸颊淌下来。来人窥见,便又开言。

书房外院中,一个不到二十岁的精瘦少年光着膊,正学使枪棒,使了一会,浑身都是汗。正停下来搽汗休息,忽听内院似乎有人轻声叫自己名字:“麋芳!麋芳!”

麋芳扔下兵器,随便抓件衣服披了,边跑过去问道:“姐!什么事?”

麋夫人:“别进来!衣衫不整的,无礼。你甘姐姐也在呢!”

麋芳在门口笑着止步:“叫我的也是你。什么事?”

麋夫人从帘中探出半面:“二叔在会客?可是你姐夫有什么消息了?”

麋芳:“他们还在谈。我怎么知道?”

麋夫人:“就知道玩!你不会去听一下啊?”

麋芳:“姐!二哥是什么人?不会让咱们吃亏的!”

麋夫人:“什么话?我是信不过二叔吗?撕烂你的嘴!”

麋芳:“姐!还有别的事没有?”

麋夫人:“好了好了!就知道靠不住你,去玩吧!”

麋芳答应一声回身跑回院中,麋夫人又在背后叮咛:“热了也别脱衣衫,休要伤寒了!”

书房中。

关羽再拜行礼:“恕罪。先生的称呼是?”

来使:“陈震,南阳陈震。”

关羽:“陈先生。人生天地间,无终始者,非君子也。吾来时明白,去时不可不明白。吾今作书,烦陈先生先达知兄长,容某辞却曹操,奉二嫂来相见。”

陈震:“倘曹操不允,为之奈何?”

关羽:“吾宁死,岂肯久留于此!”

陈震微微点头。关羽提笔作书罢,交予陈震,将陈震送出书房。陈震再三辞别,戴上斗笠去了。

入夜,关羽还坐在书房中,秉烛把书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看罢将书信慢慢卷起,闭目思量。

麋芳气喘吁吁地闯入:“我姐和甘姐姐在内院哭倒在地,不知为何。我问她们也不说,只是哭。”

关羽忙将书信放入怀中,随麋芳赶到内门外,果然里面传来妇人悲泣之声。关羽忙整衣跪倒:“二位嫂嫂这是为何?”

等了一会,里面甘夫人的声音方抽抽噎噎地道:“我夜梦皇叔身陷于土坑之内,觉来与麋夫人论之,想在九泉之下矣!是以相哭。”

关羽听了这话,低头沉默了一会,方道:“梦寐之事,不可凭信,此是嫂嫂想念之故。请勿忧愁。”

麋夫人的声音犹犹豫豫地道:“今日有客来访,可是……”

关羽目光炯炯,看着门内,想了好一歇:“是。”

门内二位夫人和门外麋芳怔了好一会。麋夫人猛地抢出门来,看着关羽,胸口起伏,一时说不话来。

麋芳:“二哥!那你如何这时才告诉我们?”

关羽看着麋夫人:“关羽之心,始终如一。请嫂嫂体察。”

麋夫人好容易才平复情绪,红着眼圈斩钉截铁地道:“我要见我夫君!”

关羽:“好。只是此行千里……”

麋夫人:“我不怕。甘妹妹和麋芳也不怕!”

关羽看着麋夫人移时,长吸一口气,俯身再拜,起身便去。

麋芳:“二哥……”

关羽并不回头:“我去找曹操辞行!”

说罢低头匆匆而去。

背后麋家姐弟和甘夫人顿时都情绪沸腾起来,甘夫人也抢出门来,与麋夫人一起抱头痛哭。麋芳高兴得只是说:“好了,好了。”

三、挂印封金

早春的清晨依旧料峭。丞相府的老门子裹在厚厚的羊裘里,手指哆嗦着拔闩开门,一开门便吃了一惊。

关羽头巾长髯并衣服全都被露水沾湿,闭目按剑站在晨曦中一动不动。听到角门打开的声音,方缓缓睁眼看着老门子问道:“丞相醒了吗?”

老门子:“将军竟在此立了一夜?罪过,罪过。待老身去回禀来,将军稍待。”

关羽略一点头,便伸手拂去身上露水,整顿衣冠叉手而立。等了半晌,不见老门子来,来了一个曹操的心腹亲随,见了关羽,未语先笑,再三说:“将军辛苦了。”

关羽:“关某听得兄长消息,特来面辞丞相。请兄弟代为通报。”

亲随却换了面皮,愁眉苦脸。

关羽:“这是为何?”

亲随见四周无人,便招手叫关羽附耳上来,说:“此是紧要军机,若是将军说起是从我这里听得,小的定要杀头……丞相自昨日起头风发作,亲如子孝将军,重如荀尚书令,都不得见了。小的深知丞相自来器重将军是命世英雄,故而甘冒干系,说与将军听,将军若是泄与他人,便是杀了小人全家。”

关羽默然半晌:“如此。请转达关某问候之意,说关某去了。”

亲随摇手道:“转达将军问候,却不是泄了将军知晓丞相重病之事。小人万万不敢。”

关羽无言,点了点头,亲随便将门关了。关羽回过身来,长叹一声。见街边一人牵马等候已久,一时认不得是谁。

秦琪上前施礼:“承蒙关将军救命之恩。我舅甥二人感激不尽。”

关羽“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便要上马离去。

秦琪赶上一步:“将军可是不喜家舅言语冲撞?舅父只是一向鲁莽,于心中却是并无挂恨的。”

关羽踩镫上马:“如此。你正青春年少,好做。”

关羽抬头看见麋芳骑马从街角转出,对秦琪道:“少陪了。”

秦琪叉手抬头察视关羽神情,又说:“将军要去寻张文远将军时,他已不在府中。”

关羽自失地一笑,马上略一拱手:“多谢提醒。”

麋芳勒马问道:“曹丞相还不肯见你?”

关羽:“走!”

二人打马而去。

秦琪眼送他们去远了,方自上马去了。

曹操亲随掩了门,便回书房来禀报。一路上都有家人将吹熄的灯烛捧出来,又捧了茶水点心进去。

曹操盘腿斜倚在书案上,抬头看着巨大的中原地图不语。地图上,从袁绍盘踞的邺城,画了三个巨大的箭头,分别指向徐州、兖州、司隶。指向兖州的箭头,又用朱砂笔在白马、延津、黎阳、阳武、官渡、许昌等几处打了几个触目惊心的红圈。

曹操帐下谋士荀彧、郭嘉、荀攸、毛玠,大将曹仁、夏侯惇、夏侯渊、张辽等都在,济济一堂,或者凑在一处低头筹算军需,或者围住沙盘细细安排计较防务,或者独坐一隅皱眉苦思。

亲随见了,不敢惊扰,在门口叉手而立。

荀攸:“兵粮。说到底兵粮还是重中之重。我军库无余粮,从现在起直到秋收都要占用大量人力去打理农田,保卫收成。袁绍府库有余,所以不但可以调集比我多出十倍的兵力,兵无归农之虞,而且随时都可以在任何地点发动进攻!对手这个优势,不是我方任何计谋可以克服的!”

夏侯惇忧虑地说道:“如今军中粮食已经很吃紧了。军吏无奈,只得将各种吃食,什么绿豆面、马齿菜、香油萝卜丝的编些俚曲小调,叫军士闲时便唱,但终究不是办法!”

毛玠:“望梅止渴!丞相你又故技重施了。”

曹操回头望着毛玠笑而不语。满堂文武都一齐大笑起来。气氛一下子变得松活。

郭嘉这时斟酌已定,起身把披着的衣服紧一紧,踱着步说道:“孙子曰,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

荀攸在旁仔细听了,眉毛一抬:“不错!袁绍要向何方进军,必先安排策应。若能先探知内应被安插在什么方向、什么位置,便能逆向推断袁军最有可能的进军路线了!”

郭嘉笑着点了点头,不禁又咳嗽了几声,正要往下说,一眼看见门口的曹操亲随,便住了口。

曹操回过头来一看:“云长又来过了?”

亲随:“是。他昨夜一直没走,就等在门外。小人只得推说是丞相病了,不知当否。特来请罪。”

曹操:“无妨。云长不会出去乱说的。他听了这话相信了?说了什么?”

亲随陪笑道:“不由关将军不信。他要小的转致问候,然后便说去了。”

荀攸:“只当袁绍见关羽斩了颜良文丑,必杀刘备。谁知刘备不但不死,连信都送进来了。如今许都竟是四面漏水,正不知多少人在与袁本初私通书信。要探知对方内应,谈何容易!”

曹操皱眉想了一会:“他说去了?……”

郭嘉在旁猛地醒悟。

这时外面兵丁飞报:“不好了!关羽全副披挂,来将汉寿亭侯印挂在相府大门上,又跃马而去!”

曹操颓然坐倒:“云长去矣!”

许都北门。关羽碧袍金甲,横刀跃马,震慑住百十余守门将士,皆不敢近。麋芳双手擎住关字大旗一马当先,后面数名老卒随车,两名健妇执鞭,赶着两位夫人的座车,直出城门而去。

麋夫人掀开车帘一角,露出半边脸来,抬眼看时,许都的城堞渐渐远了。

四、曹操赐袍

这支小小的队伍走不多远,才过了一座小桥,关羽便驻马回头望了一眼,远远地只见有烟尘腾起,越来越近。

麋芳纵马过来问道:“二哥,是追兵么?”

关羽:“你护着二位嫂嫂先走一程。”

说罢便回马驻在桥头不语。麋芳打马喝令马车走远了。

桥板微微震动,赤兔马略微不安,关羽轻轻抚摸马鬃,放眼望去,来的正是张辽。张辽正要纵马上桥,被关羽举手止住。

张辽吊着臂膀,勒马盘旋,苦笑道:“云长兄休疑。丞相知兄远行,欲来相送,特先使我请住台驾,别无他意。”

关羽喝道:“吾报恩已毕!护嫂寻兄,便是丞相铁骑来,吾愿决一死战!”

张辽欲再言时,烟尘大起,曹操亲率大批人马赶到。

曹操止住从骑,自己打马走上桥来。见关羽提刀勒马,毫无见礼攀谈之状,全是警惕肃杀之意。

曹操苦笑:“云长行何太速?”

关羽圆睁丹凤眼,看着曹操不语。

曹操叹道:“吾欲取信于天下,安肯有负前言。将军将从前曹某所赠尽皆奉还,吾恐将军途中乏用,特具路资相送耳。”

身后一骑便从马上托出黄金一盘。

关羽:“多谢好意。请曹公留此黄金以赏将士。”

曹操见关羽不为所动,勉强笑道:“既如此,云长天下义士,恨吾福薄,不得相留,锦袍一领,略表寸心。”

挥退黄金,令一骑下马,双手捧袍过来。

关羽见曹操眼中泪光闪动,也有些感动,在马上略一躬身,甲胄隔阻,铿锵有声,头不能再低。方举青龙刀挑过锦袍,向曹操、张辽微一致意。赤兔马人立长嘶,径自去了。

曹操目送关羽远去,诸将有的便涌上桥来。

蔡阳喝道:“末将愿去生擒关某,献与丞相!”

曹操摇摇头,垂头不言。忽而竟嗤嗤笑了起来。

诸将众谋士一起:“丞相!”

曹操扬鞭大笑:“皇帝!天下!刘玄德!袁本初!百战兵疲,府库无余!好!好!关云长你走得好!”

他回头喝众将道:“汝等众将当效云长,以成万世不朽之清名也!”

