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河陇之争

河陇之争(唐与吐蕃边境之战)

河陇之争简介

河陇之争:河陇之争,贞观元年(627),唐太宗划全国为10道,陇坻以西为陇右道。睿宗景云二年(711),又从陇右道中分出黄河以西为河西道,领凉、甘、肃、瓜、沙、伊、西7州。河西、陇右分治,习惯上简称河陇,大体上即是元明以后的甘肃和新疆东部地区。河陇地区是丝绸之路的要孔,在战略上据有极重要地位。吐蕃若控制了河陇,即可切断与西域的联系,又可成为进攻唐朝心腹地区的跳板。吐蕃奴隶主的攻唐战略,即是先蚕食边境军事据点,然后重点破陇右,遮断河西,孤立西域,进而兵锋直指唐朝政治中心。

河陇之争过程分析——

Figure-0120-0084

万里沙西寇已平,犬羊群外筑空城。

分营夜火烧云远,校猎秋雕掠草轻。

秦将力随胡马竭,蕃河流入汉家清。

羌戎不识干戈老,须贺当时圣主明。

张乔这首《再书边事》写的是唐宣宗大中年间张议潮收复河湟失地后的边塞景色。天宝十四载(755年),安禄山起兵南下,唐王朝为平定叛乱,急调河西、陇右兵马入中原平叛,西北边防空虚,吐蕃趁机进兵,河湟沦陷。其后的数十年间,河湟数十万民众在吐蕃奴隶主的统治下,陷入为奴为婢、朝不保夕的悲惨境地,他们每每引首东望,无不痛哭流涕。大中二年(848年),张议潮愤于吐蕃残暴,潜结英豪,揭竿而起,先后收复沙、瓜、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凉十二州,河湟故地尽皆回归,河西走廊再次畅通。张议潮也由此开创了归义军一百八十余年的基业。

青海黄河卷塞云—唐与吐蕃在西北边境的和战

“欲保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读史方舆纪要·卷六十三》)河西地区广袤千里,是中原王朝隔绝羌胡的战略要地。汉武帝征伐四夷,北击匈奴,西却诸羌,遂在河西地区设置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汉昭帝时增设金城郡,是为河西五郡,又设阳关、玉门关,并移民实边,充分利用当地的肥沃绿洲发展农业生产,将河西地区从游牧区变为农耕区。汉王朝以此为依托,隔绝了匈奴与西羌的联系,“单于失援,由是远遁,而幕南无王庭”(《汉书·西域传》)。从此以后,这一地区便成为历代中原王朝经营西域的前进基地,经营西域则为丝绸之路的开通打下了基础。匈奴人失去河西后,悲歌不已,有歌谣唱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河西地区河山襟带,跨越边塞,形势重要,故“天下多事,群雄恒睥睨于此”(《读史方舆纪要·卷六十三》)。两汉之际,窦融认为“河西殷富,带河为固,张掖属国,精兵万骑,一旦缓急,杜绝河津,足以自守”(《后汉书·窦融列传》),遂求为张掖属国都尉,最后保有五郡,归附光武帝,成为东汉开国重臣。西晋末年,天下大乱,匈奴、羯、氐、羌、鲜卑等少数民族先后起兵,无数黎庶百姓横遭屠戮,只有河西地区的凉州在张轨的统治下远离战火,尚称安定,辗转避难河西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士人。“永嘉之乱,中州之人士避地河西,张氏礼而用之,子孙相承,衣冠不坠,故凉州号为多士。”河西俨然成为汉族先进文化的重要据点。

隋末唐初,群雄并起,李轨称河西大凉王,割据河西;薛举称西秦霸王,占有陇西。两人时刻威胁关中地区,后被唐王朝先后击灭。唐王朝据有河陇后,即以秦王李世民为左武候大将军,使持节凉、甘、瓜、鄯、肃、会、兰、河、廓等九州诸军事,又以“素习边事,深悉羌胡情伪”的原隋朝甘州刺史杨恭仁为凉州总管,安抚河西。经历隋末丧乱后的河西地区经济凋敝残破,唐王朝在此地的统治并不稳固,除豪强反叛外,更有突厥、吐谷浑不断侵扰。尤其是突厥,势力极为强大,“东自契丹、室韦,西尽吐谷浑、高昌诸国,皆臣属焉。控弦百余万,北狄之盛,未之有也”(《旧唐书·卷二百四》)。唐王朝迫于压力,甚至一度向突厥称臣。唐太宗李世民继位后,先后于贞观四年、贞观八年以名将李靖为统帅,灭东突厥,破吐谷浑,方才消除了威胁。

好景不长,吐蕃政权崛起于青藏高原后,不断侵扰河陇地区,并成为日后二百年间唐王朝在西北地区最强大的敌人。自太宗贞观年间吐谷浑可汗允伏战败被杀后,吐谷浑便成为唐王朝附属国,接受唐王朝册封,成为唐王朝西北地区的一大屏障。高宗龙朔三年(663年),吐蕃发兵攻打吐谷浑,大破之,吐谷浑可汗诺曷钵与弘化公主(唐宗室女)率数千帐逃至凉州,请求依附,立国三百五十余年的吐谷浑汗国就此灭亡。吐蕃击灭吐谷浑后,其发展空间得到了极大拓展,在控制丝绸之路南道(青海道)后,得到了大量人力物力资源,有效弥补了唐蕃战争中战线过长、补给困难的劣势。而且,吐蕃凭借吐谷浑故地,向东可以争夺陇右,向北可以争夺河西走廊,控制丝绸之路北道(河西道),最终夺取整个西域。当时唐王朝专注于东北地区的战事,投入了大量兵力,无法调出多少人马援助吐谷浑。另一方面,河西地区防务薄弱,只有凉、瓜二都督府,下设明威、洪池、番禾、武安、丽水、姑臧、龙勒、效谷、悬泉、大黄、甘浚、弱水十二折冲府,以及若干军、镇、戍,这一体系在当时已经无法应对咄咄逼人的吐蕃铁骑。高宗只得以凉州都督郑仁泰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率右武卫将军独孤卿云、辛文陵等将分屯凉、鄯二州,以备吐蕃;又以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为安集大使,节度诸军,为吐谷浑之援;同时,收拢逃至瓜、沙二州的吐谷浑残部,分别在瓜、沙州设墨离军、豆卢军(墨离、豆卢两词都是吐谷浑语,意思分别是“狼”和“归义”)。

但这些举措并未能阻止吐蕃人的快速推进。乾封二年(667年)二月,吐蕃破生羌十二州,安集大使苏定方受命前去抵御,结果病死军中,唐军只得放弃生羌十二州。咸亨元年(670年)四月,吐蕃再陷西域十八州,唐军在吐蕃人的压力下,不得不收缩防线,主动放弃龟兹、于阗、焉耆、疏勒等四镇,迁安西都护于西州。短短数年间,吐蕃人不但攻下了吐谷浑故地,而且占据了广袤的塔里木盆地,势力大振。唐王朝则只能控制自沙州至伊州、西州、昆陵都护府、池都护府一线。

Figure-0124-0085

◎《步辇图》局部,左起第二人为禄东赞

为挽回不利局面,高宗连忙起用右卫大将军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左卫员外大将军阿史那道真、左卫将军郭待封为副将,命其率兵10万讨伐吐蕃,并援助吐谷浑残部回归故土。“逻娑”即吐蕃国都逻些城,唐军的战略意图是在边境取胜后直捣黄龙,彻底消除吐蕃在西北边境的威胁。咸亨元年八月,薛仁贵等率大军从鄯州出发后向西南行进,深入大非川一带,准备进攻乌海(今托索湖)。薛仁贵考虑到“乌海险远,军行甚难,辎重自随,难以趋利”(《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亲自率领,倍道疾进,直趋乌海,“掩其未备,破之必矣”;一路由郭待封率领,留2万人在大非岭上设栅固守,保护辎重,待薛仁贵率精锐捕捉住吐蕃主力后,郭待封即迅速来援,合歼敌军。薛仁贵很快攻至河口,大破吐蕃军一部,斩获甚众,随后他便进屯乌海,等待援军。郭待封乃名将郭孝恪之子,以前与薛仁贵平级,这次屈居副将,心中愤愤不平,“仁贵所言,待封多违之”。薛仁贵离开后,他即违背军令,并未设栅固守在大非岭上,而是带着辎重缓慢跟进,结果行至半路就被突然出现的吐蕃大军击溃,辎重粮草全部丢失。薛仁贵闻警,连忙退屯到大非川,被吐蕃论钦陵(吐蕃名相禄东赞之子)率领的大军团团包围。唐军因失去辎重粮草,军心离散,在吐蕃军的攻击下很快全军覆灭。薛仁贵、阿史那道真、郭待封三人因与论钦陵议和,方才脱身而还。

大非川战败的消息传至长安后,高宗大怒,三员败将被械送京师问罪,念及薛仁贵等人之前立下的战功,高宗最后还是免除了他们的死罪,只是将三人除名,贬为平民。随后为加强河西地区的防御,高宗又以左相姜恪为凉州道行军大总管,以抵御吐蕃接下来可能发起的进攻。大非川之役唐军损失惨重,吐谷浑故地随后也尽被吐蕃占据,以至于多年后宰相魏元忠论及此事时,尚称“薛仁贵、郭待封覆我师徒,军人丧气,至今不振”(《册府元龟·卷九百九十一·备御第四》)。仪凤二年(677年),朝廷在陇右设置河源、莫门、积石三军,加强守备。次年,高宗又因吐蕃连年入寇,以中书令李敬玄为洮河道大总管兼安抚大使,发兵18万再击吐蕃。李敬玄本无将才,为人怯懦,结果唐军再败于青海湖畔,左卫大将军刘审礼被俘,幸得左领军员外将军黑齿常之率死士夜袭敌营,唐军方才避免了再次全军覆灭的命运。此次反击失利后,君臣上下“咸以备边不深讨为上策”(《旧唐书·卷五》)

此时的吐蕃“尽据羊同、党项及诸羌之地,东接凉、松、茂、巂(嶲)等州,南邻天竺,西陷龟兹、疏勒等四镇,北抵突厥,地方万余里,诸胡之盛,莫与为比”(《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二》),唐王朝在河陇地区却只能被动防御,陷入顾此失彼、穷于应付的不利局面。武后执政初年,河陇地区依然兵力薄弱、防务空虚,奉命巡视此地的陈子昂见此情形,忧心忡忡,他上书称“北当九姓,南逼吐蕃”的要地甘州地区户口不满3000,能当兵的男子不足百数,另一要地凉州虽然号称雄蕃,但其实也是十分虚竭,河西诸州都是“兵防镇守,不足威边”。因此,陈子昂力主增加河西屯兵,使“外得以防盗,内得以营农”。

此后十余年间,中原政权与吐蕃和战不定,但河陇地区防务空虚的问题始终未能解决。其中凉州地区,“突厥、吐蕃频岁奄至城下,百姓苦之”(《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七》)。直至武后长安元年(701年),郭元振出任凉州都督、陇右诸军大使,在南境硖口置和戎城,北境碛中置白亭军,控其冲要,这才缓解了威胁。郭元振又令甘州刺史李汉通开置屯田,解决了军粮问题。在其治理下,这一地区出现了“牛羊被野,路不拾遗”的繁荣景象。武周年间,后突厥汗国兴起,成为中原政权又一强敌,边境形势出现了新的变局。唐中宗神龙二年(706年)年末,陇右传来噩耗,突厥可汗默啜在鸣沙击败灵武军大总管沙吒忠义,唐军战死者6000余人,突厥军随后进寇原、会等州,掠陇右牧马万余匹而去。

Figure-0125-0086

吐蕃势力范围示意图(680年)

唐王朝沿袭北朝以来的制度,在边防要地设置总管,后改称都督,统领数州军事,但其职权不过是明烽燧、审斥候、立障塞、备不虞而已。如有作战任务,则设立行军总管、大总管,统领府兵、募兵、蕃兵出征,战事结束即解兵还朝。兵制则承袭西魏以来的府兵制,寓兵于农,从均田农民中征发适龄的成丁为兵,作为府兵卫士,轮番戍守地方、京师或者征战。随着均田制的瓦解,府兵制也渐渐崩溃,各地府兵因负担沉重,不断逃亡,出现了兵源枯竭的现象。而当时的唐王朝四面受敌,处处烽火,原先的军事制度无疑不再适应日益严峻的边防形势。睿宗继位后即开始改革军事制度。景云二年(711年),朝廷以贺拔延嗣为凉州都督、河西节度使,河西成为首个设置节度使的地区。作为边防重地,河西节度使下设赤水军、大斗军、建康军、宁寇军、玉门军、墨离军、豆卢军、新泉军等八军以及张掖守捉、乌城守捉、交城守捉、白亭守捉等四守捉,总兵力7.3万人,战马19400匹。其中武威城内的赤水军为主力,统兵3.3万人、战马1.3万匹,这也是当时全国兵力最为强大的一个军。河西军中除兼职屯田的汉军外,还有来自回纥、契、吐谷浑等部族的大量蕃兵,这些蕃兵以骑兵为主,为大唐王朝守卫边疆。

唐玄宗开元二年(714年)秋,吐蕃十余万人在坌达延、乞力徐两人的率领下入寇陇右,掠取渭源牧马,朝廷命薛讷为陇右防御使,率军迎击,又在各地招募勇士,送往前线薛讷军中训练。十月,吐蕃再寇渭源,玄宗一度欲亲征,后虽未能成行,但还是又发兵十余万人、战马4万匹增援前线。不久后,唐军在长城堡一役中大破吐蕃,斩首1.7万,但也付出了骁将王海宾战死的代价。王海宾之子王训入见玄宗时,年仅9岁的他伏地大哭,玄宗哀怜其父壮烈战死,便将其接入宫中抚养,赐名王忠嗣,日后王忠嗣也成长为一代名将。此役唐军虽成功击退吐蕃,但从此以后吐蕃连年犯边,唐廷遂在陇右又设置陇右节度使,郭知运为首任节度使,下设临洮军、河源军、白水军、安人军、振武军、威戎军、莫门军、宁塞军、积石军、镇西军共十军以及绥合守捉、合川守捉、平夷守捉三守捉,兵力7.5万人,战马10600匹。

在西北,河西、陇右节度使在祁连山两侧前后相错,互为掎角,构成了强有力的防线。河西地区地形狭长,处于吐蕃、突厥的夹缝中,虽有高山大漠为地理屏障,却有一个弱点——南北间较为狭窄,很容易被截断,是以吐蕃论钦陵曾这样说道:“甘、凉距积石道二千里,其广不数百,狭才百里,我若出张掖、玉门,使大国春不耕,秋不获,不五六年,可断其右。”(《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一》)陇右节度使对河西起到的正是屏障作用,其驻地鄯州位于湟水谷地,扼守着吐蕃进出的交通要道,与河西声气相连,使吐蕃不敢轻易绕道进攻河西。

开元十四年(726年)以后,唐蕃战争进入新的阶段。这年冬天,吐蕃大将悉诺逻率军从大斗拔谷道进入陇右、河西,进攻甘州,焚掠而去。河西节度使王君?在吐蕃军退兵时尾随其后,又派一路兵马抢先来到其必经之路上,将沿途野草全部烧光,吐蕃战马因失去补给而疲惫饥饿,死去大半。唐军后于次年正月踏冰渡过青海,在青海之西大破吐蕃后军,获其辎重羊马万计而还。此役获胜后,“上由是益事边功”。但此次入寇只是吐蕃的试探性进攻,很快吐蕃便卷土重来。吐蕃赞普墀德祖赞亲临吐谷浑,准备对唐战事,并联络突厥、突骑施结成同盟,夹击唐王朝。吐蕃的计划是兵分两路:一路由赞普亲自率领,与突骑施共图西域;另一路则由悉诺逻恭禄、烛龙莽布为将,与突厥共同攻打瓜州,切断唐军对西域的支援,夺取安西。

这里先简要回顾一下唐与吐蕃在西域的争夺。高宗咸亨元年,唐军放弃安西四镇后,吐蕃因补给线漫长,并未在四镇建立稳固统治,不久后即在唐军的反击以及于阗等国的反抗下退兵,唐王朝随后在四镇分别建立都督府,任命于阗等国国王为都督。不久后,西突厥余部阿史那都支自称十姓可汗,与吐蕃联兵,吐蕃论赞聂率军再入西域,又一次攻陷安西。仪凤三年(678年),唐军又有青海湖之败,损失惨重。仪凤四年(679年),吐蕃赞普芒松芒赞去世,新赞普器弩悉弄年仅8岁,西域形势出现转机。唐王朝趁此良机发起反击,高宗命崔知辩攻入安西四镇,同时又欲解决天山北麓的阿史那都支及其别帅李遮匐,吏部尚书裴行俭献策,称可以借送波斯王子泥涅师回国继位为名,在路过阿史那都支与李遮匐的地盘时,见机行事,“可不血刃而擒也”。

裴行俭出自河东名门裴氏,这一家族自北朝以来世代出任高官,他的父亲裴仁基在隋朝时曾任左光禄大夫,兄长裴行俨骁勇善战,有“万人敌”之称,成了后世的演义小说中隋唐第三条好汉裴元庆的原型。父子两人后因镇压瓦岗军不利,被迫投降李密。李密被王世充击败后,两人又为王世充所用,后两人谋刺王世充不成,均被处死。裴行俭是裴仁基的遗腹子,成年后被名将苏定方看中,“尽以用兵奇术授行俭”,而苏定方的兵法得自李靖,可以说裴行俭也是李靖一脉所传,擅于用谋。但最初,裴行俭是以鉴别提拔人才出名的,在吏部任职时,他与李敬玄“同时主持典选十余年,甚有能名”。裴行俭临行前,又上奏朝廷调来了肃州刺史王方翼为其副手。王方翼久历边事,熟悉敌情,无疑是极其合适的人选。

裴行俭曾在西州任长史多年,素著威望,和西州当地人关系匪浅,这些人听说裴行俭护送波斯王子回国途经此地,纷纷前来迎接。裴行俭趁机从他们中挑选了豪杰子弟数千人,让他们陪同出使;又对外散布消息,称现在天气太热,不适合远行,准备秋凉后再上路。阿史那都支打探到这一消息后,放松了警惕。此时,崔知辩沿五俟斤路攻入安西,将吐蕃打了个措手不及,已经顺利收复四镇。裴行俭遂借助唐军大胜的余威,招来诸胡酋长,对他们道:“昔在西州,纵猎甚乐,今欲寻旧赏,谁能从吾猎者?”(《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二》)诸胡子弟有近万人争先恐后加入其队伍。裴行俭遂以畋猎为名整理队伍,一路疾行,很快便来到阿史那都支部落驻牧地,召他前来相见。阿史那都支原本准备与李遮匐到秋天时再集合队伍对抗唐军,没想到裴行俭已经杀至跟前,他计无所出,只得怀着侥幸心理出迎,被裴行俭当即拿下。裴行俭又用阿史那都支的令箭召集他辖属各部酋长前来聚会,将这些酋长也全部抓了起来,送到碎叶城看押。随后,裴行俭挑选精锐骑兵直扑李遮匐驻扎地,半路上正好遇到阿史那都支的使者陪同李遮匐的使者回来复命,裴行俭下令将两人截下,让李遮匐的使者回去转达阿史那都支已经被擒的消息。李遮匐势单力孤,也只得向唐军投降。送波斯王子回国本来便是烟幕弹,裴行俭见顺利完成任务,便让波斯王子自行回国,自己带着阿史那都支、李遮匐等俘虏回朝,留王方翼镇守安西。王方翼在任时,调集当地百姓重筑了碎叶城。重建后的碎叶城,“街郭回互,夷夏纵观,莫究其端倪,三十六蕃,承风谒贺”(《全唐文·卷二百二十八》),俨然西陲一大都会。此次收复安西四镇后,唐王朝调整防御重心,以碎叶城取代原先焉耆的地位,并将安西都护的治所移至碎叶,加强了对十姓可汗故地的控制,以防止西突厥余部与吐蕃再次联合。

垂拱年间,武后临朝,面对东突厥再次复兴的形势,中原王朝欲以夷制夷,扶植西突厥十姓来对抗日渐强大的东突厥,同时亦可减轻财政压力,“则国家有继绝之美,荒外无转输之役”(《旧唐书·卷九十三》),遂于垂拱二年(686年)自撤藩篱,撤回安西四镇驻防边军,安西都护再次迁回西州,四镇防务则交由当地各羁縻府州。不料吐蕃乘虚而入,在次年“大入西域,焉耆以西,所在城堡无不降下。遂长驱东向,窬高昌壁,历车师庭,侵常乐界,断莫贺延碛,以临我敦煌”(《全唐文·卷二百十九》)。不仅安西四镇尽失,而且吐蕃兵锋已至敦煌城下,直接威胁河西地区。十二月,武则天命文昌右相韦待价为安息道大总管,安西大都护阎温古为副大总管,督三十六总管讨伐吐蕃,以巩固摇摇欲坠的西域边防。但韦待价因为畏敌迟留不进,在武则天的屡次催促下,最后于永昌元年(689年)才正式出兵。此役唐军分兵两路,一路由韦待价率主力出天山北道,一路偏师在阎温古的率领下出天山南路,欲合击吐蕃。韦待价率军行至寅识迦河,欲在那里会合西突厥五弩失毕部落首领阿史那斛瑟罗所部,再一起收复碎叶城,结果遇上了论钦陵率领的吐蕃军主力。韦待价本无将略,进退失据,结果唐军先胜后败,又遇到大雪,粮运不继,士卒冻馁,死亡甚众,只得退兵。阎温古一路在收复了焉耆后,也因粮运不继而退兵,同样劳师无功。武则天听闻前线败绩,勃然大怒,韦待价被除名,流放绣州,阎温古则被诛杀。随后,武则天又下令暂时取消安西大都护,起用安西副都护唐休为西州都督。

Figure-0129-0087

安西都护和北庭都护所在位置示意图(741年)

