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历史—— 谶纬之学与西汉、东汉交替

为了回应高涨的天命信仰，汉平帝进行了“再受命”的仪式，这意味着他重新得到天命，结果反而显示出，刘姓皇帝对天命就在自家身上一事都没有把握，更突显了天命是会转移的，而且在当时的环境下，天命是随着孔子的思想转移的。谁最像孔子，最有资格继承孔子，谁就最有机会得到天命。

王莽借此崛起，但他施行的尊古、复古措施，真是食古不化，彻底破坏了社会的运作机制，引起大乱，于是终极、至高的皇帝权威又被瓦解了，又一波抢夺终极权威的状态出现了。于是，大家不仅要用武力争胜负，还要争天命。

在这波混乱中崛起的人，谁都没有王莽那样的经学背景，有那种背景的人也无力参与战场厮杀吧？所以，天命落在谁家，主要靠图谶。图谶是一种预言的形式，图谶的力量源于汉朝各种神秘数术的发展。西汉一朝，占卜、算命、看相都很发达，由武帝朝爆发的巫蛊案也可以看得出来，祝诅、厌胜的信仰也很流行。

它们发达、流行到不仅预言自身，还习惯预言天下大势。当西汉末年社会混乱时，朝廷内进行着政治斗争，朝廷以外，民间其实也在进行着另一场斗争，各种预言蜂起，竞相吸引众人的注意与信任。在这三四十年的发展过程中，政治势力斗争和预言声望斗争，彼此纠结，各种势力必须在两个战场上都胜出，并利用两个战场所得互相加强，才能在混乱中脱颖而出。

西汉灭亡，东汉出现，是这种预言斗争自然而然的结果。不是每个人都能让别人相信自己拥有天命，混乱中，大部分人的力量是零碎的，他们一边参与一边观望，选择联盟。最好的选择是什么？是选择最有机会赢的那个人，也就是从预言上看，最有机会获得皇帝大位的人。预言有着自我实现的加强作用，越多人相信预言，就有越多人投靠过来，其声势自然就越高，如此滚雪球般地争取到更多的支持，最后它获胜，便实现了预言。

什么样的预言看起来比较可信？最好是有点现实基础的。三个预言分别说，一个乡里流氓、一个大地主和一个刘姓宗亲会成为未来的皇帝，哪个比较有说服力，能吸引更多人相信？当然是最后一个。刘姓有个巨大的优势，用今天的流行观念来说，他们是个大品牌，拥有最高的品牌辨识度。人人都知道刘家，人人都记得刘家人当皇帝的旧时代，与其他从来没听说过的人相比，他们当然能获得更多的注意与信任。

以刘家为主角的预言，容易被注意，被相信，很自然地，这类预言就会大量产生。不同来源的预言指向同一个方向，这又使得此类预言看起来更有力、更可信。

这是群众心理学，它让刘家人获得了优势，使他们容易号召人依附，当然依附的人越多，他们的声势越旺，就有更多人相信天命在他们这里。最后，天下落在刘秀手中，后汉重新恢复了火德，明确继承前汉，于是，后世历史的固定看法，就是将这四百多年看作一个完整的汉朝，只是中间出现了一点波澜，多了一个新朝的插曲。

但这样的传统看法，很容易让我们忽略造成东汉继承西汉事实的过程中，一些并非理所当然的因素。

比如“五德终始说”在其中所发挥的作用。在光武帝刘秀统一的过程中，他最后降伏的人是公孙述。公孙述不肯轻易降伏，坚持那么久，那是因为他手中也有一份谶，上面写着“八厶子系，十二为期”，前面四个字拼起来就是“公孙”，后面四个字则是天命显现的明确预言，即汉朝一共有过十二个皇帝，然后其天命就到期了，刘家人完了，应该换成公孙家的人上台。

为了打败公孙述，刘秀除了使用军事武力外，也动用了心理战。他派人到公孙述统辖的地区散布关于“八厶子系，十二为期”的“正解”：预言说的是公孙家只有十二年的期限，十二年到了，公孙家注定要向新的皇帝投降。于是双方斗争的重点就转向这十二年该从何时算起了。

这样的预言战争，包括如何解释既有的预言，是当时政治势力消长变化的关键，不容轻忽。

再看东汉初期的两件牵涉皇室宗族的大案，一件的主角是刘荆，另一件的主角是刘英。刘荆是汉明帝的弟弟，刘英是楚王，他们都是皇室核心成员。楚王刘英在历史上有重要而明确的地位，他是历史记录中第一个接近佛教、信奉佛教的人。刘荆呢？史书上说，他身边围绕着许多占卜、算命之士。先不说他们两人被控叛乱终至自杀的经过细节，仅是他们和这些数术之士密切交往，成为远近所知的消息，其实就已经给他们埋下了危险的种子。在那个时代，人们是不能随便算命，随便探求预言的。从皇帝和朝廷的角度看，他们身边聚集这些人要干吗？为什么他们积极地想要知道未来？这便是野心的显露，也必然是对皇帝和朝廷的威胁。图谶、预言和算命等，这些可不是我们今天认为的迷信，在那个时代，它们都是很有力的政治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