众将轰然称是。郭嘉在旁静静看了,微微点头,却从袖中取出一封书:“这是北边来的情报,正是我们出城时才恰恰送到。请过目。”

曹操接过书信,猛然想起一事:“不好。走得匆忙,忘了给关羽过关凭证。文远,再劳你去追住云长一行。休叫天下说我曹操心胸狭隘。”

郭嘉举手止住张辽,道:“不忙。请丞相先看书信。”

曹操见郭嘉说得严肃,心中奇怪,展开书信只看了一眼便猛吃一惊,正待细问——

郭嘉道:“还请回府再议。”

曹操迟疑着还回头看关羽的去向。

诸将在后都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关羽果然不敢直走北面,只怕两边大军僵持,一个不慎,坏了他嫂子性命,还是绕道西北司隶去了……”

五、剪径

甘夫人忍不住又偷偷撩起马车窗帘一角,满眼青翠之色照入车内。甘夫人毕竟青春年少,饱经流离,久羁敌营,担惊受怕,一旦得脱,只觉风轻云俏,鸟语花香,无一不是快活,无一不是自由。她转头笑着要叫麋姐姐来一起分享这喜悦的春色,忽然又知趣地住了嘴,悄悄把帘子放了下来。这已经不是出城以来的第一次了。她嘴角牵动,悄悄埋怨自己说:“为什么老是不长记性呢?”麋姐姐也不比自己大多少,但却不知比自己多能沉着气。她偷偷打量着麋夫人,麋夫人自出城以来便一直不知在琢磨什么心事,这时更微微蹙眉,目光如水,不知在注视着什么。

甘夫人看了一阵,发现对方并没有注意自己(也没有注意自己一路上的“轻佻”),大着胆子,正要动问。麋夫人仿佛听见她的心弦了一般,轻轻把手放到了她的手上。甘夫人吃了一惊。麋夫人便挑帘探首出去问道:“二叔还没跟上来么?”

麋芳把马凑过来:“就算有些追兵,谅不敢近二哥的身,姐姐何必担忧?”

麋夫人白了他一眼:“也是大家出身,保举了彭城国相的人。看看也年将及冠了,说话没点见识。”

麋芳:“姐姐放心。二哥都有安排!此去不远正是议郎胡华庄上。胡公在朝时向与大哥有旧,二哥昨夜早吩咐我飞马来与他商定了,路上盘缠不愁。先到他庄上再说。”

麋夫人还欲再言,不知哪里一箭飞来,咻的一声贴着麋芳面颊从车顶上飞过,未及反应,正面面相觑时,又一箭咚地钉在车窗上。驾马受惊,人立起来,把两个赶车的妇人颠下去一个。那车便住了。

麋芳咬牙大怒,拔剑回马大喝:“敌袭!护好两位夫人!”回头又喝道:“姐姐千万不要出来!”

麋夫人来不及止住他,挑帘看去,官道两边杂树里,乱糟糟冲出些长长短短的汉子来。麋芳喝道:“只道是曹军,原来是一伙山贼!”纵马便冲突过去,众贼闪开条道,那杂树丛中乱纷纷伸出十数条挠钩来拖麋芳,麋芳挥剑斩断数根挠钩,拨马正在闪避,一条套索飞来,把麋芳一索套翻,扯下马去,跌得灰头土脸。一条汉子头裹黄巾,从树后跳出,喝道:“拿了!你这厮安敢敌我杜远!”

麋芳在地挣扎不起,早被众贼按住,只是喝骂不休。杜远围着马车走了一圈,看几个老军、两名健妇都被拿住了,方涎笑着把脸凑上窗帘来窥看。

甘夫人早惊得抖住一团。麋夫人道:“妹妹休慌。眼看二叔马上就到,这伙贼人胆大包天,都不得好死。”

看杜远脸凑上来时,麋夫人柳眉倒竖,铮地拔出压衣刀来,一刀便往窗外刺去。杜远猝不及防,被一刀刮伤面颊,躲闪不迭。麋夫人叱道:“何物山贼!敢来犯我!”

杜远又惊又怒,听了车内声气,叫道:“是两个娘们!与我拿上山去做压寨夫人啊!”

话音未绝,只听手下喽啰叫道:“大王小心!”

杜远猛觉得背后一股劲风袭来,也不及细想,倒地胡乱滚开。只觉一骑在身边飞过,竟几乎不闻蹄声。赤兔马冲到车前,生生一个停顿,轻轻便跳回身来,全身皮骨,负着关羽,如同毫无重量一般。

杜远大怒,正待戟指而骂,忽然发觉自己的右臂不知何时已被截去,一惊之下,剧痛袭来,忍不住抚创狂叫。

关羽横刀立马,护着车驾,冷冷看着众贼。麋芳被捆在地上,早大声喝起彩来。众山贼惊怒交加,都不觉在杜远身边缩做一团防御。

这时杂树背后烟尘起处,一骑赶到,那人也是头裹黄巾,手持一柄三尖两刃刀。杜远便大叫:“兄弟!你来了便好了!要为大哥我报仇啊!”

那人打量一眼关羽,关羽冷冷看住他不动。众山贼似乎回过胆来,又重展开两翼,成包围车马之势。

关羽冷笑一声,回头略一欠身,问车内道:“两位嫂嫂安否?”

麋夫人便端坐在车中应道:“叔叔放心。”

杜远大叫:“与我杀了这厮!把这两个娘们抢上山去!兄弟!你不好色,这马便给你。端的好马!”

那人信马走了两步,道:“好。”猛地回手,一刀便把杜远砍死,策马护在关羽身前,喝道:“杜远几番不听我廖化忠言,只要抢夺良家妇女为妻!我廖化堂堂男子岂能容他!你等不服时,都来试我手里的刀!”

众山贼见二大王火并了大大王,都惊呆了,不走的便放下武器,跪倒在地。

廖化喝道:“把人都放了,都不许靠近车马!”说罢弃刀下马,翻身在尘土里拜倒:“将军恕罪!”

关羽见变,一时也略吃了一惊,策马徘徊,沉吟不语。

麋芳脱了身,赶过来拍着廖化大笑。

廖化沉声禀道:“将军可是关云长关将军?小人虽在草莽,也认得将军是当世英雄!将军此去何往?小人愿以性命相随!”

关羽道:“不敢。”

廖化抬头看了关羽一眼:“将军疑心小人。将军若是北去,要渡河时,只管打听小人故交周仓,此人精熟水性,常在黄河上偷渡来往过客,必能如将军之愿。”起身向众喽啰喝道:“还不快走!”又指着杜远尸首吩咐:“把他也带上!”

廖化向关羽再一施礼,向麋芳略一点头,竟自上马去了。

麋芳不及与他交谈,问关羽道:“二哥!这人好爽直!为何不与他交个朋友?此行艰险,有他的人马在,也安全些。”

关羽摇了摇头,看廖化等远去了,方下马向车驾再拜谢罪问安。麋夫人再三叫“请起”。

麋芳回头一望:“二哥!两位姐姐!你们看!那不是胡庄主来接我们了!”

甘夫人在车里听得,忍不住抹着眼泪,要从麋夫人侧边探出头来看,麋夫人便笑着伸指羞她。两人嗤嗤笑住一团。

关羽面上也现出难得的微笑。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地度过。

六、鹰

从许都出发,向西北逆颖水走到平原的尽头,是苍茫的伏牛山系。东岭关又称阳关,北控中岳嵩山,南接霍阳山,东为径山,临白沙湖,三面山岳围城,有金汤之固,控制着许都向西再向北通往洛阳的要道,为出入中原的锁钥要地。东岭关以北嵩山脚下,便是禹都阳城,当年孙坚起兵讨董,突破东岭关之后便屯兵于此,威胁帝都洛阳。

辞别胡家庄出发,关羽一行又添了一辆辎重车,满载沿途所需的糒粮、药品、帐篷等物,由几名老军轮流驾驶。麋芳一路十分兴奋,不断向关羽请教沿途山河地理之势。甘夫人新鲜劲过了,成日只在车上昏昏欲睡。麋夫人却在车窗帘内,一直留心听着二叔与弟弟之间的对话,听关羽说孟津只怕渡不过去,即使渡过,对岸的河内自古兵家必争,是袁曹之间的一个极重要的分战场,曹军大将于禁驻扎在此。如今正面战场暂时沉寂,袁军却并不放松对河内的争夺,每日小战不断,形势险恶,所以也许只有折转沿黄河东下,再一路伺机北渡。关羽说来轻易,麋芳一直豪情满怀。麋夫人听了,欲待深问,转念数想,却不好开口。关羽本自乐于麋芳的不断讨教,指点他的为将之道,有时却似乎能感应到车帘内的气氛一般,也面色沉重起来。只有麋芳全无察觉,关羽无暇理会他时,他便自顾喝令车骑,为行军鼓舞打气,有时策马自为斥候,去前途打探。他离开之后,关羽与麋夫人也一路无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

正在尴尬之时,走到一处大泽旁,麋芳远远地在前途驻马,大声禀报:“二哥!东岭关就在前面,已经看见城堞了!”

关羽吩咐:“停车,休息一下。”

队伍停了下来,两位夫人也下车来行走透气。下人忙着架火打水铺席,洗净了碗,用净布搽了数遍,将干糒加上蜜饯,加水泡成糇饭。关羽接过,亲自捧来请二位夫人吃。甘夫人整理鬓发毕,正是睡醒肚饿,谢过关羽,端起来吃得十分香甜。麋夫人接过碗,却定定望着碗不动。

关羽道:“嫂嫂宽心,虽然绕些路,早晚定叫嫂嫂与大哥团圆。”

麋夫人并不答话,垂眼只把碗沿轻轻地敲。

甘夫人起初还未反应过来,含着块蜜饯只顾吮味。麋夫人横她一眼。甘夫人猛然醒悟,不觉把蜜饯囫囵吞了下去,呛了几声,又看了麋夫人一眼。麋夫人使了个眼色。甘夫人方壮胆问道:“皇,皇叔……皇叔托人来传信……皇叔,皇叔问起我了吗?”

麋夫人万没想到她把事先习练数遍的话,临场说成这样,真是无可奈何。

关羽低头想想,答道:“没有。”

甘夫人额上汗都出来了,只把眼来睃麋夫人,见了麋夫人脸色,只得转头结结巴巴地试图再问关羽。麋夫人见她实在不堪用,便咳嗽一声,甘夫人便怯生生地住了口。

麋夫人一抬头看着关羽,脸上似笑非笑:“二叔,你还有别的事要和我说吗?”

关羽也是一怔,抬眉望了麋夫人一眼,想定了,再施礼道:“关羽此心,可表天日。请嫂嫂权且听关羽展布……”

麋芳也端碗过来插嘴道:“姐姐,你一路上如何只是如此?二哥英雄盖世,定能保你与甘姐姐安全到达河北!休要蹙眉蹙起了八字纹,不好见大哥,又要着我到处去寻买脂粉!”

麋夫人双颊飞红,啐他一口,又看看正在偷笑的甘夫人,甘夫人掩口背过身去。

眼见是问不下去了,麋夫人长叹一声,看着关羽道:“二叔,你有事,不必都堵在心里。你们男子汉,有不愿同生但愿同死之义。你道我们妇人便没有山无棱江水为竭方敢与君绝之情么?”

说罢望着关羽,等他回答。关羽眼里突然有些热泪,喉头如刀割一般,忙低头作揖不答。

麋夫人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叹了口气,忽改容笑道:“好了。我哪吃得了这许多,小弟来,帮我分掉些。”

关羽狠心不去看她神情,回身踱了几步,喝令麋芳:“快吃完,去关下报我关羽的名!关将不容通行时,不必争执,回来禀报!”

麋芳忙大声应命,几口吞下糇饭,上马去了。

甘夫人道:“二叔,你也吃些。”

关羽口上答应了,却自去检查赤兔马鞍辔,忽一抬头,见天上有只鹞鹰在盘旋,关羽定睛把鹞鹰看了一歇。

这边二位夫人与众下人已经吃毕。麋芳却回来勒马盘旋,禀道:“关将孔秀,不容通行,已在关下摆开兵马,要与兄长较量!”

关羽更不多言,上马提刀,直奔关城而去。麋芳在后唤二位夫人上车,押送车仗,缓缓而行。

到得关下,只见两边军士一字排开,孔秀披甲横枪,在阵前来往驰骋,见了关羽,喝问道:“将军此去何往?将往河北投袁绍乎?”

