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日,晴。夜一时许,即被呼醒,觉甚不适。
及下地,方知已受煤毒。二人扶余以行,至前室已晕去。
——《我的前半生》
表面上,中国历史上的皇帝高高在上,唯我独尊,颐指气使,实际上,他们担任的可是一种高风险行业。
皇帝是高风险行业
皇帝们深知背后有数不尽的贪婪眼神在觊觎权力宝座,每天生活在恐惧不安之中,举凡衣食住行都安排大量贴身人员担任保全,饭菜和药品均由专人品尝验证无毒之后,方可食用。尽管如此,还是有漏网之“毒”,让疏于防范者死于非命,至于那些逊位下台,被迫交出权力的前任皇帝,则结局往往更悲惨,被毒杀鸩毙的大有人在。
末代皇帝、清宣统帝溥仪,其伯父光绪皇帝就有被人用砒霜毒杀的重大嫌疑。小皇帝名义上统治时间不过两三年而已,很快,历史洪流就把慈禧太后曾经掌舵的晚清破船彻底掀翻了。
相较于以往改朝换代,新王朝对旧皇室大多采取的大开杀戒,民国时代的文明标志就是对逊位的清室实施“优待条例”,其人身安全不仅受到法律保护,在小小的紫禁城内,被民国政府供养的溥仪还可继续称孤道寡,行使“皇帝”权力;然而在这千载难逢的运气中,溥仪依然受到性命威胁,只是凶手并非人类。
溥仪一生最重要的著作就是《我的前半生》。清末乃至民国初年,许多珍贵史料免遭湮灭,实在有赖于此书的记录与保存。在“毓庆宫读书”一节中,溥仪说他找到十五岁时写的三页日记,这几页日记就是“宣统十二年十一月”所写,可以看出那时念书的生活情况,辛亥之后,在他的小圈圈里,还是一直保留宣统年号。
那是1920年的寒冬时节,北京大雪纷飞,许多底层的大众在瑟瑟冷风中发抖。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可就在那座曾象征权力之巅的紫禁城内,一群人依旧定格在两百年以来的生活,他们有皇帝、皇后、太妃,还有不可缺少的太监、宫女,尽管民国政府的财政状况每况愈下,皇室的生活经费被迫日益捉襟见肘,但老祖宗留下的那一套,他们从不愿放弃。
11月底的某夜凌晨一时左右,睡梦中的溥仪突然被一阵慌慌张张的呼喊和推拉吵醒,他一脚踹开被子正要大发雷霆,却不料猛然觉得胸口闷胀难忍,紧接着就是头昏目眩、恶心不已。头重脚轻的他被人搀扶着,还差点跌倒在地,两名太监手忙脚乱地把他踉踉跄跄地扶送到前堂。十几岁的小皇帝迷迷糊糊地躺在榻上,远离卧室内的混浊空气,才慢慢恢复神志,缓过气来,到底是年轻人生命力旺盛。而那两位服侍他的太监,又惊又累,更被卧室的毒闷折磨,很快就晕倒在地。
这谋害逊帝的杀手,不是别人,正是毒气,具体说叫“一氧化碳”,在溥仪笔下,又被称为“煤毒”。
溥仪是这样描述的:“二十九日,晴。夜一时许,即被呼醒,觉甚不适。及下地,方知已受煤毒。二人扶余以行,至前室已晕去。卧于榻上,少顷即醒,又越数时乃愈。而在余寝室之二太监,亦晕倒,今日方知煤之当紧(警)戒也。”
由于发现及时,小皇帝并无大碍,连太医也没有传,第二天早上“八时,仍旧上课读书,并读英文”。估计,当夜溥仪和太监三人都在内室取暖,皇帝熟睡,浑然不觉,幸亏浅睡的太监及时发现意外,将小皇帝扶到外室,脱离险境,免于罹难。如果在帝制时代,两位太监救驾有功,想必立刻会被皇家赏赐晋封,而那些取暖设施的制造者或督办者却要遭殃了。
到底,紫禁城至尊是怎样取暖的呢?难道西化甚深的溥仪用的是煤气炉?一氧化碳中毒又是怎么回事?
