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启示录——城邦文化

公民权利与义务同在。这一理念首先体现在战争中，但和平时期也不例外。没有公民能长期脱离于身份所赋予的任务。因此，城邦给希腊的宗教、哲学和文学留下特殊印记也就不足为怪了。

希腊宗教

希腊的宗教传承让人迷惑。希腊神祇可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当时的村民不说希腊语，但他们敬奉的东西仍被希腊人尊崇，如冥王哈得斯、冥后珀耳塞福涅、丰收女神得墨忒耳等。这些神祇专司田地肥沃、物产丰厚。后来，说希腊语的部落来到希腊，带来了自己家族信奉的神祇，如主神宙斯、海神波塞冬、宙斯之妻赫拉等等。据说，这些神在不四处游历、不到凡人中惹是生非的情况下，就住在希腊北部奥林匹斯山的雪峰上。最后来到希腊的一群神祇宗系混杂，如太阳神阿波罗、智慧女神雅典娜、酒神狄俄尼索斯等。

这种万神崇拜很难行得通。各种神的职责和权力相互交叉，非常混乱。而且，荷马史诗给许多神赋予了凡人的性格，给人的印象是，神恶意满怀，小肚鸡肠。因为每一个受过教育的希腊人都在学校读过荷马史诗，后世便没有一个祭司或诗人有能力厘清万神体系，给诸神分配权力责任，赋予他们高尚品格，让人心生敬仰。

另外一个产生混乱的因素是，希腊没有独立的专家群体对宗教事实进行维护或阐发。部落首领、地方王公、家族首脑在特殊场合都能承担宗教职能。在一些特别神圣的地方，还有祭司和专司礼仪的人士。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要数德尔斐阿波罗神庙的传神谕者。祈祷者会向他们询问神意，以获得神助。另外，还有一些游吟诗人和预言者声称自己受到启示，万事皆知。

神秘社团组织也造成了信仰混乱。个人加入这些组织后，可学到一些宗教知识，获得某方面的收益。在这些崇拜中，最出名的当属厄琉息斯秘密仪式。但流传最广的是俄耳甫斯教，该教派崇拜酒神狄俄尼索斯。

这一片混乱能给人带来什么？答案是，益处不多。但可以肯定的是，希腊人从来没有把自己的宗教简化为一种逻辑体系，而是求助于经验法则。投票成为多数宗教仪式举办的框架。各种起源的神祇崇拜、多种宗教仪式由公众控制，由地方法官决断。

比如在雅典，雅典娜崇拜与厄琉息斯秘密仪式参加同一个游行大典，即泛雅典娜节。游行队伍从厄琉息斯一路走到雅典娜神庙所在地——雅典卫城。与此相似，在阿提卡举办的狄俄尼索斯崇拜仪式上，会有戏剧表演。演出由城邦经办，由城邦官员指定的私人捐赠者付款。

其他城邦也有类似安排。没有人尝试解决宗教理论的差异和矛盾。掌管宗教仪式的政治家和地方法官对这种问题当然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庆典是否能按时举办，并尽可能把场面做得盛大隆重。重大活动和主要节日由城邦实施管理。原有的部落和家庭仪式照常举办，但与公共宗教的宏大场面和繁复仪式相比，声势不再。

典礼性比赛

在古希腊所有宗教庆典活动中，数竞技比赛最为重要。为纪念诸神，年轻男性全身赤裸，参加赛跑、摔跤、拳击，以及其他考验力量和技能的比赛。优胜者受人钦羡，专门有人谱曲敬献殊荣，有时还会立像纪念。为了祭拜宙斯，全希腊所有健将都会来参加这一著名庆典，举办地位于伯罗奔尼撒半岛西部的奥林匹亚。根据后世记录，奥林匹克运动始于公元前776年，每四年举办一次。对于古希腊人来说，科林斯举办的其他庆典活动也同等重要，但现代国际体育赛事以奥林匹克命名，于1896年恢复了这一古老传统。