关羽在马上略一施礼:“闻家兄在河北,特护送二位嫂嫂前往投奔。”

关羽顿了一顿,又道:“并无过关文凭。”

孔秀约束着胯下怒马:“既无文凭,恕难放行!关羽!我知你是条好汉,本官也自有职责在身!今日要过关时,须赢得了我手中枪!”又回头喝部下道:“我今日自要见识斩颜良、诛文丑的手段!好叫天下知晓我曹营并非无人!死自有天命,我若胜不得他,你等休要妄自送了性命!”

关羽喝彩道:“好!真是条好汉!关某敢不成全!”

这时车马已到,麋芳约住车仗,麋夫人也从帘里探出眼来,甘夫人扯着她袖子,想看,却又不敢。

关羽说罢拱手便是一个深深的军礼。孔秀横枪还礼。两人对视片刻。孔秀发一声喊,挺枪纵马来刺关羽。

关羽看孔秀来得近时,略一拨马便闪过他这一枪。孔秀横过马来,喝道:“关羽,你敢轻视我!我今日必杀你!叫天下知我东岭关大将孔秀之名!”

关羽点了点头,全神贯注,横刀静待。孔秀大声发喊,挺枪又冲了过来。关羽这次再不躲闪,钢刀起处,孔秀手中长枪被震上天空。孔秀冲不远几步,在马上摇了两下,便扑落尘埃。关羽控住赤兔马,刀交左手,举臂横在胸前,向孔秀尸首行了一礼。回马再看曹军守关军士时,自有军吏执行孔秀最后的命令,闪开两侧,露出敞开的关门。

甘夫人也在车里悄悄窥见了,惊得掩住了口。麋夫人却点头赞叹:“好汉,都是好汉。可惜这人不曾跟我家夫君。”

麋芳便大声喝令车仗起行。

关羽默默看曹军将士收拾了孔秀遗体,正待随车仗入关,忽闻鹰唳之声,一抬头,又看见那只鹞鹰在收翼低飞,连声鸣叫,仿佛在为东岭关守将孔秀致哀一般。关羽伸手接住两片飘落的羽毛,再抬眼看那只鹰时,已振翅飞得高远了。

车马安全通过东岭关。甘夫人见关城渐远,麋夫人神色和缓,方敢问道:“适才在关前,姐姐如何说二叔有事瞒着我们?姐姐从来都最有局度,当时在下邳,二叔在外,曹军冲入府衙,也不见姐姐眉头挑一下。为何今番于路满腹心事,又要与我套问二叔?”

麋夫人苦笑一下,拍了拍甘夫人的手,并不说话。

甘夫人大着胆子继续问道:“你们这样打哑谜,闷杀我也。可是北上与皇叔团圆之事,有甚曲折不成?”

麋夫人叹道:“二叔这人,诸般都好,只是凡事不喜与人商量,都自家埋在心里。又好生小觑我们女子——我们倒也自有叫人小觑之处——你不要再问了,到时我知道了自然告诉你。便是小弟,我也不曾与他说分毫。”

甘夫人不敢再问,偷偷揭开帘子一角,看关羽时,沉默如故,坐在马上如一尊铁塔一般。

鹞鹰在高天上回飞盘旋几番,猛地拍翅落在一只伸出的臂膀上。张辽还吊着右臂,与十余骑驻马在径山上,观望着整个东岭关白沙湖的动态。军吏在旁倚马草书毕,递与张辽。张辽把左臂上停住的鹞鹰移与左右接了,把书看了一看,掷与手下:“飞马传报许都,不得有误。”

七、暗箭

从东岭关之后,麋夫人改变了她的进攻策略。但凡一路停车宿营,埋锅造饭,麋夫人便率甘夫人一同绾了头发,扎起袖子,争先与下人一同忙活。关羽每次来劝,都被她们笑容可掬地挡在一边。只是麋夫人是家累亿金的大小姐出身,从小到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身边一直少不了僮仆侍候,主意是有的,胆子是壮的,心意是好的,动手做起这些具体的家务细事,却不免笑话百出。麋芳这个不争气的又只管袖手在旁看笑话,怪叫几声:“姐,那是盐不是糖!姐!脸上都被烟熏黑了!”免不得更加添乱,叫人更加心烦了。倒显出甘夫人好本事,就是野营这般有限和恶劣的条件下,也细细调出好羹汤来,麋夫人倒成了她的下手。关羽起初还试图劝一句,终于也只得低头抚髯,在旁端坐等候。麋夫人含笑捧上饭食来,关羽深深躬身,只得接了。麋夫人笑语盈盈,也不再继续追问什么。关羽反倒不安起来。

这些沿途琐事倒冲淡了他们对刘备的思念与对前途的揣测,不觉渡过了伊洛二水,便到了故都洛阳。车轮吱吱嘎嘎,气氛不知不觉又沉重起来。

一面残墙轰地在道旁倒塌下来,这样的废墟,刚开始还只是在荒田中处处可见,越近洛阳,竟是接天连地无穷无尽,一直通向远远的北邙山。队伍中只听见沉重的呼吸声,人人都不知从何开口。关羽提刀捻髯,举目四顾,但见荆棘丛生掩埋了阡陌,野兔从无头石像下蹿进蹿出。远处一座十余丈的夯土高台,飞檐拱角的殿阁已经化为乌有,雕栏高廊的轮廓还依稀看得出些旧时模样。如今台上胡乱扎起一座简易的木楼,斜插着几杆垂头丧气的旗帜,几只山羊在斜坡上跳上跳下,成群的麋鹿在台脚奔走嬉戏。

关羽自洛阳焚毁之后,再没见过这座千年雄城,想不到时隔十年,竟是这般凄凉,一声浩叹道:“你等可知这是何地?”

麋家姐弟和甘夫人都从未来过洛阳,茫然不知。一个老军在后摇头叹气:“东都未遭天杀的关西兵洗劫时,俺也曾来戍卫过几日,都是繁华所在啊!绕着灵台,都是几千上万户人家市集……”说着便抹泪。

关羽道:“灵台!国家何等紧要所在。上观天文,下按历法。天子祭祀,农时节气,都从此出!阳嘉年张太史造的候风地动仪便置于此上,监测着这纵横万里的汉家大地,何方地震,地动仪便有感应,朝廷顷刻可知,立时便可反应部署救灾。如今也在兵火中焚毁无余了!张太史这样的天纵英才,不知何世才能再降生一个!”

麋夫人揭开窗帘一角,于路早看得双眼泪盈盈,更哪经得关羽这般说,躲进车中哽咽不已。甘夫人搂住她的身子,轻声安慰。说话间,那座望楼上探身现出一个兵,远远地向洛阳城方向双手打着旗语。

麋芳道:“又有麻烦了。”

关羽双眉慢慢挑起来,道:“龙潭虎穴,便又如何!走!”

走不到距洛阳城半里地,只见城墙虽然多处坍塌,倒依旧旗帜林立,壁垒森严。城门开处,一彪军马直冲到车仗前。关羽纵马而出,喝道:“吾奉二嫂北上寻兄,尔等安敢为难?”

曹军两将,一名韩福,一名孟坦。两人并不答话,彼此使个眼色,孟坦纵马上前一步,又回头看看韩福,韩福便点点头,道:“去。”孟坦便发声喊,掣出双刀,直取关羽。

关羽见他二人挤眉弄眼,心里早猜着八分尴尬。约退车仗,勒马退了两步,迎着孟坦便直冲上去,孟坦倒吃一惊,心里惧关羽武勇,忙勒马小心来战。关羽压住他的刀,偷眼看韩福时,果然弯开弓来。关羽冷笑一声,正要先取孟坦性命,再一马冲垮他的阵势,却见韩福弓箭所指忽变,不射关羽,一箭直走二位夫人的座车。关羽大惊。韩福嘴边露出狞笑来。麋芳虽在车旁,留心看关羽厮杀,也是猝不及防。

那箭风掣电发,急速旋转,眼看便要射入车中,忽一头没入一只臂膀,连血肉直洞穿了出来,白色的箭羽正微颤不止。关羽一低头,用牙齿生生把箭拔出。韩福这一箭真是凶险,若不是关羽反应迅猛,赤兔马转向灵便,两位夫人只怕要有一位坏了性命。关羽更不少驻,咬定牙根,双手抡刀,一刀便把驻马一旁的孟坦挥为两段。赤兔马全速发力,直冲韩福。韩福见不成功,早弃了弓箭,飞马直奔城门。关羽直从曹军兵马中冲过,韩福大叫:“收吊桥!快收吊桥!”

城内轱辘响处,十余名健壮军士一起发力,才把吊桥升起一尺有余。韩福心慌,尽力提马便跳上桥去,那马四蹄腾起,前蹄犹未着桥面,背后关羽早到,赤兔马轻轻跳起,关羽大喝一声,就在半空中一刀劈了韩福。赤兔马尾巴一闪,跳到吊桥后去了。这几幕电光火石一般,城前麋芳与曹军众军士都看得目瞪口呆。

少顷,吊桥轰的一声又落下。关羽赶尽关门军士,劈了轱辘,又复转身冲出城来。韩福坐骑犹倒在壕沟中四蹄挣命,长声悲嘶。关羽转眼便冲回到车仗前,怒马横刀,睁目还要寻人厮杀。曹军士兵这才反应过来,面面相觑,发一声喊,四下便作鸟兽散。关羽拨马看曹军走尽了,方觉口中有异,呸地吐出一口血痰来:“走!过城!”

麋芳这时回过神来,纵马抢先去城内探看了,回头大叫:“安全!”

车马缓缓起行,通过了洛阳故城。

关羽一行人人都觉这场厮杀有异,与东岭关迥然不同。但见关羽怒容满面,连脖颈都飞火升日一般地红,谁敢开口动问?

到了城中,关羽方斩钉截铁地吩咐道:“不走孟津渡!沿伊水,走东边!”

也无人敢质问,麋芳才喃喃吐出几个字:“那不是绕了一个圈子吗……”见气氛不对,又把下面的话咽了下去。

走出残破不堪、居民无余的洛阳城,麋夫人才注意到关羽臂膀上还在流血不止。关羽便似毫无痛觉一般,任鲜血沿衣袖往下一颗颗滴。

麋夫人轻轻道:“二叔,你的伤口……我来帮你裹伤吧。”

关羽扯下一块衣襟,撕成两份,一低头,自把创处包扎了。又霍地将青龙刀掉过头来,用另一块细细将刀锋上粘的血肉碎块擦干,方向麋夫人躬身一谢:“路途尚远,嫂嫂们好生歇息。”说罢打马到前面去了。

麋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并不回答甘夫人在旁的小声询问。眼波一转,忽见车门框上嵌着一块小铁片,汪住一小泊血滴,乃是孟坦被斩成两段时,身上迸飞出来的铠甲碎片。麋夫人慌忙伸指尽力拔出,扔到地上。

这时车马左侧已经可以望见滚滚东去的黄河。黄河北岸的上方,浓云涌动,乌漆漆地遮了半边天。一道巨大的闪电猛地从云层中劈出,下接大地,久久闪动不去。春雷渐渐滚动起来。

八、红

关羽为人,从来没有巧言令色,最是直率的汉子。偏偏自下邳失守数月以来,兄弟存亡渺然,为了二位嫂子不得不屈身事曹,心中无一日不愿早早脱离这不尴不尬的处境。如今河北虽有消息,其中微妙之处难与人言。麋夫人想问的是什么,他肚里如何不知。但此事千钧重的干系,分与弱质妇人担待,万万不能。东岭关墙前,洛阳故城下,又平添不可预计的变数。天不见青色,云雾数重不分明,酝酿着随时可能到来的暴风雨。

关羽良久琢磨不透,心里越发沉重。若是只有自己一人,手里有把刀,便千军万马来也不惧。他回头看看二位嫂子的车骑,车帘内,麋甘二夫人头颈相枕藉,沉沉睡得正香。关羽低声喝麋芳上前,叱责他道:“一路艰险,前途未卜,不可再如在洛阳时懵懂无知。休要嫌天热出汗,日夜都要把铠甲披起来,看好你二位姐姐。随时准备应付敌袭!”

