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奴隶买卖文书——世界史上的奴隶与唐朝的良贱制

作为高价商品的「奴隶」

儘管所谓奴隶随著时代和地区有著千差万别，无法一概而论，可是大致上就跟家畜一样，是主人的所有物与财产，不被当作「人类」看待，而是被视为「物品」的人。因此，主人可以自由地买卖、赠与、交换、继承、性行为、綑绑、殴打等，至于是否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则是根据时代、地区、情况而有所不同。还有，奴隶本身是否有财产权，是否拥有恢复自由之身的手段，是否被允许结婚等问题，也都是形形色色。不管如何，不只是前近代，即使是到了近代，一直到电脑发达为止，奴隶是世界上最棒的精密机械，与作为前近代军事力根基的马（有些地区是骆驼）并列，堪称是最具有价值的高额商品之双璧。

奴隶的供给源大概分为两种。一种是因为战争或购买，从异乡带入的外国人奴隶；另一种则是因为犯罪或债务等，在国内产生的本国人奴隶（但是，帝国的话会出现不同的民族）。不管是何者，一般而言奴隶生出来的孩子也是奴隶，代代相传。

奴隶从古代到近代在世界各地广泛地存在，过去有观点认为可分为生产劳动奴隶和家内劳动奴隶两大类，但是家内劳动奴隶也从事生产，所以这个区分法并不恰当。另外也有分类为劳动奴隶和家父长制类型奴隶的方法，不过在这裡暂且分类为农牧矿工业生产奴隶、家内劳动奴隶、军事奴隶三种。然而，一位奴隶拥有两种以上的作用，是很稀鬆平常的。

提到奴隶或者奴隶制会有灰暗的印象，也许会觉得不太符合如此光辉耀眼的唐帝国形象，可是在被近代西欧视为是自己辉煌祖先的古代罗马，也是由奴隶肩负起农业生产主力的典型奴隶制社会，即使是现在高声呼喊是自由和民主主义盟主的美国，也不要忘记在十九世纪时有大量的黑人奴隶。

奴隶，奴隶制，还有奴隶制社会，这三者必须严格辨别。如果把奴隶占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以上定义为奴隶制社会的话，由市民进行「民主型」政治的古代希腊便是世界史上最初的例子，而古代罗马和近代美国南部，甚至是殖民地时代的加勒比海诸岛或巴西等都是奴隶制社会。相对于此，唐帝国虽然有奴隶制，但并非奴隶制社会。中国的奴隶一般被称为「奴婢」，但唐代人口的奴婢比例，根据敦煌吐鲁番文书留下的户籍类等的分析，以及与汉籍比较，即使是私奴婢、官奴婢合起来，也不认为会到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

有能力的奴隶胜过不成材的儿子

现代日本人听到奴隶，容易立刻联想到美国南部或加勒比海诸岛的黑人奴隶，认为他们被剥夺人权，被迫过著惨无人道的地狱般生活。但是，虽说是奴隶，不见得所有人都处于悲惨的境遇。男性的家内劳动奴隶或军事奴隶，其中也有主人从小就精心栽培、从而成为占有重要地位的部下或代理人，有时就像中世伊斯兰世界的马木路克（Mamluk），甚至取代主君成为权力者。即使在宋代以前的中国，奴隶在解放后爬升到高阶官位的例子也不在少数。

女性的家内劳动奴隶在忙于家事或料理之间，还被迫成为主人的性行为对象，确实可以说悲惨，但是在后宫（伊斯兰社会称为harem，指女性闺房）或贵族富豪的宅邸裡能歌善舞或是美貌出众的高贵奴隶，有很多人过著比起一般自由民或农民还高级的生活，甚至有为主人生下孩子后从奴隶身分解脱，享受荣华富贵。还有，在古代希腊因为担任乳母的工作，在家庭内占有重要地位的也不少。

即使是关于近代美国，甚至也有说法指出奴隶主人和黑人奴隶之间的关係并非单方面压抑和榨取的关係，而是根基于家父长主义的一种互惠关係，可是这种看法是否意图混淆美国的「自虐史观」，我不知道确切答案。只是，至少从美国的奴隶解放宣言到黑人的鲍威尔国务卿（Colin Luther Powell）或莱斯国务卿（Condoleezza Rice）的诞生，需要花上一个世纪半的时间。所以，这和在中世伊斯兰世界的西亚或印度，被称为马木路克或是古拉姆（Ghilman，指奴隶士兵）的军事、家内劳动奴隶出身的人，突然变成权力者而创造出所谓的「奴隶王朝」，在根本上完全不同。后者的奴隶很多是被主人买下后，从小时候或青年时期开始，就接受军事训练以及文武两道的教育。

在唐代民间流传的教谕书《太公家教》裡，教导一般人和他人的奴隶不可亲近交谈，但是却又生动地写下当时的风潮是身为家长的父亲比起自己不成材的儿子，反而比较喜欢有能力的奴隶。

奴隶的作用与「历史的真实」

根据《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裡记载，初唐时玄奘法师决定违反国家禁令冒险偷偷出国之际，他在河西地区最大的都市——凉州（武威）受到众人请求进行佛法讲道，散会当日从丝路商人那裡得到金钱、银钱、奴隶、马等大量的布施物品。当时的河西地区尚未被涵括在唐朝的铜钱经济圈裡，金钱主要是东罗马（拜占庭）帝国的金币，银钱则是波斯萨珊王朝的银币以及粟特的仿製银币。奴隶和马匹作为与这些金银币并列的最高价值商品，那些听完玄奘讲道深受感动的大商人们却毫不吝啬地捐赠出去。