不久后,吐蕃内部发生分裂,吐谷浑也有万余部众叛蕃内附。唐休探知吐蕃内乱的消息后,上表朝廷,建议趁机收复四镇。刚刚完成代唐事业的大周皇帝武则天也欲夸耀武功,消除潜在的不满情绪,巩固皇位,遂于天授二年(691年)五月任命文昌右相岑长倩为武威道行军大总管,命其出兵收复四镇。但岑长倩行至半途,就因卷入立嗣之争(他反对立武承嗣为皇太子)被罗织罪名而召还,后下狱被诛。此次西征并未停止,不久后,西征大军便在武威道行军总管王孝杰的统领下再次出发。此时论钦陵已经回到吐蕃本土,镇守西域的吐蕃大将为论钦陵的幼弟勃论赞刃,其能力远远不如他几位兄长。王孝杰在会合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所部后,很快便击破了勃论赞刃的阻截,再次收复四镇,并在龟兹复置安西大都护。延载元年(694年)二月,王孝杰在泠泉及大岭两地再次大破吐蕃军及附从的西突厥6万余人,碎叶镇守使韩思忠也大破西突厥泥熟俟斤等万余人,迫使吐蕃退出西域。王孝杰得胜班师时,吸取此前的惨痛教训,留下汉兵3万镇守,并在各军事要冲地区普遍设置镇、城、戍、守捉,其中仅在于阗地区便有坎城、兰城、胡弩、固城、吉良等镇。这些军事布置大大加强了中原王朝在西域的实力,重新确立了中原王朝在西域的优势地位。其后数十年,西域一直牢牢掌握在中原王朝手中。

让我们把视线再次转回开元十五年的战事。此次吐蕃入侵来势甚猛,悉诺逻恭禄、烛龙莽布一路很快便攻陷瓜州,俘虏刺史田元献及河西节度使王君?的父亲王寿,尽取城中军资粮草,并毁城而去。王君?素以骁勇擅骑射名著西陲,为敌人所惮,此时面对吐蕃人强大的军势,却不敢出击,只能登上城头,西向大哭,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敌掳走。王君?后率精骑在肃州邀击吐蕃派去突厥的使者,结果在半途被叛变的回纥人所杀。吐蕃军随后又攻玉门军及常乐县,欲北联突厥各部,取得突厥各部的支援,以建立攻唐联盟,占领唐瓜州、肃州一带,从而切断唐朝西域同内地的联系,最终达到吐蕃多年来试图夺取西域及丝绸之路西端的目的。常乐县令贾师顺率众坚守80天,吐蕃屡次强攻,均被击退,只得退兵。在安西一路,吐蕃军也未能取得胜利,吐蕃赞普墀德祖赞在会合突骑施苏禄后,与其联兵攻打安西城,结果被安西副大都护赵颐贞击破,大败而归。此次出兵,吐蕃虽未实现其战略目的,但也不是一无所获:吐蕃人在瓜州城内掳掠了包括绢帛在内的大量财货,以至于战后吐蕃普通百姓都能分到上好绢帛,大大发了一笔横财。

Figure-0131-0088

王君?追击吐蕃大军示意图

王君?死后,唐玄宗调朔方节度使萧嵩出镇河西。萧嵩到任后,将裴宽、牛仙客等人招至幕府,处理军政,安定人心,又任命建康军使张守圭为瓜州刺史。张守圭到瓜州后首要之事便是重筑城墙,结果刚刚立起筑城用的板干,吐蕃兵便再次来到城下,“城中相顾失色,莫有斗志”。危急时刻,张守圭处乱不惊,认为“彼众我寡,人疮痍之余,不可以矢刃相持,当以奇计取胜”(《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三》)。他在城上置酒作乐,吐蕃人怀疑城中有伏兵,遂撤兵而去,张守圭随后率兵追击,斩获颇多,并因此功绩升任瓜州都督。此后,萧嵩又用反间计,诱使墀德祖赞杀死了吐蕃大将悉诺逻恭禄,悉诺逻恭禄在吐蕃军中“威名甚盛”,史载“吐蕃由是少衰”,河陇形势有所缓解。

开元十五年十二月,唐玄宗下令陇右集结5.6万人,河西集结4万人,又征调关中兵1万人集结临洮,朔方兵2万人集结于会州,“伺虏入寇,互出兵腹背击之”。次年七月,又下诏河西、陇右、安西、剑南等地对吐蕃发起军事反击,并立下赏格,称“节度将士以下,有能斩获吐蕃赞普者,封异姓王;斩获大将军者,授大将军;获次以下者,节级授将军、中郎将。不限白身官资,一例酬赏”(《全唐文·卷二十三》)。此后,唐军在河西、陇右多地均取得胜利。七月,吐蕃大将悉末郎寇瓜州,被瓜州都督张守圭击退,河西节度使萧嵩、陇右节度使张忠亮又大破吐蕃于渴波谷,张忠亮更一路追击敌军,攻克了吐蕃的大莫门城,擒获甚众,焚其骆驼桥而还。八月,左金吾将军杜宾客再破吐蕃于祁连城下。此役十分激烈,两军从早晨交战,一直到傍晚方才分出胜负,最后唐军的强弩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大溃敌军,“虏散走投山,哭声四合”(《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三》)。开元十七年(729年)三月,瓜州都督张守圭、沙州刺史贾师顺攻打吐蕃大同军,大破敌军;朔方节度使、信安郡王李祎急攻吐蕃石堡城得手,一举拔除了这一吐蕃侵扰河右的重要据点,随后又分兵据守要害,使得吐蕃兵马难以逾越赤岭防线。石堡城位于赤岭东侧、洮河南岸,扼守着羌中道与洮岷道的交汇处,地势险要,是吐蕃进出陇右的咽喉要道,夺取此城后,“河陇诸军游弈,拓境千余里”。玄宗得知这一捷报后大喜,将石堡城更名为振武军。

开元十八年(730年)五月,吐蕃因在唐军的打击下损失惨重,不得不遣使请和,同年九月,又请求和亲,并于次月入贡,上表道:“甥世尚公主,义同一家。中间张玄表等先兴兵寇钞,遂使二境交恶。甥深识尊卑,安敢失礼!正为边将交构,致获罪于舅;屡遣使者入朝,皆为边将所遏。今蒙远降使臣,来视公主,甥不胜喜荷。倘使复修旧好,死无所恨!”(《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三》)唐王朝虽然取得多次胜利,但同样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也有罢兵休战的想法。最后双方于开元二十一年(733年)二月约定以赤岭为界,重修旧好,自开元十五年以来的大规模唐蕃战争遂暂时告一段落。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吐蕃西击小勃律,小勃律向唐告急。玄宗遣使吐蕃,希望吐蕃能够罢兵,但吐蕃仍然出兵大破小勃律,迫使其臣服。玄宗觉得失了面子,很是恼怒。此时恰逢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的佐吏孙诲入朝奏事,此人欲挑起边衅,建功立业,“奏称吐蕃无备,请掩击,必大获”。此前,崔希逸与吐蕃边将乞力徐曾杀白狗为盟,各去守备,“于是吐蕃畜牧被野”,边境一片和平景象。玄宗听到孙诲所奏情形后,便命内给事赵惠琮至河西察访形势,见果然如孙诲所言,赵惠琮遂矫诏命崔希逸出兵袭之。崔希逸虽不愿背盟,但迫于压力,只得从凉州出兵,一直向南攻入吐蕃境内二千余里。乞力徐根本没有防备,在青海西被唐军击败,战死二千余人,乞力徐本人杀出一条血路,脱身逃走。“自是吐蕃复绝朝贡。”(《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四》)

次年三月,唐蕃边界再燃烽火。吐蕃为报复唐军的背盟之举,攻入河西,被崔希逸击退。鄯州都督、陇右留后杜希望领兵攻吐蕃新城得手,置兵戍守,更名威戎军。五月,玄宗以宰相李林甫兼河西节度使,调崔希逸为河南尹,以岐州刺史萧炅为河西留后,杜希望为陇右节度使,太仆卿王昱为剑南节度使,命三镇分道经略吐蕃,又下令毁去赤岭上两国所立界碑。

杜希望正式就任节度使后,立即执行玄宗的战略意图,率鄯州兵马夺取了吐蕃在黄河上架设的大桥,在黄河左岸筑盐泉城。吐蕃三万大军来攻,唐军兵少,皆有畏惧之心。左威卫郎将王忠嗣在此役中崭露头角,他率部直冲敌阵,所向辟易,连杀敌军数百人,成功搅乱了吐蕃人的阵脚。杜希望抓住战机,趁势纵兵突入敌阵,遂大破吐蕃军。其后,唐王朝在盐泉城设置了镇西军。但在剑南战线,唐军夺取安戎城的计划未能成功。安戎城在茂州以西,形势险要,原系唐军所筑,用以隔绝吐蕃与云南间的联系。高宗永隆元年(680年),吐蕃以生羌为向导,奇袭攻陷该城,并将此城改称无忧城,吐蕃势力就此深入洱海地区。九月,王昱到任后,先在安戎城左右两侧各筑一城,顿军于蒲婆岭下,积蓄粮草,欲作长围攻克该城。吐蕃人亦知此城重要,尽发精锐前来相救。王昱指挥失当,唐军在城下大败,战死数千人,王昱本人狼狈逃走,粮仗军资全部丢失。玄宗震怒,先贬王昱为括州刺史,再贬其为高要县尉。直至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后,在新任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的谋划下,唐军通过内应打开了安戎城的城门,方才拿下这座坚城。

一般认为,唐玄宗治国理政当分为两个阶段来看,开元年间,他重用贤臣,励精图治,开创了煌煌盛世,至天宝年间,他“自恃承平,以为天下无复可忧,遂深居禁中,专以声色自娱”(《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六》),又好大喜功,放纵边将,最终酿成了安史之乱的苦酒。开元二十九年(741年)是开元年号的最后一年,虽然在这年的夏天,唐军成功击退了吐蕃对安人军的袭扰,但在最后一个月里,传来了一个噩耗:边境重镇石堡城被吐蕃攻陷。吐蕃人夺取石堡城后,将其改名为铁刃城。玄宗得知石堡城失陷的消息后,龙颜大怒,当即罢免了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起用皇甫惟明为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在任上虽曾多次击败吐蕃军,斩获甚多,在收复石堡城的战事中却大败而归。玄宗最后决定起用朔方、河东节度使王忠嗣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兼知朔方、河东节度事,主持对吐蕃的战事。王忠嗣一人担任四镇节度,掌握兵力将近27万人,可以说是大唐王朝一半的军队都由其统领。史称:“忠嗣杖四节,控制万里,天下劲兵重镇,皆在掌握。”(《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五》)由此也可见玄宗对他的信任。王忠嗣为人“雄毅寡言,有武略”,年轻时以勇敢自负,喜欢摧锋陷阵,锐气十足,成为方面大将后却以持重安边为务,绝不打无准备之仗,“见可胜,然后兴师,故出必有功”,可以说是玄宗一朝能力最强的边军大将。王忠嗣来到河西、陇右后,考虑到吐蕃骑兵强大,即从河朔、河东等地调来战马9000匹,充实河西、陇右边军。随后便集中优势兵力发动了对吐蕃的青海湖会战,大破吐蕃北线主力,接着乘胜追击,在积石之战中将吐蕃败军残部全歼,并俘虏了8000依附吐蕃的吐谷浑军。当玄宗下令让王忠嗣出兵夺回石堡城时,王忠嗣却有自己的想法:“石堡险固,吐蕃举国守之。今顿兵其下,非杀数万人不能克。臣恐所得不如所亡,不如且厉兵秣马,俟其有衅,然后取之。”(《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五》)唐玄宗意欲开边,不以为然,反而对王忠嗣生出了不满之心。不久后,将军董延光请战,唐玄宗遂下令王忠嗣出兵相助。

石堡城三面绝壁,只有北侧一径可通往山顶,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吐蕃兵又防备严密,董延光虽竭尽全力,但唐军在付出了惨重的伤亡后,还是久攻不克。董延光未能如期夺取石堡城,害怕玄宗追究,便将责任尽数推到王忠嗣身上,称王忠嗣阻挠军计,故有此败。唐玄宗对王忠嗣更加不满。李林甫早就忌惮王忠嗣功名日盛,又幼年便被玄宗养在宫中,深得玄宗喜爱,害怕有朝一日玄宗会将他征还入朝出任宰相,分走自己的权柄,此时也趁机落井下石,让王忠嗣以前的一个下属密告:“忠嗣尝自言我幼养宫中,与忠王(后来的唐肃宗,此时已被立为太子)相爱狎,欲拥兵以尊奉太子。”(《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五》)玄宗的帝位本就是通过结交禁军大将发动政变取得,因此对太子与武将交结十分忌惮,这一构陷无疑触碰到了天子的逆鳞,他当即下敕征王忠嗣入朝。王忠嗣刚回到长安,便被下三法司(即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严加审讯。玄宗准备将其处以极刑,幸亏王忠嗣部将哥舒翰一直感念其知遇之恩,在入朝觐见时向玄宗力陈王忠嗣之冤,又请求用自己的官爵来赎免王忠嗣罪,玄宗不听,走入内宫,哥舒翰一路追随,跪地哀求,“言词慷慨,声泪俱下”。玄宗有所感悟,这才免除了王忠嗣的死罪,将其贬为汉阳太守。不久后,王忠嗣抑郁而终,年仅45岁。

哥舒翰也是玄宗一朝西北边军的名将,他是突骑施哥舒部落首领的后裔,世居安西,他家自祖父开始便为唐军效力,父亲哥舒道元曾任安西副都护、赤水军使,母亲尉迟氏则是于阗国的公主,家境优越。哥舒翰成年后倜傥任侠,仗义重诺,但因为喜欢喝酒赌博,一直到四十多岁都没什么出息,只挂着个效毂府果毅的官衔。哥舒翰的父亲去世后,他客居长安3年,因事被长安尉轻视,受到打击,自觉不能再如此浑浑噩噩度过一生,“慨然发愤折节,仗剑之河西”,投到河西节度使王帐下从军。王把新城交给哥舒翰经营,哥舒翰治军有方,号令严谨,“三军无不震慑”。王忠嗣兼任河西节度使后,看重他的能力,提拔他为衙将。哥舒翰自幼通读《左氏春秋》《汉书》,疏财重气,很受士兵们的欢迎。天宝六年(747年),王忠嗣又提拔哥舒翰为大斗军副使,开始让他独当一面。苦拔海一战,吐蕃军分成三个梯队,从山上疾驰而下。哥舒翰激战中长枪折断,就持半截枪与敌人搏杀,所向披靡。从此哥舒翰名声大振,朝廷任命他为陇西节度副使、都知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使。

以前每到麦熟季节,吐蕃就派骑兵去积石军屯田的地方抢收麦子,守军“前后无敢拒之者”,吐蕃人气焰更甚,将积石军屯田称为“吐蕃麦庄”。哥舒翰上任后,即派遣部将王难得、杨景晖设伏以待之,自己则坐镇城中。不久后,吐蕃的5000骑兵又来故伎重施,哥舒翰于城中率骁勇驰击,伏兵也一路截杀,吐蕃人“匹马不还”,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前来劫掠。

哥舒翰本人擅长用枪,“追贼及之,以枪搭其肩而喝之,贼惊顾,翰从而刺其喉,皆剔高三五尺而堕,无不死者”(《旧唐书·卷一百八》),随从左右的家奴左车便下马割下首级,主仆配合默契,习以为常,吐蕃人则为之闻风丧胆。有一次,哥舒翰追击敌军时,战马受惊后陷在河泥中,一时间不能出蹄,有三员吐蕃将领看到后,以为一件大功唾手可得,便各自持枪来刺,只见哥舒翰在危急时刻大喝一声,三人慑于哥舒翰的气势,竟面面相觑,不敢向前。随后救兵赶来,那三名吐蕃将领被尽数斩杀。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王忠嗣获罪被免后,哥舒翰继任陇右节度使。他吸取老上司的教训,坚决执行玄宗的开边政策,先在青海湖上修建神威城作为桥头堡,又在青海中龙驹岛上修建了应龙城,两城互为掎角,“由是吐蕃不敢近青海”。天宝八年(749年)夏,玄宗再次将视线投向石堡城,他命哥舒翰集合河西、陇右、突厥阿布思部兵马以及朔方、河东两镇援军共计6.3万人,向这座坚城发起猛攻。城中吐蕃守军不过数百人,但凭借险要的地形用檑木和滚石牢牢守住了唯一的那条通道,唐军死伤枕藉,仍然不能得手。哥舒翰焦急万分,准备杀一儆百,拿裨将高秀岩、张守瑜开刀。高秀岩、张守瑜恳求宽限三日,如果到期不克,甘心服罪。唐军再次发起猛攻,付出了死伤数万人的代价后,终于攻下了石堡城。闰六月,将该城更名为神武军。收复这一战略要地后,唐军步步紧逼,又于天宝十二年(753年)攻破吐蕃洪济、大莫门等城,收复了黄河九曲地,拔除了这一吐蕃东进的跳板,并以其地置洮阳郡,筑神策、宛秀二军。

哥舒翰将大唐的武功推向了极盛,保障了西北边疆安全,是以当时西陲百姓,无论童叟,都歌颂他的功绩。有一首《哥舒歌》流传至今,诗中写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充分反映了当地黎民百姓对哥舒翰的信赖和赞颂。

河湟没尽空遗丘——安史之乱的爆发与河陇地区的失陷

史书中曾经这样记载天宝末年的西北形势:“是时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六》)一片繁荣安宁景象。元稹曾有诗道:“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葡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

“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当唐玄宗在宫中欣赏着爱妃的舞姿时,帝国的东北边境却危机四伏。在那里,大唐天子一向倚重的宠臣安禄山,在暗中做着谋反准备,他不断招兵买马,积蓄实力,企图以铁蹄踏破河山,一举取代李唐王朝。当时安禄山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麾下兵力将近19万,占全国兵力的三分之一,他还从同罗、奚、契丹降者中选拔精壮八千余人,称为“曳罗河”(壮士之意),又养家僮百余人,皆骁勇善战之辈,冲锋陷阵,勇不可当。天宝十一年(752年),安禄山诱降了阿布思部骑兵数万人,实力更加强大,“由是禄山精兵,天下莫及”。他深得玄宗宠幸,因此入朝时对满朝文武都十分倨傲无礼,任意侮慢朝臣,即使是对西北边军的领袖哥舒翰,他也敢将对方骂得不回口。他唯独畏惧“狡猾逾己”的李林甫一人,只要李林甫开口说话,虽值盛寒之时,安禄山也不免冷汗淋漓。李林甫死后,他对才能平庸的宰相杨国忠“视之蔑如也”,根本不把此人当回事。

天宝十三年(754年)正月,安禄山最后一次入朝,太子李亨和杨国忠都称安禄山必反,玄宗对安禄山的反迹虽有所察觉,但碍于安禄山此时已经尾大不掉,还是寄希望于能够凭借恩威笼络安禄山,对其大加赏赐,凡是安禄山的请求,尽皆应允,希望他能够消除异志,尽忠朝廷。安禄山辞归时,玄宗又解下御衣赐之。安禄山出发前,玄宗派高力士为其饯行,实际是命高力士借机打探安禄山的心迹。安禄山为人狡黠,窥出了玄宗的心思,知道玄宗已有对他下手之意,只是尚在犹豫之中,便故意装出一副因为没能当上宰相而怏怏不乐的样子,以示自己毫无谋反之心。辞行后,安禄山一路疾驰出关,随后“乘船沿河而下,令船夫执绳板立于岸侧,十五里一更,昼夜兼行,日数百里,过郡县不下船”(《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七》)。玄宗知道后,害怕安禄山反叛,“自是有言禄山反者,上皆缚送之”。同时,又对哥舒翰的部将加官晋爵,以陇右十将、特进、火拔州都督、燕山郡王火拔归仁为骠骑大将军,河源军使王思礼加特进,临洮太守成如、讨击副使鲁炅、皋兰府都督浑惟明并加云麾将军,以陇右讨击副使郭英为左羽林将军,希望借助西北边军的实力来遏制安禄山的野心。

天宝十四年(755年)二月,玄宗在杨国忠等人的劝说下,命人草制除安禄山同平章事,召其入朝担任宰相,并以范阳节度副使贾循为范阳节度使,平卢节度副使吕知诲为平卢节度使,北京副留守、太原尹杨光为河东节度使,夺取安禄山的兵权。但玄宗对安禄山尚存幻想,最后制书留中不发,“更遣中使辅琳以珍果赐禄山,潜察其变”。结果辅琳收了安禄山大量礼物,回朝后极力主张安禄山竭忠奉国,没有二心。玄宗自欺欺人,竟也相信了。三月,玄宗感觉不放心,又派给事中裴士淹宣慰河北。结果裴士淹来到范阳二十多天后才见到了安禄山,安禄山不但装病不出来迎接,而且在接见朝廷使者时还盛陈武备,“无复人臣礼”。当时,安禄山之子安庆宗还留在长安,玄宗为其指婚宗室女荣义郡主,便以为两人举办婚礼为由,于当年六月派人邀请安禄山到长安观礼,安禄山又辞疾不至。七月,安禄山上表称要献马3000匹,每匹马配控夫2名,并有藩将22人护送。玄宗连忙派出使者持手诏去见安禄山,让安禄山延迟到冬天再来进献马匹,同时由朝廷派人护送,无须范阳兵马。又邀请安禄山到华清池洗浴,称:“朕新为卿作一汤,十月于华清宫待卿。”安禄山接见使者时,坐在胡床上也不下拜,只是稍稍起身致意,道:“圣人安隐。”又道:“马不献亦可,十月灼然诣京师。”随后便命人将使者带了下去,数日后遣还。八月起,安禄山便与亲信密谋起兵之事,并屡飨士卒,秣马厉兵,做好了谋反准备。

十一月初九,安禄山在蓟城(范阳节度使驻节地)南郊大阅三军,与将士盟誓,随后以讨伐杨国忠为名,尽起15万大军向南,安禄山“乘铁舆,步骑精锐,烟尘千里,鼓噪震地”(《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七》)。当时中原承平已久,玄宗又有意识“修文教,废武备,销锋镝,以弱天下豪杰”,除边境地区部署重兵外,其余地区武备废弛,“人至老不闻战声”,到最后连拱卫朝廷的禁军也不堪使用,“六军诸卫之士,皆市人白徒,富者贩缯彩、食粱肉,壮者角抵拔河,翘木扛铁,日以寝斗,有事乃股栗不能授甲”(《唐会要·卷七十二》)。当安禄山举兵时,各地官吏百姓都手足无措,“百年老公,未尝见范阳兵马向南者”(《安禄山事迹·卷中》),河北州县望风瓦解,“守令或开门出迎,或弃城窜匿,或为所擒戮,无敢拒之者”(《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七》)