麋芳也正自惭愧,闻言低头唱了一诺,策马自回车后披甲。这时官道与黄河平行,道旁一块石碑半截埋入淤泥黄土,现出一个朱漆剥落的“汜”字来。麋芳披挂了,赶上来问道:“是汜水关到了?”

关羽点一点头:“你还到后面去,留心埋伏。”

关羽惩前两关之事,全神预备厮杀,不料未到关前数里,一大片树林背后鼓吹喧哗,绕出一队披红挂绿的男女,迎将上来。

关羽纵马上前几步,横刀不语,只是若有所思看着被风吹得微微摇摆的树梢。后头车仗便停下来,甘夫人睡眼惺忪地探出来看了一眼,十分诧异地回头摇醒麋夫人。

只见那鼓吹队中,一人武官装束,飞马驰到关羽面前,未语先笑,笑容可掬,先下马施了一礼:“可是斩颜良诛文丑的关云长将军?”

关羽勒马不答。那人笑道:“下官汜水关守将卞喜,早探得关将军车驾过此,前来迎接。将军名震天下,谁不敬仰?今归皇叔,足见忠义!”

关羽道:“关某并无过关文凭。东岭关、洛阳城守将强要拦阻,已被关某杀死。”

卞喜大笑道:“无妨,无妨。卞某敬重将军为人,深觉将军杀之是也!他日见丞相时,愿代诉衷曲!”

关羽一怔。卞喜笑道:“关前镇国禅寺乃孝明皇帝礼佛之处,如今也有三二十僧人在烧香参拜。已安排下宴席,请将军及二位皇叔夫人稍作休息。”

他眼角余光窥见车窗帘在动,又向车马作揖笑道:“卞某早已安排好渡河船只,二位皇叔夫人沿途车马劳苦,权且先在禅寺中养足精神,整顿容光,明日也好与皇叔相见。”

二位夫人听了,便在车内敛衽相谢。关羽见了便不好开口,若有所思。

卞喜大笑道:“将军莫要多疑,请!”说罢翻身上马,便在车前引路。

麋芳也喜滋滋地凑上来对关羽道:“好也,遇上一个……”

话未说完,关羽冷冰冰的眼神扫过来,麋芳把下半截话吞进肚子里了。

关羽道:“看好二位夫人。”然后便不说话了,慢慢跟着在前途大笑招呼的卞喜而行。

原来绕过林子,便是汜水关口,禅寺却在树林之中,也不甚大。僧侣们在寺里鸣起钟来,欢迎关羽一行的到来。关羽听那钟声轰鸣,再看树林时,沉寂寂的毫无动静,只有阳光斜斜射入,照着青苔,几个空巢挂在树上。

卞喜早在寺前与寺内方丈一同等候,一叠声地“将军请”。

关羽望着卞喜微笑,下马将缰绳与刀都交付卞喜手下军人了。

卞喜见关羽下马去刀,便大喜,头前带路将关羽等人引入寺中。关羽却等二位夫人下车,再一同进入寺内。那方丈窥见卞喜在前,也来与关羽及二位夫人相见,合十施礼。

走到后院,见院正中一株桃树。正是阳春天气,那桃树却枝叶都凋零了,被东风一吹,枯叶在砖石地上磨得沙沙地响。方丈见关羽放慢了脚步,按着佩剑,只顾在廊下玩赏那树,卞喜却入后堂安排宴席去了,便凑上来问道:“将军……将军,不知将军离蒲东几年了?”

关羽应道:“嗯……”只顾看那桃树看得出神。

那方丈又道:“还认得贫僧否?……贫僧家与将军家,只隔一条河……”

这时一阵风起,二位夫人忙敛起衣衫,关羽的长髯在风中倒飘起来。那几片枯叶都在风里旋转着飞起。关羽伸二指捻住一片叶子,还有几片飞上屋檐去了。那方丈见关羽眯起丹凤眼,只是仰面不语,又见卞喜已经赶出堂上来迎接关羽等入席,方丈十分焦急,偷偷在腰边将所配戒刀略举了一举。麋芳看见,便道:“这是何意?二哥……”

这时卞喜赶到,喝道:“吾请将军赴宴,汝僧人何得多言!”

关羽看罢那桃树枝干在风里摇曳不休,松指任枯叶飞去,回头对卞喜道:“不然。乡人相遇,安得不叙旧情?”

卞喜还欲再言,方丈抢先道:“请将军先在方丈室侍茶。”说罢推开方丈室门,让在一边。关羽看了看,道:“请二位嫂嫂在此暂歇。”

卞喜笑道:“自然也有二位夫人及这位小将军的席位……”

关羽又对麋芳道:“你也在此陪伴二位嫂嫂。”

关羽走入方丈室,四面看了看:“你等下人,也可在此休息。”说罢转身出门,径奔宴席。众人等无不十分诧异。关羽走了几步,回头又吩咐道:“闩了门。这位大师请了。卞太守,请。”

卞喜睁圆了眼,正在狐疑。麋夫人在旁仔细听了一歇,见关羽神色不似平常,忙笑道:“我这叔叔自来性情便是如此,将军休怪。既如此,你们只管尽欢。”说罢又屈身一礼,便入方丈室内去了,麋芳等只得随入。卞喜才对麋夫人忙赔笑还礼不迭时,见关羽已自入后堂,忙抢步跟上。方丈兀自在廊下望着关羽背影,忽回头一看,麋夫人也贴在窗上往外看,脸色惊疑不定。

卞喜走到后堂宴席上,见关羽正按剑四顾,忙先请关羽入席,自己也坐下,搽了把汗,便拽扎起袖子亲来筛酒,笑道:“关将军如此豪俊,卞喜之流望尘莫及。将军请。”

关羽擎杯在手,把酒先闻了一闻。看卞喜手下几个将校前来陪酒,都入席了,乱哄哄地把杯来贺。关羽道:“卞太守使得好计。”

卞喜大吃一惊,手一抖,酒都洒了,额头上细细出了一层汗,强笑着道:“将军好说笑……”

关羽把酒一饮而尽,笑道:“我好说笑?”长臂一伸轰得木屑纷飞,破壁而入,揪出一个兵来,直提到酒席上掼在堂前。

关羽面上赤红如血,喝道:“你看!这是什么?”

那墙壁原来竟只是木制的薄薄一块板,是夹壁墙,里面的数十刀斧手狼狈不堪,有的顿时便要推墙,有的却本能地将那夹壁墙死死拽住不放手,那墙摇摇欲倒。关羽望着卞喜,也不管席间众人,提袍下堂,直走入院中立定。那夹壁墙终于拽不住,轰然倒在宴席上,却正是关羽本来坐处,飞起一片尘埃,终于现出背后埋伏的数十刀斧手来,丑态毕露,鬼叫成一片。本指望摔杯为号,先推倒墙板压住关羽,刀剑齐下,任你万人敌也手足无措,必定死于非命,却被关羽识破了先机。

关羽在院中来回走了两步,立定在枯桃树下,刷地甩了罩袍,自腰间拔出剑来,回头叫卞喜:“来!”

卞喜众将跳在一边,这时方回过神,接了刀斧手递上的兵器,一起抢出堂来。卞喜霍地脱去外袍,露出满身铠甲,取流星锤在手,厉声叫道:“关羽!汜水关便是你的死所!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外间林中伏兵闻声,从大门外一涌而入,团团将关羽围在中间,屋脊上的弓箭手也拉满了弓现出身来。

关羽看卞喜伏兵都到齐了,方丈犹自在廊下发呆,方对他道:“出去,把山门闩了。”

方丈:“……”

关羽又道:“快去。你就留在外面不要进来。”

方丈如梦方醒,手忙脚乱地奔去前院。麋芳听得外间有异,先抢在门上攀棂观看。背后二位夫人都道:“出了何事?出了何事?”

麋芳正要回答,一道血光直飞到窗纸上来,麋芳惊倒在地,忙回头喝道:“不要看!”

房中众人面面相觑,麋芳爬起来又叫:“不要过来!”

只听关羽仰天一声长啸,震得内室里都嗡嗡作响,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甘夫人尖叫着用袍袖将耳朵捂了。外间男子凄厉的惨叫、兵器的碰撞,乱纷纷的奔动之声、粗重的喘息之声,立时响成一片,此起彼伏。房上不知何处瓦片忽地一阵大响。麋夫人反应过来,忙伸臂将甘夫人搂入怀中死死抱住,旁边妇人伸手来帮她捂住耳朵。老军健妇将她们二人团团护住。

如此也不知过了几时,直到外间红光渐渐透窗照进屋内。一种古怪的“托、托、托”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麋夫人侧耳细细听得外间寂静一片,再无动响,方挣开下人的包围站起身来。看麋芳时,绵软在门前发呆。麋夫人脚有点发软,推开下人,勉强一步步挪到窗前。甘夫人也自醒转,扶着人正要起来,忽然一声尖叫又把头埋进身旁妇人怀中。麋夫人茫然顺着下人的指点看过去,一股鲜血的小溪,从门缝下淌了进来。麋夫人也觉心惊,麋芳起身扶住了她。外间有人长声呻吟起来,跟着短促惨叫一声,寂无声响。麋夫人先在窗纸洞上向外张了一张,十分诧异,推开房门看时,夕阳的余晖泄进来,照得通红一片。

麋夫人一时错认了,失声道:“桃花?”伸指一触,方知是一点桃红色的血雾。血雾在斜阳中到处点点飞起,如同院中那株枯树忽然逢春,将千片万片桃花洒得满天都是。

院中,石阶前、墙上、树旁、后堂门内,横七竖八都是尸体,满地的鲜血与红日残照,已经分不清谁把谁染红。关羽踏着血泊站在桃树下,衣甲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好似一树桃花瓣落满了周身一般。

满院二三百甲士,都被关羽砍杀尽了。到处不是尸首,就是抛却的兵器和残缺的铠甲,飞矢断箭胡乱斜插在两厢梁柱上。

麋夫人呆呆看了半晌,轻轻推开麋芳,择路慢慢想走到院中来。下到最后一级石阶的时候,便无路可走了,她终于发现那奇怪的“托、托、托”的声音从何而来,原来是僧人的木鱼被满院血泊浮起,血泊被风吹起潮汐,将木鱼轻轻敲在石阶上不断作响。关羽听见背后动静,霍地转过身来,死死把麋夫人看住。

麋夫人惊得倒退一步,却被麋芳撑住。麋夫人知关羽杀红了眼,已经失神,情急之下,嘴唇嚅动,想找些话来说,却不知该说什么。

关羽终于认清对面来人,慢慢把自己呼吸匀住,刷地一下将剑上的鲜血甩干。

麋夫人定住神,问道:“你……你是何时知有伏兵的?”

关羽闭目喘匀了气,躬身向麋夫人一礼:“惊了嫂嫂,是关羽的不是。”

这时外院门闩一响,跟着一声惊叫,门闩哐啷落地。关羽此时被晚风吹清醒了,顿觉惭愧无比,忙侧身用袖子遮了面:“快带夫人们出去,外间已经没有敌人了。”

麋芳和下人们拥着两位夫人到了外院,又吃一惊,满地也是尸首,只有一个活人,却是卞喜。方丈与一众僧人却在门外,都惊得动弹不得。

卞喜满身都是血,不知伤在哪里。口角挂着些涎水,跪在地上起不来,手里却还无意识地捻住流星锤的铁链。卞喜也听得有人来,举头呆滞地看着麋夫人一行人。麋芳忙将二位夫人推出门外去,回眼看卞喜时,涕泪交流,口里呐呐地还想说什么。麋芳正没主张处,关羽在后转将出来,看了麋芳一眼。

麋芳一个趔趄,忙回头吩咐道:“快上车。”双手便把山门掩了。

几只昏鸦拍翅飞来,停在飞檐角、尸首上,停在卞喜的肩膀上,嘎嘎叫个不休。卞喜看着关羽,全身抖个不停。

关羽手起一剑,斩开了卞喜的咽喉。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积蓄数日的风暴雷雨最终并没有落下。夜来,风把满天的云彩都吹流散了,好生清爽。云彩背后,现出一道散珠碎玉似的星河来,天如穹庐,倒覆着荒草萋萋的大地。麋夫人把头露出车外,仰面看着许久,睡不着。一首少时诵熟的乐府诗涌上心头,不知刘郎是否也同沐在这一片星光下?