皇室暖气,巧夺天工
在北方,从寒冬腊月一直熬到万物复苏的初春并不轻松,尤其在古代交通条件不便利的情况下,统治者不能随心所欲地跑到气候温和的南方过冬。紫禁城宫殿内,冬季会陈设火炉来取暖,称作“熏笼”。其制作十分精美,大的熏笼重达数百斤,有的是青铜镏金,有的是掐丝珐琅,十分华贵。如今,在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乾清宫、坤宁宫内,都可以见到当时陈设的熏笼。除此之外,手炉也是便携的取暖装置。至于冬季的龙袍,会用黑狐皮缝制,用紫貂皮绲边,帽冠也用貂皮或狐皮制作,保暖效果出众。但这一切远远不够,皇宫贵族更需要的是大范围的恒定取暖设备。晚明太监刘若愚著《酌中志》云:“乾清宫大殿……右向东曰懋勤殿,先帝创造地炕于此,恒临御之……十月……是时夜已渐长,内臣始烧地炕。”
这“先帝”就是常被提起的明熹宗天启皇帝朱由校,这位老兄在位时间不长,二十几岁便一命呜呼,基本上没有政绩可言,最让人诟病的是重用魏忠贤等阉党分子,败坏朝政,把大明王朝进一步带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中,至于他本人沉湎不拔的爱好就是工匠之活。
从史书记载看,在太监笔下,富有无限想象力和创造力的鲁班皇帝朱由校,极有可能在前人的基础上,研制或改良了一种优良的取暖设施——地炕,保证了严冬时节的舒适生活。
其实早在明熹宗之前,巧匠们就在琢磨此事并试验成功。他们将宫殿的墙壁砌成空心的“夹墙”,俗称“火墙”。墙下挖有“火道”,添火的炭口设在殿外廊檐底下。太监在炭口里烧上木炭火,热力就可顺着夹墙温暖大殿。为使热力循环通畅,火道的尽头设有气孔,烟气由台基下的出气口排出。这种火道甚至直通皇上的御床和宫殿内其他人睡觉的炕床之下,形成“暖炕”与“暖阁”,使宫殿温暖如春。这样就能既干净又实惠地解决紫禁城在寒冷冬季的取暖问题。
后来,这种设施大受欢迎,得以推广,于是以后清朝的起居宫殿大多设有“火炕”,炕下有火道,连地面也是可以加热的。炉坑内设有炉膛,并与殿内烟道连通,殿内循环的烟道就会产生热流,烘热地面,殿内温度便随之徐徐上升,散热面积大,热量均匀,没有烟灰污染。坤宁宫东暖阁如今还保留着这种设施。殿前的炉坑口覆盖着铁板木盖,至今可见。
皇家火炕中烧的木炭又是精品中的精品,一般叫作“红罗炭”。这种炭是由涿州、通州、蓟州、易州及顺天府所辖的宛平、大兴等县用硬实木材烧制的。成炭后,运送到红罗厂(今北京西安门外),按尺寸锯截,盛入涂有红土的小圆荆筐内,再送入宫内使用,所以名为“红罗炭”。皇家的讲究实在令人瞠目结舌。不仅如此,为了取得更好的保暖效果,宫殿内的门帘、软硬博缝(用以填塞门窗缝隙之物)等都是宫内冬季必不可少的。
表面上,关好门、拉好帘、塞好缝、点好炭火,室内暖融融、热烘烘一片,好像万事大吉了,其实不然。使用木炭取暖,最大的隐患就在于木炭燃烧不够充分时,会产生一氧化碳这种有毒气体,并让人窒息而亡。在室内通风换气条件不佳的情况下,其危险性更大,是真正的无牙老虎。差不多一百年前,溥仪使用的供暖设施就是这样的火炕、火道,而不是什么“煤气”,更不是液化石油气、管道煤气或天然瓦斯。
隐形毒气,杀人无声
一氧化碳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气体,不易察觉。人体血液中的血红蛋白原本是氧的优良载体,但它与一氧化碳的结合能力比与氧的结合能力要强两百多倍,而且血红蛋白与一氧化碳的分离速度又很慢。人一旦吸入一氧化碳,氧便失去了与血红蛋白结合的机会,无法运输,使组织细胞无法从血液中获得足够的氧,从而造成呼吸困难。中毒时,病人最初的感觉为头痛、头昏、恶心、呕吐、软弱无力,当他意识到中毒时,常挣扎下床开门、开窗,但通常仅有少数人能成功,大部分病人会迅速发生抽筋、昏迷,两颊、前胸皮肤及口唇呈樱桃红色,如救治不及时,将有窒息而死的危险。轻者快速得救,一般无大碍,重者就算捡回一命,也可能留下痴呆、瘫痪等后遗症。
那两位服侍溥仪的太监应该是很有经验的,他们可能感到不适,并立刻判断出问题所在,随即做出反应。从现代医学的角度看,救治病患时要立即打开门窗,把他们转移到通风良好、空气新鲜的地方。这一点,太监们也做到了,于是,幸运的溥仪安然无恙。
由于火盆、火炉燃烧时会产生火星,容易引起火灾,嘉庆二年就出现过火灾。当时太监图方便,将熏殿火盆放在穿堂而未灭埋炭烬,夜间炭火复燃熏灼木质结构,引发大火灾,导致乾清宫、交泰殿全毁。于是,清朝皇帝对随风而起的火星尤其忌惮,便低估了通风的重要性。
清嘉庆二十四年十月二十日,溥仪的高祖父嘉庆皇帝下了一道圣谕:
本日朕御太和殿,内安设火盆过多,后面三槽隔扇俱开,又遇风吹,火星满地,经御前大臣侍卫等纷纷踹灭……此皆内务府大臣漫不经心所致。嗣后每遇保和殿筵宴、太和殿受贺筵宴及御太和殿……盆内炭火用灰掩盖,两边隔扇俱不准开,仅开中隔扇……永着为例,并着内务府大臣一人每次查看。如有违例多安火盆,不掩两边隔扇者,司官革责。本日查看之内务府大臣,实时降级不贷。(《清仁宗实录·卷三六三》)
嘉庆的严厉措施确实令火灾发生率下降了,但木炭燃烧不充分加上通气不良,一氧化碳中毒又会增加。不知有没有人因此不幸罹难,可惜即使有,也大多是那些没有多少保护措施的宫女、太监,他们低贱的生命在王朝中不值一提,就算意外死去,也不会被惜墨如金的史官记录下来。
一氧化碳是否险些改写了历史呢?如果遭遇不测的是嘉庆皇帝,那么是有可能。不过,这则故事的主人公毕竟是宣统皇帝,一个对全国失去统治力的傀儡而已。辛亥革命之后,尽管他仍在紫禁城度过了青少年时期,尽管他在里面迎娶皇后、学习英语、接触了西方文化,但这一切只是中国大历史中的场景之一。就算他不幸死去,遗老遗少们还是会留恋清朝的发辫,日本人还是会发动九一八事变侵占东三省,还是会建立“伪满洲国”,还是会从前清皇族里挑选合适的人充任“满洲国皇帝”……
如同烧炭自杀者一样,他们在混混沌沌中悄然离开人世,但地球依旧旋转,社会依旧流转,人类依旧要谋求发展,以死逃避,其实改变不了一丝一毫,徒然证明你是懦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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