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思史——中国汉代漆杯

漆杯，发现于朝鲜平壤附近

公元四年

纵观历史，每个人类学家都会告诉你，最简单的笼络人心的方式便是赠送特别的礼物。一件只有你能送出，也只有对方才配拥有的礼物，如本文中的这一件。我一直在思考那些伟大帝国的统治者如何巩固自己的权威，无论是借用亚历山大大帝的头像、宣扬佛教理念还是收买埃及祭司。而在两千年前的中国汉代，馈赠礼物是帝王建立影响力的一个主要方式，这是一种介于外交与贿赂之间的模糊地带的行为。

漆杯制作之时，汉朝正处于内忧外患之中。在帝国的中心，君王正面临严重威胁，同时又要竭力稳固边疆。汉代的统治始于公元前二○二年，疆土南至越南，西至中亚草原，北达朝鲜。每一个边塞都有驻军。随着边塞贸易逐渐繁荣，人口增加，当地将领的势力膨胀，有拥兵自重谋取独立的风险。后世中国所谓的“分裂主义”，当时就已令统治者烦心。皇帝需要将领的绝对忠心，达到这一目的方法之一便是赠送他们能体现皇帝威仪的物品。大英博物馆中保存的这只精美的漆酒杯，很可能就是公元四年左右汉朝皇帝赠送给他在朝鲜的一位将军的礼品。

漆杯质地很轻，外形更像一个小碗，而容量相当于一个大葡萄酒杯。这是一个椭圆形的浅碗，直径约十七厘米，形状与尺寸都像个大芒果。较长的两边各有一个镀金把手，酒杯因此被命名为耳杯。它整体为木制，我们能从一些破损处看到里面的木胎。大部分碗体由红棕色的漆层覆盖。内壁没有任何装饰，外壁则镶嵌黄金与青铜，并绘有数对相向而立的鸟，挥舞着它们大得夸张的鸟爪，而背景是一些几何图案及螺旋纹饰。漆杯价值高昂，工艺繁复，流露出优雅、时髦与自信。每一个细节都表现出对品位的笃定，又不显得过分奢华。制作这样的漆杯到底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剑桥大学中国史教授胡司德颇为了解：

漆器制作极为费时，且需要消耗大量人力，过程又十分枯燥。首先从漆树上割取汁液，然后与色素混合，晾干，再一层层涂抹在木胎上，最后才能得到美丽的成品。这需要多种手工艺人的配合。

高级漆器的表面十分光滑，同时又非常坚固。如本文中的耳杯这样的精品漆器需要涂抹三十多层漆。每抹完一次便需耐心等待它干燥变硬，因此制作周期需要一个月之久。毫不奇怪，它的价格十分昂贵，一只漆杯的价格相当于十只青铜杯，因此仅限驻守边疆的将领等位高权重的人使用。

汉朝的领土与罗马帝国大致相当，但人口更多。漆杯制作前两年的一次人口普查得到了五千七百六十七万一千四百人的精确数字。胡司德说：

我们必须了解，中国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汉朝的领土从朝鲜一直延伸到越南。但民众间的交流并不频繁，因此商品的流通、皇室专用物品的流通以及统一的文字，便成为帝国统一性的象征。你也许无法同帝国其他部分的百姓碰面，但各地产物的流通能让你找到身属一个庞大帝国的认同感。

给人民一种“想象的共同体”的归属感是巩固帝国的重要策略，但这种归属感代价高昂。皇帝每年都要花费大量税收赠送珍贵的礼物给盟国和属国，包括成千匹丝绸及数百件漆器。因此，我们这只漆杯是帝国体系的一部分，被当作礼物（或某种形式的俸禄）送给了驻扎在今朝鲜平壤附近的一位高级官员。除了货币价值之外，它还代表着荣耀，体现出皇帝与官员之间的亲密关系。

但在当时的汉朝，国家事务并非由皇帝掌管，太皇太后独揽了朝政大权。这位太后实际掌管了朝政三十余年，因为当时的几个皇帝要么平庸无能，要么沉迷声色。她的儿子成帝与妃子赵飞燕（相传体态轻盈，能在皇帝的掌上舞蹈）终日厮混，一位皇孙沉迷男色，另一位皇孙九岁即位，十五岁便被人用酒鸩杀，就在本文中的酒杯制成两年之后。因此，这个酒杯一定是在太皇太后的授意下制作的。

尽管宫闱中丑闻不断，但当时的国家机器运行良好，包括奢侈品制作在内的一切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我们的耳杯除了有登峰造极的制作工艺之外，对其生产品质的监管甚至超过了今天的许多奢侈品。

在耳杯的椭圆形底部有一圈共六十七个汉字。在欧洲，这里通常会是一句箴言或一条献词。但实际这里写的却是负责生产的六位不同种类的工匠的名字：制作木胎的，刷底层漆的，刷表层漆的，为把手镀金的，描画图案的和最后打磨的。接下来列出了七位质量监督员的名字：这种情况恐怕只有在中国才会出现。六位工匠，七位监督人员，是官方组织运作的明证。这些字是：

……素工、髹工立、上工当、铜耳黄涂工古、画工定、工丰，清工平、造工宗造，护工卒史章、长良、丞凤、椽隆、令史褒主。

漆杯是工匠生产与官府管理相结合的产物。官僚系统保证了产品的品质。现代欧洲人也许对此并不熟悉，但作家兼中国专家伊莎贝尔·希尔顿则认出这是中国的传统：

汉朝时，朝廷大量参与工业制作，目的之一便是筹措军费，征讨西方与北方的蛮夷。政府把主要的工业收归国有，或让私人在政府的监管下进行生产经营。这样的情况在现代再次出现。几十年前，出现了一种混合经济体系，中国经济从完全国有转向了以市场为主导、政府严格监管的新型经济体制。而如果你研究一下中国资产的投资方向或是工业的所有权结构，就会发现中国工业仍是以国有为主的。

因此，探索这只两千年前的漆杯能让我们更加了解现代中国：政府管控下的私人企业、尖端科技产品的大量生产、与朝鲜的亲密关系以及外交礼品的巧妙运用。中国人仍然清楚，最珍贵的礼物是别人无法送出的礼物。在汉朝，这样的礼物是丝绸与漆器。而今天，中国在建立与别国的亲密关系时同样能送出独一无二的礼物，我们称之为熊猫外交。