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思史——仪式性球赛腰带

石制腰带，发现于墨西哥

公元一百年至公元五百年

在大英博物馆的墨西哥厅，有一件形似大型石制马蹄铁的物品，长约四十厘米，厚十二厘米，由美丽的灰绿色斑点石制成。一八六○年它刚到大英博物馆时，人们以为它是马匹之类的拉车动物的轭。但很快疑问便出现了：首先，这件东西重约四十千克，背起来似乎过于沉重；其次，在十六世纪西班牙人进入美洲之前，美洲其实没有任何用于负重拉拽的动物。

直到五十多年前，人们才了解这件石制品与动物无关，而是给人类穿戴的。它类似用布料或柳条编织的软垫，戴在腰间，在古代中美洲的球类运动中用于保护臀部。有些石头“腰带”可能只是模具，成品则由较轻的布料或皮革制成。而大英博物馆所藏的这一件也太过沉重，即使戴也戴不了太长时间。我们无法准确了解古人佩戴它的原因何在，也不了解他们在什么情况下会佩戴它，又是如何佩戴的。

中美洲球类运动专家迈克尔·惠廷顿认为，这些腰带主要是在仪式中使用的：

在运动比赛中戴着三四十公斤重的东西会让人动作变慢。因此应该是在比赛前的宗教仪式中使用的。它们象征着比赛中人们真正会使用的腰带。不过那些腰带通常都是用不耐久的材料制成的，无法保存下来。

我们对中美洲的球类比赛略知一二，是因为在几百年间，当地艺术家创造了许多跟这种比赛有关的艺术品，如运动员雕像、观众围坐着观看比赛的球场模型等。此外，欧洲来客也曾记录过这些比赛，而且，至今在美洲还能找到一些当年专为这些比赛而修建的球场。比赛用球让初到美洲的西班牙人震惊，这是一种对欧洲人来说完全陌生的材质——橡胶。一个有弹性的圆球，似乎完全无视地心引力，可以向任何方向弹射：第一次见到这种物品必定会惊讶万分。西班牙多明我会修道士迭戈·杜兰曾报道过：

他们把制作这种球的材料称为hule（橡胶）……弹跳性能极佳，能上下左右弹射。追球的人在追到之前，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这种比赛并不轻松。橡胶球很沉，重量通常在三四公斤到十五公斤之间，比赛的目标是让球保持在空中传递，最终落在对方的球场上。球员不能用手、头或脚触球，只能用臀部、前臂和髋部。因此腰带是必备的护具。比赛中真正使用的腰带很可能是由皮革、木头或某些植物编织而成的。它必须很坚固，能帮助球员分担橡胶球的重击，又应该很轻巧，让他们能在球场上行动自如。一五二八年，西班牙人将两个阿兹特克球员带回了欧洲。一位德国艺术家画出了比赛场景。两个球员几乎全裸，背对着背，穿戴着特殊的护具，球在两人间飞来飞去。我们不太了解比赛的具体规则，在几百年间，规则也许改变过，不同的部落之间也可能会有区别。我们所了解的只是，一支球队由二到七人组成，如现代网球一样，一方失误则另一方得分。失分的情况包括用手或头等违规部位触球、将球掉在地上或是打出场外。

橡胶球也变成了一种货币。据西班牙文献记载，他们曾向阿兹特克人强行索要过一万六千个橡胶球作为贡品。留存至今的球并不多，但墨西哥和中美洲的农民挖到过一些，同时还有数百件类似本节中文物的腰带，以及一些石头浮雕和雕像，上面的球员都戴着腰带。

腰带制作于约两千年前，当时已有许多专为举行这类比赛而修建的场地。大部分场地是长方形的，部分带有能让球弹回的长斜墙。观众可以坐在顶部观看比赛。一些泥雕还表现了为比赛喝彩欢呼的观众，就和如今的足球迷一模一样。

但这样的比赛并不只是竞技体育。它们在古代中美洲人的信仰中还占有特殊的位置。我们的石制腰带提供了一条解开这些神秘信仰的线索。腰带外侧雕有图案，前方弯折处刻了一只光润的蟾蜍。它的大嘴与弯折处等长，眼后方的球根状腺一直延伸到蜷曲的后腿。动物学家称之为美洲巨蟾蜍。也许我们了解这条腰带的关键是，这种蟾蜍会分泌出一种致幻物质，而中美洲人视之为一位土地女神的化身。球类比赛的腰带上刻着各种生活在地下的动物，因此它们可能都是某种大型仪式的一部分，而不是单独存在的。激烈的比赛象征着生与死两股巨大的力量无穷尽的争斗。迈克尔·惠廷顿解释道：

我认为这是中美洲人世界观的一个隐喻。中美洲玛雅人的史诗《波波尔·乌》中提到了一对孪生兄弟，乌纳普和斯巴兰克。他们都是球员，生活在地下，与死神一起玩球。这种游戏再次突显了中美洲人的自我定位及其与神灵的关系。每次球赛都是天神与死神间的较量。

这种联系熟悉得令人困惑。一九八六年的世界杯上，阿根廷对阵英格兰，马拉多纳的第一个引起众多争议的进球被他自称为“上帝之手”；每次奥运会前，取自希腊奥林匹亚圣殿的圣火都会被传递；威尔士的橄榄球球迷在卡迪夫阿穆公园球场集体唱圣歌。这些都表明，竞技比赛与宗教紧密相连。如今，那些为自己支持的球队唱圣歌、献出疯狂热情的人中很少有人了解，世界上已知最早的团体比赛就有强烈的宗教含义，而团体比赛的发源地并不在希腊，而在中美洲。

但现代球员不会再面对古代先辈们的危险了。过去通常认为，战败的队伍会被杀死祭神。尽管之后这样的情况偶有发生，但其实我们并不清楚，在制作腰带的年代，人们究竟会如何处置战败的队伍。通常来说，比赛是举办宴会、祭祀和加强社交往来的好时机。有人认为，最早的比赛是男女都能参加的，但到十六世纪西班牙人进入美洲时，它已变成了纯男性的比赛。球场也是圣地，祭品埋在地下，使得建筑本身成了有生命的实体。西班牙人认识到了这些场地在宗教上的重要性，同时又想用天主教来代替当地宗教。因此，他们把天主教堂修在了当年阿兹特克的特诺奇蒂特兰城（今墨西哥城）大球场的位置绝非偶然。但尽管球场已被摧毁或废弃，在经历了殖民者对墨西哥的野蛮掠夺及对阿兹特克文化的粗暴毁灭之后，球赛依然存活了下来。一种名叫乌拉马的球赛今天仍在举行，这证明了——如果需要证明的话——假如一种运动与国家的认同感相关，它的生命力是极为强大的。

历史上，这种有组织的比赛有个极为显著的特点：能够跨越文化差异、社会等级甚至政治动荡。它游荡在神圣与世俗的边界，能成为社会的黏合剂，也能让社会分化。这是当今社会所有人共同关心的极少数问题之一。墨西哥仪式腰带强有力地证明，所有社会都热衷于大型有组织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