她痴痴看了许久,披衣下车,又往车内觑了一眼,甘夫人毫无动静。走出断垣背后的露宿地,低头小心绕过鼻息阵阵的下人。火堆边正持卷看书的关羽闻声抬起头来。麋夫人走到他对面坐下,轻轻给旁边身躯蜷成一团的弟弟掖了掖毯子。半晌,只有篝火堆偶尔劈剥一声,远处隐约传来黄河的水声。

关羽长须洒在胸前,双手慢慢卷起书来。麋夫人侧头看时,见是一卷帛书,书卷皮上一半染得黑紫,“春秋左氏传”五个隶字分明。

麋夫人看了一会,问道:“书上那颜色是什么?”

关羽道:“是血。”

麋夫人:“血?”

关羽双手把书放在侧边地下。

麋夫人接过书。展开一看,一半都被染紫了,字倒还分明,密密匝匝一行复一行。却不似在汜水关新染的鲜血,有些年头了。

关羽道:“白门楼擒吕布时,屋角找到的。郑玄公常劝我多读史传,因此……只是一向戎马倥偬,很少能静下来读几段。”

麋夫人借着火光看了几行,笑道:“这一卷把左传都抄完了?笔迹纤细,倒像是个女子抄写的,抄得好工整——吕布也不像是个喜读书的人。”

关羽道:“不知为何,当时顺手捡起来,便随身带着了,有空就拿出来读一读……”

关羽双手扶膝,抬眼看麋夫人时,嘴角带一丝笑意,全神注目在书上。

关羽垂眉道:“白日在汜水关时……一切都是关羽不是,惊了嫂子……”想了一会,说不下去,只能伏身深深一拜。麋夫人释卷而笑,也侧身还了一个正式的礼。

关羽看着火,想了一阵。火光跳跃,时而爆出一行逆飞的火星。

麋夫人道:“我一路上也有不是之处。有不便与我女流说的话,二叔自家做主便是。”

关羽想定了,从怀中取出另一卷书来,双手放在侧边地下。

麋夫人有些诧异地接过书来,展开一看便皱起眉头,轻声读道:“自桃园缔盟,誓以同死。今何中道相违,割恩断义?君必欲取功名、图富贵,愿献备首级以成全功……”

麋夫人一双柳眉倒竖起来,把书覆转往地上一拍,喝问关羽道:“这不是刘郎的手书!何人所为?!临得好像!”

火堆啪的一声,火苗向上猛地涨了数寸。麋夫人回头看麋芳寂无动静,望见车内外也是一般,只有辕马安静地吃着夜草,有时惬意地抖抖鬃毛。赤兔马天性不喜与凡马同槽,自不知走去哪里了。

关羽伏地长拜不起。麋夫人放低声音道:“这就是二叔一直瞒着我的事?!”

麋夫人挺身端坐,又徐徐道:“叔叔请起。”

关羽再拜而起,亦端坐对道:“是。光武中兴,推赤心入人腹中。大哥是何许人?岂是刀笔吏可以揣摩其心智者?关羽虽斩颜、文,大哥定知我心必非如此。”

麋夫人望着星汉及北方沉在黑暗里的河山:“我见不是孙乾、简雍等常从之士来下书,已先疑了几分。二叔心事满腹,我如何看不出来?这就是你不取直线去河北,带着我们向西绕了一个大圈子的原因?你在拖延时间,一面又要叫袁绍知道你已经与曹操决裂,二叔你用心好苦!——如今皇叔……?”

关羽道:“陷身虎口,不知存亡。”

麋夫人身躯轻轻一震,忽见关羽侧头打量着自己。麋夫人眉弓一跳,初怪他有些无礼,忽然明白过来,眼睛亮了起来,决然道:“原来如此。那又如何?”

关羽与麋夫人相视一歇,关羽俯身再拜,麋夫人眼里射出异样的光辉,端坐着受了这一拜,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一路上这些蹊跷……”

关羽直起身来,想了想,缓缓摇头:“初时我道洛阳守将弯弓是要射我……”

麋夫人道:“我也甚是奇怪。”

关羽道:“若是他一人如此倒也罢了,汜水关守将忽也使出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麋夫人想起在寺中自己便问过,再问道:“叔叔是如何先知有埋伏的?”

关羽怔怔出神,顺口答道:“钟声。”

麋夫人:“钟声?”

关羽:“僧人敲起钟来,林中却不见有飞鸟惊动,是可知先有伏兵在此,将鸟都惊走了。”

麋夫人轻轻“哦”了一声。

关羽慢慢站起身来,按剑踱了几步。木柴关节已经燃过,火苗这时柔和下来,被风轻轻揉来揉去。

关羽道:“若是曹操要对付我,但从后发百十骑来便是。”

麋夫人点头道:“叔叔便不能兼顾我等。”

关羽道:“故意向西绕行,是出于不得已之计。我在许都挂印封金,大哥若还能探得消息……”

他回头看了麋夫人一眼,继续说道:“或者脱出身来,必会想方设法,遣人来通传声闻。但司隶内关山险阻,地势复杂,我车马行迟,曹操若背后遣一军来追,间道别发使者叫守将据关勿出,我前进求战不得,退被骑兵袭扰,则危哉殆矣!那时便要奉二嫂走入山中,山中更是人烟稀少,弃了车重,数日或不得食,那时一匹夫也杀得了我关羽了。曹操若要害我,舍此谋不取,叫关将下关来与我厮杀,岂非下策?”

麋夫人思量着道:“或是许都诸将,与二叔皆交厚?又或是曹操嫌天下人口,故意假手关将,造成事实。到时他却出来推脱得一干二净。”

关羽摇头道:“不然。曹操之志在一统四海,重臻太平。我观其为人,亦知正邪,极有气宇,手下也多有气节之士。他亲允我,但立功报效,便可离去寻兄。这般大战临头,天下命运孤注一掷之际,出尔反尔、机心巧诈,瞒得过谁?不怕寒了部下之心?这是取亡之道。曹操必不如此!”

关羽低头捡起左传,在手中慢慢卷动,忽想起一事,沉吟不决。

麋夫人见他不语,便接口道:“但我们并无过关文书,因此关将可处处为难,曹操若是诚心敬重二叔,为何不下令与关将分说明白?平白损了人命,所为何来?莫不是……莫不是他想叫我等知难而退,重回许都?”

关羽道:“如此,关将不会出关来战了,我也莫奈其何。若是曹操的令……”

麋夫人低头思索,只顾说道:“洛阳前,那射箭的将分明便不是只要对付叔叔一人,分明是要尽杀我等。忒地时,又只有他一人使弓箭。若是乱箭齐发,叔叔便躲得过,我与众人皆必死,不出此策,反另叫一将来拖住叔叔。叔叔当时只顾为我们挡箭,我在车中看得分明,那使双刀的将见一箭射去车中,脸上也十分惊讶,倒如同是被骗来的一般。到了汜水关,数百伏兵又像专为对付叔叔一人,不尔,伏兵在树林里射箭,这车也挡不住。真真叫人纳闷……”

她说着话一抬头看见关羽脸上神色,恍然道:“你自然早已想过了,是不是?再三琢磨不透,怪不得在镇国寺……”

麋夫人的眼神慢慢温柔下来,她把手一伸,要关羽手中的左传。关羽还有些犹豫,麋夫人却直接接了过来:“我是你嫂子,你我便如至亲骨肉一般,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她嗔怪地看了关羽一眼,展开书卷,翻来翻去看了几遍,点头叹道:“吕布虽非真英雄,却有佳人为他如此用心。也不枉了一世为人。只可惜都抛到水里火里了,连个姓名都没留下。”

麋夫人看着关羽笑道:“听说在徐州灭吕布时,二叔开口问曹操讨要秦宜禄之妻杜氏充下陈,不知是真是假?”

只听到大车里什么东西响了一下,麋夫人回头看了一眼,再转回时关羽面皮都红涨了,便笑着臊他道:“不知是何等美人,叫心如铁石的云长公动心不已?又听说曹操见那妇人果真好美色,便不与二叔,自己纳了。可有此事?”

关羽听了此言,叉手向前,急要分辩。麋夫人见他真个动恼,忙道:“——但此却非二叔本意。”

她顿了一顿,有些狡黠地笑道:“可是你大哥教你这样做的?教骗过曹操的耳目,说是韬晦之计?”

关羽见她一语中的,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麋夫人笑道:“他这人的鬼心思,我如何不知?我虽不问,瞒天瞒地,瞒不了我。”

这时大车里甘夫人默默无语听了半日,终于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麋夫人点手笑叱:“早知你装睡,还不下来?”再回头默默看了关羽一歇,忽道:“二叔确也是早该成家了。”

关羽叉手不离方寸:“匈奴未灭……”

麋夫人虚将手掌在空中一点,止住他下半句话,斩钉截铁道:“一定要的!且待……待你们三兄弟终有团聚之日,嫂子亲自为你操办!”

关羽微微一震,一看麋夫人,眼中泪花点点,在火光照映下熠熠生辉,关羽一时无言以对。

甘夫人理好衣服,也下车来火边说话。关羽便告罪,说要巡视四周,假借施礼以袖遮了面,抽身走开了,自去黑地里踱步想心事。走了几步,赤兔马远远望见主人,振鬣嘶了一声。

中夜甚寒,甘夫人从车上下来,便挤到麋夫人身边来烤火。麋夫人问:“你几时醒的?听了多少?”

甘夫人用手理理垂在面前的几丝头发:“你们说了多少,我便听了多少。”

她忽然想起一事,动问道:“为何方才听你问皇叔如何时,叔叔道不知存亡,你二人便都抛开了这话头?到底如何?”

麋夫人听了她这天真的话,不禁莞尔,先为她整理好发髻,左右看都妥帖了,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几下,方注视着甘夫人的双眼徐徐说道:“就算不知他存亡,这是我们唯一知道的线索,我们还是要去河北的啊。”

甘夫人若有所悟,轻轻“嗯”了一声,靠在麋夫人怀里,忽又起身说道:“嗯,我们一家人,死也同死在一处。”

麋夫人:“嗯。”

这时便觉旁边麋芳轻轻动了一下,麋夫人笑着拍了他一记:“又是个装睡的。”

麋芳没有应声,他睁大眼睛躺在黑地里,蜷紧了毯子,不知一个人在想些什么。

灿烂的星汉渐渐隐去。东边的天际隐隐生出些辉光。天就要明了。

九、谜底

荥阳,西依邙山之末,南接伏牛之端,北控黄河天险,东去中牟、官渡不过数十百里。日夜听得水声滔滔,东流而去。荥阳府衙坐北朝南,弹压着这天下要冲之地。

荥阳太守从事胡班在太守衙前按剑整顿衣冠毕,阔步而入。

荥阳太守王植正哭得两眼通红,见胡班昂然而来,躬身施礼,忙以手巾搽干眼泪,挥手屏退左右,瓮声瓮气地道:“免礼。关某到哪里了?”