由于当时中原无可用之兵,十二月,玄宗下《亲征安禄山诏》,命令河西、陇右、朔方三镇除先发番汉将士及守军郡城堡之外,其余马步军将兵健全部赴行营,在各节度使统领下入援朝廷,并限令在20天内集结完毕。但缓不济急,西北边军调动尚需时间,叛军又来势凶猛,很快便已兵临东都洛阳城下,玄宗只得起用此时恰巧入朝的安西节度使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命其统兵抵御叛军,希望借助他的军事才能迟滞叛军的进攻。

封常清亦是西北边军系统的名将,他原本是蒲州人,其外祖父犯罪被流放充军到安西都护府所属的胡城,任守城士卒,年少孤贫的他也跟随来到了此地,由外祖父抚养成人。封常清其貌不扬,身材瘦小,又有斜眼、跛脚的毛病,虽然很有才华,但直到30岁仍然默默无闻。当时安西都知兵马使高仙芝有随从30名,每个人都衣服鲜亮,十分威风。封常清很是羡慕,遂投书一封,毛遂自荐,高仙芝看不上他,将他打发了回去。没想到封常清第二天又来了,高仙芝说随从已满,让他回去。封常清慷慨陈词,道:“以貌取士,恐失之子羽。公其念之。”但高仙芝依然没有接纳他。封常清便天天等在高仙芝的门前,风雨无阻,高仙芝为其毅力所打动,只得将他收入麾下。不久后,达奚诸部叛乱,高仙芝受命平叛,很快便大胜而归。封常清在帐中私下写好捷报,详细陈述“次舍井泉,遇贼形势,克获谋略”。高仙芝拿来一看,发现自己想说的封常清全部都已经写清楚了,对他大加赞赏,回去后到处称赞封常清的才华,为他扬名,封常清由此一举成名。以后十余年,他一直跟随高仙芝,以军功一路升迁,先后任戍主、镇将、果毅、折冲、节度判官、留后等职。天宝十一年,封常清出任安西节度使,在任上曾出兵大破大勃律(今克什米尔一带)。

封常清此次只身入朝,身边并未带有部队,来到洛阳城后,他只得临时招募兵马,10天之内便征募到了6万人,但都是些佣保市井之流,没受过军事训练,战斗力低下。封常清虽然足智多谋,善于用兵,但带着这样的弱兵与叛军铁骑对阵,可以说是毫无胜算。武牢一战,官军刚刚列好阵势便被叛军骑兵冲垮,封常清收拾余部,拒战于洛阳城东的葵园,又败,再收兵战于洛阳上东门内,再败,洛阳城遂被攻陷,叛军自四门入城,烧杀抢掠。封常清率残部战于都亭驿,依然无法取胜,退守宣仁门,再次战败。最后封常清只好推倒禁苑的西墙,这才突围而去,退守陕郡。

当时,在怛罗斯之战后解除兵权、赋闲多年的高仙芝也被起用,担任讨贼副元帅一职,玄宗命其率飞骑、骑及新募兵、边兵在京师者共计5万人出关讨贼,此时也屯驻在陕郡。封常清见到老上司后,道:“常清连日血战,贼锋不可当。且潼关无兵,若贼豕突入关,则长安危矣。陕不可守,不如引兵先据潼关以拒之。”高仙芝听从封常清建议,连忙率军向潼关退去,半路上被叛军前锋追及,“官军狼狈走,无复部伍,士马相腾践,死者甚众”(《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七》)。官军退到潼关后,高仙芝、封常清马上整顿部伍,修整守备,据险抗击,士气也渐渐振作起来。当时朔方、河西、陇右诸道兵尚未抵达长安,关中震动。幸好安禄山滞留洛阳准备称帝,没有全力进攻,加之高仙芝、封常清及时退守潼关,做好拒守准备,遏制了叛军攻势,关中军民慌恐之情才得以稍安。但玄宗听信监军宦官边令诚的谗言——“常清以贼摇众,而仙芝弃陕地数百里,又盗减军士粮赐”,竟下令将两人诛杀。

两员良将同日被诛,军中皆冤之,士气低落。玄宗思来想去,只得起用病废在家的哥舒翰为兵马副元帅,统率潼关大军。哥舒翰嗜酒如命,又好声色,可以说是醇酒美人日日相伴,以至身虚。天宝十四年二月,他在入朝途中,在洗澡的时候突患中风,只得在家养病。但危急时刻,玄宗无将可用,也只能让哥舒翰带病出征,欲借助他的威名来提振官军的士气。此时,河西、陇右、朔方等地的援军已经集结完毕,赶到了关中,玄宗将这些兵力以及高仙芝留下的人马全部交由哥舒翰统领,总计15万人,号称20万。其中,田良丘为御史中丞充行军司马,王思礼、钳耳大福、李承光、苏法鼎、管崇嗣及蕃将火拔归仁、李武定、浑萼、契宁等人为裨将,西北边军精华,尽在哥舒翰帐下。

哥舒翰虽然中风,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他率军来到潼关后,认为当前之计在于持重,安禄山虽然来势凶猛,但不得人心,只要官军能够守住潼关防线,其势必不能长久。事实也果然如此,至次年五月,官军在多个战场均取得大胜,平叛形势一片大好。在嘉山之战中,郭子仪、李光弼率领的朔方、河东军大破史思明统领的叛军主力,斩首4万级,史思明坠马落地,连兜鍪都丢了,他只得露着发髻,以断枪为拐杖一路步行,这才逃出了重围。“于是河北十余郡皆杀贼守将而降。渔阳路再绝,贼往来者皆轻骑窃过,多为官军所获,将士家在渔阳者无不摇心。”(《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八》)但关键时刻,老迈的玄宗又出昏着,他在杨国忠的怂恿下,竟命令哥舒翰火速出关,收复陕郡、洛阳。哥舒翰虽不愿出兵,奈何玄宗“续遣中使趣之,项背相望”,他不敢违背天子旨意,只得大哭一场,统军出关。结果在灵宝一战中,官军中伏,被诱进隘路,遭到叛军前后夹击,几乎全军覆灭,最后撤回潼关的只有8000人。不久后,潼关即被叛军攻克,哥舒翰本人也被蕃将火拔归仁出卖,被执献于安禄山。哥舒翰不复当年胆气,竟伏地谢罪,并称愿为安禄山招降各地官军将领,一世英名也就此化作流水。关中各地守军听闻潼关失陷,纷纷溃散,唐玄宗只得带着杨国忠、杨玉环姐妹及皇子皇孙,加上官员、禁军等数千人,栖栖惶惶踏上逃亡蜀地之路。未曾想行至马嵬驿,随行的禁军突然哗变,杀杨国忠及其党羽,又迫使玄宗将杨贵妃赐死,上演了一场“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悲剧。

西北边军主力在潼关覆灭后,朔方军成为朝廷最为倚仗的力量。原本殿后的太子李亨在半路上与玄宗分别,来到灵武城,不久后即在朔方将士的支持下登基为帝,是为唐肃宗。原本已经看到胜利曙光的平叛战争更因潼关的陷落而形势急转直下,以至于朝廷最后花了8年时间才平定了此次叛乱,元气大伤,大唐王朝的国势也就此急转直下。当时,西北边军精锐皆入援赴难,除玄宗征调的十几万河陇兵马外,肃宗继位后,又先后征调了河西节度副使李嗣业、安西行军司马李栖筠等部精锐兵马。“今所恃者,皆西北守塞及诸胡之兵”(《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一十九》),以至于西北边境留守兵力薄弱,防御空虚,吐蕃人抓住战机,开始不断蚕食唐王朝的西北军镇。肃宗至德元年(756年)以来,吐蕃人连续攻陷威戎、神威、定戎、宣威、制胜、金天、天成等军以及石堡城、百谷城、雕窠城等军事要地。至代宗广德元年(763年),吐蕃人已经攻陷兰、廓、河、鄯、洮、岷、秦、成、渭等州,尽取河西、陇右之地。“数年间,西北数十州相继沦没,自凤翔以西,邠州以北,皆为左衽矣。”(《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二十三》)

“天宝未乱犹数载,狼星四角光蓬勃。中原祸作边防危,果有豺狼四来伐。”唐军历经8年血战,方才平定了安史之乱,但未得喘息,吐蕃大军已逼近了长安城。广德元年七月,吐蕃大军攻入陇州大震关,散居于附近的吐谷浑、党项、氐、羌等族纷纷附从,总计达20万人。十月,吐蕃寇泾州,泾州刺史高晖降敌并为之向导。十月六日,吐蕃前锋骑兵进至咸阳渭河便桥。七日,代宗仓促离京东走,出潼关奔陕州避难。九日,吐蕃大军进入长安,立广武王李承宏(金城公主的兄弟)为帝,又“剽掠府库市里,焚闾舍,长安中萧然一空”(《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二十三》),半月后方才撤离。吐蕃撤出长安后,转而围攻凤翔,节度使孙志直闭城拒守。镇西节度使马此时听说车驾幸陕,又连忙率麾下精骑数千人自河西入援赴难。当其率部一路转战至凤翔城下时,正逢吐蕃围城,他当即下令将士拉紧弓弦,直指吐蕃人,突入城中。随后又身不解甲,背城出战,身先士卒单骑直冲敌阵。“奋击大呼,贼徒披靡,无敢当者”(《太平广记·骁勇二》),最终唐军取胜,俘斩敌军近千人。次日,吐蕃人又进逼城下,马下令打开门闸,准备率部下再次杀出,吐蕃人慑于其勇武,竟不敢再与他交战,遂引兵退去,屯于原、会、成、渭四州之境。随后十几年间,吐蕃对关内道的侵扰连年不断,将唐蕃两国的边界从原来的祁连山至黄河九曲一线推进至关中的凤翔、泾原、邠宁一线,六盘山—陇山以东和关中西北部沦为战场,京城戒严司空见惯,君臣旰食,难有宁岁。

广德二年(764年),前一年起兵叛乱的原河北副元帅、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自为向导,诱导吐蕃、回纥再次入侵关中,进逼奉天,长安再次告急。仆固怀恩是铁勒族仆骨部人,世袭金微都督,安禄山起兵叛乱后,他作为郭子仪的部将参加平叛战争,后又为李光弼的副将,屡建战功,“皆摧锋陷敌,功冠诸将”,乾元二年(759年)进封大宁郡王。在平定安史之乱的最后阶段,他受命领诸军节度行营,更是成为官军实际上的统帅,统领官军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旧唐书·卷一百二十五》这样记载其功绩:“怀恩以寇难已来,一门之内死王事者四十六人,女嫁绝域,再收两京,皆导引回纥,摧灭强敌。”但仆固怀恩的缺点也很明显,其为人“刚决犯上”,又常常“恃功怙将,多为不法”,与上司、同僚关系都不好,只有老上司郭子仪为人宽厚,常常优容。安史之乱平定后,朝廷对功臣多有猜忌,他又无郭子仪的政治智慧,不懂韬光养晦,“蕃性犷戾,怏怏不已”,结果被人构陷,最后竟走上起兵叛乱之路。广德二年正月,仆固怀恩谋取太原不成,率残部渡河北走,于六月间来到灵武城,收合散亡,又集聚了不少兵力。

十月,仆固怀恩与回纥、吐蕃进逼奉天。河西节度使杨志烈见仆固怀恩南下,便对监军柏文达道:“河西锐卒,尽于此矣。君将之以攻灵武,则怀恩有返顾之虑,此亦救京师之一奇也!”(《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二十三》)随后将河西镇最后的5000精兵交由柏文达统领,命其进攻灵武,迫使仆固怀恩回军相救。仆固怀恩听闻老巢被围,连忙自永寿返回,又命吐蕃、吐谷浑骑兵2000夜袭柏文达,大破河西军。此役河西军损失惨重,死者殆半。柏文达率余部逃归凉州,在入城时回望身后部众凋零,不禁悲上心头,当众号啕大哭。杨志烈在迎接柏文达时却出言不当:“此行有安京室之功,卒死何伤?”(《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二十三》)将士们听后,皆心怀怨愤。不久后,吐蕃大军进逼凉州,将士皆不愿为杨志烈所用,杨志烈只得西奔甘州,在那里为沙陀人所杀,凉州遂失陷。大历元年(766年),吐蕃再陷甘、肃二州,河西咽喉之地尽皆失去。

除了吐蕃大举进犯外,党项等部族也趁火打劫,时常寇边犯境。为了应对烽火时至的严峻形势,唐王朝不得不每年从各藩镇抽调兵马驻守关中要地,抵御西北游牧民族的进犯与骚扰,是为“防秋”。大历九年(774年)二月,郭子仪入朝,唐代宗开延英殿议事,谈及吐蕃犯边之事,天子“慷慨至流涕”,郭子仪奏论西北边防形势,痛陈道:“朔方,国之北门,中间战士耗散,什才有一。今吐蕃兼河、陇之地,杂羌、浑之众,势强十倍。愿更于诸道各发精卒,成四五万人,则制胜之道必矣。”(《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二十五》)他认为关中兵力薄弱,难以抵挡吐蕃入侵,希望代宗能够征调各镇精锐开赴关中。当年夏天,代宗遂征调各藩镇兵马“预为边备”,其中有河中、邠宁节度使郭子仪统领的“上郡、北地、四塞、五原、义渠、稽胡、鲜卑杂种”步骑5万人,凤翔、泽潞节度使李抱玉统领的“晋之高都,韩之上党,河、湟义徒,汧、陇少年”3万人,北庭行营、泾原节度使马统领的“西域前庭,车师后部,兼广武之戍,下蔡之徭”3万人,淮西节度使李忠臣统领的“武落别授,右地奇锋”2万人,渭北节度使臧希让统领的“三辅太常之徒,六郡良家之子”和汴宋、淄青、河阳、幽蓟等镇兵马总计4万人,以及魏博、成德、昭义、永平等镇兵马6万人,总计23万人。每年的“防秋”都要征调大量兵马屯于边境,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更让唐王朝的财政捉襟见肘。

河西、陇右大量疆土沦陷后,唐王朝传统的牧场几乎全部丢失,马政衰落,已无力组织强大骑兵对吐蕃人进行反击。唐代牧场多设置在水草丰美的陇西(渭州)、金城(兰州)、平凉(原州)、天水(秦州)四郡,高宗麟德年间马政最盛时,马场幅员千里,置八使四十八监,养马706000匹,“天下以一缣易一马,秦汉之盛,未之闻也”。武后年间,因边疆不稳,战事频仍,战马耗损大半,至开元初仅剩24万匹。玄宗初年励精图治,休养生息,又恢复至43万匹。安禄山起兵后,中原混战连年,西北边军损失惨重,精锐骑兵更是散亡殆尽,早已不复当年盛况。用郭子仪的话来说,朔方军在内战中已经损失了三分之二,现在他统领的兵力不过吐蕃人的四分之一,战马更是只有对方的百分之二,自然难以抵挡吐蕃人的铁骑。

“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唐王朝既无力收复失土,只得重新组织防线,先后设置了京西北八镇以抵御吐蕃、回纥、党项等族入侵。其中,在前线设置凤翔、泾原、邠宁、灵盐四镇,将边军主力屯驻于上述四镇,以对抗吐蕃大军;子午岭以东设置鄜坊、夏绥两镇作为后卫,以阻挡吐蕃大军和党项势力迂回关中;又在黄河以北设置振武、天德两镇,在侧边备御回纥,与河东镇一起组成北方防线。防秋也成为定制,每年征调各镇兵马在西北前线,配合京西北八镇及神策军镇共同作战。

京西北防线的最终建立有力保障了长安城的安全,但孤悬境外的沙、瓜、伊、西诸州因失去中央政权的有力支持,逐一沦陷。大历十一年(776年),吐蕃大军攻陷瓜州,沙州遂成为大唐王朝在河西走廊最后的据点。

沙州,又名敦煌,敦者,大也,煌者,盛也,以其广开西域,故有此名。沙州位于河西走廊西端,号称是“西极流沙之地”,伴随着丝绸之路的开拓,这里成为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南北二道起点均在此,唐代时已发展成与长安、洛阳、扬州、广州、益州并列的国际贸易大都市。从地理位置上来看,敦煌这块土地南枕气势雄伟的祁连山,西接浩瀚无垠的罗布泊,北靠嶙峋蛇曲的北塞山,东峙峰岩突兀的三危山,祁连山雪水形成的党河蜿蜒流过,滋养着戈壁滩中难得的广袤绿洲。自汉武帝时代设郡以来,敦煌一直是中原通往西域的门户和边防重镇。东汉时,朝廷罢西域都护,在敦煌设置西域副校尉,主管西域事务。西晋末年,中原大乱,护羌校尉、凉州刺史张轨立国西陲,是为前凉。他保境安民,使凉州地区成为乱世中难得的一片乐土,大量中原人士流寓于此,并定居下来。张轨之孙张骏统治期间,将敦煌、晋昌、高昌、西域都护、戍己校尉、玉门大护军合并,依据境内鸣沙山取名沙州,州治设在敦煌,这也是沙州之名首次在历史上出现。376年,前秦攻灭前凉后,前秦皇帝苻坚将敦煌作为经营西域的重要基地,将江汉、中原一带百姓1.7万户迁徙至敦煌,充实了敦煌的人力,又派凉州刺史梁熙出使西域,宣扬前秦威德。383年,前秦大将吕光率精兵7万西出阳关,大破西域诸国联军,重新恢复了中原王朝对西域的统治。当吕光得胜班师回朝时,却传来了前秦大军在淝水之战中大败的消息。前秦虽盛极一时,但立国基础本不牢固,中央主力溃败后,各地豪强纷纷割据自立。吕光见前秦政权已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割据自雄的野心也被激发,他带兵长驱直入,占据凉州,建立了后凉政权。

吕光统治后期,因其穷兵黩武,为人暴虐,四面树敌,后凉很快分裂:先是建康太守段业、匈奴沮渠部首领沮渠蒙逊起兵,建立北凉政权;后有河西鲜卑首领秃发乌孤占据广武,建立南凉政权。后凉政权日益衰落,最终于403年被后秦所灭。在北凉政权内部,段业与沮渠蒙逊间的矛盾也日益尖锐,河西地区一片混乱。400年,敦煌地区的世家大族见此情形,推举敦煌太守李为凉公,脱离北凉,建立了西凉政权。西凉政权建立后,虽趁北凉大乱扩展了疆土,迁都酒泉,但西凉地域狭窄,百姓稀少,国力在诸凉政权中是最弱的。李统治时期,尚能保境安民,“年谷频登,百姓乐业”。其子李歆继位后,欲趁沮渠蒙逊南伐西秦,往攻北凉都城张掖,结果中伏,西凉军大败。沮渠蒙逊杀李歆,进占酒泉。李歆之弟李恂逃往敦煌,继续抵抗。421年,北凉军引水灌敦煌,李恂乞降不成,部下打开城门放北凉军进城,敦煌失陷,李恂兵败自杀,西凉灭亡。此时,鲜卑拓跋氏建立的北魏政权渐渐强大,开始将视线投向河西地区。439年,北魏攻克北凉首都姑臧,俘北凉国主沮渠牧犍,其弟沮渠无讳逃亡敦煌,敦煌遂成为北凉最后的据点。但不久后,沮渠无讳在北魏的强大压力下,率领遗民万余家逃往鄯善。460年,这支北凉残余势力被柔然人攻灭。

沮渠无讳西奔鄯善后,李之孙李宝率领部众二千余户回到了敦煌。他安集百姓、修缮城墙,又派遣使者赴平城请求内附北魏,被北魏太武帝拜为沙州牧、敦煌公。数年后,北魏朝廷将李氏家族召回平城,将敦煌纳入直接统治,设置了敦煌镇,将其作为经营西域的重要据点。李氏家族进入北魏后,开枝散叶,在西魏时代一跃成为八柱国之一,成为关陇军事集团的重要成员,最后建立了大唐王朝。

甘、肃二州失陷后,继杨志烈担任河西节度使的杨休明便于大历元年五月率军退守沙州,继续指挥与吐蕃的战事。杨休明战死沙场后,副将周鼎继任,继续固守沙州十余年。大历十一年冬,吐蕃大将尚绮心儿率大军再围沙州,发起强攻。周鼎只得派人向回鹘求救,但至第二年冬天,沙州仍未等来救兵。周鼎见外援断绝,召集诸将商议,打算焚烧城郭,率众东奔,但部将都不同意此议。都知兵马使阎朝受命巡幸视察沙州周边水草,他借入谒辞行之际,发动兵变,缢杀周鼎,自领州事。阎朝为解决军粮问题,下令以绫一段换取一斗麦,城中百姓纷纷响应,他喜悦道:“民且有食,可以死守也。”(《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一下》)守城的意志更加坚定。在阎朝的带领下,沙州军民成功击退了吐蕃人的一次又一次进攻。

此时的大环境也出现了向好趋势,沙州面临的军事压力因唐蕃关系的回暖陡然减轻。建中元年(780年),唐德宗继位后,欲先与吐蕃达成和议,安定西北边疆,然后再专注于削除河朔藩镇势力。他派出太常少卿韦伦为使者,将先前在历次战事中俘获的500吐蕃俘虏护送回国,释放出和谈信号。吐蕃赞普乞立赞很是感动,当即决定停止战事,与唐王朝重修旧好。随后数年间,两国使者来往不绝,边境形势缓和。建中四年(783年)正月,唐蕃两国会盟于清水,划定两国边界:“唐地泾州右尽弹筝峡,陇州右极清水,凤州西尽同谷,剑南尽西山、大度水。吐蕃守镇兰、渭、原、会,西临洮,东成州,抵剑南西磨些诸蛮、大度水之西南。尽大河北自新泉军抵大碛,南极贺兰橐它岭,其间为闲田。”(《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一下》)又约定“蕃有兵马处蕃守,汉有兵马处汉守,并依见守,不得侵越”(《旧唐书·卷二百八》)。这年七月,两国又在长安之西会盟,再次巩固了和议成果。