把时间再往回追溯一百年左右的五三一年，一位北魏王族成为凉州刺史，他原本就贪暴无极，恶名昭彰，处心积虑从当地的富豪、胡商身上搾取财物，说要加赏他们而召集起来，却攻其不备大肆屠杀，将他们的资财和奴隶全数没收（《魏书》卷十九）。如第二章所述，丝路网络的要衝——凉州的胡商无疑就是粟特人，他们极有可能持有作为商品的奴隶。

甚至，把时代往前回溯，《后汉书》李恂传裡面，李恂作为西域副校尉上任时，「西域殷富，多珍宝，诸国侍子及督使贾胡数遗恂奴婢、宛马、金银、香罽之属，一无所受。」（卷五十一），称讚他为官清廉，不收受任何贿赂，可是反而由此可窥见奴隶是与金银币或历史驰名的大宛产的汗血马并列为最珍贵的商品。若省略掉马（或者是骆驼）的机动力就无法谈论欧亚世界史，同样地，在历史上刻意避谈奴隶发挥的作用，也就无法看清历史的真实。

如本书第四章所述，唐代的风俗文化裡呈现出的西域嗜好，尤其是从事音乐和舞蹈的人，有非常多是被剥夺自由的隶属身分。关于隶属民，将留在本书后面再讨论。可以联想起在前一个时代，京都祇园的艺妓或是马戏团的明星们经历过一般人无法忍耐的严格训练，就能够了解为了让技艺传承下去，那些无处可逃的隶属民是最佳人选，这一点无法否认。宫廷的胡姬裡面应该有从国外献上，被视为官方的隶属民来对待的才对；但是，我个人的见解是认为，包含贵族、高级官僚、富豪的私人宅邸，在民间表演胡旋舞、胡腾舞等的胡姬或胡儿们，几乎都是从远方千里迢迢运来的私人奴隶。

良贱制和禁止人口买卖规定

唐代的人民身分区分为「良」和「贱」两大类，这就是所谓的良贱制。良民全部持有独立的户籍，可是贱民没有独立户籍。也就是说，两者简直就是处于极端的两侧，可是实际上贱民也有分上层和下层，上层贱民是被称为太常音声人、乐户、工户、杂户、官户、部曲、客女、乐事、随身等的人，相对而言，下层贱民就是相当于奴隶的奴婢，甚至还可细分为官奴婢和私奴婢。

贱民裡面，国家所属的官贱民在上层是「太常音声人、乐户、工户、杂户、官户」，下层则是官奴婢。民间所属的私贱民在上层是男性的「部曲」和女性的「客女」，下层则是私奴婢。

奴婢就是和家畜一样被视为物品的奴隶，男性称为奴，女性称为婢。虽说主人握有私奴婢的生杀予夺大权，可是在法令上禁止主人任意杀害。根据唐朝的律令，贱民能够「自赎免贱」，所以私奴婢上升一个等级就成为部曲、客女，但即便如此，部曲、客女还是属于「贱」民，并非完全自由的良民。儘管如此，「免贱」指的是从下层奴婢的身分解放，也就是官贱民的情况是升为杂户、官户，私贱民则是升为部曲、客女，实际上这样的升级一定是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与私贱民不同，官贱民的特徵是地位会逐渐被提升，最终可以获得解放成为良民，这是因为官贱民是带有对犯罪者或战争俘虏的处罚或限制自由的强烈意涵，与隶属于主人的私贱民在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官贱民是负担国家的公事，私贱民是隶属于私人，二者对税金、兵役等国家的一切负担皆无须承担。

官贱民的来源是叛乱、放火、伪造货币等的犯罪者以及其家属，王朝交替期的内乱或与国外发生战争时产生的俘虏（包含妇女儿童）等。私贱民的供给源是背负债务的穷途潦倒之人及其妻子而自愿卖身者，虽是违法行为但被劫掠而来遭到拐卖的人，透过奴隶买卖、赠与、交换、继承而获得的人，被下赐的官奴婢，甚至还有与官贱民相同是世袭，代代相传下来的人。

私奴婢与部曲、客女的差异在于是否可以自由买卖，前者是物品，所以可以，相反地后者被视为人，因此是不行的。但是，这个始终是流于表面的形式而已。实际上，唐律裡面的「转易部曲事人，听量酬衣食之直」是指奴隶或是部曲，可以用「衣食费」这一名目折合金钱转让给他人。这个情况的部曲（客女应该也相同）特别称为「乐事」，实质上是部曲的买卖。也就是，奴隶可以用自己的钱为自己赎身，从奴隶身分解放之后，依然待在原来主人的地方就被称为部曲、客女，被转卖给他人的话就另外称为乐事。

关于良民，根据法律和诏敕是禁止买卖的。池田温介绍了敦煌文书中的奴隶解放文书的雏型，依照他的论点，可窥见当时的社会观念，亦即不择手段把良民变成贱民是会下地狱的恶行，而解放贱民成为良民在佛教裡面是足以匹敌福山之顶的善行。福山应该指的是福德（＝功德）之山，意即充满善行、功德的山吧。然而，这个良民买卖禁止令其实是表面的，实际情形是，依据私人之间的契约进行良民人口买卖的情况是普遍存在的。另一方面，奴隶也能存钱为自己赎身，甚至成为有势力的人。故此我们要注意到的是，唐帝国的奴隶，并非是一出生就注定无法翻身的身分，而是有机会往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