胡班一直抬头观察王植面色:“距关不过十余里……使君请节哀,人死不可复生,此事要从长计议。”

王植猛地抬手,将面前书案掀翻,连带旁边一个铜香炉,咕噜噜滚出去数尺,还带着火星的香灰撒了一地。

两厢下人默默叉手而上,利落地将一地狼藉迅速整理干净,又复无声退下。王植起身在堂内来回冲了几步,渐渐控制了怒气,看着胡班不语。

胡班看堂上都无人了,方道:“军师再三吩咐,说关羽杀不得,更不可坏了刘备家眷,坏了主公大事。”

王植喝道:“反复无常!左一个密令右一个密令,前后都不相同!一个说关羽和刘备家小都杀不得,一个说杀了关羽,只留刘备家小。听谁的?!我亲家那边,听到的命令竟是将关羽和刘备家小都杀了!不是上面这般颠三倒四,叫我亲家韩福与其副将孟坦意见相左,雄城精兵,如何会被关羽对付了?!都是混蛋!主公?哼!”

王植朝背后瞟了一眼:“大势如此,兀自犹豫不决,也不是做大事的人!我只要为我亲家报仇!”

胡班道:“使君慎言……”

王植喝道:“怕什么?胡班,我知你父亲未致仕之前,便与刘玄德那一党人交厚。你可是碍于你父情面?”

不等胡班回答,王植又道:“想那关羽,也不过是一不忠不义之人耳。你看沿途所为,可有半点投鼠忌器的意思?杀之不足惜也。你若与我同心,我只怕漏网一人,又不欲张扬过甚,你知道的。故要你用你父的情面,只说我不在城中,城中事都由你做主,将关羽诳进城来。半夜里,你点兵将馆驿围了,一把火烧个干净!如何?”

胡班道:“是不是……先与关羽谈清楚?我们的人也自有苦衷,关羽杀人时,我们的人也奉命甚乱,也自有不是……下官愚见……”

王植喝道:“你知道他心向哪边?何况军师已经失权,做不得主了。你听我的!主公不便明言,心中岂不记恨?此事必合主公之心!你心向谁?”

胡班听了此言,只得奉命。王植见他出门,颐指气使,便有下人叉手侍立,王植道:“你随他去,看着他些!”

王植还不放心,自暗登城楼,看见胡班等在门前接了关羽一行,把手言谈甚欢,关羽递与胡班一封书信,想是胡班之父托关羽带给胡班的,他安在胡班身边的人便远远使眼色,道是无妨。王植冷冷地看着胡班引关羽一行入了城,方悄悄下楼去了。

胡班安排关羽等住下,依言去点了一千兵,教准备干柴火把,先将干柴搬到馆驿左近听用,兵都安排在巷子里埋伏。胡班围着馆驿走了一圈,见天色渐黑,四周布置并无疏漏。有手下请示道:“要不要请太守来?”

胡班沉吟一会,抬头见馆中还有灯光,道:“不忙,听我令再行事。可趁黑先将干柴都搬去墙外预备。”

手下领诺去布置,胡班心中焦躁起来,忽然心血来潮,说道:“今夜只怕要下雨,我去看看情况。”便直入馆中去了。

胡班入馆,见馆吏只把眼色来使,是询问之意。胡班却不去管他,只见厅上画烛分明,胡班便立于树下观之。少时,只见老军收拾了食案而出,馆吏慌忙迎上,再三道辛苦,从老军手中接过重在一起的食案和碗碟匙箸,赔笑说:“老哥自去休息,胡将军吩咐我勤快些,休叫辛苦了老哥们。”

胡班听得馆吏言语敏捷,并无纰漏,老军还礼不迭笑着去了。再看厅上时,婢人扶两位夫人而出,关羽也走到门前。麋夫人的声气说道:“叔叔自出许昌以来,多日夜里都独坐不眠,守卫我等。日子久了,如何使得?我常见叔叔在马上闭目养神——小弟你也不多替叔叔些。叔叔不想着自己,也为皇叔保重身体。”

关羽的声音道:“嫂嫂不须挂怀,关羽自有分寸。”

胡班听两位夫人、麋芳与关羽道晚了出来,悄悄躲进去了些,只见他们正走去厢房下处。麋夫人道:“妹妹,你先行一步。小弟,扶着我,我鞋里有些沙子。”

麋夫人看甘夫人等入内了,方对麋芳说道:“小弟,你如何神不守舍的?”

麋芳呐呐说了两句,声音甚为模糊。麋夫人便欲作色,终于一声叹息道:“叔叔一路上行事,都是为皇叔好,为我们好。小弟你为何不能体谅?”

麋芳道:“那如果他最终没有决定说与你知道,我们岂不是瞎着眼睛随他走入死地?!”

麋夫人厉声道:“你不愿意吗?!那你可以抛下我就走!”隔了一会,又才温言说道:“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生,我之所欲也;义,亦我之所欲也。你姐夫现被扣押在河北,生死不知,书信都是假的。我、你二哥、甘妹妹、你,我们能抛下他不管吗?想你姐夫定抵死不肯写书招二叔北去,只怕袁绍记仇,害了他性命。我们若不能效法其所为,舍生取义,你我姐弟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胡班听了此言,如遭雷击,怔了半日,清醒过来时,麋家姐弟已经说完事进屋了。胡班慢慢走出树荫,馆吏看见,在门边急得直摇手。胡班走到院中,只见厅上唯余关羽一人,左手抚髯,凭几独坐在灯下看书。也不知过了多久,胡班道:“真天人也。”

关羽放下书来:“谁?”

胡班如梦初醒,回头看馆吏惊得缩在了一边。胡班深吸一口气,按剑大步走上厅来。

关羽扶膝看胡班昂然而入,却并不施礼。两人对视一会。胡班近前一步道:“皇叔召关将军去河北的书信何在?请借给下官一看。”

关羽微露诧异之色,也不多言,就从怀中取出书信,掷与胡班。胡班接过,展开看罢,对关羽道:“将军赶快收拾行装,离开此地!”

关羽:“……”

胡班想定了,说道:“此关守将王植,乃是洛阳守将韩福的亲家,与下官定计,今夜要放火烧馆,取将军及二位夫人的性命报仇!”

关羽霍地站起,胡班纳头拜倒:“此是王植欲报私仇,下官见将军高义,幡然醒悟。将军请行,我自投许都去,将军放心!”又起身催促道:“将军若不信我,宁可信其有。少时王植便到,到时奈两位夫人何?将军快走!”

关羽向胡班霍地抱拳一礼,几步跨到门前,一脚踩着门槛,喝道:“麋芳何在?!”

这时胡班听得墙外都是一片慌乱之声,忙提剑直出门去弹压,馆吏上来欲言,被胡班一剑杀了。胡班割头掷出墙外,出门大喝道:“王植欲害义士!我胡班誓死不能从命,你等先来杀了我!”

关羽匆匆教收拾了行装,胡班便来开了重门,叫:“快走快走!”

关羽驻马看着胡班,胡班只一礼:“将军走后,某自有计策脱身,谅王植碍于名义,杀不得我。将军快走!”

关羽咬着牙想想,向胡班点头致意,催车马而去。胡班看关羽一行往东去远了,方回头瞪视住仍然目瞪口呆的众兵将们:“要去向王植通风报信,先杀了我!”

关羽一行出东门走不得数里,黄河涛声越发大了。麋夫人掀起帘子来,见关羽在马上回望不已,本欲细问发生何事,一时出不了口,想了一会才道:“也是个义士,不愧深肖其父。不知事情从何而起,因何搭救我等?他又如何脱身?”

关羽回头看荥阳关城,顺口应道:“王植欲报私仇,于法上奈何不得他,若有机会走回许昌……”

关羽忽然愣住:“……那他问我讨看大哥的书信是为何?他为何对这书信如此感兴趣?”

赤兔马被勒住,徘徊不前,关羽愣愣自语道:“……洛阳?亲家?王植不按法行事时又当如何?法……曹操的令……”

车马不知不觉已经停下,不但麋夫人,连甘夫人都吃惊地探头出来看着关羽。人们都在黑暗里沉默着,只有马匹躁动不安地打着响鼻。

麋夫人道:“难道真是曹操……”

关羽猛然醒悟:“不是曹操!”

他如梦初醒,看着麋夫人:“是袁绍!”

麋夫人:“袁绍?……那?……叔叔你……”

关羽咬牙切齿,道:“也不是袁绍……如此,胡班哪里逃得出来!”

麋夫人但见关羽睁开丹凤眼,卧蚕眉倒竖,满面赤红,单手把赤兔马勒得白沫四溅,回头看看荥阳城,又看看麋夫人等,犹豫不决。麋夫人正欲开口,猛见荥阳城中一时火光大作,直冲上天。甘夫人一声惊叫。

麋夫人道:“叔叔不可犹豫!我等无妨,叔叔救人要紧!”

关羽看了麋夫人一眼,喝麋芳道:“看好二位夫人!”

最后一个“人”字出口,赤兔马已在数丈开外。麋芳呆呆看着他的背影,问姐姐道:“到底出了何事?”

东门的守卒都觉气氛不对,被迫放关羽等通行后,一时都忘了关城门,聚在门口看城里火起。

关羽大叫:“躲开躲开!”一马复冲入城中。

馆驿前王植披甲仗剑,指挥着军士只管往馆中射火箭:“烧死你烧死你!叛贼!”

馆舍大门熊熊燃得正烈。馆中胡班便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又咳成一团。荥阳军士只管把引燃的火把干柴不断投入院中,馆舍屋檐中箭,连梁柱都烧了起来,涂漆受热化开,飞烟流火,火星倒冲上天去,整个馆舍如同烘炉一般。

王植大叫:“先杀了这个叛徒,追出关区去,取了关羽性命!”

一言未已,一将大叫:“使君小心!”

王植一惊,回头看时,眼前一黑,什么都没有看见。众军波开浪裂,闪出一条道来。人影里,只看见王植上半截身体兀自在地上挣扎嘶叫,坐骑带着下半截不知胡乱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关羽在众军之中,横刀盘马退了几步,众军只是纷纷倒退,挤倒了背后的人也不知。

胡班在馆内被烟火所熏,也听得外间不对,咳嗽着笑骂道:“王植,王植,你这厮如何不学驴叫了?”

关羽咬定牙根,回头看了看距离合适,策马直冲入着火的大门。众军惊得瞠目结舌,不过数息后,再看馆舍时,只听一声大响,正厅房梁都烧折了,忽啦啦连烟带火地垮了下去。

一将看了方道:“这厮却也不是烧死了……”

话音未绝,轰的一声大门的碎片带着火星向外倒飞出来,赤兔马一声长嘶,前蹄在空中乱蹬,鬃毛飞扬,在火光下红得耀眼,火狮子一般雄俊。关羽飘扬的长须上,衣冠上,都有火在燃烧。他提刀跃马,又复与胡班重骑冲出。马蹄下,是被马冲倒,号丧哭叫的荥阳将士。大门烧了好一会,又被两次冲撞,终于支持不住,继正厅之后,先从腰间折断,就在关羽背后轰隆隆倒塌下来,直溅得满地都是带火的碎木残片。

关羽一挥手拂去须上的火星,胡班在后咳嗽着为他拍打去身上的余火。关羽喝道:“谁还要找死?!”

众军愣了一会,从内到外,发一声喊,四下顿作鸟兽散。关羽见众军散尽了,复纵马又冲出东门去。

胡班在马上回顾关城渐远,笑道:“火是我自己点的。不想王植丧心病狂如此,我宁可自杀,也不要死在他手里……”

关羽喝断他道:“你还不说实话!”

胡班一怔,旋又笑道:“不料将军都已经想明白了。我私放将军去,却还想做个忠臣,以死谏袁公。当初我等见曹操胁迫圣上,无道之极,袁公如今这般做法,比曹操又能好到哪里去!”