建中四年八月,河北、淮西等地的削藩战事进入白热化阶段,官军却在襄城一战中被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打得大败而归,朝廷只得征调泾原兵马去解襄城之围,结果泾原将士行至长安,因朝廷待遇不公而哗变,唐德宗只得仓皇出逃奉天。当时朝廷面临的形势甚至比安史之乱时更为危急。在关中,叛军拥立前幽州节度使朱为帝,并急攻奉天,城中资粮俱尽。在江淮战场,李希烈在攻克重镇襄城后,又连下汴州、滑州等地,再次断绝了漕路。魏博田悦、成德王武俊、淄青李纳、幽州朱滔四路藩镇也各自称王。吐蕃见关中大乱,天子出奔,便向唐王朝提出,吐蕃愿出兵帮助平叛。唐德宗派右散骑常侍于颀持节慰抚,约定收复长安后,将泾、灵四州作为酬劳割让给吐蕃人。吐蕃遂征调兵马,由论莽罗率领,随浑部唐军一起作战。但不久后,吐蕃人便因不适应关中环境,军营中发生大疫,只得匆匆退去。

被平定后,吐蕃派使者前来索要泾、灵四州作为酬劳,德宗认为吐蕃人在收复长安的战事中并未立下多大功劳,因此拒绝交割四州,只赠予吐蕃人帛万匹作为答谢。吐蕃人认为唐王朝背约,遂于贞元二年(786年)再次大举入侵。吐蕃宰相尚结赞率军先攻泾、陇、邠、宁诸州,“掠人畜,败田稼,内州皆闭壁”(《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一下》),其游骑一度攻至长安不远处的好畤县,后被李晟击退。吐蕃人接着又进犯盐、夏、银、麟诸州,沙州更成为其志在必得的目标。阎朝率领沙州军民竭力抵抗,给攻城的吐蕃人造成了巨大损失,但此时的沙州既无外援,粮草及守城武器也全部消耗殆尽,阎朝为避免玉石俱焚,只得走上城头向吐蕃人表示愿意投降,只要吐蕃答应不把沙州军民迁往他处。吐蕃人也不愿在坚城下白白损耗兵力,遂应允了阎朝的要求。阎朝随后开城出降,沙州陷于吐蕃之手,但该地汉人未被迁徙他境。沙州虽“百年阻汉,没落西戎,尚敬本朝,余留帝像。其余四郡,悉莫能存。又见甘、凉、瓜、肃,雉堞凋残,居人与蕃丑齐肩,衣着岂忘于左衽。独有沙州一郡,人物风华,一同内地”(《张维深变文》),保留了汉人风气。

沙州陷落后不久,吐蕃人又攻陷伊州,刺史袁光庭粮竭兵尽,举家自杀。安西、北庭两镇虽孤悬塞外,但坚守不屈,留守的唐军联合回鹘、沙陀等族,共同抵御吐蕃侵攻多年。僧人悟空于贞元五年(789年)路过西域时,安西四镇仍在唐军控制下,他在龟兹还见到了四镇节度使﹑安西副大都护郭昕。但这年冬天,吐蕃再次向西域发起大规模进攻,并于次年四月攻陷北庭,北庭节度使杨袭古率部2000人奔西州,后欲会合回鹘人收复北庭,结果被回鹘人诱杀。“安西由是遂绝,莫知存亡,而西州犹为唐守。”(《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三十三》)以后数年间,安西四镇先后陷落,贞元八年(792年),吐蕃人终于攻取西州,唐王朝失去了在西域最后的据点,万里疆土尽被吐蕃所占。

Figure-0148-0089

唐安西都护所在地交河故城遗址

遗民肠断在凉州——吐蕃奴隶主在河陇地区的残暴统治

“陇头已断人不行,胡骑夜入凉州城。汉家处处格斗死,一朝尽没陇西地。”河陇地区失陷后,吐蕃将其作为前进基地屯驻重兵,并时刻窥伺关中,集结在河陇诸州的吐蕃兵力最多时达20万,约占吐蕃总兵力的三分之一。为统治河陇这片广袤的土地,吐蕃在当地设置东道节度使及河西道节度使为最高军政长官(东道节度使由内大相兼任),两大节度使下又分别设若干小节度使,其中东道节度使下设河州节度、鄯州节度、青海节度、故洪节度等节度使,河西道节度使下设河西北道节度、瓜州节度、凉州节度等节度使。

吐蕃人在河陇各地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职官体系,节度使下各地又设节儿为各州最高军政长官。以沙州为例,节儿以下有节儿观察使、副节儿、小节儿等为僚佐;同时设万户长、万户观察使、大都督、小都督、观察使等职官;每个万户下辖若干吐蕃人千户及唐人千户,千户下又有百户,分别设置千户长、副千户长、小千户长、副小千户长来统领民众。其中,大都督以上官吏,以及唐人千户中的千户长、小千户长等要职,均由吐蕃人担任。除此之外,还有收税官、书记官、营田使、仓曹、水官等官吏,负责赋税征收、文书制作、土地清丈、物资存储、兴修水利等具体事务。

吐蕃统治者夺取河陇后,野心大为膨胀,奴隶主们志骄气盈,大有一举攻灭唐王朝、占领整个中原的势头。不过,唐王朝虽元气大伤,但李晟、浑、马燧等良将尚在,他们率领边军将士连年血战,最终阻止了吐蕃人的进攻势头。

吐蕃在数十年间,连年入寇唐王朝西北边境诸州,掳走大量人口牛马杂畜,给当地百姓带来了巨大的损失。贞元三年(787年),吐蕃平凉劫盟失败后,出兵大掠吴山、华亭等县,残杀老弱,又掳掠丁壮万余人西去,准备将他们分发给河陇地区的羌、吐谷浑等族当奴隶。在经过安化峡时,吐蕃人对被俘百姓道:“听尔东向哭辞乡国。”众人眼看即将离开故土沦为奴隶,纷纷号啕大哭,而投崖自杀者更是达千余人。

“无限城池非汉界,几多人物在胡乡。”当时,留在河陇地区的汉人百姓有将近百万,除开少数豪宗强族外,大部分人都饱受吐蕃奴隶主的压榨。吐蕃人常常进入唐王朝边界抄掠百姓补充人力,强壮者沦为奴婢,为吐蕃人种田放牧,羸弱老迈不堪驱使者则干脆被处死,被断手凿目的比比皆是。对俘虏来的唐军将士,吐蕃人为防止他们逃脱,往往用刺青在他们脸上打上印记,再分发各处充当役使。丰州曾有一个守卫烽火台的士兵,一天晚上,他刚刚离开烽火台,便被党项人掳去,结果被卖给吐蕃人换取马匹,吐蕃人竟在其肩骨上穿了一个洞,再用皮索穿起来。吐蕃人还经常性抄掠当地汉民女子,名义上是婚配,实际上是将她们当作奴婢。当时人这样记载道:“自瀚海以东,神乌、敦煌、张掖、酒泉,东至于金城、会宁,东南至于上、清水,凡五十郡、六镇、十五军,皆唐人子孙。生为戎奴婢,田牧种作,或聚居城落之间,或散处野泽之中。及霜露既降,以为岁时,必东望啼呼。”(《全唐文·卷七百三十四》)

吐蕃统治者在各方面强制推行同化政策,强迫汉人改穿吐蕃服饰,只有每年正月初一才允许汉人穿唐朝衣冠和拜祭祖先,汉人们在拜祭结束后,再痛苦地将衣服藏起,以待来年再用。吐蕃统治者还强迫汉人百姓辫发,元稹在《缚戎人》这首诗中曾这样描写一位汉人百姓的遭遇:那人原本住在长城窟下,少年时随父亲戍守安西,后来“河渭瓜沙眼看没”,他四处躲藏,结果“少壮为俘头被髡”,只能“肠断正朝梳汉发”,数十年后,他又被唐军当作吐蕃人俘获。同他一样遭遇的比比皆是,以至于“边头大将差健卒,入抄禽生快于鹘。但逢面即捉来,半是边人半戎羯”。

“自从塞北起烟尘,礼乐诗书总不存。”吐蕃统治者还在占领地区大力推行吐蕃文,许多汉人百姓的孩子从小学的就是吐蕃文,根本不会母语,更谈不上对故国的思念,反而将唐王朝当作仇人。这些人不但外表与吐蕃人并无两样,连内心认同也与吐蕃人一样。晚唐诗人司空图有首《河湟有感》描写的就是这样的情况:“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人学得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这是何其沉痛的心情!开元盛世时,大诗人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塞宣慰,察访军情时写道:“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这又是何等豪迈!当时大唐王朝的疆域远在漠北,萧关只是大后方,现如今萧关却已是两国交战的边境。两相比较,有识者不免为此泪湿衣襟,有锥心之痛。

“牧羊驱马尽戎服,白发丹心尽汉臣。”全然蕃化的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的汉人依然心向唐王朝,日夜盼望着王师收复故土。建中元年,太常少卿韦伦出使吐蕃,归国途中路过河陇,一路上看到民众虽然改穿了吐蕃服饰,皆“毛裘蓬首”,但他们看到故国使节,都不约而同“窥觑墙隙”,有的捶胸哭泣,有的东向拜舞,还有的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向韦伦送去情报,告知吐蕃人的虚实。唐文宗开成年间,唐朝使节经过河西,当地父老见使者旌节,夹道欢呼,他们围聚在使者面前,涕泣道:“皇帝犹念陷蕃生灵乎?”

Figure-0151-0090

吐蕃男子与汉族女子婚礼图

唐王朝最强盛时,朝廷曾在长安开远门外立有一瞭望敌情的烽堠,上书“去安西九千九百里”八个大字,用来夸耀疆域辽阔,国力强盛。如今烽堠仍在,西北万里疆土却已换了主人。遥想当年,是何等煌煌盛世,谁能想到今时近畿都成了对峙的前线。时人望见那烽堠,难免触景生情。大诗人白居易曾写过一首《西凉伎》,描写了这样一场舞狮表演:先是有一名舞狮者头戴木刻狮头,身披毛衣,摇头摆耳,出来表演,随后两个紫髯碧眼的胡儿,鼓舞跳跃向前致辞,如同当年凉州还未失陷,安西都护刚刚将他们送至长安时的样子,紧接着画风一变,突然间胡儿说刚得到新消息,安西路绝,自己已经无法回乡,随后便“泣向狮子涕双垂,凉州陷没知不知?狮子回头向西望,哀吼一声观者悲”。但是守边的将军却最爱这个调调,酒醉饭饱时常拿他来取笑。有一个70岁的老征夫看到这样的表演,不免低头哭泣。最后老征夫痛斥边帅的荒淫奢侈、不思进取:“缘边空屯十万卒,饱食温衣闲过日。遗民肠断在凉州,将卒相看无意收。天子每思长痛惜,将军欲说合惭羞。奈何仍看西凉伎,取笑资欢无所愧!纵无智力未能收,忍取西凉弄为戏?”

吐蕃人占领沙州后,废除了唐王朝的乡里制度,改设为部落。其最基本的单位是千户(部落),长官称千户长或部落使;千户下是小千户(五百户),长官是小千户长;小千户之下为百户,又被称作将,百户长称将头;百户以下则是十户。率领沙州军民抗击吐蕃多年的阎朝力竭投降后,便被吐蕃人任命为部落使(千户长),最初几年里仍保留河西节度使的称号,地位在其他部落使之上,他还被赞普召见,亲赴吐蕃国都逻些城朝觐。但不久后阎朝即被吐蕃贵族猜忌,怀疑他有异变,将他毒杀。在沙州,吐蕃人一开始设置了七个部落,即僧尼部落、行人部落、丝绵部落、上部落、下部落、撩笼部落和中元部落。9世纪20年代以后,汉人地位有所上升,吐蕃又在敦煌新设了阿骨萨、悉董萨、悉宁宗三个汉人军事部落和一个通颊军部落,汉人开始进入吐蕃的军事组织。

沙州军民陷于吐蕃后,并未放下武器,多次组织反蕃起义,结果遭到吐蕃统治者强力镇压。贞元年间,沙州驿户汜国忠不甘被吐蕃人统治,遂联络壮士趁着夜色突入沙州城,夺取了战马铠甲,杀死吐蕃官员多人,又放火焚烧沙州官署,沙州的吐蕃节儿仓皇之下,伏剑自裁,投身火中,化为灰烬。汜国忠等人力量毕竟薄弱,很快便被吐蕃人镇压。为了防止汉人百姓再反抗,吐蕃统治者甚至一度下令收缴汉人持有的铁器,连铁农具也不得幸免,只有在耕作时才能提出申请,支取后使用。

在唐王朝内部,历来不乏有识之士有恢复河陇故地的壮志,从而永销西北边疆烽燧之警。“天下慕义之人,使或愿驰一传,或愿操一戈,纳君于唐虞,收地于河湟。”(《全唐文·卷五百五十三》)如名将李抱玉在镇守凤翔时,便曾上书请复河湟,但“事亦旋寝,功竟不立”,只能赍志以殁;代宗大历八年(773年),曾任西州刺史的宰相元载建议在原州筑城戍军,然后“举陇右之地以至安西,是谓断西戎之胫,朝廷可高枕矣”(《旧唐书·卷一百二十二》),并亲绘地图,但因遭到汴宋节度使田神功的反对而中止;德宗贞元年间的保义军节度使刘、凤翔节度使张敬则两人“常有复河湟之志”。贞元二年(786年),镇海军节度使韩滉上奏,请朝廷对吐蕃用兵,称吐蕃“西迫大食之强,北病回纥之众,东有南诏之防”(《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三》),已是危机重重。据其所知,吐蕃在河陇的可战之兵不过五六万,只要国家选择良将,必能成功,“请以当道所贮蓄财赋为馈运之资,以充三年之费。然后营田积粟,且耕且战,收复河、陇二十余州,可翘足而待也”(《旧唐书·卷一百三十三》)。宰相张延赏十分支持此事,朝廷亦下诏任命宣武节度使刘玄佐为泾原、北庭、四镇等道兵马副元帅,准备西征事宜。但刘玄佐害怕自己实力被削弱,不愿出兵,韩滉不久也去世,收复失地的计划再一次流产。当时中原地区的战乱已经平息,朝廷没有后顾之忧,且吐蕃当时在河陇地区兵力薄弱,确实是少有的良机,但德宗皇帝经历过“建中之乱”和“泾原兵变”后,已没有了刚刚继位时的意气风发,雄心壮志也消磨殆尽,只求苟且偷安,得过且过,因此稍遇挫折,便草草收场。

Figure-0154-0091

◎韩滉

唐宪宗继位后,励精图治,削平叛藩,开创了“元和中兴”的大好局面。他每每念起河湟之地陷为戎虏之疆,便感到十分痛心,常欲积蓄财力,一雪前耻,曾对左右道:“今两河数十州,皆国家政令所不及;河湟数千里,沦于左衽。朕日夜思雪祖宗之耻,而财力不赡,故不得不蓄聚耳。”(《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三十八》)又“常览天下图,见河湟旧封,赫然思经略之”(《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一下》)。但计划尚未实施,宪宗便被宦官陈弘志所弑,继任的皇帝唐穆宗又是庸碌之辈,收复失土的计划再次被搁置。穆宗长庆二年(822年),大理寺卿刘元鼎作为盟会使前往吐蕃。他来到兰州时,看到“地皆稻,桃李榆柳岑蔚,户皆唐人”,百姓们见到唐王朝使者的麾盖,纷纷夹道围观;路过龙支城时候,又有上千当地耆老聚集相迎,且拜且泣,问天子安否,自称:“顷从军没于此,今子孙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来?”(《新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一下》)言罢又是呜咽不止,难掩悲痛之情。刘元鼎来到吐蕃赞普的夏牙所在地后,赞普赤祖德赞接见了他们,并在牙帐之右举行宴会。宴上,吐蕃方面先是奏起了《秦王破阵曲》,后来又弹奏了《凉州》《胡渭》《录要》等曲子,“百伎皆中国人”。其后,双方在逻些城东郊举行会盟。会盟结束后,吐蕃遣使随刘元鼎至长安,又派人到大夏川召集东道将领一百余人宣读盟文,要求他们信守不渝。这也是唐蕃最后一次会盟,史称“长庆会盟”。

次年,两座石碑分别在长安和逻些城被竖立起来。长安的石碑现已不存,但逻些城的石碑历经一千多年的风雨,仍矗立在大昭寺前,即著名的唐蕃会盟碑,碑上刻有盟文及与盟人名以纪其事。唐蕃双方在盟文中重申了“和同为一家”的舅甥亲谊,决心今后“社稷叶同如一”,“各守本境,互不侵扰”。唐王朝从此默认了吐蕃占有陇右、河西的既成事实。

长庆会盟后,大唐与吐蕃两国间的关系趋向缓和,使者往来不绝,维持了数十年的和平局面。此时的吐蕃王朝在历经近200年的辉煌后,也渐渐走向没落。长庆会盟时的吐蕃赞普赤祖德赞继位时年仅10岁,实权被首席掌政僧官钵阐布掌控。赤祖德赞虔心信佛,对钵阐布信任有加,把大量原本属于大臣和贵族们的土地都赐予寺庙及僧人。同时制定法律:无论是谁,只要用手指指着僧人,都要砍断手指;辱骂僧人的,割去嘴唇;用凶狠目光瞪着僧人的,挖去眼睛;盗窃僧人法器的,处以八十倍价值的财物赔偿。在吐蕃的宫廷中,朝政事务不论大小,都要咨询僧人们的意见。受这些政策影响,吐蕃国内出家为僧蔚然成风。当吐蕃国内出家为僧的人越来越多,寺庙控制的财产、人口也越来越多时,国家控制的纳税民户就越来越少,所能动用的财力也越来越少。大量兴建寺庙更花费了大量的财富,以至于国库空虚,吐蕃政府不得不向残存的民户加征税赋,这些民户的负担也越来越重。同时,原先信仰苯教的贵族、大臣则被边缘化,其权力、财产也被不断剥夺,这些贵族、大臣对佛教的仇恨与日俱增。赤祖德赞统治期间,吐蕃国内的矛盾日趋激化。

反对派集结在大相韦达纳坚周边,结成了反佛教同盟。他们于838年(唐文宗开成三年)发动政变,勒死了赤祖德赞,拥立其兄长达玛为新赞普。达玛继位后不久,吐蕃国内连续遭遇大规模自然灾害,一片混乱。达玛在组织救灾过程中又发现国库空虚,财富尽由僧人掌握。信仰苯教的达玛认为天灾是天象示警,是上天对推崇佛教政策的惩罚。他最终毅然决定灭佛,下令查禁一切佛教寺院,大昭寺等著名寺庙均被封闭,小昭寺的佛殿中圈养起了牛羊,佛像被搬出砸毁,经卷被焚烧,僧人则被勒令要么还俗,要么改信苯教。大量僧人不愿放弃信仰,结果被杀。为此,僧人们攻击达玛是牛魔王转世,称其为朗(藏语牛的意思)达玛,又攻击他是嗜酒好色、凶狠暴虐之人。

正当达玛的灭佛事业如火如荼地进行时,他却于842年(唐武宗会昌二年)在唐蕃会盟碑前被僧人贝吉多杰刺杀。达玛死后,王后那囊氏专权,立年仅3岁的养子乞离胡(那囊氏兄长尚延力之子)为赞普,另外一些大臣则称乞离胡与赞普家族没有血缘关系,拥立次妃蔡邦氏之子囊德约松为赞普。王党和后党各自占据一块地盘,相互争斗,混乱不止,吐蕃王朝就此分裂。

河西、陇右地区的吐蕃贵族同样分成了两派,展开了争夺地盘的斗争,其中后党以鄯州节度使尚婢婢为首,王党则以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为首。论恐热最初接连击败后党,成为陇右地区最强大的军阀,便自称宰相,屡次出兵攻打鄯州,欲击败尚婢婢,独霸河陇地区,再南下夺取逻些,控制吐蕃国政。结果他三次出兵攻打尚婢婢均大败而归,尚婢婢遂传檄河、湟各地,数说论恐热残虐之罪,在檄文中这样劝说论恐热的部下:“汝辈本唐人,吐蕃无主,则相与归唐,毋为恐热所猎如狐兔也!”(《资治通鉴·卷第二百四十八》)论恐热麾下有不少河陇陷没百姓的后裔,不少人看到檄文后就离开了论恐热。论恐热屡战屡败,势力大衰。

此时回鹘已经衰微,吐蕃又逢内乱,唐王朝的边境压力大大减轻,遂有恢复河湟四镇十八州之议。会昌四年(844年)三月,在宰相李德裕的谋划下,唐武宗任命刘为巡边使,命其准备粮草器械,查探吐蕃守备强弱,意图趁吐蕃动荡分裂的良机收复失地。但不久后武宗便因服食金丹而得病,以至不起,后于会昌六年(846年)二月驾崩,年仅31岁。皇叔光王李怡继位,后改名李枕,是为宣宗,次年改元大中。新皇帝继位后,忙于清算先帝旧臣李德裕一党,收复河陇之事再次搁置。论恐热则背弃唐蕃长庆盟约,趁唐武宗之丧,诱导党项部落及回鹘余众寇河西,结果被河东节度使王宰麾下的沙陀骑兵击败于盐州,再次损兵折将。

Figure-0156-0092

吐蕃赞普礼佛图

赖得将军开旧路——从张议潮起义到归义军政权的建立

正在论恐热与尚婢婢互相混战之时,沙州汉人领袖张议潮于大中二年三四月间毅然率众起义,一举推翻了吐蕃奴隶主在沙、瓜二州的统治,并由此掀开了轰轰烈烈的河湟汉人起义的序幕。

张议潮,沙州敦煌县(今敦煌市)神沙乡人,出身于一个虔信佛教的当地豪族,这一家族在吐蕃统治沙州期间“世为州将”,处于当地汉人中的上层位置。张议潮的父亲张谦逸曾担任过吐蕃人任命的部落使、都督等职务,是沙州当地职位最高的汉人官员;母亲安氏也出自当地大族,在沙州颇有名望。张氏家族在发达后将郡望攀附到了南阳张氏,称自己是开元年间曾出任安西都护、北庭节度使的张嵩的后人。传说张嵩在北庭节度使任上,曾在黑河边射杀了一条巨龙,后来将巨龙的尸首进献给唐玄宗,玄宗赞赏他的英勇,将龙舌割下赐予张嵩,后来张嵩有一支后人世代生活在沙州,被当地人称作龙舌张氏。

