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历史—— 《史记·封禅书》与《史记·平准书》

在《史记》中，本纪以帝王为主，并借此将大事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出来，这使其本身带有编年史的功能。且在本纪中只列出纲要的事件，在世家和列传中会有通过人物呈现的具体细节。表，则将历史上变化最动荡、最复杂的时代，分项罗列，以让人一眼就能掌握在各个不同的领域中所发生的事件之间的时间关联等。

此外，还有一个结构是书。《史记》中，其他的结构都是以人为主的，相对而言，书则是以事为主的叙述。以事为主，就能突显制度、社会组织和人情风习等力量在历史上产生的作用，并屏除看历史时以为一切都在人的意志控制之中的误解。构成历史和决定历史走向的，有很多是集体性和结构性的因素，而它们不在任何人的主观控制之中。

在《史记》的八篇书之中，“封禅书”尤其具有“成一家之言”的特殊意义。“封禅书”的开头，表面上先说明为什么在历史中会有这么一段特殊的记录，然后罗列了过去封禅的种种状况。但仔细读就会发现，封禅明确地以秦始皇为分界，在秦始皇之前，与在秦始皇之后相比，封禅的概念和做法，大不相同。

如果从秦始皇这边看，那么封禅的来历其实很可疑。封禅不是来自古老三皇五帝的传统，而是源自秦“坐西址”的祭祀。而这又是秦受到西戎的影响而有的习俗。换句话说，封禅非但不是像有些人宣称的，是古代礼乐制度的至高仪式，反而是东周礼崩乐坏时，秦套用边陲地区的西戎的习俗而来的。

还不仅如此。在秦始皇的手里，封禅又加上了当时流行的方士求仙的观念。这是来自东方另外一种在礼乐崩坏后崛起的不经之谈。藏在《史记·封禅书》字里行间的历史考据的结果是，封禅事实上是与古代圣王无关的，而是由一西一东两个非中原的迷信系统经过古怪的结合而形成的。因而，秦始皇进行封禅，就惹出了种种荒谬的事情。

《史记·封禅书》说完秦始皇的封禅后，就开始说西汉的封禅情况。它先简短地提了一下汉文帝和汉景帝与封禅的故事，然后详细地描述了汉武帝时的封禅情况。关于汉文帝，太史公主要记录了新垣平如何天花乱坠地提倡封禅，但被汉文帝看穿是诈。于是，汉文帝“怠于改正朔服色神明之事”，即从此对这些相关的事都没有兴趣了。汉景帝，则“命祠官各以岁时祠如故，无有所兴”，也就是说，原来有什么仪式就照着做，没有进行任何改动。

相对地，汉武帝就不一样了。“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太史公以这个句子开头，在《史记·封禅书》的后半部分，都在说汉武帝朝发生的封禅故事。

其中，有闻其言、不见其人的女子神君告诉汉武帝：“你们之所以看不到我，我之所以不会死，是因为我参与过封禅。”她将封禅和不死结合在一起，这引发了汉武帝的浓厚兴趣。然后又有李少君，他和女子神君一样，也号称自己不会死。不死的说法对汉武帝来说太有吸引力了，以致后来李少君明明死了，汉武帝都认为他是“化去不死”。

汉武帝如此相信并期待不死，当然就招来了许多招摇撞骗的人。其中一个是少翁，只听这个名字就猜得到，他看起来很年轻，却称自己已经很老了，所以他不仅不会死，还不会老。少翁受汉武帝的赏识，一度被封为文成将军。这个人使的诈术之一，是将写了字的纸条喂给牛吃，再假装从牛的肚子里找出了神谕。但这件事被拆穿了，汉武帝愤而将他杀了，但对他欺骗皇帝进而被处死的事情秘而不宣。

再来又有栾大，他骗得汉武帝给他地士将军等的官位，还封他“为乐通侯”，“赐列侯甲第，僮千人”。还有人将汉武帝带到海边，又去了蓬莱。还有齐人公孙卿等，这样的人，在《史记·封禅书》里列了一大串。

很明显地，“封禅书”仔细记录的汉武帝的这一面，是绝对不可能写在“今上本纪”（原文已逸，今作“孝武本纪”，其是后人截取“封禅书”等辑录而成的）里的更真实的一面。开头部分是太史公不得不用的障眼法，这看起来煞有介事，好像他自己也相信封禅似的。但读下去就知道，他非但不相信，而且瞪着大眼惊讶地记录：这么荒唐的骗局，竟然都有人信，还信到这种程度！

信的人是谁？前有秦始皇，后有汉武帝。在这件事上，汉武帝是秦始皇的真正传人。后世历史习惯将秦皇、汉武并列，但要记得，在太史公的时代，将“今上”和秦始皇摆在一起，是严重犯忌讳的。前面解释过，“汉兴七十年”间，最大的思想课题，就是将秦朝视为错误的示范，并追问：“秦到底错在哪里，以致十五年就灭亡了？”秦始皇的种种做法，在西汉人的眼中都是错误的，因而以封禅的史实来呈现汉武帝与秦始皇的相似之处，当然是带有高度的现实批判意味的。

此外，《史记》里有“平准书”，再加上一篇独特的集传“货殖列传”，司马迁就将汉武帝朝所面临的经济问题，精确有效地表达出来了。“平准书”是制度史，它记录了汉武帝朝大举建立的国营与专卖制度等，这些举措大幅地增加了朝廷的财政收入。“货殖列传”则记录了那些靠着买卖积累了大笔财富的人等，这让我们看到他们和社会一般人快速拉开的贫富差距等。

“平准书”的结尾，记录了一句当时流行的话，它说如果遇到了干旱，那么只要杀了桑弘羊，天就会下雨。桑弘羊就是这套国营与专卖制度的设计者兼执行者。用民间流传的话，太史公也明确地表达了他的“一家之言”，即他的历史评判。这套制度在经济上压榨人们，使大家痛苦不堪。再加上货殖发达所带来的贫富不均，汉武帝一朝的繁荣与对外征伐，实际上是建立在百姓的不幸之上的，是绝对不像表面上那么风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