才一出城,天便下起雨来,渐渐将路旁树叶砸得一片沙沙地响。赤兔逆雨而驰,奔到急处,关羽忽然勒马,胡班险些跌下马去,正待问时,只见关羽极目四顾,神色惶恐之极。胡班低头一看,地上两个老军横死在旁,一个妇人在林里呻吟,两条车辙印直通往河边去。

关羽回手将胡班放下:“嫂嫂不见了……”

说罢不顾胡班,纵马直追车印而去,沿着车印直追到河边。马车翻倒在路边,车上覆着一面曹字旗。一道闪电在云中闪过,关羽借着那光远眺河中心时,见有两张帆正向河北驶去。

一人在旁挣扎叫道:“云长公!快!二位夫人被袁绍的人劫去了!”

关羽回顾,却竟是自徐州之后多时不见的孙乾,满脸是血,怀里抱着麋芳。麋芳已经中了数箭,人事不省。

天边又是一道闪电斜斜劈过。关羽咬牙切齿,将大刀一抛,拔剑在手,就在大雨中纵马冲向云涛翻卷的黄河。

雷声巨轮般隆隆在云层背后滚动,闪电一下下照亮着浊浪滔天的黄河和斜飞如织的雨点。两片白帆在黑暗和浪花中躲闪一般若隐若现,断断续续的叫喊声夹杂在冰冷的涛声中。一个浪头过后,倒了一片帆,只剩另一片似乎在原处徘徊。只听得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在一浪接一浪的黄河中叫道:“……留下……饶你不……那娘子……休想……我周……”

船有两只,其中一只上的桅杆已经吃打对折了,倒在水里,拖得这船不断原地打转,河水都倒灌入船舱了。船上数十披甲之人站在甲板上,弯弓不断向对面较小的船和水里发射,只因雨打湿了弓箭,准头和力道都大大失常。麋夫人突然从倒了帆的大船舱里冲出来,又被人强行拖了回去。两船之间的水里已有十数个人在浮浮沉沉。披甲的多在不断挣扎,然后咕嘟嘟地往下沉。赤膊的却是一边避箭,一边试图靠近大船。

大船上灯笼终于吃水泼灭了,小船上却还亮着,一晃一晃地照得分明。小船艄公精赤着肌肉虬结的身体,躲过几箭,破口大骂那大船道:“杀才!只道你是奉公的人,原来是拐卖妇女的鼠辈,今日颠你这伙贼下水去,叫你们都做河伯女婿,与王八为伍!还不快把那两个娘子送过来!”

水里船上的水手一起大笑。大船上甲士又是一阵急箭射过去,那艄公浑然不顾,只管掌着舵扯着嗓子大叫:“孙狼!孙狼!你这泼猴还活着么?”

话音未绝,大船舱顶上跳出一个少年,回身把一直紧追他不放的一个甲士一脚又踢回舱内,就在舱顶上一跳跳下来,却又将一个正在校弦的甲士扑下水去。旁边的甲士急忙抽刀劈他时,被他灵巧地几下闪开,翻身又跳上舱去,仍一脚将试图挣出头的追兵又踢回船舱,这才把头一昂,把脸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血水刷地一抹,尖声应道:“大哥!你我兄弟今日不把这伙驴都做了板刀面,如何舍得死?”

艄公哈哈大笑,道:“好!好!”猛地一转舵,小船轰地撞上大船,大船上甲士仓促间立脚不稳,翻身倒地,弓箭都脱手了。艄公大叫一声,一跳从小船跳上大船。孙狼惯熟水性,又与那艄公相识平生,这一撞早在意料之中,奈何他不得,乘势一个翻身,又钻回船舱里。艄公上了船,不顾这大船转得厉害,趁雨顺着船舷只顾走,遇着甲士拦路,提着钵盂大的拳头只顾打,遇上自己人爬上船,便一把将其提上来,一路大笑不绝。走到舱门时,看见一将举剑架在孙狼脖子上,猛地钻出舱来。

天上闪电闪了几下,将那将面目照得分明,麋夫人在他背后冲了出来,手中压衣刀一刀便戳在那将肩膀上,大骂:“秦琪!你这背主奸贼!”

秦琪大叫一声,一甩将麋夫人甩倒在地。此时大船船体越发倾斜,麋夫人挣扎不起,眼看便要滑入水中,艄公急忙一把将她拉起交与背后的手下,自己慢慢一步步向秦琪逼近。

秦琪一手死死用剑压住孙狼咽喉,叫他动弹不得,一手摸索着抓住一根缆绳,如获至宝,在手中猛地绕了好几下。再放眼看形势时,自己的甲士不是颠在河里大口呛水,便是被杀得血水横淌。对方的水手重新大举上船,有的便在致力将倒掉的桅杆与船体分开,制止大船的旋转。秦琪一声长叹,情知大势已去。

忽一眼睃见那艄公慢慢逼了上来,忙喝道:“再过来,这厮和你都死!”

忽见那艄公本来脸上肌肉抽动,神色狰狞,却又忽然一惊,渐渐把身子直了起来。秦琪不知何故,只见但凡看着自己的水手,忽都同时瞠目结舌、面色古怪,望着的却是自己身后。秦琪只怕中计,不敢回头去看,喝道:“装神弄鬼!道瞒得过本官么?!”

那艄公看得真切,猛吃一惊,一跤翻倒在地,手足并用连退几步,口里只叫:“河……河……河伯!”

跟着,秦琪背后便是一声异样大响,一匹马水淋淋跳上船来。秦琪壮着胆战战兢兢回顾时,只看见同样水淋淋的骑士坐在马上,仗着一柄明晃晃的剑。这时小船上的灯笼摇晃着照射过来,麋夫人看得清楚,一声欢呼。秦琪几乎是仰面朝上看,终于才看清来者面貌,长须都湿成数绺,怒容满面盯着自己,不是关羽是谁?秦琪此刻真是心胆俱裂,孙狼见有机,一挣挣开了秦琪,跳回艄公这边,一同目瞪口呆地打量着从黄河水里跳出来的关羽。

关羽将剑轻轻压在秦琪头顶上,秦琪无骨一般,应势软软地跪倒在地。关羽信马走了两步,问道:“你舅舅是不是?”

秦琪:“不……不是。只有小人……”

关羽:“你这厮如何背叛了你舅舅?谁叫你来的?袁绍的事情我也知道些,审配还是郭图?”

秦琪哆嗦半日,挤出一句:“饶命。”

关羽道:“是谁?”

秦琪道:“是……是沮授。只叫小将见机劫两位夫人……路上劫杀将军的,不是审配便是郭图,不干……不干小将的事……”

关羽道:“如此。你这厮阴险狡诈,背主卖舅,却饶你不得。”手起一剑,秦琪吭也不吭一声,尸身翻落入水,随波逐浪,片刻就沉没不见。

甘夫人在最后一名妇人的搀扶下走出舱来,与麋夫人抱头大哭。艄公、孙狼等人猛然清醒一般,呼啦啦地在关羽马前跪了一地。关羽还剑入鞘,慌忙下马搀扶。赤兔马撂撂蹄子,抖抖鬃毛,抖落了身上许多水,欢快地长声嘶鸣起来。

夜还未央,雨却已经住了,河上的雾气悄悄涌上岸来,黄河浪慢吞吞拍着河岸,拍着倒插在沙里几乎没柄的青龙刀。

有人一声欢呼:“原来遗落在这里!”说罢便伸手去提,不料河沙和水甚是紧密,提了几下提不起来。船上艄公不屑道:“走开!待俺来!”

艄公两条肌肉发达的臂膀猛用了几次力,从沙里拔出青龙刀来:“好重的刀!那马也是神品,驮着这刀竟也下不得水!不是俺,谁能帮关将军扛这刀!”

说罢真个把刀扛上肩膀,四面水手一起伸拇指夸道:“周大哥好威风!”

周仓哈哈大笑,得意之极,又道:“今后我们不做水上偷鸡摸狗的勾当了,跟定关将军了,许多村话,休要胡乱提起,关将军大有学问的人,我等休要出乖露丑!”

众水手一起唱诺。周仓扛着刀正得意,忽回头一看,道:“快走!雾里怕不是有官军来!”

众人一拥而走,只听背后马蹄急处,数十百骑军马卷地杀来。众人走不及的,只顾跳到水里去躲。马上骑士似乎意不在此,只有人弯弓胡乱射了几箭,便都疾驰而去。众人从水里钻出,见射中一人小腿、一人肩膀,都气得破口大骂。

孙狼猛醒道:“不好!莫非这些官军,是冲关将军去的!”

周仓大惊道:“快!快赶回去帮忙!”

周仓扛着大刀,领着一伙水手赶回船边,果然见骑士们分作鹤翼阵,已经团团将关羽等围住了。旗号这时才看得明,不知写着两个什么字,却苦无人识得。

关羽控住赤兔马,冷冷打量着敌将,说道:“你来赶我,有失丞相大度。”

夏侯惇在旗号下跃马而出,喝道:“丞相又无明文传报,你于一路杀人过来。秦琪何在?可是被你杀了?我今特来擒你,早下马受缚!”

周仓冒死冲入阵中,跪倒在关羽马前,双手捧上刀来。关羽欠身接过大刀,对夏侯惇道:“你太鲁莽,凡事与你说不明。你回去见丞相,丞相对你自有交代!”

夏侯惇大怒道:“你敢轻视我?还敢妄言推脱!你等都不许帮手!看我亲手来斩这贼!”正要挺枪来刺。忽西边沙尘大起,一骑飞到,大叫:“不可与关将军交战!”

关公亦按辔不动。来使自怀中取出公文,于马上说道:“丞相怜爱关将军忠义,恐于路关隘拦截,故遣我特赍文书遍行诸处。”

夏侯惇道:“关某于路杀把关将士,丞相知否?”

使者看了关羽一眼,吞吞吐吐道:“不……不知。”

夏侯惇喝道:“那便活捉去见丞相,等丞相放他!”

关羽大怒:“你道我怕你么?”

夏侯惇只顾挺枪来刺,关羽架住他的枪,却看着使者说道:“快回去!他来迟了些,只怕误了夏侯惇性命。”

那使者大吃一惊。关羽喝道:“我叫你回去叫你主将来!”

使者忙连声答应,拨马去了。

夏侯惇也见蹊跷,睁着独眼看了一会,大喝一声,又来战关羽。

四边众人,都看得出关羽并非全力死战,只是拨马回避,夏侯惇几番刺空,气也有些馁了,也不时抬眼看那使者去的方向。

少时,雾渐渐散去,东边一轮朝阳从黄河边跃出,照彻云水皆红。忽闻西面鹰唳数声,二将罢斗看时,一只鹞鹰振翅从西面林中半浮半沉的雾霭冲出,掠过众人头顶,又折返飞回来,在天上盘旋不已。

夏侯惇大怒,朝西面喝骂道:“张文远!你捣什么鬼!还不现身!”

只见张辽披着一身朝霞,与数十骑驰马从林中穿出。驰到面前,先不见礼,把公文递与夏侯惇看了。夏侯惇脸色数变,反复将文书读了几次,终于将之掷还与张辽,回头喝部下道:“还不快退!”

夏侯惇看着关羽,悻悻地与从骑去了。张辽看他人马走远,方翻身下马来与关羽见礼:“大兄恕罪。”

关羽看了他一会,说道:“此非你之过。你是在东岭关赶上我的?却特意放鹰来与我致意,也是尽心了。”

张辽苦笑道:“小弟也对丞相苦谏,无奈郭奉孝执意甚坚,定说当年沮授与袁绍定计,一旦开战,先要抄我边鄙。沮授思虑长远,既已如此决策,定会想尽办法准备,在我边境关隘之地安排内应,策反将领。果不出其所料,兄长一路走来,洛阳两将、汜水卞喜、荥阳王植,甚至秦琪,见袁绍势大,如今都不是曹公的人了。”

关羽听罢冷笑道:“如此,忒地刻薄了,置孔秀这般忠臣于何地?”