“敦煌古往出神将”,张议潮少年时便爱好军事,喜欢“论兵讲剑,蕴习武经”,并能够将兵法融会贯通,“得孙武、白起之精见”,可以说是文武双全。他十分崇敬在安史之乱中被宦官边令诚陷害致死的名将封常清,曾抄写过《封常清谢死表闻》。当时吐蕃人在沙州大力推行吐蕃文教育,张议潮因此也颇为精通吐蕃文,并曾用吐蕃文抄写了不少佛经。吐蕃统治者虽然在后期推行怀柔政策,汉人的地位有所改善,但仍处于吐蕃人之下,并遭受各种歧视、欺辱,即使出仕为官,也有种种限制,掌握不了多少实权,还要被吐蕃官员排挤。这一切都在张议潮的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种子。17岁那年,他曾经写了一首《无名歌》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天下沸腾积年岁,米到千钱人失计。附郭种得二顷田,磨折不充十一税……舞女庭前厌酒肉,不知百姓饿眠宿。君不见城外空墙匡,将军只是栽花竹。君看城外栖惶处,段段芋花如柳絮。海燕冲泥欲作巢,空堂无人却飞去。”

张谦逸去世后,张议潮继承了父亲的职务,他早年间曾经去过吐蕃的国都逻些城,目睹了当时吐蕃的混乱政局,对吐蕃日渐衰落的情况有所了解,这也鼓舞了他反抗吐蕃人统治的斗志。他利用自己的身份,暗中交结沙州汉人中的豪俊,密谋起事推翻吐蕃统治,很快便成了当地汉人的领袖人物。他的骨干力量主要来自三方面:一是沙州本地的名门望族,如索氏家族、李氏家族、张氏家族等,这些家族在沙州根深蒂固,掌握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实力十分雄厚;二是以僧人洪辩为首的佛教僧侣势力,沙州佛教昌盛,无论吐蕃人还是汉人都虔信佛教,因此僧人们在当地拥有极高的人望,洪辩虽被吐蕃统治者授予了“知释门都法律兼摄行教授”的职位,但他在内心中始终“远怀故国,愿被皇风”,所以尽力帮助张议潮收复沙州;三是沙州当地中下层汉人官吏中的豪杰义士。除此以外,张议潮还得到了当地汉化的粟特人等民族的支持。

大中二年三四月间,正是沙州杏花开放的季节。一天,张议潮在经过周密准备后,“帅众被甲噪于州门”(《资治通鉴·卷第二百四十九》),汉人百姓见张议潮起事,纷纷云集响应。吐蕃官员承平已久,遭遇这样的变故,乱作一团,他们见城内已是处处烽火,原本驯顺的汉人百姓纷纷拿起了武器,发出了如雷霆般的呼声,不禁心胆俱碎。在反抗者的汪洋大海中,吐蕃人的抵抗很快便被粉碎,沙州城就此光复。夺取沙州后,张议潮自称摄沙州刺史。不久后,他又率军击败了吐蕃瓜州守军,收复了瓜州城。

Figure-0159-0093

◎瓜州古城遗址

光复瓜、沙二州后,张议潮立刻派遣使者向长安天子告捷。为防止使者半途被截,张议潮一连派出了十批使者,携带十份同样的表文,分十路前往长安。当时,凉州等地仍在吐蕃手中,这十支队伍中的九支,或遭到吐蕃人的尾随袭击而献身,或迷失方向而永远留在了大漠黄沙之中,最后,只有僧人悟真这一支向东北方向进发的队伍,绕过了茫茫大漠,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到达了唐王朝在北方边境设置的重要军镇天德军(今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阴山山脉南麓),后在天德军防御使李丕的协助下,于大中四年(850年)抵达了长安。这时候,离张议潮沙州起义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年。唐宣宗得知沙州恢复的消息后十分欣喜,对左右道:“关西出将,岂虚也哉!”立刻授予张议潮沙州防御使之职,以表彰张议潮所立下的功勋。

张议潮起义时,河陇地区的吐蕃军阀仍在混战,顾不上镇压瓜、沙二州起义军民。大中二年十二月,论恐热再次出兵攻打尚婢婢,被尚婢婢部将拓跋怀光大败于南谷。大中三年(849年)正月,尚婢婢驻兵河源军,论恐热则驻扎在河州,尚婢婢听说论恐热欲渡河而进,急遣部将前去迎击,但部将们因之前屡战屡胜,起了骄慢之心,结果大败而归,连大将磨离罴子都战死了。不久后,尚婢婢因粮草用尽,只得率众就水草于甘州西境,命大将拓跋怀光率所部兵马留守鄯州。

唐王朝在看到吐蕃的分裂后,也开始行动起来,迅速发起了收复河陇的反击战。在论恐热与尚婢婢鏖战河州时,凤翔节度使崔珙便收复了重镇清水县。不久后,秦、原、安乐三州及石门、驿藏、木峡、制胜、六盘、石峡、萧关共七关军民见吐蕃国内大乱,论恐热暴虐,也向朝廷遣使归降。唐宣宗得知消息后,急忙升延英殿召见宰相,商议收复河湟之事。以宰相周墀为首的一些大臣认为朝廷久无边患,缘边诸镇兵甲废弛,没什么战斗力,如出兵不利,徒为吐蕃耻笑。另一宰相白敏中严正驳斥了此议,主张立即出兵。宣宗最终听从了白敏中的意见,周墀则被罢相,出为东川节度使。

大中三年二月,朝廷下诏命泾原节度使康季荣、灵武节度使朱叔明、邠宁节度使张君绪、凤翔节度使李四镇立即出兵接应三州七关军民。六月,泾原军收复原州及石门、驿藏、木峡、制胜、六盘、石峡六关;七月,灵武军收复安乐州,邠宁军收复萧关;八月,灵武军收复秦州。四镇出兵过程中,仅凤翔军在陇州与吐蕃人发生了小规模战斗,斩首500级。

八月,河、陇遗民老幼千余人赴长安诣阙,宣宗皇帝登上延喜门楼接见了这一行人,河陇百姓见到天子,皆欢呼雀跃,当场解下身上的胡服,换上了汉人冠带,围观百姓也都高呼万岁。宣宗又下诏招募百姓到三州七关开垦,去这些地方的,可以免除5年租税;京城判处流放的罪犯都要发配到这些地区,用来实边;泾原、灵武、邠宁、凤翔四镇将吏能在镇戍之地营田的,由朝廷给以耕牛及种粮,并将温池盐利作为经费保障;在三州七关镇戍的士卒,加倍供给衣粮,每两年更换一次;商旅往来贩易及戍卒子弟通传家信,沿途城寨守军不得刁难阻碍。同时,又下诏山南、剑南两镇也要收复原先陷没于吐蕃的州县。不久后,山南西道、西川两镇即上奏称,两镇官军又从吐蕃人手中收复了成、维、扶三州。

朝廷接连收复失地,长安城内一片欢欣喜悦景象。大诗人杜牧得知佳讯,欣然作诗一首道:

捷书皆应睿谋期,十万曾无一镞遗。

汉武惭夸朔方地,周宣休道太原师。

威加塞外寒来早,恩入河源冻合迟。

听取满城歌舞曲,凉州声韵喜参差。

张议潮也趁吐蕃势力分离崩析的良机挥师东向,向吐蕃人发起凌厉攻势。义军一路上势如破竹,连克甘、肃二州。次年又攻克西域东部重镇伊州。

尚婢婢败走后,论恐热自将轻骑5000一路追击,但等他追至瓜州一带时,发现张议潮已经崛起,他害怕尚婢婢与张议潮联合起来夹击自己,遂调头东返,再去攻打拓跋怀光。他大掠河西鄯、廓等八州,一路上杀掠极惨,沿途没来得及逃离的壮年男子都被处死,老人妇女被处以割鼻断脚之刑,婴儿则被高高抛起,再用长枪贯刺,以作玩乐,到处都是燃烧的火焰与悲惨的哭声,一片人间地狱景象。史书这样沉重地记载道:“五千里间,赤地殆尽。”(《资治通鉴·卷第二百四十九》)论恐热的暴虐行为,不但激起了河西人民的无限愤慨,连他的部下都看不下去了,很多人都因此叛离了他。

拓跋怀光敏锐察觉到论恐热部下的心理变化,趁机派人招降分化,论恐热的部下或逃回了原来的部落,或投奔了拓跋怀光,其势力转瞬间土崩瓦解。论恐热势穷力孤,只能恐吓部下道:“我现在就去朝见长安天子,借兵50万诛杀不服从我的人,然后以渭州为国都,请长安天子册封我为赞普,到时候谁敢不从?”大中五年(851年)五月,论恐热亲赴长安朝见唐宣宗,宣宗派人去礼宾院摸摸他的底,论恐热依然摆出一副骄狂的样子,言语荒诞不经,说是要让唐王朝封他为河渭节度使。宣宗听后十分不满,不久后即以普通使者的待遇将他打发走了。论恐热怏怏而去,又回到了落门川老巢,招揽原来的老部下,准备入侵边境。结果天公不作美,连日大雨,粮草很快用尽,刚刚聚拢的人又因为乏食而散去,最后跟随在论恐热身边的铁杆只剩下三百余人,其势力更为孤弱。论恐热没办法,只好逃去了廓州。

尚婢婢率众就水草于甘州西境后,便在历史上消失了。据推测,他应该是与张议潮结成了同盟,最后归降了唐王朝。大中五年,张议潮派其兄长张议潭入朝,向朝廷献上了沙、瓜、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十一州地图,其中就包括尚婢婢及其部将拓跋怀光统治的兰、鄯、河、岷、廓等州。朝廷为此特地下诏表扬张议潮等人的忠勇和功勋,说“(张议潮)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长角。窦融西河之故事,见于盛时;李陵教射之奇兵,无非义旅”(《全唐文·卷七百五十》)。十一月,朝廷下诏建立瓜沙伊等州节度使,赐军号曰归义,任命张议潮为归义军节度使,管内观察处置、营田等使,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吏部尚书,兼金吾大将军,特进,食邑二千户,实封三百户。归义军就此正式崛起于西北边疆,成为唐王朝统治河湟地区的参天柱石。

原本凤翔、邠、岐、泾、陇等州作为边州,频繁遭遇战火,唐王朝收复河湟地区后,这些地方也终于恢复了和平。“一旦天书下紫微,三年旌旆陇云飞。塞门无事春空到,边草青青战马肥”,一片和平安宁景象。

Figure-0162-0094

◎归义军节度使新铸印

张议潮收复河西建立归义军后,开始从各方面消除吐蕃人的影响。首先是废除了吐蕃统治时期的行政制度,他下令仿照中原藩镇的军政体制,设置文武官吏,实行相应的文书、行政制度。原先作为当地汉人基层组织的部落和将全部被取消,恢复了中原王朝实行的州县乡里制,唯一的改变是归义军在乡一级设置了知乡官负责全乡的政务。在城市内部,归义军恢复了城坊制度和坊巷的称谓。归义军还废除了吐蕃统治时期的户籍、土地、赋税制度,重新登记人口、土地,编制户籍,制定赋役制度。由于货币奇缺,张议潮规定百姓们可以用粮食、柴草和布匹等冲抵一部分应用现钱交纳的赋税。吐蕃统治时期,吐蕃官吏对农业生产很不重视,当地农业遭到了极大破坏,张议潮为恢复农业生产,除招募百姓开垦荒地外,还兴修了大量水利设施,并设立了“渠头”“升门”等专门管理人员。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后,归义军各地都是潺潺流溢的沟渠,农作物、果树都得到了浇灌,一片生机盎然的美好景象。在张议潮的精心治理下,归义军境内各地很快便出现了五谷丰登的可喜景象,百姓们纷纷赞颂道:“必定丰熟是物贱,休兵罢甲读文书。”

“歌谣再复归唐国,道舞春风扬柳花。”吐蕃奴隶主强加在河西汉人身上的各种同化政策也被全部废除,汉族的先进文化则被大力传播,河陇地区风貌为之一变。对于归义军境内的各少数民族,张议潮因地制宜,采取两种不同的制度进行管理:粟特、龙家等汉化较深的民族,被编入乡里,与汉族百姓同居;对通颊和吐谷浑等吐蕃化较深的民族,则继续允许他们保留部落制度。在沙州地区共保留了10个这样的部落,只不过部落使和副使都用汉官。归义军的民族政策无疑是极为有效的,这些少数民族感恩戴德,在归义军的历次对外战斗中都能够“驰诚奉质,愿效军锋”,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当时归义军的形势仍比较险恶,除要防备吐蕃人卷土重来外,吐谷浑、回鹘等势力也在觊觎着这块土地。对此,张议潮在加强战备的同时,还采取了主动出击的积极防御策略,以他的军事才干屡次击败吐蕃奴隶主及其仆从的反扑,稳定了河西的政治局势。后世在敦煌发现的《张议潮变文》残卷中便记载了这样三场战斗。先是大中十年(856年)初,吐谷浑王召集吐蕃各部兵马,要来劫掠沙州,此事被张议潮派出的谍子探知,谍子星夜兼程赶回来报知张议潮。张议潮当机立断,趁吐谷浑人马还未集结完毕,先发制人。在张议潮的率领下,归义军将士向西南方向急行军数昼夜,与吐谷浑人遭遇时,敌军仍在集结中,他们见归义军突然杀来,惊慌失措,连忙撤退。张议潮号令三军,紧追不放,不让敌军有整顿休息的机会。“克励无辞百战劳。丈夫名向枪头觅,当敌何须避宝刀!”归义军将士一直追到吐谷浑境内,吐谷浑人只得回身接战。张议潮下令整理队伍,排比兵戈,随后指挥将士分兵两道,左右夹击敌军。归义军将士们在张议潮的激励下,无不奋勇,“人持白刃,突骑争先”,最终大破敌军。“汉家持刃如霜雪,虏骑天宽无处逃。”吐谷浑王见势不妙,突围而走,登上高山,据险而守,这才免去了被俘的结局。但其手下却没那么幸运了,此役吐谷浑有3个宰相被活捉,后被归义军按照军法于阵前处斩。最后归义军将士高唱《大阵乐》,带着300多名战俘和2000多匹驼马牛羊,回到了沙州。

“若纵干戈更深入,应闻收得到昆仑。”伊州城西有纳职县,距离沙州上千里,一些回鹘人和吐谷浑人占据了此地,并以此为巢穴频频劫掠伊州,掳走百姓,侵夺畜牧。张议潮得知这一情况后,遂于大中十年六月初六亲统甲兵,急趋纳职县。回鹘人毫无防备,见归义军突然攻来,连忙出城交战,被打得大败而还。方圆五十里间,到处可见敌军的尸体。尚未被歼的回鹘人各自仓皇抛弃鞍马,逃入城中,固守不出。张议潮鸣金收兵,再次凯旋。此次战役,归义军夺取驼马一万余匹。回到沙州后,张议潮依然日日秣马厉兵,防备游牧民族的再次侵扰。

不久后,唐王朝派去册封安西回鹘首领庞特勤的使者王端章等人行至雪山南畔,遇到叛乱的回鹘人,被劫走了国册及诸敕信。王端章一行人寡不敌众,被回鹘人杀散,各自四散奔逃,其中押衙陈元弘逃到了沙州地界,沙州游弈使佐承珍在旷野中发现了他,并将其带到了张议潮跟前。张议潮听完陈元弘的述说后大怒,遂命人仔细查探消息。但叛乱的回鹘人行踪飘忽不定,一时难以掌握。直至次年八月初五,伊州刺史王和清派人来报:有叛乱回鹘五百余账,在首领翟都督带领下来到伊州附近。由于变文残缺不全,这一事件的结局不知如何。但从《张议潮变文》的歌颂基调来推断,张议潮应该最终剿灭了这支回鹘。

Figure-0164-0095

回鹘王像

再说吐蕃方面。归义军建立时,吐蕃人虽节节败退,但西北另一重镇凉州仍在其控制中。凉州古称武威,又名姑臧,历来是西北边防重镇,“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十六国中的前凉、后凉、南凉、北凉政权均曾建都于此。陷于吐蕃前,这里是河西节度使的驻地,唐王朝在此屯有重兵以隔断吐蕃与突厥间的联系。吐蕃占领期间,这里依然是重要军镇。如凉州仍在吐蕃手中,则张议潮势必无法安定河西。因此,在收复瓜沙诸州后,他一边勤修内政,一边整顿武备,准备收复凉州。凉州地区的吐蕃实力仍比较强大,凭借坚城负隅顽抗。大中十二年(858年)八月,张议潮在秋高马肥之际,亲率蕃汉兵7000人开始了东征凉州的壮举。经过三年多的艰苦作战,于唐懿宗咸通二年(861年)才取得最终的胜利。归义军收复凉州后,除派兵驻守外,还新建了城防工事。期间,归义军还乘胜追击吐蕃残兵,一直深入到祁连山以南的湟水流域,将吐蕃残兵驱逐至星宿海(青海湖)、赤岭以南地区,生擒吐蕃兵数百。归义军此时达到极盛,“西尽伊吾,东接灵武,得地四千余里,户口百万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旧”。

张议潮收复凉州后,河西走廊再次畅通。人们给予他极高的评价:“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四方犷犴,却通好而求和,八表来宾,列阶前而拜舞。北方猃狁,款少骏之蹄,南土蕃浑,献昆岗之白璧。”百姓们也热情赞颂张议潮的英雄业绩,歌唱道:

河西沦落百余年,路阻萧关雁信稀。

赖得将军开旧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此时河湟地区的吐蕃部落中,河、渭二州已于大中十一年(857年)在酋长尚延心的带领下降于秦成防御使李承勋,只有论恐热仍率余部苟延残喘于廓州一带。咸通七年(866年),论恐热联络周边诸部落,准备东山再起,但因他曾经的暴虐行径,周边部落都视他为仇雠,不但没有出兵,反而向拓跋怀光告发了他的不轨举动。拓跋怀光不敢怠慢,连忙出兵,很快便粉碎了论恐热的野心,并将其捕获。论恐热被生擒后,拓跋怀光先是砍断了他的脚,随后再将其斩首,他的首级后来被送到了长安。论恐热的残部东奔秦州,又遭到河、渭都游奕使尚延心的邀击,许多人当场被杀,最后活下来的全部被迁徙至赤岭以南。从此以后河陇肃清,唐王朝再无西顾之忧。《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五十》最终这样记载道:“吐蕃由是衰绝,乞离胡君臣不知所终。”

Figure-0166-0096

◎敦煌壁画《张议潮统军出行图》局部

除了外部打击外,吐蕃的迅速分离崩析与其内部矛盾的不断激化也脱不了干系。869年,不堪压榨的吐蕃民众在甘孜、德格、昌都一带发动了被称作“邦金洛”的奴隶平民大起义。在藏文史书《贤者喜宴》中这样记载道:“初发难于康,寝而及于全藏,喻如一鸟飞腾,百鸟影从。四方骚然,天下大乱。”历代赞普的陵墓都被捣毁,陪葬的财宝被挖掘一空。起义者杀死了囊德约松之子贝考赞,贝考赞的后裔西逃阿里。建国接近200年的吐蕃在民众起义和贵族互相攻杀中最终崩溃,从此以后,青藏高原再无强大政权崛起。

持节河西理五州——张淮深在河西地区的统治

吐蕃的衰亡使得唐王朝的西北边境军事压力大大减轻,但当时的唐王朝政治日渐腐败,国力也持续衰微,除置军设使并以官爵羁縻张议潮外,对瓜、沙诸州实际上很难插手。故史称张议潮以瓜、沙等“十一州来归而宣(宗)、懿(宗)德微,不暇疆理,惟名存有司而已”(《新唐书·志第三十》)

张议潮一向认为自己继承了原来的河西节度使的衣钵,理应拥有河西节度使的旌节,但朝廷始终不愿将河西节度使的称号授予他,而是只给了他归义军节度使的称号。根据敦煌遗留下来的文书反映,张议潮当时在境内自称河西节度使,百姓们也称呼他为河西节度使,而将归义军的名号置于冷宫。由此可窥见他与朝廷之间的矛盾,朝廷明面上虽表彰张议潮慕义来归的功绩,实际上始终对他十分猜忌,害怕其倔强难治,成为又一个跋扈藩镇。因此,朝廷对归义军不无打压之举,其中最明显的迹象便是对凉州归属权的处置。

凉州乃是过去河西节度使的治所,张议潮凭借一己之力收复该地后,势力东扩,雄踞河陇,朝廷对此颇为忌惮。咸通四年(863年),朝廷突然下诏将河陇地区析置为秦州、凉州、瓜沙三节度。其中秦州节度使辖秦、成、阶三州,原本不在归义军的范围内,所以此次析置实际上是将归义军分割为凉州和瓜沙二节度,其中凉州节度辖凉、洮、鄯、临、河五州,瓜沙节度使辖沙、瓜、甘、肃、兰、伊、西、岷、廓九州。

析置之前,归义军下辖沙、瓜、伊、西、甘、肃、兰、鄯、河、岷、廓、凉十二州,其中直接控制的有沙、瓜、伊、甘、肃、凉六州;位于陇右的兰、鄯、河、岷、廓五州则在尚婢婢及其部将拓跋怀光的实际控制中,但张议潮因与尚婢婢等人的关系,对陇右五州有一定影响力,同时因身兼观察处置使,对陇右五州有观察权;西州则在回鹘人的实际控制中,张议潮除保留名义上的观察权外,西州回鹘入贡唐王朝,也要由张议潮代为转奏。由此可见,此次析置的主要目的就是分割归义军,防止归义军占有凉州后坐大。不久后,新成立的凉州节度使便又改称河西节度使,成了原河西节度使的衣钵继承者。凉州脱离归义军管理后,位于陇右的兰、岷、廓三州也被隔绝,归义军对三州的控制名存实亡。至此,归义军实际控制地域为沙、瓜、伊、甘、肃五州。朝廷为防备张议潮,还命天平节度使裴识移镇灵武,兼领凉州节度,并调发天平军所在的郓州兵2500人戍守凉州。