与德尔斐伟大神谕者一样，体育竞技也让希腊人聚在一起。在这一重要竞赛节日里，来自不同城市的人相聚交谈。在这种场合伤害任何人，甚至是（或尤其是）敌人都被希腊人视为重罪。而德尔斐神谕者也因能决断城邦重大事项，发挥着团结希腊人、遏制城邦间战争暴力的重要作用。

虽然存在逻辑上的缺陷，希腊宗教通过在各城举办私人家族典礼和公共庆典的形式，与奥林匹克运动、德尔斐神谕等希腊特有的典礼制度一道，恰如其分地满足了希腊人的实际需要。

希腊哲学

虽然宗教发挥了一定作用，但古希腊有一小部分人不满足于这种神学上的混乱迷惑。最初，诗人尝试为神的传统建立秩序。比如，赫西俄德写了一首长诗《神谱》，阐释诸神系谱。赫西俄德晚荷马两三代出生，当时希腊人多数生活在农村。后来，贸易促进了希腊与其他民族的交流。希腊人开始意识到，他们的宗教传统既与别人有相似点，又有一些怪异之处。如果当权者产生分歧，孰是孰非？谁真正了解诸神？怀着这样的想法，少数伊奥尼亚人不再从宗教角度胡乱猜想，转而以法律形式解释自然世界。毕竟，治理城邦的是法律。也许，天堂、海洋、地球也受法律统管。不论从哪个角度出发，这个问题似乎都值得探索。出发探索这一问题的人被称为“哲学家”，字面意为“爱知识的人”。

根据后世传说，第一位哲学家是泰勒斯（公元前624年—公元前546年），居住在伊奥尼亚最重要的城市米利都。泰勒斯认为，世界是由水组成的。水凝结成地球，化成空气后变得稀薄，形成太阳、星辰、行星等炽热物质。泰勒斯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理论，仅仅是声明而已。在将水作为起始物质时，他借鉴了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思想，即天地万物起始于原始海洋。从这一观点来看，泰勒斯的确是将神忽略在外，不论是美索不达米亚诸神，还是希腊诸神。

但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讲，泰勒斯与旧创世说彻底决裂。原因是，在他眼中，水变成其他物体的过程遵循常规模式，无须神力作用。凝结作用和稀疏作用司空见惯，在小范围内天天可以看到。泰勒斯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认为这些作用在很大范围上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最终形成世界。

后世哲学家尝试对泰勒斯的这一思想进行改良。有人认为，空气是基本物质。还有人认为，基本物质具有无穷性或无限性。这有点像我们今天对外层空间的看法。再后来，土、空气、火、水四种基本物质理论得到广泛认可。该理论认为，包括动植物在内的世间万物都由四种物质混合而成。对于这些乐观的思想家来说，万物起源并不复杂。

通过排除诸神，将自然万物归功于普通法则的作用，泰勒斯和后世哲学家从一定程度上解释了不可捉摸的命运。荷马认为，人和诸神都受命运主宰。如果命运经常发挥作用，那么就有可能解释清楚这一作用的实现方式。这个方式就是自然法则。但在泰勒斯面前，还有城邦法律这一模型。米利都公民的行为受到看不见的法律纽带的控制和指引。而法律已当众宣布，人人知晓。所以，公民虽然是自由人，却仍然是法律的奴隶。是不是自然也一样？哲学家的回答是肯定的。因此，这些哲学家抛弃了诗人讲述的诸神故事，勇敢尝试用自然法则解释事物。

几个世纪以来，这种黑暗中的摸索成效斐然。现代科学就是建立在假设自然法则存在的基础上，并认定这样的法则能够以文字或数学符号来表达。没有科学，现代生活不可想象。就像古希腊人认识到的那样，科学的潜在基础是对自然法则的信仰。直到今天，我们依然作如是观。

在希腊后世，泰勒斯的基本思想仍然主导哲学发展。后世哲学家提出的问题范围更广：人类思维、语言和认知方式、行为方式、城邦治理等等。但在发问的过程中，哲学家始终坚守这样一个假设：只要努力寻找，就能发现自然法则，解答这些问题。