张辽低首叹道:“丞相爱才,兄长尽知,不必我言,但我军中细作一日不去,大势便多一分危险。若谴校事大举侦察,小人得势,只怕寒了众将的心……细作再趁机造谣,毁谤丞相声望……”

关羽冷笑道:“于是郭奉孝便想起这样的阴谋来?利用我关羽做这小人?”

张辽道:“兄长切不可怪罪丞相。此实非丞相本心,实在是迫不得已。”

关羽道:“只是郭嘉没有想到的是——他必是料定袁绍要我去河北,故而无文凭便放我过关的,定有嫌疑,却不料于路数关守将,皆是使阴谋要我性命。你奉命只许旁观,见到这些关将的行径,想必也是十分惊讶。”

张辽道:“是。小弟开始百思不得其解。若是丞相的忠臣,当如东岭关孔秀一般。使用暗箭、埋伏这般鬼蜮伎俩,便是要与兄长寻仇一般。”

关羽下马,把刀再交还与周仓提了,叹道:“我想得也慢了,不是有胡班、周仓这些人相助,不是吃王植对付了,也要断送二嫂在秦琪那厮手中。”

张辽叹道:“我等只顾看着兄长行动,却想不到秦琪趁夏侯惇部下巡视河防之机,张网等待兄长一行已久。此事极为复杂,兄长缺乏关键信息,却是何时想明的?”

关羽捻髯道:“你说的关键信息,便是我兄已经从袁绍处脱身一事?文远,你瞒得我好!”

张辽面有愧色,再拜不已。

关羽看了一眼在船边休息养伤的孙乾:“我大哥不肯写书招我来河北,被袁绍囚禁于邺城,袁绍却遣人模仿我大哥笔迹,到许都来下书。此时正好赵子龙自公孙瓒灭亡后,在河北一带游侠,无所归宿。闻我大哥有难,便一呼为我兄合公孙瓒旧部数百人,趁邺城空虚,守者不防,将我大哥等人救出。我大哥知袁绍必有奸计,故遣孙乾来于路拦截我,可惜都错过了,走到黄河边才遇上。却正逢秦琪花言巧语,以一面之缘,哄得麋芳相信他是我的朋友,欲骗我嫂嫂上船。秦琪见了孙乾,知事将败露,不惜以武力强劫吾嫂而去。种种周折,若非天幸,关某何颜再见我兄?若是我早些知道我兄已经脱险,又何至于带二嫂冒险跋涉千里,以缓袁绍之意?!丞相与你等却是何时知晓的?!”

张辽满面通红,低声道:“正是与兄长在许都城外分别之后,我军在河北的细作便探知此事,渡河飞报而来。”

关羽道:“是郭奉孝压住了?”

张辽道:“郭祭酒也是计出无奈。本也不知路上会是这般风云诡谲。只道检验了于路关将的忠诚之后,便由小弟出面告知兄长实情,两全其美,兄长不必去河北,我军也不动声色地洗了西路司隶一带关隘的牌。兄长……”

关羽叹道:“此事也怪不得你。我在洛阳时,见两将一个使双刀,似乎只要取我性命,一个弯弓的,却瞄着我嫂嫂,此事已然奇怪。汜水卞喜,虽设阴谋,却又似乎志在我一人身上。终于到了荥阳……”

关羽说到这里,停住不言,看着张辽。

张辽举目看看在船边休息的人,笑道:“小弟一个都不认识。丞相亦不是定要人性命,只是不希望他治下有此两面做戏之人而已。他全家只要今后不在丞相治下,我想应该无妨。兄长尽管放心,这点事情,小弟还是兜得住的。”

说罢看了船边的胡班一眼,胡班笑着与他对视,全无惧色。

关羽见了,说道:“好,文远一言九鼎。”

张辽含笑称是。

关羽继续道:“他家是我兄故交,其父也再三向我保证其人仁孝可靠,心向汉室。但一开始他却受王植命来杀我,其意甚坚。这既然不可能是丞相主使,自然也就证明了王植背后另有他人。”

张辽笑道:“他不可能效力丞相。以他家素来的志向,亦不可能为王植私人所用。”

关羽道:“反曹者所联系的对象……”

张辽接口道:“当今天下,孙策已死,除袁绍更无他人。”

关羽道:“何况他一开口便索要那封河北与我的假书看。想清了这一节,我便想起在许都时,也在丞相麾下风闻袁绍阵营许多秘辛。袁绍不能御下,诸子争位,各怀鬼胎,大臣各自勾心斗角,互不相下。袁绍本欲诱我奉二嫂北上,借此挟制我兄为其效力……”

张辽道:“为袁绍南下,开徐州一路。”

关羽道:“不错。但是最初为袁绍如此设计的人,却并不能保证袁绍其他大臣不来坏他的事。我想洛阳二将便是明证,明明是一人受命杀我,要我二嫂北上,另一人却受命要杀尽我等。徐州近青州,青州是袁绍长子袁谭把守,走徐州,袁谭立功的机会必多!那要杀尽我等的,必然是支持袁绍其他儿子上位的重臣!”

张辽道:“审配!定要二位夫人为人质挟持玄德公的,是郭图!汜水卞喜是郭图的人,荥阳王植看来是审配的人。秦琪……”

关羽接口道:“是沮授的人!据你所言,原本负责在曹军内安插细作、策反将领的,本是沮授。”

张辽道:“不错。但沮授久典重兵,袁绍疑他太重,已经削去他大半权力,分与郭图、淳于琼等人。我想沮授原本的安排,是要以轻兵走司隶一路,出我不意,直袭许都。他已经安排好许多内应,到时我重兵在外,险关不守,腹里空虚,将大事去矣。这本来是对我军最有威胁的计谋。只可惜沮授威势已去,袁绍不肯再用他计。所以他只能与主张走徐州路的郭图暂时妥协,以牺牲自己的计划和分享自己安排的细作为代价,希望能退而求其次,在正面与我对抗之外,还能另开徐州一路,以更好地发挥袁军兵多粮广的优势,而不是被我牢牢钉在正面中牟官渡一线,师老兵疲,与我机会。”

关羽听了,思索良久,叹道:“也是个忠臣。只是此事又被审配不知如何探知,也得到了联系内应的方式。于是我们的一路,就变成了审配、郭图、沮授、郭嘉四位谋士交锋的战场。”

麋夫人披着毯子在旁听了许久,方叹道:“原来如此。”

张辽施礼道:“却教两位夫人一路受了惊吓。”

麋夫人看着不远处两个隆起的新坟,又看看身边敷好伤口正在沉睡的弟弟麋芳、惊魂未定的甘夫人及两位幸存下来的妇人,摇头苦笑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关羽张辽默默诵着她这两句话,一时都无语。

良久,张辽突然问道:“兄今欲何往?”

关羽看着张辽笑道:“兄长所在。”

张辽见关羽眼中全无犹豫之色,仰面大笑:“有朝一日,你我在沙场相逢吧!”

两人对视一歇,相对一躬到底。

张辽翻身上马,更不回头,喝令部下策马而去。关羽在后,遥遥目送张辽臂鹰叱马,渐渐看不见了。

关羽回过头来,麋夫人扶着麋芳站起身来,甘夫人也扶住身边妇人站起身来,周仓、孙狼等人默默在旁听了半日,都聚拢过来。关羽自去扶起孙乾。

孙乾环顾众人,慨然道:“走!去汝南!”

万里风清,愁云不再,温和的太阳照着关羽踩镫上马,照着周仓扛起青龙刀来,照着甘麋二位夫人如花的笑容,照着这一行人再次踏上征程。

十、尾声

数日之后,一水之隔的黄河北岸,吹着很大的风,吹得云都挤到天的一角去了,乌沉沉地凝聚着不动。

一队队袁军正在向黎阳渡口方向集结,不时有飞骑从后超越队列,赶往前方不知何处传令。河水一阵阵翻波卷浪涌上来,徒劳地想吞蚀河岸。

沮授擐甲乘马,慢悠悠随军而行,捻着胡须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顾看着被风吹得猎猎飞扬的一面面旗帜,听着士兵枯燥的步伐声与水声和在一起,默默无语。有旧部军士经过,投来温和致意的眼神,沮授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看着他们一个个走过自己马前,走出自己的视线。漫长的队伍,一直沿着河岸延伸,好似要蜿蜒到天边去。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背后传来,沮授略略侧了侧身子,艰难地向后张望了一眼。

沮授之子沮鹄赶到,与父亲齐头并进。他一边控制着激烈奔跑后躁动不安的坐骑,一边把略带责难的眼神投向父亲,问:“今日大人为何不去参加军议?”

沮授只笑着帮儿子控住坐骑。

沮鹄:“大人不到,又有人在主公面前进谗言……”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父亲的反应。沮授依旧不语,微笑看着自己的儿子,忽然注意到他额头有些青肿,便伸手去抚摸。沮鹄倒有些不好意思,躲开父亲的手指,又接着说道:“说父亲散尽家财,是在败坏军心!主公当时大怒,孩儿叩首请死,父亲的旧将竟无一人为父亲说话。倒是审叔父……主公怒气不息,要我来找父亲同去解释清楚。父亲大人,你……”

沮授摇了摇头,笑了一笑,策马信步而走,又重新回头去看行军中的将士。

沮鹄还要再言,旁边支路上走来一队人马,又紧跟住一队鼓吹,披红挂绿,高笙矮鼓,远远地在尘土里吹打了过来。

领队的袁绍第四子袁尚望见是沮授,向身边的审配笑一笑,纵马赶过来与沮授见礼,口称“叔父”,问如何不去参加军仪,父亲好生挂念,又问是否身体不安泰。

沮授受了他的礼,笑着摇摇头,审配赶上来也看着沮授,铁青着脸不语。袁尚见场面尴尬,便笑着告了失陪,策马率鼓吹去激励前进中的队伍去了。审配望着袁尚正在发表激烈演说的背影,军人们却没多大反响,偶有几个翻起眼皮来看一眼,又自顾低头走路。审配眉头一皱,向沮鹄使个眼色,沮鹄会意,告罪去追袁尚了。

审配看了沮授一会,见他只管出神,哼了一声,说道:“公与,你不要怨主公不用你计,要怨就冲我来!你那些计谋,都没有抓住要害!兵法曰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今我军兵力十倍于曹贼,悉数集中于其正面,便是百倍之威!这才是正道!你偏要和郭图那个小人混在一起,一会分兵东,一会分兵西,你打的什么主意?!不是我心狠定要杀刘备的妻眷,我与她们无冤无仇,我是不能看着你我出生入死打下的河北基业,看着即将混同的天下九州被毁掉!你说,你想分兵是个什么企图?!不说话?哼!……好吧,分兵司隶偷袭许都说起来也不失为一计,但把希望寄托在那些朝为曹、暮为袁的小人身上?卞喜这种黄巾贼?这倒罢了,最后你竟和郭图走到一起去,想依靠刘备那个败军之将、反复无常的枭雄?公与,你是不是失心疯了?!主公夺你的权,我看应该!”

沮授垂着头,也不知听没听审配说话,审配顿时大怒,强忍着道:“好!好!你现在不愿开口,等你愿意的时候,某随时恭候!”说罢不再看沮授一眼,打马而去。沮鹄策马回来却与他擦肩而过,沮鹄回头见审配怒气不轻,催马到父亲身边来说道:“父亲大人和审叔父又吵起来了?大人听我一言……不要落得和田叔父……”

沮授看见旁边一个小土丘,只顾信马登丘,儿子连声呼唤自己,沮授只如听而不闻一般。

沮鹄在丘下望着父亲驻马四顾,只见父亲的身形一下子苍老了很多,眼里不觉涌上些泪花,忙伸手擦去。这时忽听一声浩叹,涛声混杂,似乎是父亲的声音,似乎又不是。

“上盈其志,下务其功。悠悠黄河,吾其济乎!”

沮鹄遮眼望着逆光而立的沮授,父亲的身影黑漆漆的像生铁,好像变成了一尊南望黄河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