针对朝廷对归义军的打压,归义军做了两方面的应对工作。一方面,交出人质以示忠心。大中七年(853年),张议潮的兄长,同时也是归义军二号人物——沙州刺史张议潭作为人质毅然入朝,以表示归义军的忠诚,换取朝廷对归义军的信任和支持。张议潭入朝后,被朝廷授予左金吾卫大将军一职,并获赐了庄园宅邸和大量宝器金银、锦彩琼珍。另一方面,张议潮借助各种机会展示自己在河陇地区的实力。咸通七年二月,张议潮上奏朝廷回鹘仆固俊部收复了西州、北庭、轮台、清镇等城,又上奏了拓跋怀光击败论恐热的情况,以展示归义军对回鹘、吐蕃等部族的影响力。同年七月,张议潮为祝贺唐懿宗的生日,还向朝廷进贡了猎鹰、骏马、吐蕃女子等,意图讨好大唐天子。

但张议潮的种种努力并未得到朝廷的认可。咸通七年春夏之交,寓居长安已13年的张议潭去世,年74,朝廷急召张议潮入朝,张议潮不得不以69岁高龄冒着风雪严寒赶往长安,时为咸通八年(867年)二月,距其发动沙州起义正好20年。张议潮刚到长安,朝廷便下诏任命他为右神武统军,晋官为司徒,仍遥领归义军节度使,让他以禁军将领的身份留在了长安。朝廷对张议潮的赏赐颇为丰厚,除在宣阳坊赐第一区为宅邸外,所赐的粮料可支9年,庄园则价值千万,表面上看可以说是尊崇无比,实际上却是将其软禁在了长安。不久后,他的妻子及儿子也都一起来到了长安。张议潮入朝后,以其侄张淮深知留后。此后,同他的兄长一样,张议潮再也没有回到过故乡。咸通十三年(872年)八月,张议潮卒于长安,年74,赠官太保。沙州百姓在张议潮逝世后,感念他的恩德,在城东立庙,四时祭祀不断。

张淮深是张议潮之兄张议潭之子,其父张议潭入朝后,他即继任了沙州刺史的位置,并在张议潮出征时主持后方,逐渐展露出出众的军政才华,在收复凉州的战事中也立下了功勋,成为归义军中地位仅次于张议潮的重要人物。张议潮对代替他本人作为人质前往长安的兄长,难免怀有愧疚之心,为了报答兄长对他做出的奉献,他放弃了以自己儿子或女婿为归义军继承人的念头,转而选择已崭露头角的侄子为接班人。但唐王朝在张议潮去世后,仍未放弃对归义军的打压政策。虽然张淮深刚任留后时,便向朝廷请求旌节,张议潮去世后,他又多次修文写表,遣使入京,但种种努力都未能获得朝廷授予的节度使旌节,张淮深只得以沙州刺史、归义军兵马留后的身份来主持军政,对内则依旧自称河西节度使。

Figure-0169-0097

◎龙王礼佛图

张议潮去世前后,河西局势再度严峻起来。唐王朝在张议潮去世前,即失去了对凉州的控制权。当时尽管由灵武节度使兼领凉州,置兵戍守,但凉州中隔大漠,边陲路远,物资转运困难,又不时遭受游牧民族的侵扰,朝廷很快就觉得难以维持局面。咸通十年(869年),灵武节度使卢潘赴任不久,即遇到了末等族发动的叛乱,结果殉职。此时的唐王朝国力衰微,不得不下诏放弃凉州,罢凉州节度使。身在长安的张议潮忧心忡忡,连忙上书朝廷,称末本是河西、陇右陷没百姓的后代,后来被吐蕃化,成为游牧部落,不久前刚刚解开辫发,换上汉服,朝廷应当好好抚慰怀柔,不能使狐兔稻粱变成豺狼荆棘;如果朝廷贸然放弃凉州,末部落势必成为边境大患,灵武以西将难以控制,过去多年辛勤经营的凉州城,难不成是为羯胡修造的?又称“今凉州之界,咫尺帝乡,有兵为藩垣,有地为襟带,扼西戎冲要,为东夏关防。捉守则内有金汤之安,废指则外无墙堑之固”(见敦煌文书中的张议潮奏表)希望朝廷能够收回成命。但朝廷最终并未听从张议潮的建议,还是放弃了凉州为了安抚张议潮,朝廷答复道放弃凉州之举乃是“暂见权宜,亦非久制”,将此事搪塞了过去。不过,原戍守当地的天平军将士并未撤离,后来张淮深便在他们的支持下,再次收复了凉州,并表奏朝廷。有首《凉州词》赞颂道:“昨夜蕃兵报国仇,沙州都护破凉州。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但在中和、光启年间,随着归义军势力的不断衰弱,唐朝在凉州的统治也开始动荡起来,后来再度失去了对凉州的控制权。

唐僖宗乾符年间,回鹘也开始不断侵扰归义军的地盘,逐渐成为归义军的心腹大患。回鹘原称回纥,早年先后依附于突厥和薛延陀,贞观二十年(646年),唐灭薛延陀汗国,以回纥所居之地设瀚海都督府,任命其首领吐迷度为怀化大将军兼瀚海都督。唐高宗平定西突厥阿史那贺鲁之乱时,回纥首领婆闰率兵相助,立下功勋,唐王朝遂允许一部分立功的回纥将士及其家属迁往水草丰美的甘州,隶凉州都督府。武后统治时期,突厥默啜可汗崛起,原留在瀚海都督府的回纥人迫于压力,南下甘、凉等地,唐王朝遂将瀚海都督府同时南迁,隶属于河西节度使,并抽调回纥精骑为凉州赤水军的兵源,回纥首领则被任命为赤水军副使。天宝年间,回纥日渐强盛,其首领骨力裴罗被玄宗册封为怀仁可汗。他东征西讨,疆域日广,东极室韦,西至金山,南控大漠,“尽得古匈奴地”。安史之乱时,回纥人又出兵帮助唐军收复长安、洛阳两京。8世纪末,回纥人与吐蕃争夺西域,连年交战,兵锋一度远达中亚,但也消耗了大量国力,埋下了衰亡的根源。唐德宗贞元四年(788年),回纥取“迅捷如鹘然”之意,改称回鹘。进入9世纪后,回鹘统治无道,内讧不断,于846年被黠戛斯所亡。回鹘汗国崩溃后,部落纷纷西逃,其中一支迁塔里木盆地,称安西回鹘;一支先迁西州,称西州回鹘,后迁高昌,又称高昌回鹘;还有一支迁至河西走廊的甘、凉一带,后又向西发展,称河西回鹘或甘州回鹘。

西迁的回鹘最初依附于吐蕃,与当地汉人同样饱受吐蕃奴隶主的压榨。张议潮发动沙州起义后,回鹘人也积极投入到反抗吐蕃人的洪流中,与当地汉人共同推翻了吐蕃人在河西的统治。张议潮建立归义军后,甘州回鹘一度臣服于归义军。西州回鹘仆固俊部与归义军也保持了良好关系,肆虐河西多年的吐蕃大将论恐热便是被仆固俊所讨杀。咸通、乾符年间,河西地区的回鹘人渐渐强大起来,逐步摆脱了归义军的统治,并向唐王朝请求册命,希望得到唐王朝的承认。乾符二年(875年)正月,回鹘一部窜扰沙州,被张淮深领兵击退,但在次年,回鹘人便又攻占了归义军控制的伊州,与此同时,肃州也遭受了回鹘人的攻击。当时,张淮深派到长安的求授旌节使屡次三番无功而返,张淮深的官方身份仅仅是沙州刺史,无法凭借朝廷节度使旌节给予的大义名分压制河西各州及诸多蕃族,归义军内部对张淮深不满的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酝酿着政变阴谋,张淮深左支右绌,只得苦苦支撑。

乾符三年(876年),回鹘人又一度夺取了瓜州。据《张淮深变文》的说法,回鹘人以假意归顺的手段骗取了瓜州刺史阎英达的信任,夺取了瓜州城,杀害了阎英达,随后又发兵侵扰沙州,被张淮深领兵击败,有千余人被俘。张淮深当即派人向长安天子告捷,唐僖宗派遣以左散骑常侍李众甫为首的使团前往沙州,为张淮深加官晋爵,授予他检校散骑常侍,并向归义军将士赏赐了大量财物。但与此同时,朝廷又以“义不伐乱”的名义,命令张淮深释放所俘的回鹘部众。张淮深不敢抗命,只得将俘虏全部释放。“岂料蜂虿有毒,豺性难驯”,朝廷的使者刚刚离开沙州,才走到肃州地界时,回鹘人就又背信弃义,再次率兵西来。他们潜藏至西桐海畔,预谋伺机侵扰沙州。归义军先锋游弈使白通吉探得敌情,连忙飞马急报张淮深。乾符四年(877年)九月,张淮深不顾节度参谋张大庆所言“季秋西行,兵家所忌”,点齐精兵强将,亲自率军前往西桐海。此时回鹘人正“依海而住,控险为势”。张淮深下令杀向敌军,但见归义军将士“铁衣千队,战马云飞。分兵十道,齐突穹庐”,回鹘人乱作一团,“头随剑落,满路僵尸”,归义军遂大胜而还。次月,张淮深又率领大军乘胜东进,收复了瓜州。

Figure-0171-0098

回鹘王子供养像

收复瓜州后,张淮深连忙派遣使者以“贺正”的名义急趋长安,实际上是欲借再收瓜州的功绩求取节度使旌节。十二月二十七日,归义军使节终于在过年前夕赶至长安,向朝廷进献了礼物,递上了请求朝廷赐予旌节的文书。翌年的正月二十五日,唐僖宗接见了使团成员,向他们下发了赐牒,颁赐了礼物。但令人失望的是,朝廷依然没有授予张淮深节度使旌节。使团在长安逗留了四个多月后,于四月十一日离开长安返回沙州,再次无功而返。

屡求旌节不得,无疑严重打击了张淮深在河西的威望。此时,归义军身后的大唐王朝也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危机——黄巢之乱。广明元年(880年)十一月,黄巢攻克了东都洛阳,短暂停留后,即向关中挺进,潼关天险被一鼓而破,起义军乘胜向长安挺进。十二月,黄巢率军进入长安,十二月十二日,黄巢在含元殿即位称帝,建国号曰大齐,改年号为金统,而僖宗皇帝在黄巢入城前,丢下了宗庙、百官,在被他称作“阿父”的大宦官田令孜的保护下,匆忙出奔蜀地。随后的数年时间,关中、河南等地烽火连城,一片残垣断壁,直至中和四年(884年)六月,朝廷方才平定了乱局,但已是元气大伤,再也无力遏制藩镇的野心。各地军阀纷纷割据一方,相互攻杀,“国命所能制者,河西、山南、剑南、岭南四道数十州。大约郡将自擅,常赋殆绝,藩侯废置,不自朝廷,王业于是荡然”(《旧唐书·卷十九》)。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自然难以顾及河西地区。

回鹘人虽然被赶出了瓜州,但仍咄咄逼人,不断侵扰归义军的势力范围。张淮深为了减轻回鹘人带来的压力,不断派人出使河西回鹘,还向回鹘可汗送去了骏马、猎鹰等物,希望能够换取回鹘人的善意,但这并未能让回鹘停下扩张的脚步,甘州成为回鹘人下一个征服的目标。唐僖宗乾符年间,归义军的势力便已退出了甘州城,该城被吐蕃、吐谷浑、龙家、通颊等十五家部落占据,只在名义上仍臣属于归义军。此时回鹘人也看中了这座城池,欲独霸甘州,双方遂爆发冲突,长年和战不定,回鹘骑兵在城外捉道劫掠,断绝了甘州与外界的联系。至中和四年冬,回鹘人完全占据了上风,迫使吐蕃及吐谷浑人退出了该城。龙家首领龙王代表十五家残部与回鹘议和,回鹘提出必须得到龙王和十五家的人质,方才可以议和,但龙王之弟抵死不愿当人质,龙王只得一面与回鹘周旋,一面又向凉州末求救。救兵迟迟未至,城中粮草又已用尽,龙王只得率部落退出甘州,逃往肃州,回鹘人遂正式占据了甘州城。从此以后,这支回鹘便被称作甘州回鹘。张淮深于是扶持乌古斯于迦在沙州另外成立了一个回鹘政权,并借助仲云人和黄头达靼的兵力,一起进兵甘州,攻下城池,杀死了甘州回鹘毗迦可汗。随后,归义军又向山丹城进军,但回鹘得到了拔野古人(铁勒诸部之一)的援助,归义军不敢深入,只得撤退。

在张淮深与回鹘人争斗不止时,朝廷依然以种种手段限制归义军。在张淮深乾符年间再次收复凉州后不久,朝廷即宣布再次设立凉州节度使,并派遣官员赴任,这一举措无疑引发了归义军的极大不满。最后双方妥协,朝廷设立凉州都防御使,由归义军派人出任长官,属官则由朝廷任命,又设凉州西界防御使,亦由归义军派人出任长官,双方共治凉州。随后的数年间,朝廷以凉州为据点,不断西向谋求分割归义军的地盘,迫使张淮深不断让步。先是任命曾任凉州都防御使判官的翁郜为甘州刺史,中和四年,又派人接管肃州,归义军势力在肃州的代表索仁安不愿交出肃州的大印,暗中将其交给了另一位将领汜建立。

Figure-0174-0099

◎唐代手持马的骑兵

《张淮深碑》称赞张淮深“兵雄陇上,守地平原,奸宄屏除,尘清一道”,但实际上他统治的末期已经陷入十分困窘的境地。中和四年十一月,有个消息让他坐卧难安:归义军派往长安求取旌节的宋闰盈使团在路过邠州时,遇到了流落在此的张议潮之子张淮诠和张淮鼎等人。原来当年黄巢攻入长安后,寓居长安十多年的张淮诠、张淮鼎兄弟为避乱兵,逃出了长安城,准备前往他们的故乡沙州,结果在半路上遇到党项人打劫,陷落其中,后被邠宁节度使朱玫赎回,安置在邠州。不久后,张淮诠、张淮鼎兄弟便回到了沙州,他们的回归给本已暗流涌动的归义军政局带来了极大变数,兄弟两人在不久后即成为归义军内部反对势力拥戴的对象。坏消息接踵而至,次年二月,朝廷又撤凉州节度使,设河西都防御、招抚、押蕃落使,统辖凉、甘、肃、瓜、沙五州,以翁郜为河西都防御使。也就是说,张淮深不但没有获得节度使旌节,相反还要以沙州刺史的身份受河西都防御使的管辖。

张淮深自称河西节度使无疑名不正言不顺,即使是兵力强大的河朔藩镇也“须藉朝廷官爵威名以安军情”,更何况是归义军。面对内忧外患,张淮深又接连派出高再盛、张文彻两批使团,希望通过得到朝廷授予的节度使旌节来为其统治瓜沙诸州的合法性背书,借助朝廷的旗帜号令四方。但此时关中再度大乱,先是光启元年(885年)十一月,朝廷为夺回安邑、解县两地的盐池,命神策军及静难(邠宁)节度使朱玫、凤翔节度使李昌符两路藩镇兵马讨伐河中节度使王重荣,王重荣则引河东节度使李克用为外援,以拒官军。结果在沙苑一战中,讨伐军被李克用的沙陀军击败。田令孜为避沙陀兵锋,裹胁着唐僖宗逃出了长安城。天子一行先幸凤翔,后幸宝鸡,此时离僖宗回到长安城还不到一年。朱玫、李昌符两人见李克用势强,连忙认输讲和,又反戈一击,宣布讨伐田令孜,发兵追赶天子一行,田令孜只得带着僖宗再次经散关逃亡兴元。光启二年(886年)四月,朱玫、李昌符在凤翔拥立嗣襄王李权监军国事,带着他回到了长安,于当年十月另立了小朝廷,改元建贞,天下藩镇“受其命者什六七”。但不久后,李昌符又与朱玫闹翻,李克用也宣布不承认襄王的小朝廷。十二月,前线的邠宁军大将王行瑜倒戈,诛杀了朱玫,襄王也被王重荣所诱杀,关中的战乱这才暂时平息。

由于路途不靖,归义军派出的三批使团虽然出发时间有先后,有的使团一路顺利,有的使团半途遇阻,结果最后都是在光启三年(887年)二月十七日才来到了天子驻跸的兴元府。张淮深接连派出三批使节,应该是感觉到存在于归义军内部的危机不断逼近,如再得不到朝廷授予的节度使旌节,他的地位将岌岌可危。但即便是他派出的使团成员,也分成了立场明显对立的两派。张文彻等人便属于反对派,他们在兴元城内公开扬言道:“仆射有甚功劳,觅他旌节”,“不用论节,且领取回诏”。又对支持张淮深的人道:“待你得节,我四人以头道行。”强烈反对为张淮深求授旌节。张文彻等人如此嚣张行事,可见其背后必有归义军的大人物支持。支持张淮深的宋闰盈、高再盛等人则据理力争。他们面见观军容使杨复恭及诸位宰相时,称张淮深“一门拓边效顺,训袭义兵,朝朝战敌,为国输忠”,希望“请准旧例建节”,又陈述利害关系——如果再不授予张淮深旌节,则边塞难以安定。又苦苦哀求,“我不得旌节,死也不去”。期间,宋闰盈等人反复派人上状申辩,又向宰执大臣送礼说情,宰执大臣们虽然安慰他们不用疑虑,届时肯定会帮助归义军获取旌节,但最终这次请节的使团还是无功而返。

光启四年(888年)二月,已经身患重病的唐僖宗强撑病体,从凤翔起驾回京,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帝都长安。在拜祭太庙后,他下诏大赦天下,又宣布改元“文德”,但三月三日,他即病重不起。唐僖宗没有子嗣,因此继承人无疑将从他的几位弟弟中选出。三月四日,在病榻上的天子听从了大宦官杨复恭的建议,没有立“长而贤,群臣属望”的皇弟吉王李保,而是下诏以寿王李杰为皇太弟,监军国事。三月六日,僖宗崩于灵符殿,年仅27岁。寿王李杰继位后,先是改名李敏,后又改名李晔,是为唐昭宗。唐昭宗颇有振作进取之心,史称其“体貌明粹,有英气,喜文学,以僖宗威令不振,朝廷日卑,有恢复前烈之志,尊礼大臣,梦想贤豪,践阼之始,中外忻忻焉”(《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五十七》)

新天子继位不久后,即对河西一道的政策做出了调整,同意授予张淮深梦寐以求20年的节度使旌节。次年,朝廷又决定在河西东部复设河西节度使,辖凉、甘、肃三州,以翁郜为河西节度使。河西道东、西再次分治。不料,此次授节在沙州却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张淮深全家更因此命丧黄泉,归义军政权也进入了长达10年的剧烈动荡期。

白衣天子出金山——从归义军的内乱到西汉金山国的建立

文德元年十月十五日,朝廷终于派遣宋光廷为使节押送旌节前往沙州。随着朝廷使节的车驾缓缓进入沙州城,张淮深终于得到了盼望了20年之久的节度使旌节。面对旌节,他在喜悦之余却难掩失望,喜的是终于获得了朝廷的认可,失望的是此次朝廷授予他的职务仅仅是沙州节度使、沙州观察处置使。遥想当年,他的伯父张议潮作为归义军节度使、瓜沙等十一州观察使,是何等威风。即使是咸通四年朝廷析置河西,分置瓜沙、凉州二节度使,归义军的观察范围仍有九州。现如今,节度使旌节虽到,但自己的势力范围却被压缩至沙州一地,连毗邻的瓜州也被朝廷剥离,权柄被大大削弱,他又如何压制境内窥伺的豪宗大族,以及张氏家族内部的觊觎者?

果不其然,大顺元年(890年)二月二十二日,沙州城内突然发生政变,乱军杀向军府,张淮深猝不及防,与夫人陈氏及其六子——张延晖、张延礼、张延寿、张延锷、张延信、张延武等人同日遇难。这一年,张淮深59岁。张淮深究竟为谁所杀,史书上没有留下明文记载,但其墓志铭给后人留下了这样的线索:“哀哉运蹙,蹶必有时。言念君子,政不遇期。竖牛作孽,君王见欺。殒不以道,天胡鉴知?”