中东人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论。对他们来说，这一基本假设始终都是一神或多神掌控自然界和人类行为。上帝的意志，而非自然法则，才是统治宇宙的原则。

这两种世界观蓬勃发展至今。是让二者达成和解，还是将其组合在一起，做到皆大欢喜？这一道选择题仍然是西方文明的核心思想问题。

希腊文学

希腊富豪贵胄发现，遵守方阵中农民步兵定下的基本行为准则不无必要。在此之前，希腊文学已自成一体。荷马史诗中的英雄是自我主义者，纯粹简单，与城邦毫无关联。后世诗人也将探索领域集中在个人对荣耀和爱情的追求上。

当时，所有正式文体均采用诗体，便于读者记忆。雅典立法者梭伦写诗阐明自己的政治理想；最早的哲学家也用诗歌立论。赫西俄德用长诗撰写《工作与时日》，揭示农耕法则。赞颂方阵军旅生涯的诗歌流传久远。但除了这些特例外，大多数希腊诗人游离于城邦框架之外，沉浸于探索个人内心情感。

然而矛盾的是，在荷马史诗中得到淋漓尽致表达的英雄行为理想构成了希腊城邦生活的质地。读着荷马史诗长大的公民和士兵把荷马及其他诗人赋予武士的英雄特质投射到他们的城邦。雅典人对城邦的看法与阿喀琉斯、赫克托耳对自身的感怀相同。斯巴达人、科林斯人、阿尔戈斯人和其他所有希腊人都对他们自己的城邦有相同的看法。城邦的荣耀和伟大成为他们自身存在的目的，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追逐。胆小怯懦不可原谅。为成就城邦宏伟大业，人的体力和技能不应有丝毫保留。

因此，城邦在塑造希腊文学方面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是希腊文学塑造了城邦。

希腊艺术

在艺术方面，这种关系颠倒了过来。城邦赋予希腊独特的艺术风格和技艺。虽然只有几个残缺的雕像保留下来，但是早期希腊雕塑让我们深刻洞察到公共用途如何影响雕像制作。

早期希腊雕塑深受埃及影响。有几尊雕像是埃及人形象，体态僵硬，充分说明当时的希腊石匠尚处于技艺不精阶段。一旦起步，希腊雕刻工艺迅速提升。公元前600年至公元前500年间，贵族赞助人委托石匠制作雕像。在雅典卫城就发现了许多这样的作品。雕像中的妇人衣着华丽，似乎沉浸在贵族奢华气息中，这与随后流行的城邦理想有很大不同。另一类型的雕像刻画的是全身赤裸的比赛选手——奥林匹克和其他著名赛事的冠军。

从公元前500年起，雕塑家将技艺倾注在以神庙为代表的公共建筑装饰上。人像艺术不再流行。为诸神塑像需要表现出那种更为抽象、更为理想化的美感。雕塑家学会了营造这种效果，创造出的古典风格时至今日依然广受钦慕赞颂。

在其他小艺术门类中，瓶饰画随着葡萄酒和橄榄油出口贸易的发展找到了更广阔的空间。因为葡萄酒和橄榄油常装在饰有漂亮彩绘的罐子中，从希腊装船运往地中海各地，所以在整个地中海世界，发现了很多这样的罐子。

因为彩绘罐发掘数量之多，我们可以从中观察艺术风格的变化。在黑暗时代，瓶饰呈几何图样。在接下来的一个时期里，希腊瓶饰画匠大量借鉴中东风格，动物行列和类似设计成为主要样式。公元前600年左右，独立崭新的希腊风格出现。人像描绘成为主流，有些作品技艺娴熟。画工多从荷马等诗人的故事中汲取灵感。战争、狩猎场景和体育比赛是常见主题。但与埃及壁画不同的是，日常生活主题很少出现。因此，即便从事的是相对卑微的艺术门类，希腊瓶饰画匠仍忠实于描摹人生的英雄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