根据《左传》的记载,所谓“竖牛”乃是指鲁国公卿叔孙豹与庚宗妇人私生的庶长子,此人长大后投奔其父,叔孙豹平时常叫他为“牛”,又让他担任了“竖”这样的小官,故曰竖牛。竖牛为人机警颖悟,很得叔孙豹的喜爱,因此常被委以重任,掌握了不小的权柄。后来,叔孙豹病重,竖牛认为篡夺叔孙家权力的时机已到,先杀害了他同父异母的两位弟弟孟丙、仲壬,又隔绝内外,饿死了他的父亲叔孙豹,随后立另一同父异母兄弟叔孙婼为嗣,是为叔孙昭子。不料,叔孙婼并不是甘于受人摆布的傀儡,而是颇有心机手段的厉害人物,在次年地位稳固后,便要以祸乱叔孙氏的罪名诛杀竖牛,竖牛只得连忙逃往齐国,后被孟丙、仲壬两人之子所杀。

墓志铭的作者使用这样一个典故,便是要委婉说明是张淮深的庶子杀害了张淮深夫妻以及同父异母的兄弟。后人根据敦煌文献中的一些蛛丝马迹,推测是张淮深的庶子张延思、张延嗣两人动手发动了政变。嫡庶有别,待遇势必不会一样,父子兄弟间因此产生了极大的矛盾,而这一矛盾又被有心人利用,在他人煽动下,两名庶子铤而走险,用流血政变一洗心中积怨。幕后策划者应该就是张淮深的堂弟张淮鼎。张淮鼎回到沙州后,很快便凭借他父亲张议潮在归义军的崇高威望拉拢了许多实权人物,成为张淮深统治的最大威胁。最后,也正是他利用人心的贪婪与怨毒,成功夺回了他父亲失去的权柄。至于张延思、张延嗣两人,自然也是如同竖牛那样,被新的上位者找借口除掉了,这样既可消除潜在的威胁,又撇清了自己与政变的关系,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张淮鼎执掌归义军大权后,自称节度留后,并派遣使者入京请节。朝廷或许是掌握了归义军政变的实情,或许是要继续打压归义军,并未赐下旌节。而仅仅两年后,张淮鼎就去世了,归义军政权被归义军另一实力派人物——瓜州刺史索勋夺取。

索勋出身的索氏家族也是沙州的名门望族,家境豪富,与其他沙州大族多有联姻,势力盘根错节。索勋的曾祖父索稚之妻便是曾任归义军瓜州刺史的阎英达的姑姑。阎氏也是沙州的古老大姓,当年率领沙州军民抵抗吐蕃入侵十余年的阎朝便出自该家族。也正是凭借这一点,索氏家族成员在吐蕃人统治期间曾出任汉人所能当上的最高官职——都督。索勋的父亲索琪也是张议潮策划的沙州起义的重要参与者,并在归义军前期的政局中十分活跃,担任要职,在归义军政权中的排名尚在阎英达之前。

Figure-0177-0100

敦煌酒令舞谱

索勋成年后,文武兼备,才华出众,张议潮对这位年轻人青眼有加,十分赏识,不久后即将其招作东床快婿。索勋后来继承父业,“一从旌旆,十载征途”,在归义军与周边势力的历次战斗中屡立功勋,曾参与过张淮深再次收复凉州的战役,也因此于乾符六年出任瓜州刺史,成为归义军内的重要人物。索勋在瓜州主政十余年,在军政、经济、文化方面都颇有建树,在当地很得人心,积蓄了强大实力。在大顺元年的那场政变中,他作为张淮鼎的堂姐夫,应该也出力不少,在政变后得以继续担任瓜州刺史一职。张淮鼎去世后,其子张承奉年幼,张淮深一系在之前的政变中被清除殆尽,张氏家族中已无杰出人物,张议潮的几个女婿中,肃州刺史阴文通和凉州司马李明振也都已经去世,索勋既是张氏懿亲中唯一健在的长辈,又出自沙州本地的传统大族,更是归义军中的实力派,他凭借这些优势一举夺取了张氏家族的权柄,成了归义军新的统治者。

Figure-0178-0101

索靖《出师颂》

朝廷对索勋取代统治归义军将近半个世纪的张氏家族一事,应该是持乐见其成态度的。张淮深为获节度使旌节,屡次遣使请节,先后花了近20年时间,而索勋刚刚上台便得到了朝廷的认可,不久后即被任命为归义军节度、沙瓜伊西等州管内观察处置押蕃落营田等使,不但重建了归义军的军号,还恢复了对瓜、伊、西三州的观察权。

顺利获得朝廷旌节,无疑让索勋颇有些志得意满,放松了对其他势力,特别是张氏家族及其姻亲家族的警惕。张氏家族虽然人才凋零,但毕竟执掌权柄数十年,依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索氏家族的大权独揽又让沙州其他大族心存不满,一场新的政变很快便在密室中开始策划,其主谋便是李明振之妻、南阳郡君张氏,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张议潮的第十四女。李明振所在的李氏家族也是沙州大族,族望甚高,他们一向称自己是西凉政权的建立者——凉武昭王李之后,与大唐皇室亦有亲属关系,在当地很有实力,张议潮将女儿嫁给李明振,便有拉拢该家族之意。李明振兄弟四人,其中三人在归义军出任要职,李明振为凉州司马,李明达为河西节度衙推兼监察御史,李明得为沙州录事参军。索勋主政时,李明振已经去世,张氏为李氏家族的实际当家人。

乾宁元年(894年)九十月间,张氏在联络沙州城内对索勋不满的各方势力后,带领她的四个儿子突然发动政变,杀死了索勋,夺回了归义军政权,随即拥立张淮鼎之子张承奉为主。李氏家族没有直接夺取归义军政权,应该是吸取了索勋的教训,但归义军的大权实际上已尽入其囊中:张氏的长子李弘愿任节度副使,实际掌握归义军权力;次子李弘定出镇瓜州,任瓜州刺史、墨离军使,控制了归义军东面门户;第三子李弘谏任甘州刺史;第四子李弘益任左神武军长史,主管沙州事务;兄弟四人互为表里,基本掌握了归义军从幕府到地方的一切权力。

张氏与其子杀死索勋后,立即派使节向朝廷报告情况,但朝廷并未授予张承奉节度使一职,由此可见,朝廷对张氏家族依然心存疑忌。

张承奉虽被拥立为节度使,但其境遇与索靖统治期间相比,并未改善多少,只不过是李氏家族的傀儡而已。李弘愿兄弟将其当作泥塑木雕看待,但凡军政事务,包括使节安排、官职任免、刑狱诉讼等,均由李弘愿兄弟一手包办,张承奉唯一可做的事情,便是在各种佛事活动中为其姑母及表兄祈福。在乾宁二年(895年)除夕之夜驱傩打鬼仪式上,众人所唱的《儿郎伟》曲词中,称颂的对象也不再是节度使,而变成了张氏及李弘愿兄弟。曲词中唱道:“自从长史领节,千门乐业欣然。司马兼能辅翼,鹤唳高鸣九天。”又道:“太夫人握符重镇,郎加国号神仙……长史大唐节制,无心恋慕腥膻。司马敦煌太守,能使父子团圆,今岁加官晋爵,入夏便是貂蝉。”无一句提及张承奉,作为节度使的他反而还要屈意奉承,以示自己毫无怨言。这是李氏家族极盛时的颂歌,也是这一家族最后的挽歌。

这首《儿郎伟》无疑是李氏家族的政治宣言,在后世发现了一张落款时间为乾宁二年十月的牒文,上面已经没有了张承奉的签名,而是由李弘愿独自签署,并盖上了一方“沙州节度使印”。当时的种种迹象都表示着李弘愿等人不再甘心隐藏于幕后,而是准备走上前台,正式以节度使的身份接管瓜沙二州,行使权力。李氏家族的大权独揽早就让沙州其他大族十分不满,这样的行为无疑更是火上浇油。李弘愿等人以为自己兄弟四人大权在握,地位固若金汤,心中不免骄矜,却不想盛极则衰,变生肘腋。乾宁三年(896年)春夏之交,沙州再次发生政变。张承奉在本家族及其他沙州大族的支持下夺回了失去的权柄,而李弘愿兄弟在失去权力后先被贬官,随后被杀,只有任职瓜州的李弘定因为不在沙州,故幸免于难。

张氏由于是张承奉的嫡亲长辈,保住了性命,但她眼看着儿孙凋零,自己却苟活人世,茕茕孑立,回想当年风光,只剩下无限悲凉。四年之后的光化三年(900年)六月,她在一卷《金光明最胜王经》上这样题写道:“弟子女太夫人张氏,每叹泡幻芳兰,不久于晨昏。嗟乎,爱别痛苦,伤心而不见……谨为亡男使君、端公、衙推抄《金光明最胜王经》一部……慈母追念,崇斯胜缘。咸此善因,皆蒙乐果。”

张氏抄完经卷的两个月后,朝廷正式任命张承奉为归义军节度使。不过此时的大唐王朝在藩镇混战中已经名存实亡,即将走向命运的终点。这一年四月,雄踞中原的强藩朱全忠出兵河北,连战连捷,至九月,河北四镇——魏博、成德、义武、幽州皆羁服于朱全忠。此役过后,朱全忠威震河北,一举奠定了对死敌李克用的优势。朝廷方面同时又生变故,唐昭宗与宰相崔胤日夜谋划尽诛宦官,宦官皆惧,十一月,神策左军中尉刘季述率禁军入宫,囚昭宗于少阳院,矫诏立太子为帝。消息传至朱全忠在定州的行营,他立即南还汴州,此时刘季述的使者也来到汴州,“许以唐社稷输之”,朱全忠犹豫不决,召集僚佐商议如何应对,不少人都认为:“朝廷大事,非藩镇所宜预知。”天平节度副使李振却一语道破天机:“王室有难,此霸者之资也。今公为唐桓、文,安危所属。季述一宦竖耳,乃敢囚废天子,公不能讨,何以复令诸侯!且幼主位定,则天下之权尽归宦官矣,是以太阿之柄授人也。”

虽然此次政变在次年(天复元年)正月即被左神策指挥使孙德昭平定,昭宗复位,但朱全忠的野心已不可遏止,自此便开始了翦灭唐廷的计划。他先是攻下了河中镇,控制了这一咽喉要地,随后又遣六路大军攻伐河东李克用,虽然最后因疫病退兵,但河东实力大损,“自是克用不敢与全忠争者累年”,“当是时,自蒲、陕以东,至于海,南距淮,北据河,诸镇皆为朱全忠所有”。十月,朱全忠大举出兵,直指长安,宦官韩全诲见势不妙,挟持昭宗逃往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处。朱全忠以迎驾为名讨伐凤翔镇,连败李茂贞及各路援军,迫使李茂贞于天复三年(903年)正月交出了天子。次年二月,朱全忠逼迫唐昭宗迁都洛阳,八月,遣亲信弑昭宗,立辉王李祚为帝,是为唐昭宣帝。907年,朱全忠篡唐称帝,建国号为梁,改元开平,史称后梁,统治天下将近300年的大唐王朝就此灭亡。

在朱全忠渐移唐鼎之际,归义军因僻处一方,未卷入中原纷争,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在朱温弑唐昭宗后,张承奉仍然使用着昭宗的天复年号,而没有使用昭宣帝的天祐年号,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对唐王朝的忠诚。904年,唐昭宗在朱全忠的逼迫下迁都洛阳,长安城就此失去了帝国首都的地位,这意味着中央王朝与河西的联系更为渺茫,归义军对朝廷的依靠成为泡影。“自从宇宙充戈戟,狼烟处处熏天黑。”回鹘趁归义军自张淮深被杀以来连年动乱,完全控制了甘州,后又得到了唐王朝的册封,正式建立起甘州回鹘政权,切断了归义军与中原的联系。西州回鹘则占据了伊州,形成了对归义军的东西夹击之势,肃州、凉州等地的归义军势力也被先后逐出。日渐强大的回鹘政权不断入侵瓜、沙地区,威胁着归义军的生存,中原王朝又无力西顾,这使得张承奉必须采取非常措施来收拢河西民心,凝聚团结一切力量,鼓舞士气,同仇敌忾,共抗回鹘入侵。

909年,张承奉在唐室沦亡、山河易主的背景下,先是自称拓西金山王,后来又在瓜、沙二州大族、耆老的支持拥戴下,正式建国称号,定国名为西汉金山国,自称金山白衣天子,尊号为圣文神武白帝。熟悉香港喜剧电影的人肯定会记得,周星驰1996年拍摄的古装喜剧片《大内密探零零发》中,由李若彤饰演的那位神秘美女琴操便自称来自金山国,如据此推断,那该部电影的时代背景应当是在五代后梁政权统治期间。

西汉意为西部汉人之国,金山即今阿尔金山,当时称金鞍山,所谓西汉金山国,实际上便是金鞍山下的西部汉人之国。同时,根据五行观念,西方属金,其色白,故张承奉称白衣天子。西汉金山国建国之初,为了制造舆论,张承奉又找人编造了白雀献瑞的神话,以表示自己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当时沙州诗人张永进曾写《白雀歌》以纪其事,该诗在民国时期被人在敦煌千佛洞文书中发现了抄本,再次流传人间。作者在诗前的序文中称张承奉“上禀虚符,特受玄黄之册,下副人望,而南面为君。继五凉之中兴,拥八州之胜地……承白雀之瑞,膺周文之德”,所以他才写下《白雀歌》。在诗的最后他这样赞颂道:“自从汤帝升霞后,白雀无因宿帝廷。今来降瑞报成康,果见河西再册王。韩白满朝谋似雨,国门长镇压敦煌。”不过,张承奉建国称帝乃是加强内部团结的自救措施,在内心中,瓜、沙二州的百姓依然向着中原,并将中原王朝作为自己的宗主。

Figure-0182-0102

◎金山国王敕书

当时瓜、沙地区北有达怛,南有吐蕃,东西两侧则是回鹘政权虎视眈眈,可以说是四面皆敌,形势险恶。西汉金山国立国后,便将统一河西、建立以汉人为主的安定之区作为国策,随之开始了对外征伐之战。在后世发现的时任西汉金山国宰相的张文彻所著《龙泉神剑歌》中我们发现,张承奉的目标不仅仅是恢复其祖父张议潮时代归义军的旧有疆土,他甚至梦想开疆拓土,建立一个东达河兰广武城、西至天山瀚海军、北临燕然山、南至青藏高原的西域强国。

为了实现这样一张宏伟蓝图,张承奉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打通丝绸之路南道,恢复与于阗国的联系。当时西州回鹘已经控制了楼兰地区,阻断了归义军通往于阗的道路,并开始进攻与西汉金山国历来交好的璨微国(仲云人建立的小国)。于阗国是西汉金山国的盟邦,张承奉还娶了于阗公主为妻,他如果想要实现自己的梦想,也必须得到于阗的支持,恢复两国交通势在必行。于是,他命紫亭镇遏使张良真为先锋,宰相罗通达为主将,率领精兵长途奔袭楼兰。金山国军在跨过“长途暗碛,鸣沙俱惑”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后,来到罗布泊畔,连续攻下位于楼兰地区的多座城池,随后又乘胜北上,来到雪岭之南、伊吾之北,欲乘胜收复西州回鹘控制下的伊州,但未能攻克城池,只能无功而返。此次出兵虽未完全实现战略目标,但楼兰之捷无疑极大地鼓舞了西汉金山国军民的士气。不久后,西汉金山国在楼兰地区恢复了石城镇,设石城镇遏使,并派兵驻守。

“镇”为地方行政机构,萌芽于五胡十六国时代。后秦时,军镇正式成型,错落设置在各地的军镇有实土、有军士、有领民,正式成为地方一级行政机构。北魏时期,在沿边及各军事要地广建军镇,长官称镇将,地位在刺史之上。太和年间,北魏孝文帝开始改革,他下令迁都洛阳,锐意汉化,镇的地位遂一落千丈,大量军镇被改为郡县,尚保留下来的沿边军镇中,戍边将士的待遇也骤然下降,由“国之肺腑”沦落为地位低下如奴隶的府户。将士们自然对这样天差地别的变化不满,对朝廷及掌控国政的士族的仇视最后导致了“六镇之乱”的爆发,北魏统治濒临崩溃。孝明帝不得不于正光五年(524年)下诏将沃野等六镇及御夷、高平、薄骨律等镇全部改为州,除了因犯罪被发配边疆的,其余府户全部释免为平民,只有三堡、盘阳、榆中等七个镇保留了下来。北齐、北周时期,虽然又设置了一些新的军镇,但已不管民政,只负责军事,地位也比州要低。隋唐沿袭周齐旧制,天下设上镇二十、中镇九十、下镇一百三十五,但上镇兵力不过五百,与北魏前期动辄万人的镇兵数量相比远远不如。《新唐书·志第四十》记载:“兵之戍边者,大曰军,小曰守捉,曰城,曰镇,而总之者曰道。”可见镇是最小的。唐中后期,天下广置藩镇,镇的数量也普遍增加,节度使往往派遣心腹将校于各都邑、关津、险要长期驻守,监视刺史、县令,这些镇将们也成为节度使的权力基石。此时的镇将,管理区域虽比县小,但地位与县令相当。张承奉时期,归义军至少有7个镇,分别是新城、紫亭、雍归、悬泉、寿昌、玉门、常乐,加上新恢复的石城,则是8个镇。后来,为了抵御日渐强大的甘州回鹘,又将玉门镇升为玉门军。

楼兰之捷后,为了实现“永霸龙沙截海鲸”的目标,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西汉金山国君臣发起了对甘州回鹘的战事。《龙泉神剑歌》详细记载了这期间发生的多次战役。

910年初秋时分,西汉金山国主动东进,发起了收复肃州的战事。金山国大军很快攻至金河东岸,在那里遇到了甘州回鹘军队的强力阻击。双方列好阵势,只见“战马铁衣铺雁翅,金河东岸阵云开”。战斗中,先是骁勇的金山国先锋将领浑鹞子率部直冲敌阵,希望搅乱对方的阵势,为己方的胜利奠定基础,回鹘军也十分悍勇,与浑鹞子等人杀作一团,抵死不退,把浑鹞子困在了阵中。为救援浑鹞子,金山国另一骁将阴仁贵单枪匹马冲入敌阵,凭借过人的武力杀开一条血路,但依旧无法取胜。最后回鹘军人多势众,金山国军饮恨败北,只得退回沙州。

甘州回鹘随后大举反击,引火烧身的金山国军迎战不利,节节败退。战火很快蔓延至沙州城下,回鹘大军在城东、城西、城北三面发起了攻击。危急时刻,连张承奉也不得不穿上铠甲,亲自披挂上阵,带领金山国全部军队一万人与敌军决战于城东的千渠三堡一带。激战中,押衙兼鸿胪卿宋惠信“当锋入阵”,连大内支度使张安左等内臣也投入了战斗。经过一番殊死血战,这才击退了回鹘人的入侵,但金山国无疑损失惨重,沙州城外的村庄、水渠、农田都遭到了严重破坏。

次年,甘州回鹘再次大军压境,双方在城东便桥一带展开激战,金山国军此次由宰相罗通达压阵,此时已升任金吾卫将军的骁将阴仁贵再次当锋直入,押衙张西豹也冲锋陷阵,与回鹘人展开了激烈的短兵肉搏,最后击退了回鹘人。此次胜利使金山国君臣上下再次欢欣鼓舞,并喊出了“藩汉精兵一万强,打却甘州坐五凉。东取黄河第三曲,南取雄威及朔方。通同一个金山国,子孙分付坐敦煌”的口号。大臣们还建议张承奉借此次胜利,改年号,挂龙衣,举行修筑天坛、祭拜南郊的仪式。但甘州回鹘毕竟强大,单靠金山国的万余人马是很难将其击灭的。此役胜利后不久,张承奉即命罗通达前往吐蕃搬取救兵,希望借助吐蕃人的力量共同对抗回鹘,收复甘州。《龙泉神剑歌》则在对未来光明前景的希冀中就此结束。

Figure-0185-0103

玉门关遗址

尚未等到吐蕃人的援军前来,回鹘人的大军已于七月再次杀至沙州,此次回鹘人的统兵主将乃是可汗之子狄银。金山国军再次在城外迎击敌军,希望能够复制前面两次战役的成功经验,但胜利的天平不再向金山国倾斜。这次战役西汉金山国战败了,而且是惨败,出城作战的军队损失惨重。虽说张承奉可以继续笼城据守,凭借坚固的城墙抵挡住回鹘人的下一波攻击,但回鹘人连续三次攻至沙州城下,已经让仅有瓜、沙二州的这个小国元气大伤。“沿路州镇,逦迤破散”,死者埋骨黄沙,生者则分离异乡,原本人烟稠密的村庄一片荒凉,过去灌溉着这片土地的水利设施残破不堪,连绵战火让农业生产不得不停止下来,张承奉即使能打退回鹘人的这次进攻,那下次呢?

面对“号哭之声不绝,怨恨之气冲天”的惨象,张承奉只得选择低头,被迫签订了屈辱的城下之盟。他派出了宰相及高僧作为金山国僧俗两界代表与狄银进行谈判。狄银却有心折辱金山国,称只有张承奉出城跪拜,才可以谈缔结和约之事。最后,张承奉被逼得没办法,只得辩解道:“可汗是父,天子是子,岂有不拜父亲,先拜其子的道理?”并称只要甘州正式的使节一到,他肯定会面东跪拜。狄银听后觉得有理,张承奉这才算是过了这一难关。最后金山国以“沙州百姓一万人”的名义,向回鹘可汗献上状文,称若可汗同意谈判,将派遣宰相、高僧、贵族、耆老前往甘州,商谈具体事宜。由于文献资料缺乏,最后谈判的结果我们不得而知,但毫无疑问,金山国必定是接受了屈辱性的条件。

曾经的雄心壮志一下子成了梦幻泡影,张承奉心中自然苦涩不堪。心灰意冷下,他在战败后不久将国号改为西汉敦煌国,只将自己作为敦煌一地之主,放弃了一统河西的计划。后梁乾化四年(914年)夏,张承奉带着无尽悔恨死去,张氏家族的统治也同时被颠覆,曹议金成了沙州的新主人,归义军的历史进入了新的一页。

孤悬鸣沙望龙墀——曹氏归义军政权的建立与灭亡

曹议金倾覆已经统治这片土地六十余年的张氏家族,成为沙州之主的过程,由于史料阙如,详细情况后人已不得而知。如果按照《宋史·沙州传》的说法,是张承奉死后,张氏绝嗣,沙州百姓遂推举沙州长史曹议金为帅。但从《白雀歌》的记载中我们知道,张承奉曾立有太子,可见绝嗣之说有误。后人只能推断张承奉死时,其子年纪尚小,不能承担支撑危局的重担,张氏宗族又人才凋零,故实力威望兼具的沙州长史曹议金趁机夺取了政权。

Figure-0187-0104

◎归义军曹仁贵赐邓弘嗣牒

曹议金,名曹仁贵,以字行,自称出自谯郡曹氏,为西汉名相曹参之后,曹氏历来是敦煌大族,但后世史家多认为这一支敦煌曹氏乃是冒充攀附高门郡望,甚至有学者认为其可能是粟特人后裔,实际出自昭武九姓中的曹氏家族。曹氏家族在归义军前期的地位并不高,在政界没有出现担任重要职务的成员。直到张氏统治后期,曹氏家族才迅速崛起,出现了不少担任重要职务的成员,如曹光进在张淮深时期曾任衙前兵马使,曹光嗣在张承奉时期曾任都押衙一职,除此之外,尚有悬泉镇遏使行玉门军使曹子盈等归义军中坚力量。曹氏家族在僧界也涌现出了多位高僧,在虔信佛教的沙州拥有不小的影响力。

在莫高窟中的供养人画像中我们发现,曹议金将归义军的建立者张议潮的画像画在对面,并称其为外王父,即外祖父;而其子曹元忠所建的石窟中又有母亲为巨鹿郡夫人索氏的题文,因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曹议金为索勋的女婿,而索勋又是张议潮的女婿,故曹议金与敦煌张、索两大家族均为姻亲关系。因此,张承奉在与李氏家族争夺权力的斗争中,势必会借助曹议金及其背后的力量,将他作为夺还权柄的重要倚仗。而张承奉在夺回政权后,作为回报,又重用曹议金,将其提拔至沙州长史的重要位置。

曹议金与敦煌的其他大族也都通过联姻建立了紧密的关系,除索氏夫人外,他还娶了一位出自敦煌望族广平宋氏家族的夫人,张议潮的夫人也出自该家族。此外,曹议金的姐姐第十一小娘子嫁给了瓜州刺史慕容归盈,妹妹第十七小娘子嫁给了马步军都指挥使罗盈达,女儿第十小娘子嫁给了节度押衙充壮武将军阴子升。曹议金为其子所娶的媳妇中还有敦煌另一望族阎氏家族的成员。这些家族可以说都是沙州的实力派,家族成员多有出任重要职务者,种种势力盘根错节,掌握了大量的资源。曹议金也正是凭借这些家族背后的鼎力支持,才能够一举取代张氏家族。

曹议金认为所谓的“西汉敦煌国”地不过二州,兵不满一万,实力根本不足以立国,当务之急还是要恢复与中原王朝的联系,只有依靠中原王朝的支持,才能在河西立足。他夺取政权后不久,即宣布取消西汉敦煌国的国号,再次恢复了归义军的建制,并自称权知归义军节度兵马留后,开始致力于重新获得中原朝廷的册封。但此时的归义军与甘州回鹘仍是“父子之国”,曹议金通使中原,势必要经过甘州回鹘的同意。为此,曹议金采取了与甘州回鹘联姻的策略,迎娶了回鹘天睦可汗之女为妻。回鹘公主来到沙州后,地位在曹议金之前所娶的索、宋二位夫人之前,沙州人将其称作“天公主”。曹议金通过这一手段,成功换取了甘州回鹘对其通使中原王朝的支持。

4

5

曹议金供养像 曹议金夫人回鹘公主之供养像

Figure-0189-0107

◎后唐沙州儭司福集等状

后梁末帝贞明二年(916年),曹议金首次派遣使者入京朝贡,结果行至凉州,便被盘踞在当地的末人劫掠,只得折返。他并没有放弃打通与中原王朝的联系,于次年再次派出使团。这一次,归义军使团在朔方节度使韩洙的帮助下,成功到达后梁都城开封。贞明四年(918年)七月,后梁朝廷使节也来到了沙州。后梁朝廷虽对曹议金加官晋爵,授其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尚书左仆射等官职,却并未带来其渴求的节度使旌节。故当时有首《望江南》的曲子词这样唱道:“敦煌郡,四面六蕃围,生灵苦屈青天见,数年路隔失朝仪,目断望龙墀。新恩降,草木总光晖。若不远仗天威力,河湟必恐陷戎夷,早晚圣人知。”

923年四月,晋王李存勖在攻取魏博镇、重新控制河北后,在魏州称帝,因他自认为是唐朝宗室,故国号依旧为大唐,史称后唐。当年十月,李存勖以大将李嗣源为先锋,率大军在杨刘渡河,突袭大梁(汴州)成功,一战而灭后梁。曹议金得知中原王朝鼎革的消息后,再次派出使团朝见新天子,请求旌节。功夫不负有心人,李存勖在收到远处西鄙的沙州朝贡的玉三团、硇砂、羚羊角、波斯锦等方物后,龙颜大悦,他在平定中原后,亦有经营西北之意,遂于同光二年(924年)五月正式任命曹议金为归义军节度使、瓜沙等州观察处置管内营田押蕃落等使。

这年十一月,甘州回鹘英义可汗仁美去世,其弟狄银继位。新可汗一向十分敌视归义军,继位后即再次切断了归义军通往中原的道路。此时甘州回鹘境内不满狄银统治的也大有人在,政权出现了动荡,一部分争权失败的回鹘贵族逃亡沙州,依附曹议金。归义军方面,则经过近十年的休养生息,政局走向稳定,军事力量也得到了恢复。曹议金果断抓住战机,扶植这部分回鹘人成立新政权,又组织兵马浩浩荡荡杀向甘州。回鹘因分裂而势弱,一败涂地。归义军虽然在肃州城下一度受挫,付出了节度押衙兼右二将头浑子盈战死的代价,不过还是于926年攻下了甘州城,杀死了狄银。

归义军此次击败甘州回鹘后,再次打通了河西走廊,通往中原的道路畅通无阻,这也为曹议金加强与中原王朝的联系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后唐同光四年(926年)正月,曹议金再次遣使朝廷,向后唐庄宗进贡了玉鞍马、玉团、散玉等方物,以感谢后唐王朝授予其节度使旌节。敦煌唱文《儿郎伟》中这样记载此事道:“甘州数年作贼,直拟欺负侵凌。去载阿郎(指曹议金)发愤,点集兵甲军人。亲领精兵十万,围绕张掖狼烟。未及张弓拔剑,他自放火烧燃。一齐披发归伏,献纳金钱城川……河西一道清泰,天子慰曲西边。六蕃总来归伏,一似舜日尧年。”

狄银死后,“不知其为狄银亲疏”的阿咄欲继任为新一任甘州回鹘可汗。此时回鹘实力尚存,不久后即纠合达怛人再次反扑。927年,曹议金点齐兵马出征,再次大败回鹘,杀死了阿咄欲,迫使甘州回鹘暂时俯首称臣。曹议金随后扶立英义可汗之孙仁裕为可汗,是为顺化可汗。仁裕之妻是曹议金与回鹘天公主所生的女儿,就这样,曹议金反过来成了甘州回鹘可汗的“父亲”,改变了之前“可汗是父,天子是子”的局面。

连续两次反击回鹘得胜,曹议金的个人威望也达到了顶点。有一首《望江南》这样赞颂道:“曹公德,为国拓西边。六戎尽来作百姓,压弹河陇定羌浑,雄名远近闻。尽忠孝,向主立殊勋。靖难论兵扶社稷,恒将筹略定妖氛。愿万载作人君。”后唐长兴二年(931年),曹议金开始自称拓西大王。

曹议金还与当时西域另一强国于阗国结成了同盟,他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于阗国一代雄主李圣天,在其后的岁月里,两国世代姻亲,枝叶相连,保持了极其密切的关系。于阗是西域古国,地处塔里木盆地南沿,东通且末、鄯善,西通莎车、疏勒。西汉时期,尉迟氏便在此地立国,“自兹已降,奕世相承,传国君临,不失其绪”(《大唐西域记》)。这一小国历来采取通好中原政策。唐太宗贞观年间,于阗王遣子入侍唐廷。唐高宗显庆三年(658年),于阗成为安西四镇之一,为丝绸之路南道最重要的军政中心。吐蕃势力进入塔里木盆地后,于阗被吐蕃攻占。上元元年(674年) ,于阗王伏阇雄击走吐蕃,并亲自入唐,唐王朝在于阗设毗沙都督府,任命伏阇雄兼任都督。唐玄宗天宝年间,于阗王尉迟胜入唐,唐玄宗嫁以宗室之女,并授予其右威卫将军、毗沙府都督之职。安禄山起兵叛乱后,尉迟胜又率兵赴难,乱平后也未回国,最后终老长安。唐肃宗乾元三年(760年),唐王朝授尉迟曜兼四镇节度副使,并管理本国事。他率领当地民众与唐安西孤军并肩作战,一直坚持到唐德宗贞元六年(790年),于阗国才为吐蕃攻占。9世纪中叶,吐蕃内乱势衰,于阗国趁机获得独立,仍由尉迟氏执政。

Figure-0191-0108

◎于阗王像

此时在位的国王李圣天是于阗国历史上的一位雄主,他本名尉迟僧乌波,因先王尉迟胜曾娶李唐宗室女为妻,故自称李唐宗属,起汉名为李圣天,并按照中原朝廷的惯例,制定了自己的年号(先后有同庆、天兴、天寿等年号)。当时于阗国的行政建制和职官制度,也处处模仿唐朝,国境分为十州,都城称安军州,李圣天本人“衣冠如中国,其殿皆东向,曰金册殿,有楼曰七凤楼”(《新五代史·卷七十四》)。在李圣天长达五十多年的统治里,于阗国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社会安宁,国力达到鼎盛阶段,成为西域举足轻重的强国。

Figure-0191-0109

◎五代胡瓌《出猎图》中的契丹人形象

后唐末帝清泰二年(935年)初,曹议金病故,他与甘州回鹘公主所生的长子曹元德继位,但曹议金去世的消息传到中原时,已是后晋高祖天福五年(940年)二月了。至于曹元德,他直到天福三年(938年)才与后晋王朝建立了联系,后晋高祖在得知曹议金去世的消息后,方任命曹元德为归义军节度使,但曹元德其实在天福四年年底便已经去世了,故终其一生都未获得朝廷的册命,对外只能称归义军节度留后。归义军与中原王朝之间联系如此迟缓,或许是因为甘州回鹘与归义军的关系再度恶化,再次隔断了河西走廊。在敦煌文书中,曾有曹元德率兵东征的记载,但并未详述取得的战果,可见此次东征并未成功。

曹议金、曹元德父子统治归义军期间,天下形势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兴起于松漠之间的契丹在耶律阿保机担任领袖后,日渐强盛,先后征服奚、、乌古、阻卜、女真等部,占据了广袤的地域,据《辽史·卷一》记载,“自代北至河曲,逾阴山,尽有其地”。916年,耶律阿保机正式建国称帝。924年六月,他开始西征,先后击败室韦、回鹘、党项等部,仅用半年时间便征服了蒙古高原。926年年初,又挥师攻灭了世仇渤海国,不久后他便在回军途中病逝,其子耶律德光继位。936年,后唐再次爆发内乱,末帝李从珂疑忌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兵强马壮、必有反意,徙其为天平节度使,石敬瑭不从,据河东起兵,李从珂发兵讨之,石敬瑭遂向契丹求救。九月,契丹国主耶律德光大举发兵入雁门,联军迅速击败后唐军,攻入洛阳。石敬瑭在契丹人的扶持下登上皇位,建立后晋王朝,又认耶律德光为父,割让了战略要地燕云十六州,使契丹人打开了进入中原的锁钥。此时的契丹“东至于海,西至金山(阿尔泰山),暨于流沙,北至胪朐河,南至白沟,幅员万里”(《辽史·卷三十七》),成为空前强大的北方强权。归义军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一强权的巨大威胁。曹元德因此在后唐灭亡的第二年即以敦煌国的名义向契丹遣使朝贺,其后又在939年、940年两度遣使。为了自保,归义军开始一面以中原王朝的藩镇身份奉五代朝廷为正朔,一面又以敦煌国的身份加强与契丹的外交关系。

曹元德死后,其弟沙州刺史曹元深继任。后晋出帝天福七年(942年),后晋册封于阗国的使节张匡邺在返程途中,再次经过沙州,曹元深派遣使节随行,于当年年底来到开封,并于次年年初得到了朝廷任命其为归义军节度使的诏书。为了让后晋的册封使节顺利西来,曹元深还修书一封给甘州回鹘执政的众位宰相,重叙甥舅之情,希望他们能在可汗面前进行周旋,确保沿途安全。当时,归义军在与甘州回鹘的争斗中已经处于下风,回鹘人在河西道上的劫掠行为持续不断,严重阻遏了归义军与中原之间的联系。在曹议金去世前夕,归义军入贡使梁幸德等人便在返回沙州途中遭到回鹘人劫掠,不幸遇难。经过曹元深的这番努力,归义军与甘州回鹘的关系有所缓和,双方使者来往不绝。

Figure-0193-0110

◎曹元忠像

后晋出帝开运元年(944年),曹元深去世,其弟瓜州刺史曹元忠继任,他也是归义军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一位节度使。曹元忠在位的前十年,中原地区王朝更替,动荡不安,短时间内先后经历了后晋、后汉、后周三个朝代,曹元忠却一反其兄的外交路线,不再向契丹进贡,而是坚持向中原王朝派遣使节。但因为中原多变故,曹元忠一直未能获得节度使的正式任命,只能以节度留后的身份主持军政。直到后周世宗显德二年(955年),他才正式得到朝廷授予的旌节。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后周恭帝显德七年(960年)正月初三,掌握禁军兵权的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在陈桥驿发动兵变,黄袍加身,他于次日回师开封,逼恭帝禅位,夺取了后周政权,建国号曰宋,是为宋太祖。在传说中,有仙人之称的陈抟听说这一消息后,正骑着毛驴的他拍手大笑,竟高兴得从驴背上跌了下来,众人问是何缘故,他笑道:“从此天下太平矣!”果然,赵匡胤在夺取皇位后,很快确定了“先南后北、先易后难”的战略决策,开始了统一战争。曹元忠听说北宋建立的消息后,很快便与其侄曹延敬一起遣使入贡,明确了与宋王朝的臣属关系,曹延敬还被宋太祖赐名为曹延恭,晋升为瓜州防御使。

开宝七年(974年),曹元忠去世,他并没有将节度使的位置传给自己的儿子曹延禄,而是传给了侄子曹延恭。曹延恭执掌瓜州二十年,又得到了宋太祖的赐名,可以说是归义军中举足轻重的实力派人物,成为节度使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不过曹延恭在位时间很短,两年后便去世了,甚至还未来得及与朝廷建立联系,节度使的位子回到了曹元忠之子曹延禄手中。太平兴国四年(979年),北宋攻灭北汉,彻底结束了五代十国割据混战的局面。次年三月,曹延禄遣使进贡,向朝廷报告了其父曹元忠及堂兄曹延恭先后去世的消息。宋太宗或许是为了体现新朝一统宇内的新气象,于四月下诏改归义军军号为义勇军,任命曹延禄为义勇军节度使,以表彰其“义勇立身,忠贞挺志。奕世统临于沙漠,乃心倾向于阙廷”的忠诚行为。但归义军建号已经一百二十余年,在瓜沙二州可以说是深入人心,宋太宗不久后即觉得此举不妥,遂收回成命,取消了义勇军的名号,继续让曹延禄沿用归义军的旧号。

曹延禄执掌归义军大权二十六年,执政时间仅次于其父。宋真宗咸平四年(1001年),朝廷还册封其为谯郡王,这也是归义军统治者第一次被中原王朝封为王爵。这一任命或许与当时的西北形势有关。晚唐以来,定难军(辖夏、绥、银、宥、静五州)一向为党项李氏家族占据,五代至宋,世袭不绝。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980年),定难军节度使李继捧因年轻不能服众,自请入朝,放弃割据,向朝廷交出了五州地盘。但他的族弟李继迁不愿放弃家族在定难军的百年基业,不甘心到开封当一名寓公,遂起兵反宋。经多年征战,李继迁不但收复了定难军故地,还开始与宋王朝争夺西北重镇灵州。宋王朝为解灵州之围,一面以王超为西面行营都部署,统领大军前去援救;一面又封授吐蕃六谷部大首领潘罗支为盐州防御使兼灵州西面都巡检使,借助吐蕃人的力量来牵制党项人。此次宋王朝册封曹延禄王爵,应该也是希望能够发挥归义军在河西地区的作用。

但曹延禄在封王的第二年,便因家族内的争斗而命丧黄泉。1002年的一天,突然间沙州城内祸起萧墙,曹延禄的侄子曹宗寿发动兵变,将节度使府邸团团围住,迫使曹延禄及其弟节度副使曹延瑞自尽,一举夺取了归义军政权。曹宗寿随后遣使朝廷,自称被叔叔曹延禄、曹延瑞迫害,性命难保,不得已逃往瓜州,归义军二州八镇军民因曹延禄倒行逆施,备受艰辛,遂推举他为统帅,随后他在归义军将士及瓜沙百姓们的支持下,内外合势,包围军府,曹延禄等人力屈自尽,他被三军所迫,只得权知留后,请求朝廷能够授予旌节。在同一年的三月间,李继迁攻破了重镇灵州,党项崛起之势已不可遏制,宋廷对西北局势已然失控,因此更加不愿多生枝节,很快便降下诏书,任命曹宗寿为节度使、其弟曹宗允知瓜州、子曹贤顺为衙内都指挥使。

史书上并未记载曹宗寿的父亲为何人,但据后世史家推测,他的父亲应该是在曹延禄之前短暂担任过归义军节度使的曹延恭。一些学者的研究认为:归义军内部当时根据联姻关系,分为两派势力,一派是曹元忠、曹延禄父子,他们与于阗国交好,另一派则是与甘州回鹘通婚的曹元德、曹元深、曹延恭、曹宗寿等人,两派之间为争夺权力争斗不已,先是甘州回鹘派占据上风,随后是于阗派居上,但随着于阗国被信奉伊斯兰教的喀喇汗国所灭,沙州的于阗派失去了倚仗,最后又是甘州回鹘派获得胜利。有人推测,曹宗寿发动政变,也是得到了回鹘势力的大举支持,所谓“三军所迫”,实际上便是被沙州的回鹘势力所挟制。

归义军晚期,随着实力的不断衰落,已无法遏制回鹘人的不断渗透,大量回鹘人迁入境内,与瓜沙地区原来繁衍生息的回鹘部众结合在一起,形成了颇为强大的一支势力,归义军政权受其影响,出现了回鹘化的倾向,这一时期,莫高窟等地出现了大量回鹘人开凿的石窟。到最后,回鹘人对归义军的渗透控制也越来越强,有学者甚至推测,曹元忠去世后,归义军政权实际上已经被回鹘人所控制,以至于在宋、辽两国的一些记载中,往往将归义军称作沙州回鹘。与此同时,随着党项人的崛起,宋廷在西北边境的影响力降至极低点,已无法对归义军进行实际上的支持,曹宗寿不甘心成为回鹘人的傀儡,再次加强了与契丹人的联系,先后多次向契丹遣使进贡,希望能够利用契丹人与甘州回鹘之间的矛盾,维持归义军政权的独立性。契丹方面,自然也需要有一同盟对甘州回鹘进行牵制,因此对归义军大肆拉拢,先后封曹宗寿及其子曹贤顺为于越、敦煌郡王。

甘州回鹘一向是契丹人的打击目标。当年回鹘强大时,契丹与达怛都是其属部,契丹负责牧羊,达怛负责牧牛,后来回鹘汗国被黠戛斯人所灭,残部西迁,契丹和达怛为争夺漠北,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最后契丹人占据了上风,征服了达怛。但达怛部并未完全屈服,接连发起叛乱,又与甘州回鹘结成了同盟。契丹人自然不能容忍双方的联手,遂将甘州回鹘作为其在西方的重要威胁,自耶律阿保机西征时,即不断向甘州回鹘发起进攻。在曹延恭发起政变的前一年,契丹人再伐甘州回鹘,攻下了肃州城,因此也有人推测,1002年的这次政变与契丹和回鹘在沙州的角逐有关。契丹人对甘州回鹘的连续打击,极大地削弱了甘州回鹘的实力。

宋真宗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曹宗寿去世,其子曹贤顺继位,宋廷得知消息后,即授予其归义军节度使的旌节。但曹贤顺对加强与宋王朝的关系并不热心,他继位后不久即向契丹派去了使团,与之相反的是,他直到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才向宋廷遣使进贡,献上乳香、硇砂、玉团等方物,以感谢旌节之赐,此时距朝廷赐下旌节已经有10年了。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此时的归义军与中原王朝的关系已经十分疏远了。这也是史书上所记载的归义军最后一次向中原王朝进贡。不久后,西北局势即发生巨变,归义军也由此走向了末路。

 

Figure-0196-0111

◎西夏人供养像,敦煌壁画,第29窟南壁东侧

党项人方面,李继迁死后,其子李德明嗣夏王位,他采取“依辽和宋”政策,即同时向契丹、北宋两国称臣,接受两国封号,以换取边境和平,在解决后顾之忧后,便倾力向河西走廊发展,南击吐蕃,西攻回鹘,极大地拓展了党项人的战略空间。1028年,李德明之子李元昊攻下甘州,甘州回鹘灭亡,其残部一部分逃往葱岭以西,一部分退向西南方向,与瓜沙地区的回鹘人会合,导致该地区的实力对比彻底失衡。1030年,最后一任归义军节度使曹贤顺被回鹘人所杀,其弟“瓜州王”曹贤惠无力抵抗,只得率千骑东奔降夏。一度雄踞河西、存在了一百八十余年的归义军就此灭亡,只留下青史上的几页记录供后人怀念,怀念曾经的纵横捭阖,怀念曾经的气吞山河,更怀念曾经的英豪辈出。正如晚唐诗人李频的那首《送边将》所描写的那般:

防秋戎马恐来奔,诏发将军出雁门。

遥领短兵登陇首,独横长剑向河源。

悠扬落日黄云动,苍莽阴风白草翻。

若纵干戈更深入,应闻收得到昆仑。

大约在归义军灭亡的同时,敦煌的藏经洞也封闭了,有人推测是沙州的僧人们为躲避战乱,临走前便把经卷、佛像、杂书等藏入洞内封存,准备待战乱过后再回来启用。谁知这些僧人一去不返,杳无音讯,此洞便成为无人知晓的秘密。直至八百多年后,藏经洞内的宝藏才被一个道士无意中发现。外国“探险家”们听说这一发现后,纷至沓来,掠走了无数极具历史文化价值的古代文献。作为研究中古历史文化、中亚文化乃至世界文明的珍贵资料,藏经洞的发现震惊了世界,一门新的学科——敦煌学,也由此诞生。

1959年,有着浓厚敦煌情结的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在《群像》杂志上发表历史小说《敦煌》,次年该小说便获得日本艺术大奖,许多读者就是从这篇小说开始对敦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其后,为了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十周年,日本大映株式会社将小说里的故事搬上大银幕。这部电影在第12届日本电影学院奖评选中获得了多项大奖,更让无数观众开始注目敦煌这片神奇的土地。

最后,让我们用小说中归义军末代节度使曹贤顺的一段话结束此文:

沙州虽远离中原,乃祖宗开拓,当为汉土。我辈子民,虽久居此地,却还是华夏子孙。斯土斯民,岂容夷狄久占,我料定西夏也会与吐蕃一样,最终必然归去。届时我辈的子孙,正如原野上的荒草,仍旧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